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距離端陽正節尚有四日。京師以北的懷柔城,已是擠得水泄不通,人馬爭競於道,個個都是為參與“搏術大會”而來。武林上所有的名門大派、幫會宗教都是被邀的對象。舉行地點,是在懷柔城外的東郊空地,經過一番佈置,可落坐近三千人,依四方圍坐,獨留居中廣場,為武鬥之用。辰時,來賓已到了八成數量。包括天下三派,少林寺方丈真如大師率領空劍、空法、空自、空在、空圓、空滿等空字輩十僧,以及妙因、妙緣、妙真、妙諦等妙字輩三十僧;武當掌門蒼壁真人率領白鶴、黃石、丹楓等九劍弟子,以及南北兩宗俗家弟子共四十二人;丐幫幫主唐天玄率領座下六姓長老,以及分舵弟子共六十八人。另外,崆峒、峨眉、華山、青城、點蒼、蓬萊、崑崙七派;水道幫會、綠林山寨、各省羣豪也是準時赴會。他們來,都只有一個目的,便是想看看這羣自稱為“扶桑五子”的五個人,憑甚麼要戰盡天下英雄?況且,適此時世,扶桑屢犯我境,能殺滅他們的先鋒,先挫其鋭氣,也是好的。至於天下三派,則想在此一併消弭與魔教對立的紛爭,當然,還包括替少林寺、白馬寺眾僧之死討回公道。無上軍師呂動禪亦是被邀之列,不過以他一人身兼朝廷重臣和武林派主的雙重身份,有人在京畿附近之地舉辦如此轟動的武林盛會,他的出現是責無旁貸,也是理所當然。他們佔據了廣場的正南方位置,身後是他的女兒京雪和兒子呂哲。大內第一高手張行風、神龍捕快趙晉和飛鴿傳書商軒也簇擁其中。另外,呂動禪又暗調千兵,秘密囤扎於懷柔城外五十里地,由麾下第一猛將統率,只要一聞訊號,便可行軍來援。他的八大戰將,則留守京師,保護皇城。呂動禪身披紫綢長衫,手捋三綹長鬚自有一股自在氣勢,輕搖羽扇,舉目而瞥,只見眼下的石台廣場雖是臨時搭建,卻可容千人站立,在上比武,活動空間是綽綽有餘,四周供羣雄座落的地方,則以巨大石塊逐一疊架建築,形成一個向心佈置、居高臨下的石階模式築構,其中又隱含走道廊道相互間隔,使得坐在每一角度的人,都可把廣場上發生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整個佈局縱橫恢宏,殊不簡單。如此謀定而後動,顯是早經策劃,好一個對手!呂動禪微微一笑,稍將目光遠挑,可以看到少林、武當和丐幫分別是佔據了廣場的東北角、西北角和正西方位置。突然間,身後一人微微地顫動了一下。呂動禪沒有回頭,因為他已看到三個中年人傲然步出廣場中心,能令京雪生出震撼的這三人,必是扶桑三子無疑。傲劍先生、紅衣僧戒日和刀客柳生獨恨!三人站定,便聽得傲劍先生朗聲送出一口流利的華語:“諸位,本人傲劍,乃扶桑國第二高手,素仰中土武學,故而辦此‘搏術大會’,期盼能會盡天下英豪,今番諸位賞面到來,本人能得償多年心願,甚幸!”席上羣雄可不來這一套,扶桑倭寇在中土殺人放火,姦淫擄掠,凡我中原人必怒,必恨!他一語道來,立時便是惹來紛紛謾罵:“好膽!你那兀夫,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咱們不用講江湖道義,一塊兒上去來個亂刀分屍!”“憑爾等三人要挑起我們整個武林,嘿,笑話!”傲劍先生卻是微微一笑,陡然間發一聲長嘯,如怒龍經天,直破紅日,硬是把眾人的聲音完全壓下,其內力之深厚,就連坐上的真如方丈、蒼壁真人等都為之一驚:“此人修為之高,確非誇下海口。”