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春雪瓶一下從樹後竄出身來時,玉嬌龍也不禁吃了一驚。她瞬即認出是春雪瓶來,便站在那兒凝然不動了!任春雪瓶跪在地上抱住她的雙腳哀哀啜泣,她只埋下頭來凝望着她,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她那顆受盡煎熬,日夜擔驚受怕的母親的心,這時是驚是喜,是惱是憂,是愛是怨,連她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春雪瓶哭了許久許久,才抬起頭來仰望着玉嬌龍,説道:“母親,我尋得你好苦!”月光斜照在她那滿是淚水的臉上,顯得是那樣的悽楚動人,又是那樣的惹人疼愛。
玉嬌龍從哽咽中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俯下身子將春雪瓶扶了起來,帶着一種無可奈何的目光凝視着她,説道:“你真不該來啊!”接着又不勝感傷地説道:“這都怪我,是我把你寵壞了!”
春雪瓶擁着母親,將臉兒緊緊偎貼在她懷裏,説道:“母親,你打我罵我都行!女兒只要找到了母親便一切都心滿意足了。”
玉嬌龍又是一聲悲沉的嘆息,隨即舉起手來為春雪瓶擦去臉上的淚水,猶帶着些兒責怨地説:“你哪知人世的險惡和利害!”她警惕地向着松林四周環視一下,又説道:“這兒不是久留敍話的地方,快上馬隨我前去!”
春雪瓶忙轉身去到樹後牽來大白馬,等母親跨上大黑馬後,她也踏鐙上馬,跟隨在母親身後出了松林,策馬向西馳去。行了不久,前面已是去妙峯山的進山路口,玉嬌龍也不説話,撥馬逕向妙峯山行去。春雪瓶雖然感到有些詫訝,卻也不便多問,只勒馬緊跟母親身後,一路向山上行去。二人行至半山,路道越走越變得陡
窄,殘月亦已落下西峯,眼前顯得一片幽暗,正在這進退兩難之際,玉嬌龍已翻下馬鞍,牽着大黑馬向道旁的一片樹林中走去。春雪瓶也忙下鞍牽馬跟着母親走向那片樹林。穿過樹林,右旁出現一處澗谷,澗谷兩旁是萬仞懸崖,谷底長滿了灌林荊棘,藉着星光望去,冥冥幽幽,令人怵怖莫測。樹林左旁是一座小廟,從小廟四周那荒蕪得已尋不出路徑的情景來看,便已知那是一座冷敗多年的小廟了。春雪瓶跟着母親走進小廟,將馬拴在廟內廊上,一同走進殿旁小屋,母親打燃火種,點亮蠟燭,春雪瓶藉着燈光向小屋四壁一望,只見壁角結滿蛛網,牆上石灰半已剝落;屋裏只有一張舊牀和一張破桌。牀上除了鋪墊着一層麥草外,便只有草蓆一牀,席上放着貂裘一領。春雪瓶看到這情景,不禁心裏一陣悽楚,望着母親惻然問道:“母親這些日子以來難道就住在這樣的一間屋裏!?”玉嬌龍淡淡地一笑:“我已習於荒僻,這兒倒是很幽靜宜人的呢!”
春雪瓶忽覺心裏一陣疼痛,忙緊緊擁着母親,哽咽地説道:“母親怎竟自苦如此!”
玉嬌龍:“為了我所愛着的親人們,我只能這樣,我也甘願如此!”
昏黃閃閃的燭光伴着春雪瓶低聲陣陣的啜泣,屋裏暫時陷入一片沉靜。
母女二人擁在一起站立了會兒,玉嬌龍才將春雪瓶帶到牀前,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將她注視着,顯得有些心緒不寧地問道:“你適才躲在那片松林裏是幹什麼去的?”
春雪瓶:“就是為了等母親到來。”
玉嬌龍:“你怎知我今夜會去。”
春雪瓶:“今天是玉帥週年忌辰,我料定母親會去的。”
玉嬌龍微微一怔:“玉帥生前曾對我有恩,正好我今夜路過那兒,才順便到他墓前一祭的。”
春雪瓶:“母親不用再向我隱瞞過去的事情,一切我都已經知道了。”
玉嬌龍惕然地:“你知道了什麼!?”
