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早上,我要老香火给煮来一碗粥,亲自给她送进屋去,她什么话也没说,接过碗去,慢慢地把它喝下了。我见她神态还安详,这才对她说道:‘前辈病得不轻,须得请个郎中来看看才行。如前辈不见弃,我去给你请个郎中来。’她迟疑了下,说道:不必了。我这病不碍事,过两天自会好的。’我又再三相劝,说我一定要等她病好后才离开那儿。她才又说道:‘你既是一片好心,我自己处张方,你去给我把药买来就行了。’我立即去向老香火要来纸笔,她一会就把处方开好交给了我,我便照着老香火的指引,骑马赶到三十
余里以外的一个小镇上去把药买来,交给老香火熬好后,又由我亲自给她送到屋里去。
“就这样,我每天都骑马到镇上去给她买药,有时还给她买回一些滋养食物,一连过了十天,她的病才渐渐好转起来。
“在这十天中,尽管我和她每天都要见几次面,有时还在一起呆上许久,却还是很少交谈。她沉默寡言,有时显得很忧郁,有时又好像心事重重似的。我也曾试着想问问她的来历和姓名,可话刚出口,她的神情立即变得严厉起来,只冷冷地说道:‘你问这干什么?!这与你无关,对你也无好处!’我便不敢再问了。
“我在和她相处的那些日子中,她虽然很少和我说话,却并没有使我有受到冷遇和淡漠的感觉,她总爱默默无语地凝视着我,她那双深邃得令人看不透的眼里也总是充满着慈柔,就像冬天的阳光一样,使人感到暖暖的。我虽然对她十分敬畏,但却无拘束的感觉我也喜欢呆在她的身边,只要坐在她身边,便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温暖,这种亲切和温暖使我不由对她生起一种依恋之情,这是我一生中还不曾有过的。
“她有时也偶尔问起我的身世。像我那样屈辱而又不幸的身世,我又能告诉她些什么呢!我就只好支吾其词,或含糊以应了。
“在分手的前一天,她忽然问我怎不在家好好读书以求上进,却在外面东游西荡?我只说我已没有家了。她显得很难过地默然片刻,又问我今后作何打算?我说到京城去看望一下一位姓德名秀峰的老前辈后,准备回洛阳看看,然后便重返西疆去了。她听说我要重返西疆,显得很惊异,便问我为何要重返西疆?我只含糊应
道:‘与人有约。’她又紧问了句:‘是谁?’我只好说:‘在塔城认识的一位姑娘。’不料她一听这话竟忽然恼了起来,怒视着我,说道:‘没想到你原是个纨绔子弟!’我见她发怒,便忙说道:‘前辈别误会,我与她有约是诚心诚意去向她学习武艺的!’她似乎吃了一惊,忙又问道:‘那姑娘是谁?’我说:‘姓春,西疆人都称她飞骆驼。’她立即像呆了似地注视着我,眼里露出惊诧的神情。过了一会,她才又淡淡地问了句:‘你是怎么认识那姑娘的?’我便把在塔城摔跤场上发生的那件事情告诉了她,以后发生的事情因多涉及我那不幸的身世,我也就不便对她说了。她听了后只轻轻叹息了声,说她想静养一下,我便退出屋外去了。
“我和她分手那天是三十。我给她把马备好,一同离开关帝庙,走到岔路口,她准备往北,我是往东,我怀着一种不胜依依之情,只好和她分手了。临别时,她也露出十分难过的神情,在马上久久地凝望着我,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你为人信义诚仁,我已深知,希你好自为之,将来定有好的前程!’她随即一纵大黑马,飞一般地向北绝尘而去。我立马道上,目送着她,一会儿便消失到树林那边去了。
“她临行穿的就是一身黑色衣裳,披裹在身上的也是一件大黑氅。
“我前两天听人传说妙峰山上出现了仙女显灵,又说是已经死了多年的玉小姐现身,心里有些不信,今日特地赶来看看,听元君庙里的道士们说了当时情景,我疑他们看到那位站在云中的仙女,兴许就是我在关帝庙内遇到的那个神秘的女人。”
铁芳讲完了这段长长的话后,举眼望着身旁还在出神的春雪瓶,又说道:“这就是我如何遇上那女人以及和她相处那段时间的情景。”
春雪瓶一直只默默留心地听着,随着铁芳的叙述,突然的惊讶,深沉的思念,揪心的担忧以及恼人的怅惘,暗暗的羞怯都不断在心头潮涌。但她仍只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打断他的叙述。当铁芳已将全部经过娓娓讲完时,她才怅然若失地说了句:“要是我也能碰上她该有多好啊!”
