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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眉須勝雪的拾得大師一下子像蒼老了許多,迴轉身子,不理冷寂然,伸手撫着兩人的頂門,微微一笑道:“為師要走了,你們可知,佛所言之一劫,共一十三萬四千四百萬年,相對起來,眾生之歲便顯得微不足道了,為師活了一甲子,算是修行了三十年,已是天大的恩賜。”七覺哽咽道:“徒兒知道,自己的法號,是取自七覺支的擇法、精進、喜、除、舍、定、念……,但到今時今日,才曉得自己連一覺也做不到……”拾得大師收回枯瘦但溢着温暖的手,憐憫地道:“七覺,為師並沒有怪你折返,這是人之常情,就像為師一樣,見到師叔師伯們戰死,心裏也會出現波動,因為我們都是人,是人便有感情,這世間有鐵石心腸的人,並不多見。”“嗆!”七覺亮出袖內的禪心劍,以哭得沙啞的聲音道:“這劍七覺不配再用,請師尊成全!”拾得搖了搖頭道:“一點挫折,便弄成這副樣子,七覺哪,你若覺對不起為師,對不起自己,便把這劍收下。”七覺聽着師尊的教訓,彷佛又回到寺內的生活片段去,點頭道:“七覺受教了!”兩行熱淚潸潸滴落地上,與雪相溶。拾得大師一臉隨和,道:“萬物皆有佛性,眾生皆可成佛,反過來説,佛也可以像人般看,也可以有眾生的百態,正如出世與入世,身在空門還是在家修行,都是一樣。”七覺的瞳仁突然閃過一絲獨特的奇光,像是因別開了另一個新的天地而喜悦,又像是解開了心裏某一個死結,只有拾得知道,他是因為自己的話,觸動了心靈深處的一點通明,明白了一個不是人人可以明白,可以理解的理念。果然,七覺説了一句使身旁的十劫直嚇了一跳的話:“師尊,我要還俗!”拾得大師卻是無喜亦無憂,慈悲道:“無量壽佛!”這就是佛門裏難能可貴臻至的境界?中庸之道。中庸之道乃佛家宗旨,講求不常不斷。因諸法空性而知其不常;因諸法作用而知其不斷,如此人便能不繫於自我,不執於外物,簡單點説,就是無我。無我,是指一個人再沒有自我的本體,望出去的每件物事皆不以自身作衡量,因而對人世間的是非得失、名利權力提不起興趣。七覺要還俗,正是因為看透了我這個本體,不論是披上袈裟或是脱去袈裟都並無甚麼分別,看出去的物事還是不能使自己心動。想不到就是拾得的一句話,使七覺改變了生命觀,開始踏上他自個兒的成佛之道。拾得大師轉而望向十大弟子中排行最末的十劫,臉上一片祥和之色。十劫蒼白的臉上、虛脱的身上還留着不知是自己、七覺還是服部為皇的血跡,但目光仍迸發着堅定不移、不輕易向任何人屈服的眼神。拾得説道:“十大弟子中,大乘、六度和八部早死,二禪、三昧、四念、五戒遠赴天竺,九轉身返紅塵,剩下七覺和你。十劫,你可知道,為師最耽心的就是你。”十劫搖了搖頭,終於開口道:“師尊對十劫是否耽心,十劫不知道。十劫知道的,是師尊曾教我劍術。一日為師,終生如父!你永遠是十劫的師尊便是。”拾得大師從僧衲裏探出一串佛珠子,送到十劫面前,嘆道:“這串珠子乃是你太師父當年誦唸時所持,為師再不能教你甚麼,只盼你記着為師今日的話,此珠有警世導善之效,異日你若有解不開的心結,不妨嘗試執珠潛思,當有無窮的效用和裨益。”説畢一邊盤膝坐下,一邊結印閉目。十劫微微頷首,接過珠子。這時場中的四僧已被打得無還手之力。拾得大師與冷寂然對上一掌後,四僧因不想師尊成為被冷寂然直接攻擊的對象,趁七覺等策馬奔騰而至時,當即移身遮蓋冷寂然直射向師尊的視線。冷寂然心知肚明拾得已是風燭殘年,對四僧的意動更覺討厭之極,一蹬足,殺意頓起,人已破入四僧的劍影內,旋飛舞動,縱橫進退。