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柳昀兒?」
內侍官景公公,一雙犀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眼前這位姑娘。
「是。」
女子輕輕頷首,水潤的大眼直視着他。
只見她柳眉纖纖、眼若秋水,瓊鼻檀口、明眸皓齒,體態纖細而勻稱,膚質白皙而剔透,着實是個美人胚子。
他待在宮裏快四十年,見過的美麗女子不在少數──不説別的,光是前皇后董若梅與四位公主,便全是教人為之驚豔的大美人兒,但這姑娘又稍有一點不同。
除了生得美麗,這姑娘還有股沉靜、惹人愛憐的柔弱氣質,舉止優雅,望着他的眼神温和柔軟,教人打從心底舒坦。
他不自覺放柔語調説:「好吧,既然你想進宮裏工作,那你就留下來吧。不過現下太子和公主、駙馬那邊伺候的人都不缺了,你説你孃親以前是廚娘,你應當也會作菜才是,如果不嫌累的話,就先到御膳房裏幫忙,等過陣子太子公主房裏缺人了,我再調你過去。」
輕鬆、不必沾水的工作都是肥缺,要等缺額可不是那麼容易,不過因為私心裏喜愛這個姑娘,所以景公公承諾會盡快替她換個輕鬆的工作。
「在御膳房裏很好,謝謝景公公。」柳昀兒柔聲回答。
「你這丫頭真的不錯。」景公公稱讚道。「樣貌生得好,性子温柔又不計較,不像有些丫頭仗着自己生得好,一進宮就指名要待在太子身邊伺候,作着飛上枝頭當鳳凰的春秋大夢。嗤!就算我肯讓她們進太子房裏伺候,也得看太子看不看得上她們呢。」
對於景公公的抱怨,柳昀兒只是靜默不語。
景公公瞧着她,好奇地問:「你説你是白眉鎮人氏,怎麼會跑到大理城來,還想進宮裏幫忙呢?」
柳昀兒沒有回答,只是搖搖頭,輕輕一笑。
景公公知道她並不想説,也曉得每個人都有難以啓口之事,所以也不勉強她,大手一揮,便要人帶她下去了。
專司掌管宮女內務的嬤嬤安排她睡在竹苑裏,梅、蘭、菊苑裏的房間較為寬敞舒適,但大都住滿了,只剩竹苑裏最邊間的一間房還有空牀位,裏頭三個小丫頭,都是剛進宮沒多久的小菜鳥。
「這是宮裏的衣服,你等會兒換上,往後自己的衣服別穿了,在宮裏只能穿宮裏的衣裳。」內務嬤嬤將宮女的衣裳交給她。
「是。」
「今兒個你先好好休息吧,明日卯時起身,準時進御膳房開始幹活。」體恤她剛入宮,她要她今日先好好休憩,熟悉一下環境,明日再開始上工。
「謝謝嬤嬤。」
內務嬤嬤走後,柳昀兒將小小的包袱放在自己的牀位上,摸摸牀單被褥,再環目四望未來的寢房,忍不住輕嘆口氣。
真不愧是皇宮,即使是個小宮女的房間,擺設、用品的等級也比一般平民百姓家裏要來得好。
真是雲泥之別呀……
她面容黯淡,推開圓窗,外頭清風送爽,竹葉婆娑,霎時教人心曠神怡。
她仰望天際,竹葉之後的藍天,藍得像染的,她微眯起眼,想起心中的人。
此時他是否也正仰望着這片藍天呢?
不由自主地,她轉身朝外走去。
***
真正走入皇宮,才知道皇宮究竟有多大。
柳昀兒本來只想在竹苑附近逛逛,稍微熟悉一下環境,哪曉得這麼一走就迷路了,東兜西轉地,怎麼也找不着回去的路。
途中遇見的護衞見她穿着宮女的服裝,也沒阻攔她。她遇見了幾名宮女,但她心想自己竟然在宮裏迷了路,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所以也沒開口問,心想她們應當是要回宮女活動的梅蘭菊竹苑吧,於是便悄悄跟在這些宮女的後頭。
跟隨着前頭的宮女走出香氣瀰漫的花叢,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好大的湖泊佔據了前方的土地,湖面上有着迴旋曲折的九曲橋,湖心還有座涼亭。
原本應是悠然靜謐的美景,但卻被湖心四周站立的帶刀護衞們給破壞了,他們宛如防範敵人入侵般,精鋭的眼不斷四下掃視。
「怎麼回事呀?」前頭有個年紀輕的小宮女,問出柳昀兒心中的疑惑。
這等大陣仗,所為何事?