铁芳:“我看她行踪极为隐秘,你在人稠的京都恐是很难遇上她的。”
春雪瓶显得极为关切地:“你和她分手时,她的病体可已痊愈?”
铁芳:“我看也只是减轻了许多,并未痊愈。”
春雪瓶不禁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哀叹喃喃说道:“啊,我可怜的……可怜的人!愿上天保佑你平安无恙吧!”
二人又谈了一些各自别后的情况,各自都在那些听去非常平淡的话语中,渗入了也露出了相互的思念和彼此隐藏的心中的情意……
春雪瓶:“你和那女前辈也谈了你要去西疆的事,你真已下定了决心?”
铁芳:“岂止是决心!我原和你约定是明年入冬时到达西疆,后来我真后悔,该约为明年春天到达就好了。”
春雪瓶:“若是那样,我也只有过了新春就该回去了。”
……
铁芳:“我将来找到母亲后,便永远住在西疆了。”
春雪瓶:“我一定随你去寻到你的母亲,不管是走到哪里!”
二人只顾互相倾诉各自积在心里的那些说不完的话语,不知不觉间,天色已近黄昏,从元君庙里传来的磬声,一声声飘过树林,又散向四野,坠人沟壑。春雪瓶这才猛然惊觉过来,望着铁芳一笑
说:“看,天已快黑,你也该下山了!”
铁芳:“你呢?”
春雪瓶:“我不走了。今晚就住在元君庙里,明天还准备到各处看看,兴许要后天才回城去。”她随即站起身来,牵过大白马,和铁芳一道走出树林,向元君庙那边走去。他俩一边走一边约定:铁芳两天后便去阜城门看望德秀峰一家,春雪瓶也于那天去德府和他相会。
二人来到元君庙门外坝上,铁芳去坝边敞篷里牵来坐马,便告别春雪瓶上马下山去了。春雪瓶一直望着他已走下山坡,才去把马寄好,进庙求宿。’负责支客的道士便将她带到庙后一座小楼上;打开一间客房,让她住进那间房里。,春雪瓶拿出二两碎银交与支客道士,要他去准备一些茶水饭菜送上楼来。支客道士见出手大方,便忙高高兴兴地下楼准备饭菜去了。春雪瓶这才安下心来将客房仔细打量一遍,只见客房虽不算大,布置得却很精雅,壁上挂有字画,桌上还备有文房四宝,床上摆的都是细软枕被、门窗椅凳也都洁净无尘。春雪瓶看着看着,忽然发现窗边墙壁上有一长条石灰已剥落,一望而知是新被刮去的痕迹。她心里不由感到有些奇怪,却猜不出为何要刮去的缘由。一会儿,支客道士送饭来了,他一边摆饭,_边问这说那,显得十分殷勤。春雪瓶用饭时,他也在桌旁坐下来,给春雪瓶讲述那天玉小姐现身显圣的情景。他讲完后又指着房里对春雪瓶说道:“十八年前玉小姐第一次上山给玉老夫人做道场时,就是住在这间房里。”
春雪瓶一听,竟突然对这间房里的一切都感到亲切起来。她情不自禁地又举目将房间四面环视了下,墙上那条新刮的痕迹又跃进眼来,她便指着那条刮痕问道:“那里怎么有条新刮的痕迹?”
支客道士:“那儿墙上原写有一首诗,也不知是谁在何时写上去的。昨日玉大人上山给玉小姐进香,听道长说起这事,便亲来房里看看。玉大人对着墙上那首诗看了一会,神色忽然变得惊诧不安,髓即吩咐道长说:‘这诗有鬼气,不宜留在壁上,快快命人刮去’玉大人的吩咐哪敢不从!道长随即命人刮去了那诗,散尔才留下那条痕迹。”
春雪瓶:“玉大人昨日也到山上来过?”
支客道士:“玉大人乃是玉小姐胞兄,听到山上出现这样的灵异,哪能不来看看!”
春雪瓶:“墙上那首诗你可记得?”
