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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宴上拔刀豪驚眾眷 房中讓劍情動鸞英(上)

    第二十章

    在這充滿了榮幸而又歡欣的賞菊會上,沒想到,春雪瓶所穿的那一套淡雅的衣裙,竟引起鸞英那麼深沉的傷悲,而當鸞英説出那衣裙恰似她妹妹玉嬌龍當年的衣服時,春雪瓶卻又因此而震驚了。

    鸞英的一句話語,在春雪瓶的心中,有如一聲驚雷,一道閃電,劈開了多年來籠罩在她心裏的層層迷霧,照亮隱藏在她母親身後的那個幽秘的世界。一瞬間,春雪瓶已乘着那一閃亮光心逐神馳,默默不語,木立如痴。鸞英見她那般情景,以為是自己失言惹起她的不快,忙又破涕一笑,十分歉疚地説道:“你看,我這個人就是易動感情,也不分個場合,總是晴晴雨雨,春姑娘你別介意!”

    春雪瓶立即回過神來,説道:“哪裏話!睹物懷人這也是人之常情,沒想到我穿的這身衣服竟惹得玉嬸子這麼感傷;早知如此,我就不會穿着它到這裏來了。”

    鸞英滿含慈柔地瞅着春雪瓶,“你真會體貼人!”她隨即又回過頭來對德五奶奶説道:“我在沒有見到春姑娘以前,一些女眷們都把她描説得又野又悍辣,簡直像一尊橫眉怒目的女金剛似的。可我今天一見到她時,才知道與她們所説的完全相反。説心裏話,不知為什麼,我剛一見到她就從心眼裏喜愛上她了!”

    德五奶奶聽得眉笑眼開,十分得意地説道:“可不是,像雪瓶這樣的姑娘誰見了會不喜愛!你德五哥就常在我面前誇獎她,説春姑娘不但人品好武藝高,而且還很有計謀,臨危不慌不亂,沉着機智,比朝裏的許多將軍還強。”

    鸞英疑視春雪瓶,不勝羨歎地説道:“不想西疆竟會出你這麼靈秀的姑娘!”她隨即又把眼光移向春雪瓶的那身衣裙上,讚賞中仍帶着幾分無法掩飾的驚疑,情不自禁地又説了句:“也沒想到西疆競有人能裁縫出這麼精美的衣服!”

    仍在陷入追思細憶的春雪瓶,聽了她二人這些稱讚的話語,感到十分不自在起來,忙帶羞帶愧的説道:“老奶奶和玉嬸快別這麼説了,我小雪瓶實在擔當不起這般過譽!再説我就將感到無地自容了!”她察覺鸞英仍一個勁地打量着她身上的衣裙,驚疑的神色仍不斷地從她那一雙略帶悲悽的眼裏流閃出來。春雪瓶為了把話

    岔開,更為了進一步探證她心裏的疑念,她用手整了整衣裙,含笑問鸞英道:“我這衣裙真比得上京城剪裁的精美?”

    鸞英:“就是在京城裏也要最上等的裁縫匠人才剪裁得出來。不知春姑娘是在西疆哪兒請人做的。”

    春雪瓶笑了笑:“西疆哪有這樣的的工匠,又哪能買到這樣的料子!不瞞玉嬸子説,我這套衣裙原是出自京城。”

    鸞英:“春姑娘是這次來京後才新添置的?”

    春雪瓶含笑地搖搖頭。

    鸞英驚異地:“春姑娘莫非過去曾來過北京?”

    春雪瓶還是搖搖頭。她見鸞英眼裏充滿了困惑不解的神情,便又説道:“實話告訴玉嬸:這套衣裙原本不是我的,是我這次來京時西疆的一位親人送給我的。”她停了停,又若不經意地説道:“聽我那位親人説,這套衣裙還是她在十八年前從京城帶到西疆去的。”

    鸞英聽了也不再説話,只臉上充滿了驚詫之色.又盯着春雪瓶的衣裙細細打量片刻,接着,她突然伸出手來撩起衣服下襬襟角處所嵌花邊看了看,忽然間,只見鸞英那隻撩着衣襟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臉色也突然變白,嘴裏也不禁發出一聲輕微的驚呼:隨即喃喃般地説道:“天啦!哪有這麼湊巧的事情!這擺角花邊的接頭處也和我妹妹那件衣服一模一樣!”

