第二章霧生谷底
西方魔教?這怎麼可能,我們從未和任何魔教中人打交道,更不用説有什麼解不開的過節了。
什麼事都有可能,也沒有任何不可能的事。沈家秀淡淡地説,你知道我不信佛,不信六道輪迴,但我卻相信佛説的因和果,有因必會有果,任何果也都有它的前因。只不過我們看到的都是一個個果,卻不明瞭它們的因。一個人坐在自家的屋子裏,卻被天上掉下的石頭砸死,我們會把這樣的事看成偶然,解釋成毫無因由的果,其實都是有前因的,只是無人知道罷了。
沈祿聽得雲裏霧裏,根本不明白老爺在發哪朝哪代的感想。
我的因是千年前種下的,如今長成惡果了,我決定自己吃下它,不管結果怎樣。
老爺,您不是被少林寺的那個瘋和尚蠱惑得迷失心智了吧?沈祿忽然想了起來,三個月前,一個少林寺的和尚自稱是三百年前的少林四大神僧之首大智禪師,他到莊裏後和莊主在地下密室裏呆了三天三夜,莊主出來後便有了一系列古怪的安排。
胡説,大智禪師是不死神僧,你怎敢説他是瘋和尚。你先下去休息吧,明天還有一大堆事要辦哪。
沈祿見老爺神色語氣大是不善,不敢再亂觸黴頭,轉身退出去。
夜色矇矓。浩瀚無垠的天宇上,羣星俱隱,只有一輪圓月孤零零地掛在天空中,失去了星辰的拱衞,月亮雖已接近圓滿,卻顯得悽清慘淡。
密林小徑上,悄然行駛着一輛碧油香車。車的前後各有四名騎士開路、殿後,兩側則各有五名騎士護衞。
二十匹大宛良駒邁着輕快無聲的步伐,疾而不亂,整齊如一,如同用一根根線牽引似的。這條坡路坡度很大,也很陡,馬匹行駛起來依然如履平地。為首一名騎士抬頭看看前面二百米處雙峯對峙的青峯關隘口,長噓一口氣。這是最後一道隘口了,過去之後便是平原地帶。看來天亮時就能到達第一站了。
突然間,嗖的一聲尖厲的聲音劃破夜空,一枚響箭從方陣的後面射上天空,打破了密林的沉寂,隨即從四面八方射來密集如牆的箭矢,似乎決意要把這些人和馬射成刺蝟。
就在響箭升空的剎那間,馬上的騎士動了,雖然猝遭襲擊,卻不慌亂,一個個在馬背上舞動刀劍,護住全身。一陣激烈急促的金鐵交鳴聲過後,十八名騎士無人中箭,然而坐騎卻無一倖免,中箭倒斃於地,一聲聲臨死的哀鳴也被撥打箭矢的巨響蓋住。
方陣核心的車馬安然無恙,車門緊閉的車廂裏卻毫無動靜。這些騎士雖僥倖逃脱一劫,心裏卻無不駭然,這些箭矢的力道奇重,撥打之下震得全身痠麻。
為首那名騎士低喝一聲:我們中埋伏了,大家靠攏些,拼死也要保護好車子。十八名騎士向後退縮,結成一個環陣護住那輛香車,那名騎士又運氣調息,調勻體內氣血,然後提氣發聲,喝道:哪條道兒上的朋友,意欲何為?何不現身相見。
從隘口的後面轉出兩個人來,施施然步下山坡,都是一襲黑袍,黑巾蒙面,只露出兩對精光閃爍的眸子。
白世恩,老夫候你多時了。閣下是什麼人?報個萬兒上來。
老夫的名和萬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已陷入絕境了,投降吧。他右手一揮,登時從他兩側黑壓壓地湧出幾百人來,也都是黑袍、黑巾,手裏端着一張張硬弩,閃亮的箭頭在月色中熠熠生輝。
適才那一下只是讓你們嚐嚐味道,後面這些足夠你們吃飽吃好,任憑你們胃口再大,有這麼十輪八輪的也足夠讓你們消受的了。
白世恩正是十八騎士的頭兒,十八個人見到這等陣勢,知道徹底無望了,這種箭頭是連骨頭都射得穿、震得碎的。
閣下究竟是什麼人?何必遮頭藏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説了你也不知道,給你看你也不認得,何必多此一舉,不過我還是滿足一下這臨死之人的願望吧。他摘下面巾,露出一張清癯的面容和一頭白髮,看仔細些,用不用我給你點火把照照?那老者調侃地説。
我們既素不相識,又無恩怨瓜葛,閣下何必要對我們斬盡殺絕?