支客道士:“我对那诗本未在意,一听玉大人要命人刮去,便偷
偷抄了下来,现正好带在身边。”他随即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
春雪瓶。“请居士一观。”
春雪瓶接过纸条一看,只见上面所抄的四句是:飞沙踏雪九千里,隐迹埋踪十八年。风静魂归犹带怨,霜天残月照关山。
春雪瓶反复看了几遍,她对全诗虽不甚了了,但对其中第一二两句还是懂得的。她就从这两句来猜断,已经明白这诗是母亲所留。她想母亲一向行事谨慎,特别是对她过去的身世更是讳莫如深,怎会在这房里留下这首诗来!?她为此感到惊疑不解。春雪瓶随又将诗交还支客道士,对他说道:“这诗确有鬼气,你切勿将它传
扬出去,若让外人知道,谁还敢到这楼上来住!这庙里的香火也就要冷落了!”
支客道士听了,连声称是,并当着春雪瓶的面立即将纸条撕碎。
春雪瓶等支客道士收拾碗筷下楼去后,又将诗句玩味几遍,联想起她已经知道了的有关母亲的身世,以及母亲这些年来的处境,她不禁想道:母亲心里不知装了多少哀伤,也不知积了多少忧愁!一直从不向人倾诉,只能郁在心里,这真叫她如何忍受!天山积雪过多也会雪崩,艾比湖积水过满也会溢,母亲心里又能装下多少哀愁!她不觉忽然憬悟过来:母亲在这房里写下那诗也如崩雪溢水,实出情不自禁!她想到此处,又不禁为母亲那悲惨的境遇而凄楚伤怀!
第二天清早,春雪瓶便走出庙外,只身到山前山后,把所有的庙宇、崖穴以及峰峦、沟壑都走遍寻遍,仍未发现半点有关母亲的踪迹。直到天已薄暮,她才带着一身疲惫和满怀失望回到庙后楼上,用过支客道士送来的晚饭便上床睡去。
第二天,春雪瓶一早起床;吃过早饭,便离开妙峰山,骑上大白马驰回京城去了。她回到蔡幺妹家里时,蔡幺妹和刘泰保正在吃午饭,见她回来了,二人都很高兴,蔡幺妹一边给她盛饭一边告诉她说:王妃昨日派人给她送来一盒糕点,说是内廷供奉食品,特送来给她尝尝。蔡幺妹还告诉她说:王妃叫那人传了话来,要她日内进府去见王妃。春雪瓶听了心里不觉一动:王妃要她进府,是仅仅出于对她的思念,还是又发生了什么新的事情?一种隐隐的忧虑不禁又给她罩上心来。
第二天,春雪瓶仍又换回女妆,也不骑马,一路向德秀峰家里走去。她刚一走到德府门前,便见墙壁拴马环上拴着一匹坐马,她一眼就认出是铁芳坐骑来了,心里不由一阵暗喜,向看门管家含笑打过招呼,便忙向内院走去。她来到后厅,还在台阶上便听到厅内传来德秀峰那开心爽朗的笑声。春雪瓶正要迈步进厅,却突然
感到有些情怯起来,心也在怦怦跳动,她自己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忙又停下步来,让自己平静一下才又走进厅去。德秀峰一见到她时又是几声朗笑,说道:“刚才正在谈你,不想你就来了。”
罗燕也忙来到她身旁,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我正要派人去请你哩!”随即将她拉去人坐。春雪瓶这才抬起头来向铁芳望去,见铁芳还拱手站在座前,正愣愣地望着她,不知说甚才好。春雪瓶不禁笑了起来,瞅着他说道:“你刚到京城怎就学得这般多礼!”惹得罗燕也不禁笑了。铁芳这才垂手坐回椅上。
厅里男女老少、主客六人,大家叙旧问谈,一直话音不停,笑声不断,厅里充满了欢乐和谐的气氛。罗燕虽是坐在春雪瓶身旁,却和春雪瓶谈话不多,只是不停地向铁芳问这问那,当铁芳和德秀峰谈话时,她也总是带着一种审究的神情久久地疑望着他。春雪瓶与铁芳则极少谈话,只不时偷眼向他望去。春雪瓶见罗燕对铁芳显得特别亲切,便凑近罗燕耳边轻声对她说道:“我已看出了,姑姑喜爱铁芳更胜于喜爱我!我都已经吃醋来了!”
罗燕回过头来瞬了她一眼,也在她耳旁轻声说道:“兴许我越喜爱他你心里才越高兴哩!”