傲劍先生這才淡淡道:“會盡天下英雄,僅吾三人足矣!”戒日僧和柳生獨恨神態傲慢,緩緩移開身形,因為以他們的武學造詣,已感應出五道氣機自台外爆發,何不讓傲劍先表演一番。“好狂妄!”果然,人隨聲到,便是有五道人影搶上廣場,掣出長劍,狂卷傲劍!“好!五劍如輪,是青城五俠的‘輪轉穹蒼’!”有人認得他們,喊了出來。傲劍先生雙手負後,趨退之際隱具君臨天下的氣勢,五道人影劍光爍動,半空中翻劍旋身,着着針對敵手而發,偏是不能動其分毫。一招起落,場外的丐幫幫主唐天玄已看出五人不是傲劍對手,當下氣凝丹田,大手飄空,彈身渡虛,瞬間來到傲劍正面,百虎爪絕藝連環攻敵!“丐中之俠,幫中之王,人稱‘俠王’的唐天玄!”傲劍先生在六人的強烈攻勢中,兀自如山屹立,緩緩吐語:“百虎爪,吐吞間有七種氣機,剛、烈、猛、勁、柔、虛、韌七氣並濟,要破之,卸臼可矣。”説罷,也不見傲劍先生出手,唐天玄和青城五俠已然錯跌開去,六個人一十二對臂臼皆被卸落。盡敗!丐幫幫眾正要一哄而上,唐天玄已是攔阻道:“退下!你們不是此人敵手!”全場寂然!“俠王”唐天玄乃正道武林的第三人,武學修為僅次於真如方丈與蒼壁真人,連他亦敗,這扶桑五子之首的造詣不問而知是驚世駭俗。一時再無人敢上台挑戰!真如方丈與蒼壁真人遙遙相對,互望一眼,同時點頭。蒼壁真人正要起身,無上軍師的朗音已是貫滿全場:“傲劍先生好俊武夫!在下呂動禪,正要請教!”無上軍師在武林上無人不識,這番內力吐語夾着這番請攖出戰,立時惹得全場鬨動。呂動禪的“兵道十三勢”,江湖中人聽的多,見過的卻很少,但其武學兵法色彩濃厚,卻是眾所周知,以之硬撼傲劍先生,勝負難料。一時間,叫哄聲更響了!傲劍先生自是知道無上軍師智算圓熟,這番做作,不過是給在場一眾莽夫看,好招攬人心,口裏卻不道破,只微微一哂道:“呂先生長於兵法,必是上承當年燕王朱棣麾下第一謀臣僧道衍,如此良才,本人原要一戰,無奈已有人要先拔頭籌。”説罷搖頭嘆息,似乎真的因此而憾。是誰要戰無上軍師?樂聲已起!一隊人馬已風飆般搶進場來。三頂頗大的鑲金木轎一前一中一後移近,配着一大團擁簇人馬,煞有聲勢,情況有點像帝皇出巡。驀地有人扯起嗓子大呼:“太上皇駕到?!天子駕到?!”羣雄盡皆愕然。搏術大會是武者爭雄之地,何以驚動了當今聖上?羣雄中不乏識見之士,看了這情景,實在訝異:“當今皇上乃神宗皇帝,在位已二十六年,那太上皇也是駕崩了二十六年啦,怎地又鑽出一個來?”神宗皇帝上承穆宗,年僅十歲而登大寶之位,那一年為慶隆六年,穆宗晏駕。在場的差不多盡是武林人物,見官不拜屬等閒事,聖上一到,跪下的不過佔了二成的人,其餘的皆坐。無上軍師心思慎密,看出這二成人當中,差不多是綠林水寨的幫會幫派,他們動作一致,實在事有蹊蹺。廣場之北,原先已留有一片空地,這時三頂轎子便是佔去了,大隊人馬分駐兩旁,其中有個太監職司的替皇上傳諭:“平身!”“謝主隆恩!”跪下的有人回道,跟着才重新坐落。傲劍先生微微一笑,遙指三頂轎子道:“呂先生,拔頭籌的正是他們!”當今聖上要會戰無上軍師?!全場譁然,沒有人相信。有的旁觀者清,卻發現來了三頂轎子,倘若一頂是皇上,一頂是“太上皇”,另一頂的又是坐了誰?唐天玄和青城五俠這時都已回到屬於本派的分佈地,各自接回了手臼。真如方丈與蒼壁真人都皺起了雪白長眉,頗感疑惑。三頂轎子都散發着不同的氣勢,第一頂朗如天日,第二頂陰沉肅殺,第三頂震湯不安,是三個高手!