白世恩,你説這話就沒良心了。那老者故作委屈地喟嘆一聲,假如老夫想對你們斬盡殺絕,何必出面勸降,只消十輪弓箭放出,你們還能站在這裏説話嗎?恐怕早就變成一堆堆爛泥了,我們只要你車裏的人,乖乖束手,省得血濺三尺。
好吧,白世恩長長嘆了口氣,那讓我請示一下,好嗎?
好,你們儘管商量,多少時間都可以。只是奉勸你一句,不要存有任何僥倖心理,只有乖乖地投降才是明智之舉。
白世恩退回圈子中,他把車門打開,探進頭去説道:小姐,我們陷入絕境了。怎麼辦呢?車裏一個幽幽聲響起。
沒有辦法,小姐,我們兄弟只有拼死護着您向山上突圍了。
白叔,你們已盡到心力了。這事讓我來辦吧。您讓我出去。
白世恩退到車旁,從車裏走出一位銀裝素裹的女子,臉上罩着面紗。
登時道路兩旁幾百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每個人的心都隨着她的身體走動的韻律而跳動着,那種美妙的韻律就像一首天上飄來的仙樂,懾住了每個人的心神。
老人家,您是要找我嗎?少女走到中間,開口説道。可能吧,如果姑娘是沈小姐的話。我姓沈,他們倒是都叫我小姐,不知是不是你所要找的沈小姐。
那老者已是年過一甲子的人,平生對女色並不喜好,然而此時卻感到渾身燥熱,心也在沒來由地狂跳。
應該就是沈姑娘吧。老者強抑心中的慌亂,含含混混地説。應該?那就是説還是有可能不是了?不,是,就是沈姑娘。那老者急忙確定。其實隔着面紗,他並不能確定。但即便摘掉面紗,他也還是不能確定,因為他根本就沒見過沈姑娘,但他心中的感覺卻認定,這一定是他要找的沈姑娘,這世上不可能再有另一位了。
老人家,你們攔住我是為了要錢嗎?我知道你們在山裏也不容易,一時手頭不便也是誰都有的,要多少開口就是,何必這麼兇巴巴的?
姑娘,你弄錯了,那老者喟嘆一聲,遍佈皺紋如同橘子皮般的老臉漲紅了,其實我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只是上頭有令,讓我們兄弟請沈姑娘走一趟。
去哪裏?你的上頭又是誰?
姑娘什麼都別問了,不是不告訴你,而是真的不知道。
好吧,我就跟你們走一趟,不過,你要放過白叔他們。她回頭指了指白世恩等十八騎士。
小姐,你不能和他們去,那是虎穴狼窩啊。白世恩急了,只要我們兄弟還有一口氣在,決不會讓你落到這些人手裏。
逞英雄嗎?好樣的,可惜用錯了地方。那老者不屑地説,白世恩,如果不是怕傷了沈姑娘,老夫不會和你費一句話,早把你們用亂箭料理了,話又説回來了,如果單為你們兄弟這十八條爛命,還不夠分量讓我們擺出這個陣勢。
言多有失,夜長夢多,還是早點把他們拿下吧。一直沒有開口説話,和老者一起從隘口上走下來的人提醒説,聲音低沉,而且顯然失去了耐心。