    德五奶奶見鸞英顯出那般神色,也忙湊過來;問道,你又看出點什麼異樣來啦?”

    鸞英忙指着她尚翻在手裏的那毒角襟擺對她説道,德五嫂你看,我當年守着裁縫匠給嬌龍妹裁做這件衣服時,花邊嵌到這擺角處便用完了,我又叫人去新買一段來接上去的,當時因買花邊的人未帶樣去,買回來的那段顏色略略淺了半分,我當時還曾為此悵憾多天呢!你看,春姑娘所穿的這件衣服,擺角處的花邊也是接嵌,接上去這段花邊顏色較前段淡了半分: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來!”德五奶奶忙埋下頭去看了看,也感到十分驚異,説道:“不錯,這接上去的一段是略淺一些,怎的會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鸞英凝神片刻,又緊緊瞅着春雪瓶問道:“春姑娘,請恕我多嘴,告訴我,送這衣裙給你的那位親人是誰?”

    春雪瓶早已成竹在胸,不急不忙地應道:“香姑姑姑。”

    鸞英先是怔了怔,隨即露出又驚又喜的神色,不禁失聲呼道:“啊,是香姑!”接着她又迫不及待地連連問道:“香姑現在怎樣?她一切都稱心如意嗎?”

    春雪瓶:“香姑姑姑日子過得非常稱心,身體也無病無痛,一家人過得和美極啦!?”

    鸞英不禁以手加額,充滿虔誠地説道:“這就好了!可憐的香姑,我一直都惦掛着她,也時時都在想念着她呢!”

    春雪瓶也不禁被鸞英的熱情和一片好心所感動。她為了撥開迷障在她心裏的層層迷霧,便又試探着問道:“玉嬸怎會認識香姑姑姑?”

    鸞英:“香姑原是我那嬌龍妹妹的使女,是我嬌龍妹妹從西疆把她帶回北京來的。她在我家住了兩年,後來又由我妹妹作主,將她嫁給一位從西疆軍營來的千總、,她才又跟隨那位千總回到西疆去的。不想她。去就音信全無,算來已經快整整十九年了。”

    春雪瓶不由想起蓮姑曾在無意中對她説過的那幾句話來.“我娘二十年前便隨玉姑進關,曾在北京住過兩年,她曾多次眼看到玉姑和人爭鬥,是見過許多世面來的。”這話又從鸞英口裏得到了證實。可見蓮姑所説的那個“玉姑”即是自己的母親,當然就是玉嬌龍了。春雪瓶並不就此罷休,又把話題回到衣裙上來,只要能肯定這衣裙確是玉嬌龍的舊物,她就可又多得到一條依據,心裏的迷霧也就不難慢慢撥開了。於是,她又試着對鸞英説道:“不想香姑姑姑還有這麼一段往事。要是玉嬸沒有認錯的話,這衣裙定然就是玉嬌龍姑姑的舊物。”

    鸞英解釋道:“既是香姑所送,就肯定錯不了啦!我心裏也在納悶,天下哪有這麼巧合的事情:一套衣裙同一樣的色,同一樣的料,同一樣的剪裁,同一樣的花,連花邊接頭都一一樣!現在可算已經弄清楚了,我畢竟沒有認錯。”她停了停,又説道:“我那嬌龍妹妹生前對香姑真是寵愛極了,她二人名是主僕,實同姐妹一般。這套衣裙定是香姑出嫁時我嬌龍妹妹送給她的。香姑興許是捨不得穿,才又送給你了。”

    春雪瓶感到她心裏的迷霧又被撥開一層,她已經能隱隱看到母親過去的一些影跡了。

    鸞英默然片刻,忽又充滿傷感地説道:“香姑可能還不知道最疼愛她的玉小姐在她走後不久就已經去世!春姑娘這次來京,她怎麼也沒請你給我們捎個信來!香姑可能早已把我們都忘記了!”她在説完這番話後,眼裏已噙滿了淚水。