「咦?你不知道嗎?太子人在這兒嘛!」另一名宮女回道。
「太子?」小宮女再度喊出柳昀兒心中的迴盪。
是……太子?!
柳昀兒朝湖心的涼亭望去,果然看見涼亭四柱飄動的薄紗簾中,有道挺拔的身影忽隱忽現。
真的是他!她的情緒立即激盪起來。
「怎麼太子游鏡月湖,要帶這麼多人呀?」小宮女仍在狀況外,搞不清楚怎麼回事。
「你不曉得呀?這是四位駙馬的吩咐,聽説有人覬覦皇位,可能對太子不軌,所以無論太子人在哪兒,身旁必定有大批護衞層層保護。」一名宮女説着宮裏的八卦。
「是啊!畢竟先皇已經駕崩,而太子又尚未有子嗣,要是有個萬一,咱大理皇朝豈不是要斷後了?所以對於太子的安危,自然得格外謹慎小心。」
有人想對太子不利?柳昀兒聽了頓時心頭一凜。
「聽説太子不但未娶后妃,也尚未收任何人入房呢。若是能被太子瞧上了,收入房裏,產下龍子,説不準有可能被立為皇后呢!」一位容貌秀美的宮女痴想着。
「你想得美!別説咱們身分卑微,進不了太子的房,就算進得去,太子還不見得願意理你呢!」另一名宮女嗤笑道。
「什麼意思?」貌美宮女可能消息不太靈通,對許多事根本未曾耳聞。
「雖然咱們不應批評,不過聽説太子性子很孤僻,不笑不説話也不太搭理人,別説咱們了,連對幾位公主親姊妹也冷冷淡淡,極少主動往來。不單如此,大臣們為了讓皇嗣儘快開枝散葉,早在一年多前就送進幾位秀女,但聽説太子沒踏進過她們的房門一步,連她們長得是圓是扁,也不瞧一眼呢!」
「有這回事?」
「我有個好姊妹就在太子房裏做事,生得比你還美,原本也作着同你一樣的美夢,以為只要將太子伺候得妥妥貼貼,便有可能受到太子青睞。但是如今已經過了兩年,聽説太子連她叫什麼名字都沒問過呢。」
「啊!怎麼會這樣呢?」美貌宮女大失所望。
「所以啊,你還是安分點做事,少作春秋大夢了。」
幾名宮女嘟嘟囔囔、嘻嘻哈哈地走了,而柳昀兒卻忘了跟上去。
她滿心只想着太子。
他在那兒!就在那兒……她只要再往前一點,就能見到他了……
她飄浮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往通往涼亭的九曲橋走去。
她想瞧他一眼,只要一眼便行了!只要一眼……
「大膽!站住!你是什麼人?」
忽然,一聲大喝在她耳畔響起,接着手腕上傳來痛楚,她從茫然中回過神,才發現有兩把利劍架在脖子上,而自己的皓腕則被人粗魯地攫住。
「我……」她這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事。不慎闖入太子的禁區,她慌張地連忙道歉:「對不住,我是御膳房的人……」
「御膳房的人?既是御膳房的人,來這兒做什麼?」幾名護衞嚴厲質問。
「我……我是要……」柳昀兒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她只是迷路了呀。
「你不知道自己是來做什麼的,卻想接近太子?!説!你可是奸細?!」那人使勁地抓緊她細弱的手腕。
她被誤認為奸細了?