未必。這邊的白世恩冷哼一聲,揮刀直進,他早看明白了局勢,不是魚死就是網破,縱然毫無希望,血戰而死也比不戰而降要好得多,先前他只是顧慮保護的人的安危,待得聽那老者的口風,似乎很在意沈姑娘的安全,不會辣手摧花,然則自己兄弟的生死當真是不足掛齒的事了。他這一式蓄勢而發,當真有渴驥奔泉之勢,兇猛迅疾,直奔那老者面門而去。
好。那老者雖猝遭襲擊,卻臨危不亂。上身微仰,避過刀鋒,袍袖輕拂,一記流雲水袖將刀身卷個正着,低聲喝道,撒手。
錚的一聲,白世恩手中那百鍊鋼刀脱手而出,激射向空中。他本能地要退身後撤,心念方動,身子卻不聽使喚,旋即見那老者左袖中白光一現,登時全身痠軟,癱軟成了一團。
後面那十七位刀客並未見到這一幕,他們一擁而上,想要拼死殺開一條血路。可惜只聽得一陣噼噼啪啪掌指着肉聲,尚未看清楚對手招式,自己便已倒在了地上。
那老者二人雙手揮舞,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格外妖異,這兩人武功雖高,一口氣點倒了十八個人,也感到有些氣息不勻,都長吸了一口氣,調勻體內的氣血。
那名少女從頭至尾只是冷眼旁觀,彷彿此事和自己毫無關聯,雖然沒人看得清她的面紗後面臉部的表情,但她亭亭玉立的身軀如石塑一般,不知是嚇呆了,還是超級冷靜。
十八刀客也不過如此,中土武林難道都是這些浪得虛名之輩?早知如此,也不必浪費那些箭了。可惜啊,可惜。那老者身旁的人望着腳下躺着的十八刀客,慨嘆道。小心無大過,獅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也要用全力,完成任務才是最重的。那老者難得一笑,卻比哭還可怖。
好,還有最後一個,這才是咱們的任務。那人一邊笑着,一邊伸手向那少女抓來,手勢和笑容都有些猥褻。那老者嘆了口氣,似乎很不情願看到這種場面,但也沒出言阻止。沈姑娘,和我們走吧。那人繼續淫邪地笑着,摸向少女肩部的手卻略略下移,扣向那少女的胸部。
兄弟,別胡鬧了,惹出事來可不是耍的。那老者看不下去,急忙出言勸阻。那人的手離那少女的身子僅隔寸餘,突然間軟軟地松垂下去,好像被人憑空抽去了骨頭,隨即臉上現出驚恐、痛苦而又茫然的神情,身子突然失去重心,向前倒去,頭軟軟地搭在那少女的肩頭。
夠了。那老者吼道,他並沒看清楚他兄弟的面部表情,還以為他是藉機揩油。眾目睽睽之下實在有失尊嚴,他想也不想,伸手抓住他兄弟的肩膀,要把他強行拉開。驀感心口一痛,他本能地向下望去,卻見一截閃亮的刀身把他們兄弟穿在一起,他豁然而悟,張開口對着那少女喊道:是你!可惜已發不出聲音了。
那少女卻讀懂了他的口型,低聲冷冷道:是我,也叫你們見識一下中土浪得虛名的武功。她出其不意,一刀結果了兩人,並不抽出刀來,上前幾步,俯身在十八刀客身上拍拍點點,把這些人被封的穴道點開。
白世恩張大了嘴,驚叫道:你是沈姑娘嗎?你怎麼會武功?