峨嵋掌門七塵師太幼時為穆宗皇帝抄家滅族,後被峨嵋上代掌門青藏子所救始倖免於難,這時一見皇族中人,殺機立動,手中太虛長絲已和着身形疾撲,直奔第一頂轎子。她這一出手,絲卷天地,直入太虛!崆峒掌門雷重、華山掌門時雨至和崑崙掌門楚千山同聲暗叫:“不好!”知七塵師太生性剛烈,但如此公然行刺當今天子,實是不智,便是紛紛彈身於空,掣出成名兵器,挺身阻攔。傲劍先生等人淡淡一瞥,沒加理會,一派幸災樂禍的模樣。那廂,太虛長絲已直迫第一頂轎子。宣旨太監陡然橫移,手中塵拂一揚。“蓬!”兩絲捲纏,隨即應氣機分開!七塵師太嘴角溢血,拋飛向後如被人以重手法擲出!時雨至使出華山派內家功夫“氣凝天下”,化解勁氣,接過七塵師太,峨嵋派門下女弟子已是搶上廣場,以獨門靈丹施救。雷重冷哼一聲,與楚千山一左一右,再不理甚麼以下犯上,夾攻那宣旨太監。三頂轎子渾沒半點聲息,像是一名太監足以應付任何突變。太監雙手下垂,恭敬得無以復加。雷重的“破山拳”和楚千山的“兩儀千幻劍一百零八式”已先後攻至!“蓬!”“嗆!”兩聲,太監分別中了一拳一劍,身形卻是不動分紋,像是不畏任何刀劍攻擊,雷楚兩人一驚,看到太監恍如不覺的同時,雙手竟在瞬間急劇抖顫,連綿拍出兩掌……雷楚兩人一震,已是悶哼一聲,跌退!無上軍師睿目一閃,哼聲道:“十三太保橫練不敗罡氣!大內綿掌!”呂哲訝道:“這太監竟會使這些大內秘傳神功?”敢情,連他們也不信轎內坐着的真是當今聖上。場中,變化再起!少林寺真如方丈一喧佛號,以十禪武技之首“法雨華雲”涵蓋了太監的綿掌餘勁,予以消弭,並接下了雷楚兩大掌門,化解他們的傷勢。九十高齡的蒼壁真人則劍劃圓勢,虛空凝劍!劍凝處,是第三頂轎子中撲出的一團物事。北川巨虎!嘯聲剛起,爪勢已至!第一頂轎子中突然有人懶洋洋道:“蒼壁、真如,朕不想大開殺戒,你們退下罷,朕對付的,只是呂先生一人!”座上,呂動禪也哈哈一笑,道:“日照天子,老夫也正手癢難當,來來來,咱們親近親近!”甚麼?轎內的是北日樓主人日照天子,而非當今皇上。羣雄訝異之餘,已見猛虎靜止了攻擊,徘徊一旁。還有一點例外的,是那羣曾見聖下跪的綠林水寨幫眾,沒有絲毫被愚弄的反應。京雪立時想到,這日照天子可能已暗中羅致了他們,作為場中一股暗藏勢力。當日在京兆山戰狂宗便曾提及,日照天子勾結了扶桑人,共襄鼎分天下大計。這搏術大會既是扶桑人舉辦,自也有日照天子的份兒。而且,論實力,扶桑五子任何一人都與無上軍師在伯仲之間,傲劍先生慷慨讓日照天子先拔頭籌,便更堅定兩人間的合作關係。因為無上軍師與日照天子根本就是宿敵,就像江湖上兩個武功最高的人,必有一戰。芳心一動,京雪忽然想到了戰狂宗。那日在京兆山,戰狂宗不辭而別,至今武林上,仍無半點關於他的消息,看來他是要閉關研擬破解“如是我聞”,以敗僧王。這廂,無上軍師呂動禪羽扇一搖,人已飄降廣場中心,舉止瀟灑,最可敬的,是他一身不露半分破綻。兼之無聲無息,已達到了“靜”的極致境界。就連傲劍先生也臉有讚許之色,一笑,作了個“請”的手勢,讓出廣場的空地來。真如方丈等六大掌門中,只七塵師太傷得最重,崆峒派的雷重最是脾氣暴躁,一瞪那太監,吐一聲:“閹賊!”才憤憤然隨着眾人下了廣場旁階,自有各派弟子扶傷救治。“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第一頂轎子內的帷幕向外一揭,隱見衣飾貴胄的日照天子端坐其中,朗然吟詩。