    春雪瓶從鸞英那充滿感傷的話語中,只感到一種由懷舊而生感嘆之情,卻並無半點責怨之意。她從眼前這位雍容端麗的鸞英身上感到一種善良寬厚的心性,她被這種心性所感動,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話語去安慰她才好。一向機敏的春雪瓶也被這複雜錯綜而形成的局面難住了。

    恰在這時,一名宮女匆匆來到她三人面前,説道:“王妃已經問起過春姑娘幾次了。現在王妃和各位夫人、小姐已經賞完菊花,正坐在前面亭子裏用茶,請春姑娘和兩位夫人快快前去敍話。”

    鸞英和德五奶奶一聽,忙帶着春雪瓶向前面亭子走去,德五奶奶邊走邊不安地説道:“我只顧閒聊,卻把賞菊的事兒都忘了,真是失禮得很!”

    鸞英卻笑着對春雪瓶説道:“王妃召大家進府賞菊,全是為着春姑娘來的,春姑娘才是主客,我們都是陪襯,我卻把主客給佔來了,再不去王妃定會感到掃興的。”

    德五奶奶也説道:“能得到王妃的寵愛,乃是極大的榮幸。像春姑娘這樣受到王妃特別恩寵的,據我所知,除春姑娘外就只有二十年前的玉嬌龍小姐了。那次恰好我也在王府裏,一切情景都好像和今天一般模樣。”她用手向水池那邊一指,又説道:“那天王妃騎馬,馬被墜雪所驚,直向玉老夫人衝去,玉小姐捨命上前將馬攔住,才將老夫人救了下來。這事就是在水池那邊道旁發生的。當時那一場危險景象,我至今回想起來還感到肉跳心驚。”

    鸞英不禁雙手合掌,虔誠地説道:“那次母親遇險,全賴妹妹一片孝心感到神靈前來相助,方才化險為夷。不想為此競有人編造出許多謠言,胡説妹妹會使妖法,又説妹妹懷有高強的武技,也正是這些可惡的流言蜚語,才把妹妹逼到絕路上去的。”鸞英説完後,不禁又發出一聲催人淚下的嘆息。

    春雪瓶只默默留神地聽着。她又從德五奶奶和鸞英的談話中,聽到了一些有關玉嬌龍的往事。這些往事都是她不曾聽人説起過的。因此,她除了感到新奇外,也使她感到在弄清母親的身世上又多了一條可循的線索。

    三人談着走着,轉過一排石山便已來到了六角亭側。春雪瓶抬頭向亭裏望去,見亭子中央擺有一張白玉圓桌,圓桌四方各擺着一個同樣白玉雕花圓凳,王妃端坐在上方圓凳上面,十餘位滿頭珠玉、滿身錦繡的夫人、小姐,全都聚集亭內,或站在王妃身旁,準備隨時聽候王妃旨意;或雙雙伏靠欄杆,彼此互話家常,藉此一吐胸中的鬱樂。使春雪瓶感到有些刺眼和奇怪的是:王妃獨自坐在圓桌上方,其餘三方和玉凳都仍空着。因此,儘管亭裏坐滿了名媛貴婦,王妃卻仍然顯得孤零零的。更使她不解的是:有的人已經露出疲倦不堪的神情,可仍強自支撐着站在那兒,竟沒有一人到那圓桌面前就坐。春雪瓶也不去多想,忙俯身向前,低聲對鸞英和德五奶奶説道:“看,那亭裏玉凳尚空着,你二老恐已累了,快到那兒坐坐去。”

    鸞英趕忙將她衣袖一拉,輕聲對她説道:“別冒失!已有王妃在位,誰還敢去與她平起平坐!”

    春雪瓶不由將嘴一撅,嘟嚷道:“哪來這樣的規矩!”