沒工夫和你説這些,快向前衝。説完,她搶先向隘口衝出去。
死去的兩人因被刀身貫串着,兩具屍體居然並不倒下。兩旁的弓箭手看着這一幕無法弄明白的變化,全然不知所措,眼見那些人向山上隘口逃去,卻無人下令放箭。
那少女領先衝到了隘口,還沒有明白前面是什麼地形,眼前一團黑霧升起,遮住了視野。隨後那少女和衝上來的十八刀客都覺得撞到了一面軟綿綿的牆上。十九人奮力掙扎,越掙扎那團黑霧越濃,那面軟牆的反彈力也越大,而手臂、身體如同被捆縛住一樣。
是霧網,魔教麻七姑的霧網。好小子,算你有見識,中士武林還有人知道老孃的法寶。黑霧漸散,這十九人才發現,自己這些人已被一張大網捆成了一個大粽子,網外站着一位皮膚白皙的中年婦女,臉上一道道細微的皺紋隨着吟吟微笑不停顫抖着。
蒼天,睜睜眼吧,怎麼又讓我落到這惡魔的手裏,快發雷霆擊死我吧,上天開恩吧。隔了好半天,兩眼僵直的白世恩驀然發出一聲淒厲恐怖悲愴無比的悲鳴,那聲音連猿猴聽了都會落淚。
麻七姑出身苗族,擅施瘴毒和放蠱,最令人恐懼的就是她的無影霧網,撒開來只是一團黑霧,其中已夾雜着瘴毒,沒有她的獨門解藥,連手指腳趾也別想動上一動,更糟的是這時思維反而更加清楚,對身陷的絕境和對手施諸自己身上的痛楚更加敏感。偏偏麻七姑生性喜歡折磨對手,讓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大人,人捉到了。一個身着黑衣的人畢恭畢敬地彙報。噢。聽到彙報的人長長舒了一口氣,他長夜不寐,正是在焦灼地等待這個消息。
這是在沈莊百里外的一個小村莊裏,一間農舍改造成了臨時的軍營,院子裏幾十名黑衣人刀劍出鞘,防衞森嚴。屋子裏插着兩排兒臂粗的牛油蠟燭,燭光把屋子照得通明,屋裏的氣氛卻如灌了鉛一般凝重。
東西呢?聽取彙報的人追問道,不知是否因為燭光太過明亮的緣故,他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儼然是剛從深深的地下走出來似的。
東西不在那姑娘身上。不在?那人身子一震,這怎麼可能?抓住的可是正點子?可別是個西貝貨。
回大人,確是正點子,是麻法王驗明的正身。麻法王驗過的,應該不會錯,那人似是自言自語,事情還順利吧?回聖使大人,銀都衞賀章、賀回兩位大人死在那位姑娘手上,為教殉職。
胡説!那人霍然站起,手掌一揮,不覺間使出了內力,掌風如刀,將兩旁的蠟燭削斷了四根,整整齊齊跌落在桌案上,屋子裏驟然暗了許多。
不敢,大人,的的確確如此。
不可能。那人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把手臂又縮回寬大的袖子裏,但還是斬釘截鐵地説,沈家人從不修習武功,如果是這樣,抓住的肯定是冒牌貨,如果讓正點子溜走了,我把你和銀都衞的那些蠢貨一寸寸地斬了。台階下的人嚇得跪倒在地,瑟縮成一團。榮兄息怒。那人身後的裏間走出一人,也是一身黑衣,長髮垂肩,長髯垂胸,濃密的眉毛幾乎遮住了眼睛。
車兄,你看這事?榮兄,人不管真假,總算捉到了,只要不漏放過去就成,只要東西還在,不怕它飛上天去。
話是這樣講,可是東西拿不到手,我這心裏總是七上八下的。
那東西若是容易到手,咱們又何必排出恁大的陣仗?又何勞聖使大人親臨坐鎮?不過老朽敢以腦袋擔保,沈家的人就是變成了鳥,也飛不出去,變成老鼠,也甭想從地底溜出去。
好了,你出去吧。那位聖使開恩似的朝台階下揮了揮手。這次沒有真氣發出,否則台階下那人真要被腰斬了。
台階下那人聞言如逢大赦,急忙爬起身,保持鞠躬的姿勢倒退出去。榮兄,幾年不見,你這寸金斬的功力越發了得了。後出來的那人注視着被斬斷的蠟燭頭,隨口讚歎道。
見笑,我這點小把式豈敢和車兄的摘月手相比。
説到武功,這位車兄話頭一轉,結束了兩人間近乎敷衍的相互吹捧,説到武功,我們可能都錯了。他冷眼含笑看着面前這位榮聖使。
都錯了?什麼錯了?哪裏錯了?那位榮聖使聽得如丈二金剛。
世人都認為沈家的人不會武功。是啊,這不會有錯啊。是不會有錯,但可能會有錯,一旦這可能真的變成了現實,我們這錯可就是九州大錯了。
九州大錯?榮聖使愕然,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不明白九州大錯是什麼錯。他承認這位車法王在語出驚人的功夫上可比他的武功要高出一個境界,令人有望塵莫及之感。
我是説沈家歷代人雖都不習武,但習武的可能性隨時都有。
那是當然,任何人都有習武的可能性。不獨沈家人為然。榮聖使半陰不陽地説,他已預料到車法王和往常一樣,虎頭之後就是蛇尾了。
可沈家人一旦習武,和任何人都不一樣,因為他們家有一樁千年來無人知曉的天大秘密。
是什麼?車法王附在榮聖使耳邊低語幾句,眼裏閃爍着不易為人覺察的得意的光芒,他是藉此來向這位聖使大人顯示自己有比他更靈通的消息來源。
這這怎麼可能?消息確實嗎?榮聖使聞聽之下,果然心神劇震,可媲美巨斧利刃的右手也不禁微微發顫。
千真萬確。難道沈家歷代人都會武功,只是深藏不露?