柳昀兒倏然驚慌起來,急忙用力搖頭解釋:「不是的!請您聽我説,我並不是奸細,我是剛入宮的……」
「太子要離開了,你們還在這兒吵什麼?!」一位看來階級較高的護衞走來,厲聲質問道。
「報告統領,卑職發現這名宮女無端靠近,懷疑她可能是奸細,企圖對太子不利。」
「不!我不是奸細,我是在御膳房裏幫忙的,我絕不可能對太子不利!統領大人,請您相信我呀!」柳昀兒慌忙解釋,急得快哭了。
她沒想到宮裏對太子的護衞如此森嚴,她竟被當成心懷不軌的奸細。
萬一他們認定她是奸細,説不定會將她打入大牢,嚴加拷問,皮肉受苦也就罷了,怕的是,再也見不到他……
護衞統領見她面容清雅,神情慌亂,並不像個奸細,便道:「我明白了。但你不能隨意靠近這兒,畢竟太子人在這兒──」
話沒説完,便聽見九曲橋的另一端傳來內侍官的呼喊:「太子起駕回宮!」
當下所有護衞全部傾身行禮恭送太子,柳昀兒也被那名攫住她的護衞強按着匍匐在地,不讓她有機會接近太子。
只是她雖被強按在地,卻敵不住強烈的渴望,悄悄側過頭,微揚起眼偷覷那個大步走來的尊貴太子。
他一身精繡白袍,頭戴冠玉,清俊的面龐上淡無表情,連斜過眼來瞄她一下都沒有,就這麼緩步自她身旁走過,然後逐漸遠去。
心痛的淚,潸然落下。
他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漠態度,刺痛了她的心。
他應當遠遠就瞧見她與幾名護衞在拉扯,卻完全沒問半句,好像壓根不在乎他們這些下人,或者──他不在乎的,其實是自己的安危?
她早聽聞他性子冷淡,但卻沒想到,是這種萬事皆休的消極冷漠。他不該是這樣的……
不該是!
太子走後,大批護衞也跟着離去,護衞統領趕緊要手下將柳昀兒放開。
見她芙頰上有淚無聲地滑落,格外楚楚動人,他當下心口一蕩,語氣不由變得更加温柔地安慰道:「你別哭,我相信你不是奸細,不過宮裏戒備森嚴,沒事最好別再亂跑,趕緊回御膳房去吧!」
「謝謝您,統領大人。」柳昀兒抹去臉上的淚,低頭道謝。
「那我先走了,你趕快回去吧。」統領護衞朝她揮揮手,然後追着前方的護衞隊,團團護衞着太子而去。
柳昀兒眼神激動,緊捏着手,痴愣愣地望着他們消失的方向,許久,許久……
***
一如景公公所言,御膳房的工作的確不輕鬆,每日不到卯時便得起身,開始準備一日的膳食。
先是太子、公主、駙馬以及小公主、小王爺們的早膳,然後是宮女護衞們的。緊接着準備午膳、下午的點心、晚膳……有時小公主、小王爺們夜裏餓了,還得備妥消夜。
所以御膳房裏除了深夜之外,裏頭幾乎整日都人聲鼎沸,熱鬧得很。吆喝聲、叫喚聲、洗菜洗碗的水聲,鍋鏟飛舞的鏗鏘聲,吵得人耳朵都快聾了。
而光是主子們的膳食,便夠難伺候了,因為個人口味不同,有的愛吃肉,有的愛吃菜,有的不吃魚,有的不吃牛、羊,還有挑食挑得特別厲害、幾乎啥都不愛吃的,那才教人傷腦筋。
譬如──
「撤膳!」
外頭傳來高呼聲,原本正在清洗大鍋的柳昀兒趕緊先放下手邊的活兒,去幫忙撤膳。
傳膳與撤膳都不是一件小事,每餐端上桌的菜餚沒有上百道也有好幾十道,每回都需要許多人手幫忙。
今兒個也送了三四十道菜,當然被取用的不到一半,剩餘的全由他們這些下人分食掉,大夥兒一點也不覺得委屈,還高興得很哪。
畢竟是太子公主所吃的山珍海味,即使是殘羹剩餚也教人口水直流。
柳昀兒努力將菜餚從送膳車端回廚房時,不經意瞥見自己現下端的幾盤菜餚,很明顯都沒有動過,當下納悶地問:
「這些菜,怎麼好像都沒動用過的樣子呢?」
一名資深的掌事嬤嬤瞧了眼,説:「喔,那是送進太子房裏的膳食。太子打從被帶回宮之後,性子一直很孤僻,平時不太和其他人一塊兒吃,總在自己房裏用,我想今兒個他八成又沒吃吧!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咱們主子裏,就屬太子最挑食了,常常一頓膳食連筷子也沒沾,又原封不動送回來。真不曉得到底要什麼樣的珍饈美饌,才入得了太子爺的眼呢?」真是無奈呀!