    她三人剛一繞到亭前,亭子裏的女眷們一見她們,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一道道眼光都一齊向春雪瓶身上射來。這位來自西域,在她們心中充滿神奇,使她們既感到敬畏而又懷着幾分嫉妒的姑娘,沒想到竟長得這麼秀麗和標緻!她那不卑不亢怡然自得的神情,在那一身淡雅中又顯出幾分華貴的衣裙的裹襯下更增添一種奇

    妙的風采,好似展翅出林的雛鳳,又似帶着朝霞飛來的野鶴。她一來到亭前,頓使滿亭姝麗都為之黯然失色。端坐在玉桌上方的王妃,一見春雪瓶到來,便滿含笑意地抬起手來,向她招了一招,啓口説道:“春姑娘,快到我身邊來,我正想和你談談呢。”

    春雪瓶忙邁步走進亭裏來到壬妃身旁,王妃指着她右旁玉凳説道:“坐,春姑娘。坐下好敍話。”

    春雪瓶望着王妃笑了笑,又回頭看了看並立在她身後的德五奶奶和鸞英,略略猶豫了下,這才顯得不十分情願地坐了下來。王妃似乎已經察覺到了春雪瓶那顯得不安的由來,便對着鸞英和德五奶奶將手微微一擺,指着其餘的兩個玉凳説道:“你二人不必拘禮,也來坐下。”

    鸞英畢竟出身名門,立即落落大方地坐到下方的玉凳上了。德五奶奶雖亦跟着走了過來,卻仍在逡巡猶豫,顯得十分不安地説道:“這合適嗎?”

    王妃笑了笑,説道:“有甚不合適的!你家德秀峯也經常和王爺並座議事,況在今天來府賞菊的女眷們中數你年歲最大。”德五奶奶這才心安地坐了下來。王妃見鸞英和德五奶奶坶已坐定,這才回過頭來問春雪瓶:

    “王府裏好玩嗎?”春雪瓶:“好看,不好玩。”

    王妃笑了笑:“京城裏好玩嗎?”

    春雪瓶:“好玩,但不自在。”.

    王妃很感興趣地:“哪些不自在。”

    春雪瓶:“人多,禮多,道路多,不如西疆自在。”

    王妃感到十分驚奇而又頗為不解地:‘禮多且不説了,人多有何不好?道路多又怎麼反而會不自在起來?”

    春雪瓶:“人多心也多,嘴也雜,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之事層出不窮;流言損譽,造謠中傷之事時時發生,叫人防不勝防,哪來自在!西疆人少,多與牛羊為伍,以草原為家,心懷坦蕩,習性剛強,彼此不和,拔刀相鬥,明來明去,不用心舌傷人,叫人痛快自在。京城道路雖多,去去來來,行必依道,迂迴曲折,令人難耐!西疆道路雖少,許多地方甚至不見道路,但直穿斜插,可以任你縱橫,任你馳騁,看去無路,卻處處是路,一馬隨身,便如龍游滄海,鷹翔太空,豈不比在京城穿街走巷自由自在得多!”

    王妃聽了,先是莞爾一笑,接着又沉吟片刻,才悵然若失地説道:“你説的也不無道理。只是,一般不曾去過塞外的人,興許還會把你的這番話當作奇談怪論呢。”

    鸞英在一旁也不禁若有所感的插口道:“我也覺得春姑娘説的很有道理。京城人多心多嘴也雜。這些年來,宦場中的勾心鬥角,市井裏流言蜚語,把人的心都折磨碎了,哪還有什麼自由自在!”王妃滿懷深情地望着鸞英,語重心長地説道:“你有此同感我是知道的,凡事宜往開處想。不自在中也有自在處,自在中也有不

    自在處,人總是這樣的。”

    春雪瓶已經領悟到了王妃那最後短短兩句話的涵義。她不禁暗暗吃了一驚,心想:看不出這位養尊處優的女人竟還能説出這樣通達的話來,她正好奇地凝視着王妃,王妃又回頭來瞅着她含笑説道:“你把西疆説得那麼自在,難道你在那兒就沒遇上過不自在的時候?”

    春雪瓶爽朗地一笑:“有的,遇上過的。那些四處流竄的遊騎,那些入境來犯的外寇,還有那些伯克、頭人,他們就是一些不讓人們過得自由自在的罪魁禍首。和他們爭鬥,也要勾勾心,用點心計才行。也要提防他們的陰謀暗算!特別是和那些伯克,頭人打交道,真叫人不自在。”

    王妃聽她談到最後幾句,不禁微微皺起雙眉,嘴邊的笑容已漸漸變淡。她凝視着春雪瓶,似開導,又似解釋,説道:“朝廷對邊塞採取的是綏靖,對頭人採取的是懷柔,王爺遵旨行事,也有許多不自在處,這些都是國家大事,我們且不談他,還是來談點別的吧。”