春雪瓶:“我已知道,母親就是玉嬌龍。”
玉嬌龍怔了怔,隨即肅然正色説道“雪瓶你昕着,母親不是玉嬌龍!——玉嬌龍早已死了。她的墳墓就在那片松樹林中,還有聖上的旌表和封賜,這不僅攸關玉嬌龍的名節,還攸關着玉府滿門性命,千萬妄言不得!”
春雪瓶見母親説得如此嚴重,也不禁感到一陣寒慄。她忙點點頭,説道:“這利害女兒也是知道的。因此,一月前田項陰謀潛入玉府偵查盜跡,當我察知他是心懷叵測意在蒐羅罪證妄圖加害玉府時,我便前去破了他的奸計,並將田項派去的那班爪牙着實戲弄了一番。”
玉嬌龍恍然憬悟而又不勝驚異地:“啊,那天晚上在後園樓上燃亮燈光的人原來是你!”
春雪瓶得意地點點頭,隨着又把事情發生的原委經過一講了出來。她講完後,滿眼含着嬌氣地望着母親問道:“怎麼樣!?女兒是不是已經長大成人,懂得如何辦事了!”
玉嬌龍含笑頷首,瞅着她滿懷欣慰地説道:“沒想到你競有如此心計,做得也這般周密!這下我對你也真放心了。!”她沉吟片刻,又説道:“那天晚上你縱然不去,我量那幾個鼠輩的奸狡伎倆也是不會得逞的!你去了.,又這樣做了,卻也大慰我心!只是你留下那隻燈籠,實如給田項心中投下一道陰影,恐他又要萌發殺機了。”
春雪瓶:“蔡姑曾告訴我説,她從鸞英嬸子口裏得知,八年前玉帥在離開伊犁返京的途中,格桑伏在呼圖壁附近截殺玉帥,就是受了田項的指使。”
玉嬌龍眉頭一挑,忿然説道:“這老匹夫喪心病狂竟至如此!”
春雪瓶:“聽王妃説,皇上為了穩定西疆局勢;這次又派田項調遣甘、肅兩州軍馬進駐西疆去了。王妃還説,王爺亦知田項陰險殘詐,恐生變亂,為了監製田項,王爺又向皇上保舉玉璣大人督辦西疆政事,兼參贊軍機,已蒙皇上準允,日內就將起程赴西疆了。”
玉嬌龍不覺吃了一驚:“啊,有這樣的事!”她隨即緊鎖雙眉陷入沉思。過了許久,才又抬起頭來對春雪瓶説道:“且把你來京後的一切情況説我聽聽。”
春雪瓶這才將她如何一路尋母進京,又如何代羅燕與巫朵司比武,如何會見王妃,以及王妃如何因看到她手上的指環竟將她誤認為是駝鈴公主的女兒之事,一一告訴了母親。玉嬌龍在仔細傾聽她敍談的過程中,不時微微點頭稱許,不時又微微皺起雙眉,憂樂悲歡,百感於懷。特別是當她聽了春雪瓶從王妃處獲悉的那些
由西疆軍營送來的密報以及田項對王爺説的那番猜測後,玉嬌龍真是憂心忡忡,深感世態的險惡和人心的難測,一瞬間,她似覺自己十八年來所隱忍的一切煎熬苦難都成白受,磨難也將永無盡頭,等待着她的除了艱危與險惡外,幾乎就沒有什麼良辰美景,也沒有什麼歡樂幸福!玉嬌龍不由一陣陣地感到心悸,她真不知道她這一生是應該由命還是應該由人了!
春雪瓶見母親久久不語,眼裏充滿了深沉的憂傷,便小心試探着問道:“母親,你尋找的親人呢?可已有了下落?”