御膳房在皇宮裏的最角落,天高皇帝遠,即使暗地裏偷偷批評,主子也是聽不見的,所以有時御膳房説話可是百無禁忌,大膽得很。
「不過這樣也好呀,太子不吃,就便宜咱們了。」一名打雜的丫頭抿嘴輕笑。
「説得也是。我看往後咱們不必煮太子愛吃的,就挑咱們愛吃的便行了。」
「沒錯沒錯。」
幾名丫頭笑成一團,嬤嬤與廚子們也跟着笑,沒人在意太子一口膳食也沒吃,只有柳昀兒的心陣陣抽疼。
他經常這樣沒用膳嗎?
為什麼?吃不慣宮裏的食物口味?還是……心情鬱悶?
進宮已經快兩個月了,柳昀兒只在輪到她傳膳時遠遠見過他幾次,雖然根本瞧不仔細,但她還是感覺得出來,他的心情很苦悶。
他總是眉頭深鎖,臉上不見絲毫笑意,而他與幾位姊妹之間的互動,也確實如宮女們所言,冷淡疏離。
為什麼?他們不是一家人嗎?
找回了自己的家人,他為什麼不開心?
太多的疑問,全是無解之題,她也不再多想,只擔心他沒用午膳,肚腹必定飢餓,她的心……真的好疼。
「回來了?你辛苦了。餓了嗎?想吃點什麼?」
「我要吃──你!」
「你……別鬧了。」羞死人了。
「唉,好吧!既然不能吃你,那我要吃你親手熬的肉末粥,你熬的肉末粥又香又濃,我最喜愛了。」
「好好,就熬肉末粥給你吃。」
她像對個心愛的孩子似的,寵溺地應允。
他最愛喝她熬的肉末粥了……
***
清洗完午膳的碗盤,趁着大夥兒小憩的時間,柳昀兒悄悄在灶上起了個熱鍋。
先用豬骨熬湯,然後從米缸裏取出晶瑩的白米,洗淨後浸泡,接着倒入熬得濃郁的高湯中,再加入碎肉末熬到滾爛,起鍋後在碗裏撒些細碎的青葱,便是一碗香噴噴的肉末粥了。
這碗肉末粥是她的拿手料理,只不過在民間或許稱得上是家常美味,但在滿桌珍饈的皇宮裏,不過是平淡無奇的民間滋味,她煩惱他會不會連瞧都不屑瞧一眼?
不過,雖然有點擔心,她還是想親自為他煮一碗粥,哪怕最後會被棄置於廚餘桶……
將盛着熱粥的精緻大瓷碗放入托盤,蓋上瓷蓋,柳昀兒走出廚房,望着偌大的宮廷,心頭卻是一片茫然。
雖然急着想將熱粥送到他面前,但她根本不知道該上哪兒找人。
兜了幾個圈子還是找不着方向,正感到泄氣時,忽然有人喊住她。
「咦?你不是那位──御膳房的姑娘嗎?」
柳昀兒轉頭一看,發覺是上回解救了她的護衞統領。
「統領大人。」
柳昀兒連忙福了福,朝他行禮。
「你怎麼會在這兒呢?要上哪兒去?」他熱切地問。
「我……」柳昀兒咬着嫩紅的唇瓣,遲疑地道:「我想給太子送熱粥,卻不知道太子人在哪兒……」
「太子吩咐想喝粥?」護衞統領略為詫異地問。
「呃……」
其實他並無吩咐,但柳昀兒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説謊,不過護衞統領完全沒懷疑,自行解讀為肯定的答案。
「也是。聽説太子午膳沒用,理當餓了。現下太子正與四位駙馬商討大事,不好進去打擾,不過他等會兒會上御書房,不如你將粥交給御書房的內侍公公,先端進去擱着吧!」
「謝謝您,統領大人。」終於可以將熱粥呈給他,柳昀兒鬆了好大一口氣,萬分感激地道。
「我叫曾青松,你可以喊我一聲大哥。」他依戀地望着她姣美的面容。
他承認自己對這位小姑娘很不同,極為欣賞她。
「真……輕鬆?」柳昀兒一時詫異,忍不住瞪大了眼。有這種名字?