    春雪瓶默不作聲了。

    鸞英見狀,忙轉換話頭,説道:“我家玉璣聽吳超大人説了那日春姑娘和巫朵司比武情景,高興異常,他平日是很難飲酒的,那天晚上也開懷痛飲了幾杯。當他飲得已有幾分醉意時,忽又詩興大發,説史書上曾記載有歌頌薛仁貴‘將軍三箭定天山’的詩句,反覆吟詠,得意極了!他像這樣高興的情景,這些年來我亦很難見到一次了。”

    王妃:“你可記得他當時口占那首絕句的詩句?”

    鸞英:“記得。因他當時反覆吟詠數遍,所以我已能記下。那首詩是這樣的:‘巾幗單騎入漢關,天山一劍鎮南番。元戎已逝將軍老,又見新詞頌木蘭。”’

    王妃亦低聲重吟了“元戎已逝將軍老,又見新詞頌木蘭”那兩句後,説道:“有氣勢,又貼切人情,還抒發自己的感慨,不愧出自翰林學士之手,確是一首好詩。”

    鸞英見玉璣的詩受到王妃的誇讚,高興得臉也不禁微微紅了起來,忙説道:“應該誇讚的還是春姑娘!玉璣這詩也是有感於春姑娘的勇武而作的。哪值得王妃這般讚賞。”

    春雪瓶雖然敏慧,但不甚解詩,她只聽得似懂非懂,也就不便啓口,只默默地坐在一旁,聽她二人對話。

    王妃隨又説道:“春姑娘當然是要誇的。這些天來,我和王爺幾乎天天都在誇説起她。但口誇哪及詩誇!口誇只傳一時,詩誇可傳千載。一首《木蘭詞》便使木蘭留芳百世,若能有幾個像玉璣這樣的文人學士來作詩作文將春姑娘為國爭光的事兒誇誇就好了。”

    春雪瓶聽得心裏有些不自在起來,忙接口説道:“我小小春雪瓶所作的這場爭鬥算得什麼!在西疆,那些為抗禦外寇入侵而奮起和敵人爭鬥的人們,他們那些英勇壯烈的行為,那才真是可歌可泣,可欽可佩!那才應該大讚大誇!在西疆,雖沒有人為他們作詩作文,可有的是口誇心贊,這也就夠了。誰説口誇不能久傳!在西

    疆,許多古老英雄的事蹟,都被人們一直口傳到今天。他們那些悲壯動人的事蹟,也會永久口傳下去的。我小春雪瓶比起他們來又算得什麼呢!”

    春雪瓶説得十分動情,以致使王妃、鸞英和德五奶奶都為之屏息動容,久久回不過神來。

    王妃滿懷欣慰地望着春雪瓶,説道:“難怪王爺那麼誇你,果然是有膽有識,志氣不凡!”

    鸞英亦忙接口説道:“聽玉璣説,吳超大人在他面前也把春姑娘大大誇讚了一番。説春姑娘不但武藝高超,而且智勇雙全,只可惜是個女子,若是男子,定是棟樑之材!”

    春雪瓶笑了笑,説道:“我要真是個男子,那位吳大人興許又不會誇我是棟樑之材了!”

    鸞英不解春雪瓶這話何意,正在玩味,王妃卻也會意地一笑,説道:“春姑娘這句話,卻也道出了許多世故人情。”