什麼事都有可能。車法王不動聲色地説,心裏卻在狂笑,看着聖使大人錯愕恐懼的神情,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意,恨不得爆笑一場,然而在心裏笑着笑着,他臉上的神情卻慢慢變得和榮聖使一樣,因為他忽然間也感到了和這位同仁一樣的恐懼。
車兄是從哪裏知道這個消息的?上面。上面?你是説教主那裏?榮聖使有些懷疑,雖然車法王和教主私人關係要比別人親密一些,可既然派自己作為欽差,沒必要把如此重大的事都瞞着自己啊。是教主上面,最高上面。
最高上面?榮聖使茫然地看着車法王,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説噓,不可説。車法王豎起食指放在如岩石般稜角分明的嘴唇上。
榮聖使恍然間如墮入冰火獄中,身子忽冷忽熱,全然沒了感覺。
儘管有昨晚不明身份的人潛入的陰影,第二天沈家秀的生日喜宴依然未受任何干擾,正常舉行。在迎賓樓前的空地上,搭起了足可容納萬人的綵棚,到處擺放着剛從花園中採擷回來的鮮花,花香飄浮在空中,沁人心脾,使得每一個入席的人未飲先醉。
場面雖然奢華壯觀,儀式卻頗為簡單。沈家秀站在台子上,接受五六千人亂哄哄卻也聲震原野的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祝福,過場就算走完,然後便是沈家秀逐桌敬酒,對客人的賞光到來和祝福表示感謝。
許飛揚坐在為他一人設置的酒桌旁,兩眼發直地看着桌子上水瓶裏插着的牡丹花,對周遭情形不聞不見,如入定一般。
這朵牡丹雖然是名副其實的國色天香,但已略見枯萎,一名好心的管家過來提議為他換一朵新鮮的,許飛揚卻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管家一接觸到他如凶神惡煞的目光,立時渾身發軟,趕緊逃之夭夭。
許少俠喜歡花?許少揚如夢方醒,看了看不知何時站在面前敬酒的沈家秀,脱口答道:喜歡。
這種花我們園子裏很多,許少俠既然喜愛,走時拉上一車好了。沈家秀微笑着説。別的我不愛,我只要這一朵。許飛揚堅定地説。
這是為何,花不都是一樣的嗎?不一樣。許飛揚搖搖頭,又長長嘆了口氣,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許少俠真是慧眼,我老了,實在看不出什麼,我能看得出的是,這朵花已經開始枯萎了,就算用水養着,到明天也就全謝了。
許飛揚不再説話,眼中卻流露出狂熱痴迷的目光,似乎要用一種神奇的力量把時間留住,讓這朵花永遠保持在這種最美豔的狀態。
所有來到的人士都被沈莊的管家單獨而又婉轉地告知:莊主因有緊急事務要趕赴遠方,所以不能像往年一樣留客了。
聽完管家的話後,所有人都明白了:這是最委婉的逐客令,對於被逐,他們並沒顯露出本應有的憤怒和委屈,但心裏卻都感到劇烈的震動,這是沈莊立莊以來第一次向來客發出逐客令,一定是有非同尋常的大事發生了。
然而不管他們嗅覺如何靈敏,在管家們滿含歉意、堆着笑容的臉上卻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更沒人勇於啓齒探問詳情。
被逐的不僅是來祝壽的人,各門各派都受到了委託,邀請一些食客到他們那裏盤桓些時日。近千名食客被均推在各門派頭上,邀請的理由都替他們擬好了,既合情合理又熱情無比,令人無法拒絕。