「是曾、青、松。」護衞統領耳根臊紅,用解釋過無數次的耐性,一個字一個字説:「曾是增減的增少個土部。青是青色的青,松是松樹的松──這麼説,你懂嗎?」他擔心她萬一不識字……
「可以的,我識得字。」柳昀兒點點頭,紅着臉,不好意思地説:「曾大哥,對不住,是我聽錯了。」
曾青松笑着搖搖頭,回道:「不要緊。第一次聽到我名字的人,十成十都會誤會,我已經習慣了。只怪我爹取名前沒細想,才害我老是鬧笑話。真是!也不能因為我們是青松鎮人氏,就給我取名青松呀。」他抱怨道。
「青松鎮?」柳昀兒眼睛倏然一亮。「那不就在白眉鎮隔壁嗎?我是打從白眉鎮來的,才剛進宮兩個月,我叫柳昀兒。」
「是嗎?真巧呀!那咱們也算半個同鄉羅?」曾青松聽了,對她的好感更是加倍,他大拍胸脯説:「昀兒妹子,以後有什麼問題,你儘管來找我,只要能力範圍所及,我一定幫你。」
「謝謝您,曾大哥。」
巧遇臨近故鄉之人,多了許多方便,為了怕柳昀兒迷路,曾青松還親自為她帶路,領着她到御書房去找內侍公公。
她滿心感激,只能不斷道謝。
因為那碗肉粥,無論如何她都希望能夠趁熱送到「他」面前……
***
滄浪結束與姊夫妹夫們的商討,離開議事廳,端着一貫面無表情的俊逸面孔,朝御書房走去。
眼前的景緻美得教人屏息,花園湖泊、水榭迴廊、亭台樓閣、硃紅屋宇,無一不精緻華美,但卻無法在他眼底停留。
他住在這裏,卻一直不覺得這裏是他的「家」,無論姊妹們如何熱情、臣子們如何歡迎期待,他始終感覺,自己不過是個借住的外人。
他甚至曾經懷疑──我真的是太子嗎?
當然他見過已逝的父皇,他們兩人的相像,連他都無法否認,但僅憑兩人長得像,再加上大姊所謂的胎記印證,便可證明他就是太子?
畢竟對於回到皇宮之前的記憶,他是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受了重傷躺在懸崖下,幾乎死去……
大皇姊夫祈昊認得他,説他過去名喚秦天佑,是白眉鎮秦家鏢局的少當家。這是能找回他的過去的一絲線索,因此當他療傷半年,好不容易傷愈後,立即私下走了一趟秦家鏢局,想找回過去的記憶。
但到了白眉鎮,卻見鏢局已經人去樓空,屋舍破敗頹傾,幾乎盡數被焚燬,其景好不淒涼。
聽鎮上人説是秦家得罪小人,遭人買兇滅門,老當家夫婦慘死,少當家失蹤,其他鏢師們死傷的死傷,逃散的逃散,無人留下。
曾經風光一時的秦家鏢局,竟落得這步田地,誰能不感嘆?
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跟隨老當家幾十年的老管事,才問出連他也不知曉的過去。
原來他的確不是老當家之子,而是被人棄置於蒼山的棄嬰。一位樵夫上山砍柴時,從想吞噬他的野獸口中救了他,不過樵夫家中孩子太多,食指浩繁,實在養不起他,這件事傳入秦家鏢局老當家耳中,膝下無子的老當家便收養了他,將他視如親生兒子般養育。
這一點,也和當年未滿一歲的滄浪太子被國丈董合抱往蒼山祭天時,意外被野獸叼走不謀而合,因此,大家更加篤定他便是太子。
不過很可惜,走了一趟白眉鎮,看見他打小生長的地方成了那副慘況,他仍是半點記憶也想不起來,只是一顆心不由自主地陣陣抽疼。
他為過世的老當家夫婦以子嗣之名另行厚葬,恪盡人子之孝,然後黯然地回到宮裏,繼續當他的太子,也任由自己的心繼續在茫然與迷惘之中漂盪,找不到停泊之處……
「太子!」
他正要踏入御書房,忽然身旁竄出一個嬌俏的身影,她手上端着托盤,因為衝得太快,險些沒將上頭大碗翻倒在他身上。
「你是?」
他擰着眉抬頭一看,半晌才認出眼前的女子──不知是哪位大臣硬要送進宮的秀女之一,名叫……
他壓根不記得!