    正在這時,宮女前來稟報:酒宴已經備齊。王妃隨即起身離座,領着春雪瓶、鸞英、德五奶奶和眾女眷,沿着來路向便殿走去。進入便殿,只見殿堂兩端擺了兩桌酒席,席上用的全是金盃牙筷,玉盤銀碗;盤裏碗裏盛的也是海味山珍,豪奢已極。便殿中央另設小桌一張,桌上只擺一杯一筷,另僅設冷菜、糕點、水果數碟,這顯然是王妃的席位。王妃站在殿中猶豫片刻,隨即命人將殿中小桌撤去,顧謂眾女眷道:“我適才便已説過了:今天是遊園賞菊,不必拘禮,我與大家同席進食。”她隨即轉過身來,攜着春雪瓶的手,並向鸞英和德五奶奶頷首示意,向南端席桌走去。王妃坐在上方,讓春雪瓶緊靠在她身旁,鸞英坐在王妃右手,德五奶奶又緊靠鸞英身邊。四人坐定之後,眾女眷亦各選相知紛紛入席就座。席間,菜餚是豐盛的,氣氛卻是拘謹的。一道道端上桌來的美味珍饈,幾乎是原樣不動地又端了下去。那些女眷們,在王妃的相勸下,一個個都在舉杯,也在舉箸,可杯只沾了沾唇,箸只染了染舌,一切都只做到心領意會而已,誰也不肯多吃些下肚。春雪瓶看了這般情景,心裏不禁想道:這哪裏是在飲宴,簡直是在祭廟,坐在席上這些人,全都成了活菩薩了。她幾次想笑,卻又怕失禮,只好盡力忍住。她也暗暗注意了下王妃,覺得王妃反而比那些女眷自然得多。她雖然也很少動筷,但只要一舉箸,她卻是在津津有味地吃,毫無嬌揉造作之態。王妃每遇上她喜愛的菜餚,她除了自己吃上幾箸外,總要給春雪瓶拈上一片一角。説也奇怪,凡是王妃喜吃的菜餚,也都很合春雪瓶的口味。她二人在席上誰也沒有談論及各自對食物的喜好,但二人似乎都早已瞭解了彼此口味的習性。這一點默默的相通,很奇妙地使她二人不知不覺地更加接近起來。在快終席時,宮女端來一個大銀盤,盤裏是一臠沒有切碎的烤羊肉。烤得黃中帶焦的羊肉上,插着一柄閃閃發光的小利刀。這盤菜剛一端上席來,女眷們都傻眼了,一個個既不知該如何動手,也無意品嚐這種粗野而腥臊的食物。王妃回頭含笑對春雪瓶説道:“春姑娘,這臠烤羊肉是我特意吩咐膳房給你作的。你嚐嚐看,像西疆烤羊肉的風味不?”

    春雪瓶在烤羊臠剛一端上桌來的時候,便已經領悟到王妃的心意,一種感激之情亦已油然而生,加以那撲鼻而來的糊焦味和帶着些兒松枝柏葉的芳香,更在她心裏喚起一種鄉戀之情,驀然間,她好像已經回到了西疆,好像又見到了艾比湖畔那些親人。極度的喜悦已使她忘了身在王府,故鄉的風味又使她激起食慾!因此,她等王妃話音剛落,便一下站起身來,將袖一挽,伸手盤中,拔出利刀,割下一臠,插在刀尖上,遞到王妃面前,説道:“王妃請。”王妃舉起牙箸,接過肉去放在碟內。春雪瓶又揮動小刀割下一臠,也不舉

    筷,也不用刀挑,卻將刀插回肉上,隨即順手抓起羊肉,送到嘴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眾女眷被她這番舉動驚得目瞪口呆,一個個大睜雙眼,愕然地張望着她,王妃顯得興致勃勃,也用手從碟裏拈起那臠羊肉,和春雪瓶對吃起來。二人吃着吃着,臉上罩滿了幸福的光彩,眼裏充滿了歡快的神情,莊嚴的便殿早已變成了遼闊的草原,眾女眷在她二人眼裏似乎已經不復存在了。這對王妃來説,該是一種多麼難得的境界,也是多麼少有的時刻呀!對故土的深沉思念所引起的對童年生活再現的境界,很快過去了。當從容端莊的儀態重又回到王妃的身上來時,已是酒終宴罷,女眷們該告辭出府了。王妃等眾人都一一退出便殿後,才攜着春雪瓶的手,把她送到殿外玉石階前,依依不捨地對她説道:“你別把我看作王妃,就把我看作是你的長輩,這樣你就可以無所顧忌地常來看我了。”

    春雪瓶:“王妃話雖如此説,可我只要到了王府門前,看到府門上那些銅環銅包,看到站立在門前那兩排帶甲校衞,心裏就感到不自在起來,總想趕快遠遠地離開才是。”