四僧武功雖高,卻不是冷寂然的對手。不旋踵已被擊得左支右拙,汗流浹背。四人在異地自創的一套劍陣,連敵人的衣角也不沾一記,不論信心和戰意都大幅削減。此消彼長下,那還擋得住冷寂然一身兼具的道、魔、劍武學,但聞叮噹嗆啷之聲不絕於耳,劍勢盡歪,四僧帶着鮮血拋跌雪地。深不見底的冷寂然魔體一衝,迅速迫近,雙手更破天荒響起只有劍刃才能發出的破風聲,便要在兩掌之內,送他們直上西天。擁有邪異魅力的嘴角啞然失笑道:“真想不到,寒山劍派竟為第一個被本座肅清的正道門派,豐幹你泉下有知,可要大哭三聲!”言猶未已,一道寒芒斜飛而降,破入冷寂然的三尺範圍內。無論是時間、角度和速度,都拿捏得相當準繩,使得萬般不情願的冷寂然只好權衡輕重,先避其鋒。四僧只覺壓在心頭的無形殺力一輕,連忙從雪地上站起來。“噗!”一柄通體晶瑩的長劍釘在雪地,沒入盈尺,露出四尺青鋒和半尺劍把,儼然一道天子皇令,隔開了冷寂然對四僧的狙殺。這驚天動地的一劍來得突兀之至,霎時吸引了全場高手的心神目光,包括在水亭園的派主諸葛淵、驚喜交集的七覺和傳燈四僧,當然還有十劫以及寒巖上的嬴千秋。這八人中,嬴千秋和十劫反應最大,眼瞳在劍芒映入的剎那,陡地擴張,顯是因被此劍的形相和氣度所震撼。冷寂然則是心中大懍,微微色變,目光緊鎖此劍不放。武林中較有識見的人,都曉得有一個人物,乃系出身書劍世家、儒門望族,後因家庭驚變,才流落異地,拜在兩位高人前輩門下,接觸道佛武學,成為亦儒亦道亦佛的武道大宗師。據聞此人自劍技大成後,已鮮有與人動手,尤其他一人身兼三派之長,功力深邃,是以行走江湖上的人,都對他多番揣測,説他武功更勝六十年前的正道第一高手戰龐之,説他有長生不老秘術,足可活到二百多歲,更有人説他武技大成的同時,已成仙成佛,為武林界的第一哲士。但儘管眾説紛紜,莫衷一是,他的師承來歷還是有跡可尋,雖獨來獨往,卻不神秘,不像虯髯客和稷下道陵般沒有來歷、沒有師承、沒有朋友、知其武功而不知其兵刃,知其兵刃而不知其武功,甚至連事蹟也是絕無僅有。此人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喜歡寫詩。五十年前,他的佛門師尊在鑄劍大師風孤子那處得到一柄奇劍,未幾就傳予了他,成為他的隨身兵器。此劍不以烈火鑄造,不以鐵錘敲打,乃以至陰至寒的冰雪所成,有一個雅號。雪玉劍!寒如雪,身如玉,故曰雪玉。這位雪玉劍的主人,在佛門有一個師父,也有一個師弟,三人合起來,在武林上亦有個尊稱,叫作“佛門三聖”。豐幹、寒山子、拾得,天下誰人不識,誰人不曉。這位身兼儒、道、釋三學的高人哲士正是由詩入禪,由禪入劍的寒山子神僧!掠過無數念頭的七覺第一時間便往師尊瞧去,十劫亦是一般心思,他們在昨夜才見過雪玉劍,實在難以明白為何這時又多出一把雪玉劍來,且雪玉劍乃寒山子所有,他刻下正在千里之外的五台山,又怎能前來擲出這一劍?卻見師尊合什閉目,紋風不動,氣息已絕。諸葛淵的聲音這時在兩人身後沉痛地響起:“在雪玉劍擲地之際,便是拾得大師圓寂之時!”一道人影此時降了下來,穿過跪地未起的七覺十劫,走到拾得面前,平靜地凝望着這位一代高僧,沒有説話。冷寂然兀自負手獨立,並不出手干涉,因為他感到右首有一股深沉的氣機在緩緩發動,遙鎖着自己。心中不禁又是一懍,看來虯髯客已放下了稷下道陵,準備作出攻擊。這位數十年主宰殺伐權力的一代魔宗派主,開始感到危機的湧現,更見着與自己輩份相若的寒山子的面容。