春雪瓶一下把脸伏到罗燕肩后去了,为了不让人看到她那突然浮上脸来的红晕。
大家又谈了一会,便开始吃午饭了。桌上摆满了菜,德秀峰不断举起杯来向铁芳劝酒。罗燕则不停地给铁芳奉菜。平时不大说话的德幼铭,也对铁芳说了不少的赞扬话。德秀峰上桌前已是谈笑风生,上桌后几杯酒下肚,更是滔滔不绝。他重说了铁芳在祁连山谷挺身相救之事后,又对铁芳谈起上月春雪瓶和巫朵司比武之
事来。他谈得绘声绘色,听得没有看到那天比武的德五奶奶和铁芳也如亲临目睹一般。德秀峰谈完以后,举起杯来,将铁芳注视了会,又把目光转向春雪瓶,眯着眼睛,略带些儿感慨地说道:“春姑娘要是我的女儿就好了!”春雪瓶正不知怎样答话才好时,却蓦然想起她上次来到德家,曾听德秀峰在夸奖铁芳时说过,他如有女就招铁芳为婿的那句话来,她不禁赶忙低下头去,不觉已满面红霞。德秀峰却并不罢休,又望着春雪瓶紧紧迫问了句:“你说呢,春姑娘?”
春雪瓶心里一急,忙又抬起头来,说道:“罗燕是我姑姑,老前辈该是我爷爷!这怎使得!”
德秀峰不禁哈哈大笑,直笑得杯里的酒也泼了出来。他笑过之后,又转过头来对罗燕说道:“春姑娘伶俐过人!其实我刚才说的那话却是另有一番含义!”
罗燕会心会意地点点头,说道:“我明白爹爹的意思!”
德五奶奶心直口快,随即从罗燕口里接过话去:“你爹爹那话的意思,我看这桌上除了铁芳外,谁都心里明白。”
春雪瓶又忙低下头去。铁芳愣着大家,如在云里雾里。吃过午饭,德秀峰因衙里有事,便动身到衙里去了。他临走时拉着铁芳,一再关照,要铁芳就在他家多住几日;直到铁芳点头应允他才离去。
天将晚时,春雪瓶也起身告辞,准备回到蔡幺妹家去了。罗燕虽再三挽留,却因明日要去王府,与罗燕约好后日再来,仍自出府去了。
次日清晨,春雪瓶用过早饭,‘换上一身合体衣服便向王府走去。王府门官见是春雪瓶,毫未留难,便让她进府去了。王妃正坐在房里看书解闷,一见春雪瓶到来,真是高兴万分,连忙挥退身旁宫女,二人便亲亲热热地谈问起来。王妃问的也多是春雪瓶的起居动止,冷暖衣食等生活情况,未再提起密报的事情。春雪瓶这才放下心来,对王妃说了许多她从刘泰保口里听来的各种奇闻异事,直听得王妃满心欢畅,感到新奇已极。谈着谈着,王妃话题渐渐转到西疆。她向春雪瓶细细问了一些西疆的民情风俗以及外寇窜掠的情况后,又问起马贼在西疆的所行所为来了。春雪瓶毫不掩饰地把她所知道的情况,边民对马贼的拥戴,以及马贼的种种义行勇为,一一告诉了王妃。王妃听后才告诉她说:“王爷将德秀峰去西疆探查所得情况已奏闻圣上,圣上为整肃西疆各营军纪,加强防务,怀柔各部,已下旨命田项去调集陇西、甘肃两州军马,进驻迪化,坐镇西疆。田项已于前日出京到陇西调集军马去了。”春雪瓶听了不由吃了一惊,忙对王妃说道:“听说田项过去在西疆时就与各叛部暗有勾结,上瞒朝廷,下压百姓,西疆百姓对他怨恨很深,今又派他去镇守西疆,岂不误事!”
王妃:“王爷对此亦略有所闻,奈无证据。王爷曾向圣上保举玉玑总督西疆各事,因王爷深知玉帅多年镇守西疆,恩威并用,各部畏服,边民怀感,且各营校尉亦多是玉帅旧部,若派玉玑前去,各部慑玉帅余威,各营校念玉帅旧恩,可望稳定西疆局势。圣上却以玉玑乃是文官,从不谙于武事,未准王爷所请。后王爷又相机向圣上陈奏利害,圣上才决定派玉玑督巡西疆,除稽查各州府道政绩以备铨叙外,特授权参赞军务,这样,也可监督田项,以免酿成大误!”
