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世子無恙吧。凌昭藍很奇怪,御天他們剛剛退去,宗律卻已經帶着好多人來了,遠在宮牆之外,他的聲音已經傳了進來。
沒事。哥哥擔心了。宗念素來不喜歡他的哥哥。
是什麼人?膽敢夜襲世子?宗律向凌昭藍質問道。
是凌昭藍的話未説完,宗念就接上他,我説了沒事了,我要歇息了,這件事留着明天我親自處理。
世子要歇息。我扶你進去吧。宗律突然湊上身來,硬生生地拉過宗唸的胳膊,宗念想厭煩地擺擺手,卻突然感到腰身之下一陣刺痛。
你宗念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他的眼前越來越黑,神志開始模糊,最後映在眼中的,是他哥哥宗律的笑。
一個殘酷刻薄的笑。
世子。剛才參與搏殺的人都愣住了,凌昭藍一聲驚呼,宗律。此刻他已經顧不上避諱,你竟敢謀逆!他剛想撲上去,已經被長槍架住不能動彈,不光是他,所有世子府的侍衞都已經在長槍的包圍之下,有一個侍衞剛向前一步,就被亂槍戳死。
你們凌昭藍徹底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們難道都想謀逆不成?可惜他的話沒有一個人回答。
宗律背對着所有的人,他的雙手拿出方巾不停地擦拭着手中的匕首,雙肩劇烈地抖動,他沒有理會任何人,獨自蹲下身來,輕輕伸出手在宗念不能瞑目的眼睛上一抹,你安心地去吧。他小聲對着他的耳朵,彷彿是在説悄悄話,羿國就交給我了。
可惜宗念再也聽不見了。
宗律突然站起來,轉過身,看看凌昭藍,又看看在虎口之下的所有的長刀侍衞。
你們都看見了,世子剛才是被那三個從虛邙山來的人殺的。他高聲地對所有人説。
院落中靜悄悄的,只有巨大的沉默,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來。宗律點點頭,慢慢踱到凌昭藍的身邊:凌將軍你説呢?
賊子。凌昭藍破口大罵,身軀不斷地扭動,槍尖已經戳破鎧甲陷進他的身體裏面。
如果你們同意我的話,就放下手中的刀。宗律説道,卻仍未見有人回應,我的話你們都聽清楚了沒有?
好半天,終於有一個侍衞遲疑地走了出來,將手中的刀放了下來,他旁邊的一個侍衞見狀突然衝了出來,手中的刀猛地在那人背後一砍,張大毛,你忘記凌將軍的教誨了麼?那個人聽到話的時候,已經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弟兄們,這些人是不會放過他拿起刀振臂呼喊,可惜很快就被宗律的長槍兵圍上,五杆黝黑的槍桿貫穿他的身體,接着那五個槍兵一起用力,將他的屍體舉了起來,鮮血順着槍桿往地上流淌。
好漢子。凌昭藍閉上眼睛,不忍再看下去。
你們都看到了。宗律再次掃視眾人,這一次有不少長刀侍衞站了出來,殺戮,總是能起到震懾的作用,剩下的人握緊手中的刀,慌亂地看着周圍出走的兄弟。
叛賊。凌昭藍對着那些垂首走過他們身邊的人説。
凌將軍,我很欣賞你,所以決定再給你一次機會。宗律又走過來,伸手撫摸着凌昭藍的臉説,他眯着眼睛,神態曖昧。
拿開你的髒手。凌昭藍冷冷地説。
哈哈。宗律放開手,好,他突然向前一湊,在凌昭藍的耳邊輕輕地説,凌將軍,你是個聰明的人,我本來就沒有打算放過你們。説完,他嘿嘿地笑起來。
宗律凌昭藍的聲音絕望地在院落中盪來盪去。宗律一招手,站在凌昭藍面前的那名長槍兵猛地往前一刺,槍舌鑽開凌昭藍的身體,撕開一個口子,在他的背後露出帶血的鱗牙。
好。宗律命令人搬出一張椅子,坐了下來,你們現在都是我的人了。他對那些變節的侍衞們説,你們立功的機會到了,現在,拿起你們的刀,把這些不願意歸順的人統統殺死。
長刀侍衞們面面相覷,沒想到宗律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來,站在他們對面的都是自己的兄弟啊!