呂動禪兀自靜立,眼神投向日照天子的每一個觸撞點,都在尋找對方弱點,似沒將他的詩意記入心中。驀地,日照天子轟出一道劍罡,朝呂動禪奔殺!神宗御賜,千秋聖劍!朝野上傳言,日照天子乃當今神宗皇帝的親兄弟,但因日照天子無心仕途,才在經濟發展上開拓事業,創下了大商社“北日樓”。現今親見千秋聖劍在日照天子手中出鞘,則兩者間的關係絕非訛傳。但他以朕自稱,卻又是太過狂妄自大了。呂動禪羽扇急舞,使出兵道十三勢的“始計篇”,將眼前廣場空地劃分為千萬佈局,如棋盤,如戰場,偏是佈局縱橫裏,兵陣變化無窮,盡顯詭變之道。既不能尋出敵手破綻,惟有以詭變之道應敵,先藏己身,再圖反擊。日照天子城府甚深,一擊無功,劍罡立收,代之而起,是千秋聖劍灑出的萬丈光芒。彷佛要照遍大地,照遍呂動禪的每一着動機。兩人隔空對擊,遙遙試探,始終未曾有一刻交手。“真是高手!”少林武僧空劍大師嘆道:“立足於咫尺之地,卻能計算敵者的一進一退,沒有必勝把握不妄動,這番戰鬥,已是脱出一般範疇模式。”只見呂動禪須臾間羽扇幻出十道氣機,像麾下大軍,兵分十路!日照天子聖劍也在轎子面前一直一斜划着光芒,似要吞噬一切!京雪心想:“爹只要迫使對方出轎,這場比鬥便不用比了。”須知兩人自交手之初,便已各佔了有利位置,倘若日照天子被迫離坐轎,等於失據戰地,同樣地,無上軍師被迫下台,也等若戰敗。是以這一戰,寸土必爭!傲劍先生一雙劍目似開似閉,是觀戰者中最漠視的一個。第二頂轎子,卻依然是帷幕垂地,一片肅殺。那頭黑白斑爛的北域雪虎,則是惴惴不安,是動物本具靈性,預知自己的主人會敗,還是另有因由?廣場上,無上軍師十路大軍攻下,又是兩翼雄師進迫,跨左攻右,渡右顧左,運籌帷幄,談笑出兵!日照天子心知一劍難敵千軍的道理,但因此而退縮,豈是甘心?正在要緊關頭,傳音入密如一線清晰:“孩兒,爾有三山為靠,立於不敗之地,豈懼一獨立危陣的村野匹夫?”不錯!無上軍師雖有堅攻之利,終究是四面無依附,如立危地,不若自己四方八面有兵馬擁護。呂動禪憑的純是一股聲勢,聲勢一過,弱勢自現。心念至此,日照天子嘴角出現一絲笑意……呂哲見爹已操勝券,卻不明在旁的京雪始終美目深注,愁容不展。自從十數日前,爹在無上別苑與一眾家將商討“搏術大會”上的調兵安排,他才首次認識自己原來有一個姊姊。不過他對這親姊總覺陌生,因為自幼他便是呂家的獨子,整段路程都是獨個兒成長,爹從來沒有提及自己會有一個姊姊。這種習慣,甚至已成了定律。京雪的出現,對他而言,實在來得太突兀了,他甚至隱隱覺得,爹好像還有許多事瞞着自己。其中之一,便是京雪乃“黑道五刺客”之首的這重身份。甚至整個殺手組織,根本就是無上軍師的秘密武器!可惜,這一切他並不知情。廣場上,劍嘯聲響……千秋聖劍在毫無朕兆底下,忽然破空射出!以鋒鋭之氣,破殺出一道血路,直迫無上軍師!呂動禪羽扇一轉,從容淡定如成竹在胸,就是這樣不移半分,昂然以扇骨迎劍。劍勢,相對之下,便去得更快更狠!所有人的目光都注射在這一剎那間。“嘯?!”劍鋒劃過長空,如風、如浪、如電、如光,一剎即過!卻沒有凝點在扇骨之處。因為呂動禪壓根兒沒有迎劍而立,他一直就站於廣場的正西方,靜如沉淵!靜中見敵我,一動分勝負!那是日照天子目力難及的右側處。“為何…會這樣的……”日照天子手中劍勢一去,孤注一擲下竟換來錯判敵蹤的慘痛結果。京雪一見,立時心有所悟:“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敵者,謂之神!”