春雪瓶这才稍稍宽下心来。只是她对玉玑虽因母亲的关系而怀有一种亲切之感,但他一旦去了西疆,对母亲的处境以及罗大伯的安危是利是害,是祸是福,她还是一片茫然!春雪瓶陪着王妃玩了一天,直至近暮方才出府回家。
第二天她又去德秀峰家和罗燕、铁芳欢聚一日。她在告辞回家离开德府时,铁芳将她送至门外,对她说道:“我在京城亦无他事,久往只觉烦闷无聊,我想后日便起程离京,取道大同,再南下洛阳,在洛阳停留半月,料理一些未了事宜,然后便一直往西,沿途寻访母亲下落,并力争早日入疆,候你归来。”
春雪瓶略想片刻,说道:“这样也好。我亦早就想回西疆了,只是我要办的事尚犹未了,还得再留一些时日。尽管如此,先到西疆的可能还是我呢!”
铁芳听了虽觉安慰,却仍不禁怅然说道:“那咱俩就此一别,只有等到了西疆才能再见面了!”
春雪瓶:“不,后天我还来送你。”她略一思索,随又说道:“后天一早我到西直门外道旁候你,也像你在甘州送我那样,我也还你一程!”她这才告别铁芳,转身向虎幄街方向走去。
转瞬已到第三天,春雪瓶一早起床,换上一身男装,去马房将大白马牵出备好,也不等早饭,便骑上大白马向西直门驰去。她来到西直门时,道旁店铺才刚开门,道上也只有西去的商旅,尚无东来的车马肩舆。她见时间尚早,便下马立候道旁,不多一会,铁芳便策马来到她的面前。春雪瓶随即跨上大白马和铁芳并骑向西
骑去。一路上,二人都很少说话,只觉阵阵寒风迎面扑来,道路两旁草枯树黄,一片凄凉景色,更给他二人增添了不少离愁。铁芳也曾多次停下马来要春雪瓶回城,春雪瓶也不答话仍迳
自放马前行。二人一路并马驰去,不觉已过了黑龙潭来到大觉寺,这里已离京城数十里,前面不远便是妙峰山的进山路口了。铁芳又停下马来正要劝春雪瓶回马进城,忽见路上有不少男女老少手拿香烛向前面道旁不远处的一片松林走去。他感到有些奇怪,便问春雪瓶道:“这些人到那林里去敬谁?”
春雪瓶向松林望了望,说道:“听说玉娇龙小姐的坟墓就在这附近,我猜他们多是去玉小姐墓前烧香的。”
铁芳:“我已久闻玉小姐孝烈,死后十八年来,墓前吊者不绝,咱俩也不妨前去看看。”
春雪瓶也是早有此心的了,只是尚无适当机会,听铁芳这样一说,便欣然同意了。二人随即拨马去到松林外面,一齐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又沿着一条小道向林里走去。走了不过百步,忽见有一巍峨牌坊立于道上,牌坊上下全用白色汉玉砌成,坊上刻有“圣旨”“旌表孝烈”大字。行人到此,抬头仰望一,立即便会生起一种肃然起敬之感。穿过牌坊,前面出现一片空地,空地上并建着两座巨大的坟墓,坟台墓碑也都全是用白色汉玉装嵌雕砌,远远望去,显得十分庄严肃穆。左边那座坟前,正有一些人在那里烧香叩拜,一望便猜到那定是玉小姐的墓地。春雪瓶和铁芳迈步走近那墓前一看,见汉白坟石碑上刻着“钦赐孝女玉娇龙之墓”九个大字。铁芳站在墓前,心里不由激起一阵崇敬之情,还带着些儿苍凉悲壮之感,他不禁对着墓碑屈膝跪地,口里喃喃祝祷:“晚生铁芳,久仰小姐孝烈高风,今趁过此之机,特来墓前一拜。愿小姐魂归天界,愿小姐鉴我心诚佑助我早日寻到母亲!”他祝祷已毕,又恭恭敬敬地叩首三叩,才站起身来,眼里竟充满了泪水。他又望着墓碑默默出神了会,才回头对春雪瓶说道:“你也该来拜拜。”
春雪瓶只凝望着坟墓沉思,没有应声。她这时的心情更是复杂,触景生情,悲伤中又觉有些可笑,哀感里还带着几分滑稽。她想得更多的还是墓中人目前的处境,还是对母亲安危的惦念。铁芳见她久久不答,不禁感到困惑起来,又说道:“拜墓不是信神,只是表表对玉小姐孝烈的尊敬!”
春雪瓶:“心到也就行了,拜了反而不祥!”