玉嬌龍微微搖了搖頭,發出一聲悲沉的嘆息,幾乎是自語般地説道:“一切可循的線索都斷了,真是有如石沉大海,茫茫蒼蒼,杳無音跡!”她停了停,又喃喃地説道:“我已是心瘁神勞,只差上窮碧落下遍黃泉了,一切都是徒勞!”
春雪瓶從母親那悽然的神色和悲涼的話語中,感到了母親心裏的哭泣。她不由輕輕投身偎進母親的懷裏,又輕聲對她説道:“小雪瓶就在母親身邊,小雪瓶就是母親的親人!”
玉嬌龍俯下身來,用她的臉偎貼在雪瓶的額上,輕輕地撫拍着她,又輕輕地説道:“是的,你就是母親的親人!母親唯一的親人也就只有你了!”
一縷縷浸骨的寒氣從窗欞中襲進屋來,瓦上一片白色,外面在降霜了。
玉嬌龍一探身將春雪瓶抱上牀去,她也側着身子和春雪瓶一起睡下,覆上貂皮,讓春雪瓶蜷偎在她的懷裏。玉嬌龍仍然像幾年前在天山的小木屋那樣,擁着她,輕輕地撫拍着她,用自己的肌膚暖着她,催她入睡。
窗校裏透過一線曙光。點點悠揚的磬聲從山崖上沉入澗谷,又從澗谷中飄進廟裏,斷夢浮思,迴腸蕩魄。春需瓶睜開眼來向母親望去,見母親正注視着屋頂在凝神沉思。她的神情顯得肅穆而又安祥,微微下垂的嘴角,沒有掛着悲涼的意味,只使人感到一種堅強的意志。母親那軟柔柔的肌膚,仍然和過去一樣,散發出使她感到舒適的温馨。這是經過了多少風霜雨雪,熬過多少嚴寒酷暑和受過多少苦難與折磨的軀體啊!可她卻仍和過去一樣使春雪瓶留戀她的温柔軟滑而賴着不起。春雪瓶似覺已許久沒有享受到母親的温存和愛撫了,儘管天色已亮,她亦已醒來,可她仍然一聲不響地偎在母親懷裏,享受着她一生中認為是最美好的時刻。
玉嬌龍早已察覺到春雪瓶已經醒來,她沒有和春雪瓶説話,也許是她自己也在珍惜這種美好的時刻。只是她心裏這時所想着的事情,卻遠比春雪瓶更加深沉和複雜。這是天性敏悟的春雪瓶也難以猜測和理解的。
母女二人就這樣又靜靜地偎躺了一會,春雪瓶正思度着如何勸慰母親和她一道返回西疆時,玉嬌龍卻打破恬靜忽然問她道:“你認識一個名叫鐵芳的少年?”
春雪瓶不由一怔:“認識。”
玉嬌龍:“你和那鐵芳是怎樣認識的?”
春雪瓶:“是在去塔城的路上和他認識的。”接着她便將他如何在路上攔馬強問大白馬由來的情景,以及在塔城集市摔跤場上發生的事情,一一講了出來。但她卻隱去了以後在肅州相遇和最近在妙峯山再度重逢的情景。
玉嬌龍聽了後,默然片刻,又問道:“你覺得鐵芳為人如何?”
春雪瓶:“也算得上是個有血性的男兒,看去也誠信,只是有點傻愣愣的。”她説完後不禁在玉嬌龍的懷裏哧哧地笑個不停。
玉嬌龍:“你笑什麼?”
春雪瓶:“我笑他那愣頭愣腦的模樣和他那冒冒失失的傻勁兒!”
玉嬌龍:“這有什麼好笑的!他要不是那樣,又怎會獨自一人在瑪納斯河畔挺身去救助你羅大伯呢!”
一直把頭伏在母親懷裏的春雪瓶,不覺忽然仰起頭來望着母親,顯得十分高興地説道:“母親也還記得起那件事來!?”
玉嬌龍笑了笑:“怎會記不起來!”接着她又説了句,“哪能記不起來呢!”