《孫子兵法??虛實篇》場中沒有人相信,無上軍師立足之地竟不是與日照天子相向。自此才深悉“兵道十三勢”的可怕!其時聖劍一瀉千里,再無挽回之勢!雖有轎子包容,日照天子仍等同空門敗露。日照天子心中悔恨竟誤聽人言,致令敗局自招,一怒,人已破頂於空,雙掌下壓,擊向其身旁的第二頂轎子。因為他知道傳音之人,正是坐於此轎之中。那太監和巨虎也彷佛與主人相通,幾乎同一光景,也撲擊此轎!戒日僧和柳生獨恨一直沒有舉動,此刻亦疾奔第二頂轎,齊齊出手!這是盟友間的信義。一時,氣機怒卷大地!四周兵馬則是一陣騷動。廣場外一眾羣雄,都大惑不解他們會忽然倒戈反擊自己的同伴,第二頂轎子中坐的又是甚麼人,竟然要動員四人一虎之力,一併搏殺!京雪仍是愁眉深鎖:“這轎中人自稱‘太上皇’,但當今之世,那還有人狂妄至斯以此號稱。”場中金戈之聲驟起……銅鈸起,刀出鞘!戒日僧和柳生獨恨已雙雙出手!人頭落,虎破膛!死的赫然是太監和巨虎!一個照面,扶桑二子已擊殺了日照天子的左右手,其時殺勢未盡,兩人刀起鈸落,再聯手夾擊日照天子。聚氣迫殺!日照天子臉目猙獰,森然一笑,竟不理兩人的刀鈸攻勢,雙掌只顧下劈,務求先斃大敵。京雪心中跳動:“扶桑五子可以不靠日照天子為內應……”表示已有絕對把握,入侵中土!對轎中人,她亦有個大概:“此人能令扶桑二子出手保護,環視天下,恐怕只有一人。”京雪縱是心有準備,也絕猜不到此人來得這麼快,且還已駕臨“搏術大會”。第二頂轎子裏,坐的當是日照天子因聯盟而認作“太上皇”的當今扶桑國天皇,豐臣秀吉。刀鈸去勢,如陰魂索命!但卻橫地裏竄出一雙肉掌,硬是以強悍至霸道無匹之勢,湯開了戒日僧和柳生獨恨的殺伐兵刃。那雙肉掌,貫滿了殺氣和魔氣,是千場血戰累積下來的魔掌,日照天子的雙掌對比下,反而像是大家閨房的纖纖玉手。這人一掌迫退了扶桑二子,渾然無懼足點轎頂,跨空而進,順手將日照天子的兩肩穴道封閉,像牽小雞般把他帶落廣場中心。卓立廣場東首的傲劍先生一雙瞳仁陡得收縮,顯示他對來者生出注視。戒日僧和柳生獨恨則手執鈸刀,翻身飄降廣場正南,怒目向敵。這下變起俄頃,又是惹得全場鬨動。由於無上軍師還是靜處廣場西面,眼下這情景,再加上北方那頂轎子,有點像把來者困藏四方之內!來者卻是毫無懼意,但見他不過五十歲許年紀,一頭白髮往後梳成一道辮子,臉龐狂霸,殺氣奔騰,隨便一站,已有山嶽之勢,七尺昂藏身形披上大紅長袍,威凌天下,不可一世!“‘狂龍戰訣’果沒令本人失望……”傲劍先生是第一個開口説話的人,語氣中有那麼一絲絲讚賞和欣悦:“龍教主,我們終於都見面了!”來者赫然是當今魔教教主,龍退之!場外羣豪,不論見過這位魔教教主與否,都是心中矛盾。龍退之為魔門第一人,正道武林視殺滅之為己任,但他一招擊退了扶桑二子,卻又實在是令人振奮的事。龍退之虎目閃動着殺氣,冷冷道:“本座從來不會多説廢話,以一對一,還是以三對一?”場外羣雄都不知道,扶桑五子曾先後二次襲擊魔教總壇,第一次五子盡出,擒下了龍退之,無禪一道與戒日僧則模仿少林神僧的武學,重創左丘不滅和項闖,以便嫁禍予少林寺,挑撥武林紛爭,結果惹得龍兒和燕蒼茫等人問罪於少林。卻是,龍退之因正處“龍潛大地”階段,躲在密室潛養生息,避過了被擒之厄。第二次,扶桑五子為了引真正的龍退之出現,血洗魔教大殿,適值僧王、龍兒和霍心在場,雖然計劃受阻,但亦使魔教元氣大傷。如此深仇,既回覆一身氣機功力的龍退之,怎能不雪此恨?