七十來歲的寒山子臉頰如嬰孩般嫩滑,眉目如菩薩,炯炯有神中帶着某種難以言喻的滄桑感,彷佛已然經歷了比別人豐富百倍的心路歷程,身形微胖,走起路時卻四平八穩,一手捋着垂胸白鬚,一手橫在僧襟附近,結了個毫不起眼的微妙手印。冷風吹起他的眾聚時衣,掀起下襬的一角,但這片掀起的衣角卻掀得不合常理,情況就彷似有另一股外力壓下這片衣角,使之凝在一點上,衣角未能順着風勢掀至盡限。只是這一手,已可斷定寒山子功法的厲害。也只有絕頂高手如冷寂然,才察覺到這些輕微的動作。但凡真氣薈萃的高手,都有一股護體的罡氣,由內至外,抵擋拳掌和利器的攻擊,或達到雪雨不侵的神乎其技,像寒山子般從外到內,則是無上的境界。氣從內張,發自其人;氣由外生,發自天地。冷寂然哼的一聲,打破沉默道:“寒老,咱們又見面了!”在場諸位高手的耳膜無不感到隱隱作痛,知冷寂然被寒山子的氣勢蓋過了頭,因而運氣束音,如氣柱般轟出,震懾全場,搶回主動。寒山子天生生就一副和藹可親的慈祥臉相,此刻乍見師弟圓寂,舉目又是一片屍橫慘象,仍是掛着彌勒佛的嬉笑,笑嘻嘻道:“宗主説得對!大家都是七老八十啦,難得見一次面,呵呵,只怕到了下一回,老朽要找宗主你面對面的談,是沒有機會羅。”冷寂然不理他的諷語,俊臉一剎道:“本座殺敵前,最不喜歡聽人講話,這點寒老應該很清楚。”此話一出,殺氣鬥凝。寒山子呵呵一笑,搖頭幌腦的念道:“時人尋雲路,雲路杳無蹤,山高多險峻,澗闊少玲瓏,碧嶂前兼後,白雲西復東,欲知雲路處,雲路在虛空。”再嘻哈笑道:“我五十歲便離開了寒山,蹩踏中土神州,無遠弗屆,既遊過名山大川,也到過東海大漠,幾乎走遍中原大江南北,差不多每到一處,都寫下詩句,哼哈,欲知雲路處,雲路在虛空,宗主明白是甚麼意思嗎?”説畢舉步繞過拾得的座化肉身,達達達走到冷寂然的正面位置,嗆地拔出雪地名劍。冷寂然心中再懍,他的武功已是驚世駭俗,任何高手想要欺近,必定觸發附近的氣機,惹起他無始無終的殺擊,但寒山子從舉步乃至拔劍,都沒半點破綻,就像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邁步向前,更是選在氣機惟一的空隙踏入。此人的武功實在非同小可。寒山子見對方不答,笑道:“宗主想得頭都破了,是不是?嘿!我花了二十年的時間遊山玩水,初時只是帶着遊人的心情,看看山,看看水,嗅嗅花香,聽聽鳥語,留意大自然的景色,但漸漸地,卻給我發現了一件極妙極有趣的事。”説到這裏,連虯髯先生都留上了神。突然間成了諸高手眾矢之的的寒山子,顯得很是高興,完全不像一個已屆七秩歲數的老僧,只管興高采烈地道:“呵呵,老朽我每到一地,都特別留心當地的景緻,也常常問自己,北方何以是沙漠草原,東面何以是遼闊大海,西陲何以有山麓連綿,南境何以有明媚山水,為什麼東面不可以是沙漠,西面不可以是大海哩?”沒有人能回答,因為誰都知道,天下景色本是如此。寒山子像是早有此料,續説下去道:“哈!這其實沒啥希奇!説穿了便是‘各司其職’這四字。萬物皆有其定位,就像行雲布雨者為天,種林潤生者為地,全然是順乎自性,自然顯現,天地如此,四景亦如是。這不是挺奇妙麼?”然後望向冷寂然。冷寂然曉得這位嘻嘻哈哈的老僧,其實是智慧如海,深不可窺,所言的萬物自然,內通人身,外通宇宙,乃是禪、道、武的推動根本,如能精進修行,可進窺天人之道,達到巔峯的極致。他更知道,寒山子還沒説到正題——版權保留,非授權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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