春雪瓶見母親説話的那種神情,心想:她只是沒有在她那句話之前加上“你羅大伯説過的話”那一句罷了。春雪瓶一轉念,忽又對母親説道:“那位鐵芳的身材、相貌和為人,我總覺有些像羅大伯。”她隨即又補了句,“簡直像極了!”她説了後忙偷眼注視着她母親。
玉嬌龍的神情顯得有些迷惘起來了。她凝神片刻,喃喃自語般地説道:“是像他,像極了!真怪!”
春雪瓶試着問道:“母親是在哪裏見到鐵芳的?”
玉嬌龍:“在南去百里的一座古廟裏。我病發了,也多虧了他的照料。鐵芳確也是位難得的誠信少年!”她停了停,忽又問春雪瓶道:“你答應過他要教他武藝?”
春雪瓶:“答應過。”她瞟眼看了看母親的神色,又説道:“我見他武藝平平,總覺與他的為人太不相稱了,就以那次他在摔跤場上所遇到的險惡情景來説,當時若不是有我和羅燕姑姑等人在場,他就要吃虧了!因此我才答應教他武藝的。”
玉嬌龍默然片刻,説道:“聖人云:‘人之患,在好為人師。’你哪能輕易就答允作人之師呢!何況男女授受不親也是聖訓,你年紀已經不小,也應多加檢點……。”她突然打住話頭,沉吟片刻,才又説道:“將來縱要教他一些拳技劍法,可由我去傳授給他就是。”
春雪瓶:“他如能得母親傳授當然更好,這就以免我去和他授受。”
二人説着,天已大亮。玉嬌龍忙起身下牀,去到屋外殿上升起火來,一邊用熱水洗臉,_邊取出饅頭烙餅之類的乾糧烤在火上。春雪瓶亦已下牀來到殿上,幫助母親張羅早餐。一會兒,乾糧均已烤熱,母女二人便圍坐火旁,一邊早餐,一邊敍話。春雪瓶乘機勸母親道:“母親要尋找的親人既然尚無下落,眼見時已入冬,母親病又時時復發,不如和我一起返回西疆,好好將息一下身體,等明年初夏轉暖時,我再陪母親一道進關,慢慢尋訪母親的親人去。”
玉嬌龍放下手裏的乾糧,注視着春雪瓶説道:“我正想和你談談回西疆的事呢!我昨夜想了很久,直到今天清晨才決定下來:我也準備不久便回西疆,只是現在還不成,也不能和你一道,我還要到安國留村去把我十九年前埋藏在那兒的一本殘書取回來。那是一本載有九華拳劍最後幾路的秘本,我只有把它取回來了才能讓
你學會秘傳九華拳劍的法式和路數。然後,我再到黃河以南去尋找一下我的親人,以了我最後的心願。不管是否能夠找到,我都準定在明年初春趕回西疆和你團聚。只要我能回來,以後我便不會再離開你了。”她説到這裏,突然停下話來,深情地望了望春雪瓶,嘴邊露出一絲悽愴的笑容。
春雪瓶不由全身一震,十分驚異地説道:“母親怎的説出這樣的話來!羅大伯、香姑姑姑、哈里木和艾彌爾叔叔,還有許多許多親人都在盼候着母親,都希望母親能早日回到西疆去和他們團聚呢!特別是羅大伯,母親不是已經答應了他,説等你這番回到西疆後,便帶着我同到烏倫古湖去,去和他永遠住在一起。羅大伯也在等待着母親和我給他帶去天倫之樂呢!”
玉嬌龍悽然一笑:“興許我正是已經預感到自己回不了西疆,才對他説出這番話來的。”她話音剛落,一顆映着火光閃閃發亮的淚水也隨着腮邊滾落下來。
春雪瓶一下撲到她的懷裏,帶哭帶嬌地説道:“母親,我不讓你再説這樣的話了!我一定要留在你身邊,隨你一道去安國,去河南,和你一同回西疆!”