傲劍先生淡淡道:“本人原擬三人會戰天下羣豪,現今,龍教主既有此興,我們不妨分戰三場,以一對一,如何?”“好提議!可惜啊,你們本有五子,怎麼説實力也是較雄厚的,現在嘛,本小姐數來數去,總覺差了一截。”聽這語氣,自是龍大小姐來了。在她身後,還有“悲秋先生”燕蒼茫、“怒獅”左丘不滅和“七殺摔碑手”項闖這三大護法。魔教五個最核心的人物,一併到來。龍兒説罷,卻是朝廣場外的真如方丈一揖説道:“方丈大師,關於空藏和空禪大師圓寂一事,確是死於扶桑暗器‘西天絕響針’下,現在真相大白,讓我教護法重歸聖殿,龍兒在此代聖教謝過大師了。”龍兒的説話是以內力吐出,全場清晰可聞。真如方丈微微一笑,也平和送出語音:“龍姑娘客氣,少林和聖教不過是派系有所分歧,兩者絕對可並存於武林。此間之事,如需老衲稍效棉薄,儘管道來,老衲是義不容辭。”空藏、空禪兩位大師之死,是死於西天絕響針下,當日龍兒趕赴少林,已是得到證實,此刻在天下英雄面前刻意道出,是要羣雄摒除正邪成見,先抗外敵。龍退之對這刁鑽古怪的女兒也是沒辦法,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是轉過頭傲然道:“以一對一,有意思!”傲劍先生長笑一聲,道:“龍教主,我倆一戰,無可避免。不知你們這方,以何人出戰我扶桑國的‘真言齋主’戒日僧和柳生新陰派傳人‘刀行者’柳生獨恨哩?”瞧這情況,龍退之與傲劍先生一戰難免。那羣雄之中,武功最有成就,便首推少林真如和武當蒼壁了。前者以釋對佛,後者以劍對刀,是完美無瑕的配合。當眾人都以為如此時,一人朗聲道:“竟也是個使刀的傢伙,在下霍心,要與你一戰!”龍兒心中好笑:“霍心這小子,終於到了!”只見手握沉龍刀的霍心一步步從南面台階邁上廣場,瀰漫着一種奇特的氣勢,似實還虛。龍兒一楞:“這小子不見多日,可厲害多了!”傲劍先生對此人顯然陌生,但也不怎麼放在心上,只朝柳生獨恨道:“這一場是你的,你有權選擇自己的對手。”“是!”柳生獨恨躬身一應,兩道藴含殺氣的目光直探霍心!看來,他已視霍心為對手了。席上羣雄可不是這麼想,這三場比鬥關係到中原武林的榮辱,要戰,也是要由中土武林人物出戰,這年青人是甚麼料子,而且瞧他臉龐輪廓,並非我國人士,説不定是扶桑人來了。當下,叫嚷聲傳遍廣場。龍退之突然大喝道:“好!你們不服,便先秤秤這小子的斤兩,不過,你們若敗,我龍退之一掌一個,絕不留情!”羣雄對當年三百人圍攻龍退之而慘敗的一戰,猶有餘悸,知這魔尊行事乖戾,言出必行,又見這自稱霍心的青年,氣勢沉穩,想來亦不是好惹的,一時叫嚷聲靜止了許多。無上軍師羽扇輕動,微笑道:“諸位,呂某敢以項上人頭擔保,這位小兄弟能勝此戰。”京雪、呂哲和張、趙、商三侍從聽了均是一驚,不知無上軍師此舉,其意在何?倒是龍退之一個狂笑道:“好一個無上軍師!本座對你另眼相看,這獲賜‘天子’之號的無聊傢伙,便交給你處置。”説着輕輕將手中昏沉的日照天子,拋向無上軍師。呂動禪不敢怠慢,羽扇在虛空中劃了一個圓,暗地裏沉聲吐氣,總算瀟灑地接下了日照天子,心底間不禁一凜:“龍退之果然有驚人藝業,此擲含藏七道旋勢,一個不好,難免會當場出醜。”臉上卻是堆起笑意,抱扇説道:“多謝!”龍退之見他夷然無損,虎目也是透出電芒,跟着再朝霍心道:“小兄弟,你的刀法不錯,本座從沒有看錯人。”霍心一揖説道:“前輩那三刀賜示,霍心不敢須臾有忘。”