铁芳愣住了,一点也不解她的话意。恰在这时,站在春雪瓶身旁的一位老者对与他同来的一位老妇说道:“听说玉小姐前些日子曾在妙峰山上显圣,我想她准是前来祭奠她父亲的!”他随即指着右旁那座坟墓说,“本月二十日便是玉帅周年忌辰,以玉小姐的孝烈,焉有不来一祭之理!”蓦然间,一个新的念头忽然浮上春雪瓶的心来:二十日那天潜来这里等候母亲的到来!是的,母亲过去在天山时,每当逢年过节总要到屋后山顶上望北遥拜,如今她既已回到京城,焉有不亲来玉帅坟前一祭之理!春雪瓶主意已定,眼前又重生起寻到母亲的希望,心里也顿觉轻快起来。
春雪瓶和铁芳一同走出松林,西望群山绵绵叠叠,眼前驿道萧萧漫漫,两情虽感不胜依依,却是势已难留,互道一声“珍重”,终于还是分手了。一个是驰行马上频频回头凝望,一个是立马林边呆呆目送神驰。蹄声渐小,骑影渐迷,慢慢地消失到远处去了。
日子在百无聊奈中过去,经过了十来个难捱的日日夜夜,春雪瓶终于盼来了十月二十日这天。她吃过午饭便骑上大白马直向西直门外驰去。她出了西直门,行了不过十里,忽见前面道上有几乘官轿在两排执事衙役的鸣锣开道下,正往这边走来。她心里一动,也许是玉府的人祭坟归来了!便忙跳下马来,躲在道旁一垛断墙
后面,等那官轿来到近前,她才探头举目望去,见走在前面的一乘六抬大轿,轿前门帘高卷,端坐轿里的正是玉玑。后面几乘虽紧垂轿帘看不见轿内是谁,但已猜出定是鸾英和丫环仆妇等人了。玉府一行人刚一过完,她正要上马,忽又见德秀峰、德幼铭和罗燕三人骑着三匹大马也正向这边走来。她又赶忙隐身墙后,直等他三人已经去远,才转出墙来,上马向前驰去。不过两个时辰便已到了大觉寺前。春雪瓶见时光尚早,便跳下马来,牵马入寺,寻了个僻静之处,坐下身来细细地运筹着自己的动止步骤。她知道,这将是她寻得母亲的最后一个时机了!自己的猜测会不会有误?母亲又是否会来?这在她,心里也仍无把握。她不断抬头察看天色,心里正受着焦躁和不安的折磨。
天色渐渐地黑下来了,春雪瓶的心情也随着天色的幽暗而紧张起来。她已觉事不宜迟,便忙又站起身来。牵马出寺,绕过大道小心地向松林走去。进了松林,她选了一处离墓不远而又易于隐藏的地方,将大白马拴在树上,然后才移身躲到一株大树背后。凝神侧耳,静静地等着。时刻在静静地紧张中过去。初更,二更,四
周像死一样的静寂,她能听到的只是她自己心的跳动。残月已从东方升起,淡淡的清光斜斜地射入松林,一阵风来,寒透肌肤,春雪瓶不由一阵寒栗。她正想转出身来活动一下身子,赶去已在向她袭来的倦意,蓦然间,她听到一阵隐隐的马蹄声从林外传来!春雪瓶不由全身一震,赶忙屏息静气,凝神侧耳,向林外注视着j细听着。蹄声越来越近,一瞬间,只见一个黑黑的骑影带着清脆的蹄声进林来了。那骑影来到她近旁不远处才跳下马来,一转身将马拴一在树上。就在这一瞬间,她借着淡淡地月光,已认出了那修长的身影正是她日夜思念的母亲;那大黑马在月光下依然是那么神骏!春雪瓶紧咬牙,强按心,制住了自己的激动,仍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最适宜的时机!这时,她看见母亲已直向玉帅墓前奔去,刚一走到墓前,一下就扑向墓碑,双膝跪地,将额头紧紧贴在墓碑上,随即传来的便是一阵嘤嘤的撕碎人心的哀泣。母亲哭呀哭,直哭
得寒风静,松涛息,月光冷……。母亲哭了许久许久,才渐渐咽下悲哀,站起身来,在墓前喃喃祷祝。那祷祝声细如游丝,春雪瓶一字也听不清楚。母亲祷祝已毕,才转身来到自己的墓前,手抚墓碑,默默站了片刻。只短短的片刻,她随即又一转身,快步向大黑马走去。眼看她已快踏镫上马了,春雪瓶这才迅即转身出树,轻轻叫了一声:“母亲!”随即扑上前去,双膝跪地,紧紧地将母亲的双脚抱着,松林里又响起一阵嘤嘤的哀哭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