玉嬌龍撫擁着她,充滿疼憐地在她耳邊説道:“好,我不再説這樣的話了。母親興許是心情不好才生出這些奇怪的念頭來的!你也別在意!”玉嬌龍隨即捧起春雪瓶的臉來,凝望着她,深情而又認真地説道:“母親不是不想你留在我的身邊,我是要你去代母親辦一樁十分重要的事情。”
春雪瓶不由一怔:“母親要我去辦的是什麼事情?”
玉嬌龍:“這事本來是應該由母親親自去辦的。可這樣一來,我就沒法去辦我自己的事了!因此,我只把這事交你去辦,也只有由你去辦我才放心。”
春雪瓶急切地説:“究竟是什麼事呀,母親?”
玉嬌龍:“玉璣大人已奉命赴西疆與田項共同處理西疆邊務,他興許日內就即將起程了。那田項一直對玉門懷有宿怨,他為人又極陰險殘毒,其黨羽舊部遍佈隴西,他很可能挾於舊怨,遣人於中途加害玉璣。那玉璣大人雖出身將門,實乃一文弱書生,論心機未足防盜,論力氣不能縛雞,他豈是田項對手。若一旦中途生
變,他只有坐以待斃。母親對玉門負罪深重,已經禍移玉帥,豈能再負玉璣!因此,我要你在玉璣大人動身時暗暗跟隨在他左右,代我保護他一路平安到達西疆。這樣,母親就一切都放心了!”
春雪瓶:“我保送玉璣大人去了,誰又來護送母親?”
玉嬌龍:“我還要誰護送!我不是已經和你説過的了,準在明年初春便趕回西疆和你團聚。玉璣大人一路當是按驛而行,加以沿途都要應酬地方官員接送,即是日內起程,估計到西疆時已是新春,離我回到西疆之期亦不遠了。”
春雪瓶俯首沉吟,遲疑不答。
玉嬌龍不覺長嘆一聲,説道:“雪瓶,你難道對母親這一點苦心也不能體諒,對母親的這一點心願也不能成全嗎?”
春雪瓶趕忙抬起頭來,説道:“女兒不是不願從命,只是放心不下母親。今願與母親以明年三月為約,若到明年三月母親尚不回家,女兒便將重進玉門關來尋找母親。”
玉嬌龍:“好,就以明年三月為約。你先回家去等我好音!”
春雪瓶這才微微放下心來。儘管她對即將又要和母親分離而感到惆悵難禁,但她憧憬那已快到來的新的團聚,那種充滿了天倫之樂的生活,正是她近年來時時藏在心裏的願望。為了這一願望的實現,她甘願去歷盡艱險,甚至赴湯蹈火都在所不辭!而今眼看這願望的實現已經臨近,那麼這短短的離別又算什麼呢!對未來的美好的憧憬,又使春雪瓶變得滿懷高興起來。她又不停地給母親講了一些別後的情況和她在京城裏的所見所聞。玉嬌龍卻仍如以往那樣,只注視着春雪瓶,默默地聽,對她所講的一切,既沒有感到新奇,也沒有顯得驚異。廟裏廟外都是一片靜寂,住在這兒幾乎就像回到了天山上的木屋裏,似乎一切都與塵世隔絕,這兒就只有她母女,這兒就是她母女的世界。
時光在母女二人的親切的交談中悄悄消逝,轉瞬已過中午,玉嬌龍從一縷斜照上殿的陽光中警覺過來,不覺輕輕驚呼了聲:“啊,午時已過,你也該回城了!”接着,她便起身去屋裏取來骨梳一把,將春雪瓶拉到自己身前坐定,親手為她梳理那已顯得有些蓬亂的鬢髮。玉嬌龍一邊輕輕地梳細細地理,一邊對她説道:“你已長大成人了,又是在京城,也應該時時注意修飾自己才是。須知容貌也是女子應具有的‘四德’之一,不能再像在天山時那樣散散漫漫的了。”
春雪瓶雖也曾多次聽母親講起女子應該遵從和具有的“三從”“四德”,但都不如這次聽去這般入耳,她也是這時才突然領悟過來,自己不知是什麼時候起,就已經開始注意修飾自己的容貌了,至於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她自己也不大明白,只隱隱感到這大概就是女人和男人不同之處罷!春雪瓶也在這時才突然發覺到:母親不管在什麼時候和什麼樣的境況中,也總是打扮得整整齊齊,鬢髮更是一絲不亂,哪怕就是長年風霜的摧折與多番苦難的折磨,也損敗不了她那美麗的容顏!原來母親一向十分注意修飾就是因為她把容貌作為“四德”之一來看重的。
玉嬌龍給春雪瓶梳理完畢,又將她扶轉身來,對着她凝視了會,顯得十分欣慰而又略感驚奇地説道:“才數月不見,沒想到你一下就長成大人了!以後母親不在你身邊,一切都得靠你自己了!”