龍兒這下可奇怪了,三刀賜示,好熟悉。忽然想起了在京兆山巔的“十三密室”內,智隱長老在輪椅上接下霍心三刀的情景。莫非那智隱長老是假的?果然,聽得龍退之微微一笑道:“龍兒,爹一改頭換面,你便認不出來,枉你是聖教的大小姐……”龍兒一跺腳,恚道:“好呀!原來當日你便在聖殿之內,你在騙龍兒了!”龍退之伸手輕輕觸着她的長髮,嘆道:“若非如此,爹又怎樣窺探出‘扶桑五子’的實力哩!”接着仰首笑道:“僧王既已法駕光臨,這第二場便由你出手罷!”僧王?“咦!僧王也來湊熱鬧了。”羣雄中有人嚷了出來。須知僧王之名響遍武林,羣豪大都未曾見過,便是紛紛仰首張望,均覺得此行得見這麼多武林高手現身,實在不虛了。白影一動,好快一個年青僧人已飄降廣場西首,像從天地以外而來,並垂眉朝龍退之合什道:“龍教主,我們又見面了!”正是一身雪衣的僧王!龍兒心知肚明那日在十三密室內,連僧王也知智隱長老是由爹易容裝扮的,否則不會有眼下這般口吻,哼了一聲,算是打了招呼,完全不像如臨大敵的樣子。羣豪千目注視,他們怎也想像不到,僧王竟是這麼年輕。戒日僧本來緊閉的殺目亦陡地圓張,瞧着僧王!他幼習扶桑真言密宗,以靜修為本,對於“金剛界”和“胎藏界”的密法更是瞭然於胸,因將二門秘術融合為一,上承了“兩部不二”的殊勝境界,成就是直追創教鼻祖弘法大師,空海。三十歲後,開始潛修“虛空藏菩薩求聞持法”,晉入了逆法境地,久而久之,居然孕育了一股殺滅氣息。其時扶桑國要擴張實力,跨攻朝鮮。戒日僧便以佛門僧人身份,參與國家軍戰,在戰陣上身先士卒,大開殺戒,奠定了他“扶桑五子”的尊號。此刻廣場上雖是氣機澎湃,他卻如獨立天地一角,正是多年修練的成果。不過,剛剛有點例外,他的心境在潛修入定間,竟爾有一種平和之境融通,掩蓋了自己不少殺伐之氣,不禁一驚,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看來這僧王的武學造詣真如傳説中可怕。銅鈸一抖,已是搶近廣場西首,率先出手!霍心迴轉刀鋒,沉龍刀透出一陣刀意,道:“請!”這一聲自是向柳生獨恨而發。跟着一刀劈出!柳生獨恨乃扶桑國刀道大家,因曾以刀殺敵百人於百息呼吸間,被譽為“刀行者”,意指刀隨身行,百息百步內,可出百刀,可斬百敵!刀名“斬敵”,最是鋒快鋭利。魔教總壇內不少教眾便是死於其快狠絕倫的刀鋒之下。柳生獨恨雙手握刀,一息一刀,一步一擊,每刀起手至出擊,都是要在最短時間內攻及敵身。霍心刀到中途,再含變化,沉龍刀運轉如意,剛柔並濟。兩大刀道高手,在廣場南端生死相搏!龍退之在這當兒,也使出狂龍戰訣的“逆天勢”,橫攻卓立廣場中心的傲劍先生。傲劍先生淡淡一笑,雙手幻變,近身相搏!無上軍師、龍兒等人連忙退出戰圈以外的空地,駐足觀戰。三場系乎兩國榮辱的決鬥終於拉開戰幔。攻擊速度最快,是霍心和柳生獨恨,幾乎瞬剎間已是刀鋒交擊了三十七下。經過龍退之的指點,霍心的“天涯九刀”已是匯聚了剛柔之勁,可快可慢。柳生獨恨的刀法,則足以斷風!斷風,等若刀手的刀比風速氣流更快,這比一息一步,一刀一敵更為可怕。霍心沉着應戰,天涯九刀開闔有致,硬將斷風一刀擋格在自身氣機外。沉龍和斬敵,這兩柄天下名刀便如兩條不同時空的怒龍,終因搏術大會而聚首一戰!僧王一出手便是幻勢破空,化身八道白影,八種掌印,疾擊戒日。同時他感到遠處的一頂轎子內,有一對目光灼然投到自己的動作上,像是不停捕捉自己的破綻和弱點。此人是誰?“蓬!”掌鈸相交!