怎麼?不願意活着?願意死?宗律面色一變。
人羣中衝出一個人來,拾起地上的刀:兄弟們,別怪我了,我也是為了活命。更多的人開始拿起刀,面對着昔日的戰友。
宗律一揮手,那些長槍兵迅速退開,將院子圍了起來,那些被圍在中間的人,每一個都猶如困獸。
宗律卻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以肘支頭,嘲弄地看着眼前的這些人,對掌握別人命運的人來説,生死不過是一場好玩的遊戲。
那些沒有變節的侍衞互相看看對方,點了點頭。
斬血千山寒。其中一個侍衞大呼起來。
千山寒。
千山寒。狂嘯的聲音化作沉重的巨響在大羿的王宮中滾動,月亮在這咆哮聲中躲了起來,空中烏雲也為之震顫,幾乎消散。
這是傳説中屬於黑衣武士的口號,發出這聲咆哮的時候,這羣侍衞臉上已經看不到對生死的思慮,仿若那傳説中不可戰勝的神話。
計劃已經成功了。遠遠的房頂上,黑袍人漠然地看着院中的殺戮,愚蠢的人們。
可惜了我們的兩個刺客。他身後的人嘆了一口氣。
是麼?黑袍人淡然地説,他們不會白死的,我保證。
嗯。他身後的人點點頭,抬起頭,也向院落中看去,真像是地獄呵。他説。
小白,我們這是在哪啊?楚晚在迷糊中睜開眼睛,卻只有耳邊呼呼的風聲和眼前飛快倒退的天空,她突然覺得冷,才發現自己身上只穿着睡覺時單薄的貼身小衣,身體像個粽子一樣裹在被子裏面,啊,這是怎麼回事?
你醒了?利飄雪沒有回答她,旁邊和他一起奔跑的明翊幫他回答了。楚晚扭過頭:呀,你們怎麼渾身是血啊。
還不是為了你。御天看看她,沒好氣地説。
我?楚晚無辜地問,小白,你
噓,別説話。利飄雪的語氣永遠是那麼温和,讓楚晚的心安定下來,回去我就告訴你。他的聲音逆着風的方向傳來,卻是那麼的清晰,彷彿就是在耳邊低吟一般。
楚晚把頭靠在他的背上,貼在他的耳邊説:不許騙我哦,好冷的,你冷不冷啊?楚晚輕輕在利飄雪的耳邊哈了一口氣。暖暖的癢癢的感覺,利飄雪微微地笑了笑,手上不自覺地用勁,將楚晚摟得更緊了。
夔哀帝七年四月十六,少年們自虛邙山至西羿櫟陽一月有餘,在救下楚晚的那一刻,少年沒有料到,他們已經卷入到牽涉整個大陸命運的陰謀中去。那時,他們只知道在淡淡的月光下奮力奔跑。
他們回來了。一個少年急匆匆地跑進來,對北豹魂説,他的話音剛落,利飄雪一行人就已經從大門外走了進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利飄雪剛放下渾身痠軟的楚晚,御天已經開始發難,卻不知是在問誰。
水。利飄雪疲倦地搖搖頭,北豹魂示意御天不要急,吩咐剛才的少年去拿些水來。
快!趁着這個空隙,明翊喊道,我們得趕快離開這兒。
荒唐。北豹魂聞言怒道,你們夜半出行,回來一身血腥,就要我們離開,莫非你們惹下什麼禍事不成?
沒有時間解釋了。明翊着急地説,他們就要來了。
他們?北豹魂疑惑地説,他們是誰?
端水的少年走了進來,把水放在利飄雪旁邊的桌子上,利飄雪的手剛一碰到杯子的壁沿,地面的震動開始順着桌子的腿向上攀爬,然後是桌面,最後整張桌子都晃動起來,杯子裏的水開始左右搖擺,擺脱平靜的束縛,灑在了利飄雪的手指上。
他們來了。利飄雪的手收攏成了拳頭狀。
人們將頭抬起來,注視着庭院的外面。
羿國的重步兵虎涉,天下聞名。沉重的鑄着鐵刺的靴子整齊劃一地踏在地上,彷彿隆重的鼓點,有條不紊,殺氣漫天。這羣從羿國的年輕人中選出的最強壯的步兵,即使身上穿着重達三十多斤的鐵甲,行進起來卻依然從容不迫。除卻遠戰用的長戈,每個士兵的腰間還佩着一把弧形的長刀,這便是西羿有名的弧月刀。西羿的鍊鐵之藝,本就是大陸中的翹楚,天下的名刀,十之有九,來源於西羿。
你們走。驕傲的首領摸摸自己的鼻子,指住負責守衞的侍衞,從現在開始,這裏由我們虎涉接管。
他們動的時候,仿若雷霆,此刻靜立起來,卻如山嶽一般沉默。只有風穿過鎧甲和兵器之間的呼呼之聲。高大宮牆的夾道之下,虎涉瞬間布在庭院大門的兩側,整齊地排成四行。
秦雎提提馬的繮繩,將馬頭調轉過來,正對着庭院的大門,想想自己要面對的人們,是傳説中虛邙山上來的人,不禁有些激動,我乃羿國秦雎。他驕傲地説,是你們誰殺了我大羿的世子,快出來受死吧。
他的聲音不是很大,語調也不疾不徐,志在必得的語氣彷彿將生命視若草芥。
什麼?北豹魂的瞳孔猛地一張,不敢相信地望着御天,你們殺了宗念?