她抬頭看了看日光,又説道:“已近未時,你該起身回城去了。”
春雪瓶無可奈何地站身來,.還想找個藉口再在母親身邊多留一會,母親卻已去解下大白馬的繮繩,牽着馬向廟外走去。春雪瓶也只好跟着母親來到廟外,玉嬌龍將繮繩遞到春雪瓶手裏,説道:
“你立即動身,還能在天黑前趕到京城。護送玉璣大人的事就交給你了,你一路上要多加小心!”
春雪瓶:“母親你呢,你打算何時離開這兒?”
玉嬌龍:“我只等天黑也要離開這裏了。”
春雪瓶:“這兒十分僻靜,母親何不在此多住兩日,等玉璣大人有了確切的起程日期我便來告知母親。”
玉嬌龍:“狡兔尚有三窟,我豈能在此久留!等玉璣大人起程那天,我自會尋個所在送他一送,也送一。送你。”
春雪瓶懷着十分難捨的心情跨上了馬鞍,她還想和母親多敍片刻,讓母親那慈祥的面容在她眼裏多留一瞬,不料母親已經舉起手來向着大白馬的後臀一拍,大白馬便放開四蹄向林中奔去。春雪瓶忙在馬上轉過身來對她呼喚道:“母親千萬珍重!願母親早日回到西疆!願咱們全家早日得以團聚!”她看到母親站立在廟門
前,沒應聲,也沒向她招手,只呆呆地凝望着她,臉上露出悽然的微笑。
大白馬很快便穿過了樹林,春雪瓶的視線也很快就被樹林遮斷!
春雪瓶回到蔡幺妹家裏時,已是上燈時候。她吃過晚飯,陪着蔡幺妹和劉泰保閒談一會,便自回到西屋安寢去了。
第二天上午,春雪瓶正在收拾衣物,作好上路的準備,翠蘭奉了鸞英之命來接她過去。春雪瓶問翠蘭玉夫人接她進府何事?翠蘭告訴她説,玉大人已奉了皇上的派遣去西疆督察,擇吉於二十五日起程離京。説玉夫人請她進府多是為了向她打聽一些有關西疆的事情。春雪瓶也不再多問,便隨翠蘭一道去到玉府。鸞英見春
雪瓶到來,顯得十分高興,忙將她請到自己的卧室坐定”二人便相互問候起來。問談中,春雪瓶已從鸞英口裏得知:這次請她進府,全是玉璣的主意,為的是向她瞭解一下西疆的民情風俗,以及沿途關津道路的艱危險阻。春雪瓶從鸞英的談話中,感到她對玉璣這番赴任西疆,牽心掛腸的多是旅途的辛勞,似未感到其他,更未流露出對田項的戒忌。春雪瓶便試着向她問道:“玉伯這次去西疆,將和田項共事,玉嬸度他二人會合得來嗎?”
鸞英:“田項一向對我家懷有舊怨,他為人心性又極陰殘,玉璣哪能會與他合得來呢?”