戒日僧心無雜念,遽爾拋飛手中銅鈸,把殺意提升至第九層虛空藏菩薩界,然後雙掌一推,奔襲僧王!僧王一嘆,天下間有大智慧的修行人,為何總是違背了佛門大道而走他們自以為是的修羅邪道,就此人的佛門造詣,甚至比威德法王更高。一嘆之間,僧王出手。如是我聞!傲劍先生以無懈可擊的氣勢,與龍退之互拚了十招。雙方就像遇上了生平從所未見的武學巨匠,在氣勢相對、毫無破綻下透過氣流的轉變發揮攻守之道。倘若傲劍先生的修為可敵千名武林高手,龍退之的“狂龍戰訣”當年使百人死、百人傷、百人退,還要再進三倍功力,方可跟敵手等量。換言之,龍退之已在短短十招之內,把“狂龍戰訣”的威力發揮盡致,臻至“破天勢”的極限。四周空氣忽然變得一片波動鼓湯。傲劍先生終於出手!劍氣變幻,能敵天意!龍退之一聲狂嘯,如龍破九天,硬撼劍氣!“好驚天動地的一戰!”無上軍師看得心神震撼:“這絕對是中土武林近百年來最值得記錄的一戰!”但見傲劍先生劍氣直透大空,似乎以其一劍之力,真能改變蒼天意願。卻是突然間,龍退之電目飛投傲劍先生,那股恨意和肅殺,直可包含天地一切。兩道巨力終於交撞!“蓬!”天地為之色變,一黯!龍退之嘴角溢血,倒踏七步趁勢調息歸元;那端,傲劍先生則是夷然負手,不見創傷淡然一笑,道:“龍退之,你始終還不是本人對手,真讓本人失望……”龍兒很細意打量傲劍先生,發覺他剛才打出劍氣時,右手五指在不斷變化吞吐,這是甚麼武功?“悲秋先生”燕蒼茫則手搖白扇,留意的,卻是僧王與戒日僧的對壘,他似乎還很記着,當日少林寺內僧王向項闖投出的異芒目光。經過山中鍛練,霍心的刀已把先祖鬼力赤的刀法、龍退之傳授的刀意合而為一,發展出自己一路的刀技特點。就算當年曾空手擊敗鬼力赤的“大藏法手”石帝心,此刻死而復生對上霍心,亦不敢空手接刃。刀意已困藏柳生獨恨!斷風之刀縱快,卻始終衝不破霍心的刀意境地。刀道至境,刀意藏敵!柳生獨恨忽然刀勢略緩……只要刀勢有一刻沉緩,他便能找出對方刀意的空隙一點。雖明知如此敵進我退,是犯了戰陣大忌,動輒是落敗身亡之局,但要他被困刀境而坐以待斃,卻是刀法大家的恥辱。一刻,便足夠了。然而,同是一刻,也足夠霍心破敵以刀。天涯九刀!每一刀彷佛都能遞到天之涯、海之角。柳生獨恨暗暗後悔,吐一聲:“不好!”便要凝氣於刀鋒一線,霎時刀氣橫逸,急舞一團刀光,迎上了天涯九刀!斷風一刀!霍心長笑一聲,天涯九刀如颳起大地一片風雲,挾着刀意、刀勢、刀氣,以沉龍刀劈出一刀!“天涯九刀”的第九刀!“當!”兩刀相碰,必有一死!在兩刀交擊的一剎,一幅西方極樂三聖的本尊圖,赫然投射在廣場的虛空中。八十九種回力,已充斥在僧王與戒日僧之間。每一種回力都是一道氣機,八十九道氣機在五息內爆發……這是智隱長老當日的話。刻下,也成了戒日僧的寫照。羣雄何曾見過這般情景,更驚訝的是,戒日僧突然雙腕盡碎,頹然坐倒地上。一敗塗地!“本座佩服!”龍退之昂然傲立,説的卻是由衷之言:“論武學造詣,本座自愧不如!”傲劍先生搖頭苦笑,卻是仍隱帶軒昂器宇,氣勢非凡,道:“龍教主亦是一代豪傑,能屈能伸,是大丈夫所為。”兩人對談之際毫無敵意,就像兩人已成了莫逆之交。龍退之淡淡看了戒日僧一眼,説道:“咱們三場搏擊,各勝一場……”剩下的,當然是廣場上最引人注目的刀道比拚!沉龍和斬敵,究竟孰勝孰負?——版權保留,非授權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