儘管這些表面文章做得細緻入微,幾乎無懈可擊,卻還是瞞不過許多人的眼睛,但不管怎樣,逐客令已經發出,每個人也都只有接受。
所有人中只有許飛揚沒有接到逐客令,看到食客居中成批湧出來的食客也踏上離莊的路途,許飛揚終於警醒過來,意識到這絕非什麼正常現象,心裏泛起一個很離奇的念頭:莫非沈莊要閉莊了?時近黃昏,夕陽已盡,歸鴉陣陣,鳴噪異常,秋風湧蕩,吹動着一片片陰霾在莊子上空翻滾,更令人倍感蒼涼。
許少俠,老夫向劍仙門求救了。
許飛揚在管家的引領下來到沈家秀那間厚重隔音的書房裏,沈家秀一改平日在外人面前那種平靜而又不失威嚴的笑容,莊重而又直截了當地説,求救的話從他口中説出,沒有半分哀懇和乞憐的味道,倒好似在説一項很神聖的事。只要劍仙門能做到的,沈莊主儘管説。許飛揚雖然知道自己也只有自己一人代表着劍仙門,但在這一刻還是感受到劍仙門三字的神聖,光榮和職責的重大。
這麼説你接受了我的求救?接受,劍仙門只對一件事從不拒絕,永不拒絕,那就是別人在危難時所要求的救助。不管這人是不是武林中人,也不管這人是自己的朋友還是對手。
我知道,這是你們劍仙門立門宗旨。沈家秀鬆了口氣,微笑説,不過這件事非比尋常,有你想不到的諸般磨難,想不到的諸般誘惑,更有你想不到的諸般危險,你一沾上身,就無法擺脱它。而你可能一生都無法徹底解決它,也只有日日與磨難、誘惑、危險為伴,老實説真不忍心讓你和這件事沾上邊,但天底下除了你,沒人能擔得起這件事,所以你完全可以不理這件事,回到劍仙門去做逍遙、快活而又尊貴無比的劍仙傳人,而此事引發的後果我們也只能眼看着它發生,畢竟人力不能勝天嘛。
老實説,我是越聽越糊塗。許飛揚苦笑了一下,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劍仙門的傳人就算放棄自己的生命,也不會放棄自己的責任,劍仙門的人也從不妄自尊大,認為自己做得了任何事,但劍仙門的人為了自己的責任,隨時準備搭上自己的性命。
沈家秀驀然覺得眼前這位尚顯稚嫩的年輕人竟隱隱然有種王者風範,中土武林門派眾多,實力強弱不一,然而劍仙門千年來始終每代只傳一人,而每位劍仙傳人都是實至名歸的武林之王,看來並非是仰仗前代的威名。
許門主,請。沈家秀先是挺直身軀,然後恭敬地微微鞠躬,側身讓開,以僕人的姿態把許飛揚請進書房裏面的密室裏。
密室建在地下足足有一百米深的地方,不知這原來是天然的陡崖峭壁,還是純用人工開鑿而成,倘若是後者,所要耗費的人力物力幾乎是不可想象的。許飛揚一邊隨沈家秀步入這幾千級台階,一邊在心裏讚歎這人間奇蹟,儘管沈家秀沒有説明,許飛揚還是認為這裏一定是人工開鑿出來的,原因也很簡單:沒人會瘋狂到在懸崖峭壁上造房子安家,何況沈莊的地貌許飛揚也在高處觀察過,雖説莊後不遠就是高山,但整個沈莊是建築在平地上的,而在平原地帶是決不會出現什麼懸崖峭壁的。
至於沈莊為什麼要不惜代價地開鑿這樣一處地方,以及沈家秀要帶他到這裏做什麼,許飛揚既懶得開口問,也懶得花費心思去猜想,反正事情是越説越糊塗,越發展越令人匪夷所思,許飛揚索性不想不問,只等最後這個謎底揭開,而他預感到,謎底就深藏在這百米深的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