春雪瓶:“田項曾兩次駐守西疆,在招降納叛中,和各部頭人都暗有勾結,玉伯也應提防着他才是。”
鸞英:“不瞞姑娘説,我確也曾為這事焦慮過,後來玉璣告訴我説,西疆軍營校尉多是先父舊部,先父在世時亦多有恩德於他們,玉璣去西疆,他們定會盡力相護,量那田項也是奈何不了玉璣的。何況我那嬌龍妹妹不久前又在妙峯山現身顯聖,她既已成仙,又有靈有應,也一定會在暗中保佑她哥哥平安而去又平安歸來
的。”
春雪瓶凝視着鸞英,見她顯得是那樣的篤信和虔誠,心裏不禁對她生起一種悲憫之意。她也隨着鸞英説道:“是的,我也相信玉小姐定會保佑玉伯平安無恙!一定會的!”
鸞英隨即又俯過身來,低聲在春雪瓶耳邊説道:“玉璣昨天才告訴我説,八年前先父在從西疆回京的路上遇到叛部攔路伏擊,正在危急時,就是我那嬌龍妹妹突然飛到先父的身邊,殺退叛部,救先父出險的。”
春雪瓶知道鸞英並不在意田項對玉璣的陰謀加害,而是真的相信了玉嬌龍已經成仙,並相信了她那已經成仙的妹妹是一定會保佑她哥哥平安無恙的。
鸞英和春雪瓶正在談着,玉璣進房來了。他一見春雪瓶便笑容滿面地和她招呼,並對她説道:“我已奉聖命督察西疆,二十五日就要起程前往了。昨日去德秀峯大人家,向他請教一些有關西疆軍政的事宜,蒙他詳加指點,使我受益不淺。我請春姑娘來舍,是想向春姑娘瞭解一些有關西疆民情風俗等方面的情況,還希望春
姑娘能多多見告為幸。”
春雪瓶:“玉伯想知道什麼,儘管問我便了,我均當如實相告,何用這般客氣!”
接着二人便一問一答互相談了起來。玉璣問了西疆的地形物產,又問邊民的生活習慣,還問了各部之間的恩仇嫌隙以及軍營與各部相處的善善惡惡。春雪瓶將自己所知道的情況都一一詳盡地告訴給他。使春雪瓶感到奇怪的是:玉璣幾乎是什麼都問了,可就是從未問及馬賊,是他認為馬賊對西疆政局無足輕重不屑~問,還
是由於心存疑慮而有意避開?春雪瓶感到有些不解。她為了摸摸心璣心意,也為了讓他對馬賊有所瞭解,便開門見山地突然向他問道:“玉伯可知道在西疆尚有一股叱吒風雲的馬賊!”玉璣略感驚異地看了看春雪瓶,從容説道:“那股馬賊已在西疆橫行了二十餘年,官兵一直奈何他不得,我又哪會不知!只是對馬賊的功過是非各説不一,軍機處對此亦有爭議,有把他們視為洪水猛獸,力主剿滅者,亦有將他們説成是一支抗擊外寇入侵的勁旅,主張招撫者,也有視他們為目前可用而認定他們終為隱患,提出先用之而後殲之者。有關對馬賊在西疆的近況,德秀峯大人已將他前番去西疆稽查到的種種情況告知我了。我若再問姑娘,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會形成諸多不利。”
春雪瓶這才明白過來玉璣沒有向她問及馬賊的原因。本來也是這樣,由她來談還不如讓德秀峯説出更為有利,因她已經知道,西疆軍營已有密報將她指認為是馬賊的同夥了。玉璣若以她所説為據,豈不是又將授人以柄!春雪瓶由此也看出了玉璣為人處事不僅十分謹慎,而且頗有心機,並不像她母親所説那樣,是一個毫
無計謀的書生。一直坐在旁邊聽他二人敍話的鸞英,這時忽然插口問道:“那個綽號半天雲的馬賊魁首可還活着?”
春雪瓶:“不僅活着,而且仍然是英勇如昔。”鸞英瞟了玉璣一眼,忽又向春雪瓶問了句:“我想那半天雲也一定有個壓寨夫人吧?”
春雪瓶:“沒有。聽説他一直是單身一人,長年伴隨着他的只是一柄刀一匹馬。而他手下的那些弟兄卻都已在烏倫古湖安了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