    王妃:“我已派人給王府門前司閽知照過了:今後只要是春姑娘來府,不得阻攔,也無須通報,讓你進來就是。”

    春雪瓶:“好,既是這樣,我會不時前來看望王妃的。”

    王妃欣慰地點點頭,隨即從她的左手腕上退下一隻碧綠的翡翠玉鐲,拿在手裏對春雪瓶説道:“這隻翡翠玉鐲乃是宮廷之物,原是皇后所賜,在我腕上已經戴了十七年了,恰好與你年齡相當,特以相贈,也算留個紀念。”她隨即抓起春雪瓶的手來,將玉鐲親自給她戴在腕上。王妃剛一給她戴好玉鐲,正在握着春雪瓶的手撫弄端詳時,她的眼光突然落到春雪瓶手上那隻閃爍着光芒的指環上面,王妃好像着魔似的,只呆呆地盯着那隻指環,站在那兒不動了。

    春雪瓶忙偷眼向王妃看去,只見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嘴也微微張着,只望着她手上的指環出神,胸前也在急劇的起伏。春雪瓶感到王妃神情有異,忙輕輕地問道:“王妃,您怎麼啦?”

    王妃抬起眼來望着她,眼裏閃射出奇異的光芒。她緊緊抓着春雪瓶的手,用一種顫抖的聲音問道:“姑娘,你這指環是從哪兒得來的?”

    春雪瓶不覺一怔,心裏忽然閃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她立即警覺起來,並不急於回答,卻反問道:“怎麼,王妃覺得這指環好看嗎?”

    王妃並不應話,只又緊緊地問了句:“你這指環來自何處?”

    春雪瓶也不禁有些慌亂起來。她略略遲疑了下,索性將心一橫,抬起眼來迎着王妃的目光,説:“是我母親的舊物。”

    王妃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裏,突然閃起一道驚異而喜悦的光芒,忙又問道:“你母親是誰?”

    春雪瓶為難地低下眼去,帶着幾分稚氣地低聲説道:“我不能告訴你。”接着她又輕輕地補了句,“我也從來沒有問起過母親的名姓。”她聲音裏帶着些委屈和傷感的意味,聽去令人感到是十分真誠的。

    王妃似乎已經感覺到了她可能有些不願向人傾吐的難言之隱,她回頭看了看站在她二人身後不遠,正在用帶着幾分驚奇的眼光注視着她二人談話的鸞英和德五奶奶,猶豫片刻,臉上又慢慢恢復了平靜的神情,顯得十分泰然地問道:“你自稱來自天山,過去你是否曾在艾比湖住過?”

    春雪瓶只點了點頭,沒吭聲。恰在這時,花園那邊通向內殿的花崗石鋪成的大道上,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春雪瓶不由舉目望去,只見一羣帶甲校衞牽着馬.簇擁着王爺,正邁步向內殿走去。一名宮女也匆匆從花園那邊走來。她徑直走到王妃面前,躬身曲膝稟報道:“王爺回府來了。”

    春雪瓶忙趁此向王妃告辭。她正要轉身走下石階,王妃忙又將她叫住,問道:“你來京後一向在何處安身?”

    春雪瓶:“有時住在德五老奶奶家中,平時多是住在虎幄北街‘四海春’客棧的劉掌櫃家裏。”

    王妃點了點頭,又對鸞英和德五奶奶二人説了句“你二位走好”!然後才在兩名宮女的攙扶下,退出便殿去了。

    春雪瓶隨着鸞英和德五奶奶出了王府,在分手時,鸞英拉着春雪瓶的手,充滿深情地説道:“我家也是住在虎幄街,離‘四海春’不遠,蔡幺妹和我家已來往多年,春姑娘如不嫌棄,請抽空到我家來玩,我全家都會感到十分高興的。”

    春雪瓶對那座使她感到親切而又神秘的“侯門帥府”,早就想進去看個究竟的了,沒想到今天竟受到鸞英這般熱情的邀請,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於是她立即爽然應道:“我知道啦,玉嬸的家就住在門前有一對大石獅的那座府第裏。我會來的,一定會來看望您的。”

    鸞英見春雪瓶慨然答應了她的相邀,這才高高興興地上轎而去,春雪瓶也和德五奶奶坐上馬車離開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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