「太子,奴婢姓盧,是內部侍郎盧光洲之女,閨名喚雪靈。雪靈聽聞太子午膳未用,心疼太子肚腹空蕩,所以親自下廚煮了碗麪,是用翅蔘和鮑魚熬的湯頭,太子您嚐嚐吧!」
窈窕美麗的盧雪靈婀娜地捧高托盤,嬌滴滴地説道。
打從她們五名秀女入宮後,太子始終冷淡以對。從不曾進過誰的房,雖然這樣誰都沒撿到便宜,不過自然誰都心有不甘,拚命使盡渾身解數想引起太子的注意,好早日得到寵幸。
「我不餓,你端下去吧。」滄浪淡淡瞥了眼女子手中擺滿珍奇海味的湯麪,他光瞧就覺得膩,根本毫無胃口。
「這可是雪靈花了幾個時辰親手熬的,口味絕對沒話説,請太子感念雪靈對太子的一片真心,嘗一點吧。」
見她説得泫然欲涕,滄浪只覺心煩。為了儘快打發她,不讓她繼續嘮叨,滄浪大手一揮,要身旁的人接下。
反正收下之後要不要吃,仍隨他的心情而定。
盧雪靈見他收下,以為自己打動了他,心中暗暗得意,竟得寸進尺地央求道:「太子,讓雪靈陪您一塊兒用餐吧!咱們從來沒有好好閒聊過,雪靈想多瞭解太子您的一些……」
她故作羞怯地低下頭,又千嬌百媚地傾過頭,一雙明媚大眼眨呀眨地挑逗他。
滄浪閉上眼,全部的忍耐到達極限。
「來人!雪靈姑娘要回去了,送她安全回房。」
吩咐完畢,他隨即大步走入御書房,不再理會被擋在外頭痴痴叫喚的盧雪靈。
「太子!太子,您怎不理我了呢?太子──」
關上門,也將那些教人起雞皮疙瘩的「深情呼喚」隔在門外,這下他總算能夠鬆口氣,不用再應付那些別有居心的女人。
撥開珠簾,走向內院窗側的書案,眼一瞥,猛然煞住腳步。
他瞪着光潔如鏡的紫檀木桌,上頭擱着一個大瓷碗,瓷碗上覆着蓋,瞧不出裏頭裝着什麼,不過看得出絕對是吃食。
怎麼又來了?!
到底是誰擅作主張送這些東西進來?他沒胃口就是沒胃口,他們為什麼就是聽不懂?!
他惱怒地重重擰眉,大步走過去,不耐地掀起瓷蓋,想瞧瞧裏頭又是什麼珍稀美食,非得送到他面前來。
但出乎他意料地,瓷碗裏不是什麼高檔的食材,僅僅只是一碗普通的肉末粥。
這碗粥平凡無奇,沒有什麼昂貴的配料,看來就像尋常百姓的吃食,根本不該出現在皇宮裏。
但好奇怪,這碗肉末粥再平凡不過,為什麼他卻覺得它看起來好吃得不得了?
光聞那肉末與青葱的香氣,還有那濃濃的大骨香,他就饞得禁不住直吞唾沫。
他的食慾被挑起,忍不住拿起一旁的瓷調羹,試着舀起一瓢肉粥,送入口中嚐嚐。一嘗之下立即瞪大眼,大為驚豔。
好綿、好香的粥!
雖然沒有什麼高檔的配料,可是熬得濃透的大骨湯汁,全被米粒吸收了;細碎的肉末熬得軟爛,入口即化;青葱不但增添了香氣,也解膩去腥,更添風味。
他吃過這道粥嗎?
他不記得自己曾經吃過這樣的肉粥,但就是覺得好懷念好懷念,好像他曾經嘗過無數次那般。
他顧不得熱粥仍有些燙嘴,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吃……
沒多久,一碗肉末粥就被他吃個精光。
他放下空空如也的大碗,滿足地舔舔唇,温熱的肉末粥飽暖了肚腹,也慰藉了他孤寂的心。
這是誰熬的粥?他曾吃過嗎?為什麼他覺得如此熟悉……
還有,為他熬了這碗粥的人,究竟是誰?
他想知道!
「來人!」
他走到門邊朝外頭揚聲一喚,貼身服侍的內侍官文福立即恭敬地上前。
「小的在。請問太子有何吩咐?」
「我問你,這碗肉末粥是誰送來的?」滄浪指着桌上的空碗,急聲問道。
「那、那是方才御膳房送來的。」內侍官不安地看着他,囁嚅地問道:「敢問太子,那碗粥是不是有什麼問題?粥送來時我已驗過毒,安全上絕對沒問題,還是口味上不合太子您的喜好……」
「不,我只是想知道是誰熬的。你馬上將人找來!」
「是。」
文福不敢遲疑,立即遣人前往御膳房傳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