這不可能。明翊走過去,看着北豹魂,我們是去找了宗念,但沒有殺他。
御天和利飄雪沉默不語,北豹魂此刻已經意識到事態的嚴重,他走過去,拍拍御天的肩頭: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御天抬起頭來,北豹魂的眼睛平和安詳,我們沒有殺他。
我相信你們。北豹魂看着他們三個人的眼睛,連他都不知道為什麼,在什麼也不知道的情況下説出這樣的話來。
好。御天握緊手中的龍紋,你們呢?他看向屋中周圍其他的少年。少年們的眼神已經告訴了他答案,信任的力量讓御天的熱血沸騰起來,每個人都伸出手,默默地撫摩着自己的兵器。
我們殺出去,即便是用自己的血也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少年們的手握在一起。
殺人者死,傷人者創。秦雎的眉毛擰成一團,虎涉得令
喝重步兵們大聲地叫起來,聲音塞滿狹窄的道路,向上膨脹。
衝進去,殺光他們,為世子報仇。他拔出了自己腰間的刀,在空中畫過一個銀弧。列在夾道上的虎涉們將長戈兩兩相交,鐵器間的摩擦發出哧哧的聲音,令人發寒,攻擊的前奏,仿佛盛大的儀式。等到長戈相交第三次的時候,站在第二排的士兵斜向前一步,填補住第一排的空隙,密密匝匝的虎涉們開始向庭院的大門謹慎靠攏。
秦雎一揮手,隊列裏面走出三個重甲的士兵,抬着一把七尺有餘的大鐵錘,秦雎號稱西羿第一力士,所使的兵器果然是非同凡響。他還刀入鞘,略微欠身,單手伸出,握在鐵錘的長柄中部,毫不費力地將鐵錘拎起,另一隻手略抬馬繮,馬兒輕輕地向前兩步,踏上台階,庭院赭紅色的大門就在秦雎的眼前了。
秦雎的雙眼眯了起來,喝他大喝一聲,剛才握錘的手向前一滑,另一隻手緊跟着握住錘柄的後半部分,鐵錘的錘頭在空中只掄過小半個弧,便可聽見呼呼的破風之聲,他將雙臂的力量全部傾注出來,猛地向大門的中心砸去。
虎涉的士兵們將眼睛睜大來,只等大門碎裂成木屑,然後一擁而上。
可是秦雎的錘離門還有一尺的時候,那門就自己裂開了。尖利的槍頭先是在門上鑿開一個洞,接着猛地迴旋,轟的一聲,那道門被肢解開。伴隨着紛紛落下的木屑,隱約可以看見那個高大的漢子雙手持槍的輪廓。秦雎的心頭一凜,已來不及撤回自己的兵器,重錘氣勢不歇向着門檻之上砸去,持槍的大漢突然出槍,以槍尖在錘頭上輕輕一磕,再沿着錘面一滑,鐵錘的勁力已被卸去大半,秦雎只感到手頭一鬆,眼前一花,那槍尖輕輕往上一挑,鐵錘已經脱離了雙手,越過自己的頭頂,在空中飛過一段距離,砰的一聲,對面的牆凹陷下去,錘頭砸開一個平整的大坑,嵌在裏面,過去一會兒,凹陷的周圍才開始出現向四周擴展的裂紋。
因為角度的關係,虎涉的士兵們只看到秦雎向前一突,卻看不到北豹魂的動作,所以他們都不能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目光開始集中在那飛起來的鐵錘之上。接着虎涉們開始挪動腳步,想看到那個一招之間就把西羿第一力士的兵器挑飛的人是什麼樣子。這時候,秦雎卻感到撲面的殺氣,就連他胯下的馬也不由他的控制往後一退。北豹魂一擊得手,身體往旁邊一錯,閃過秦雎,一下子衝入到虎涉的包圍之中。虎涉們一驚,持槍的大漢眼角向兩邊一掃,橫過長槍,面對數百名重甲的士兵,他的臉上卻一點恐懼的表情也沒有,甚至有一些興奮。
北豹魂消失在秦雎眼前的時候,映入他眼簾的卻是一支碩大的矛頭。秦雎的手頭已經沒有兵器可以擋擊,慌忙之間想提起馬身阻擋,可是自己的手指剛動,矛頭卻近在眼前。噗可以聽見利器刺穿骨頭的聲音,虎涉的士兵們剛準備應付出現的敵人,卻又看見秦雎的身體被一杆長戟帶過,他的背後現出長戟的矛頭,接着又是砰的一聲,秦雎的身體被釘在牆上,他雙眼圓睜,雙手擎住戟頭的小枝,嘴巴略張一下,頭頹然地垂了下來。秦將軍死了。虎涉的士兵中有人驚叫起來,接着更大的喧譁聲響了起來。
門中再次閃過一個少年的影子,他飛快地衝到牆邊的長戟處,伸手握戟猛地一拔,秦雎的屍體從牆上滑落下來,然後他貼着北豹魂的背,各自面向一邊的士兵。
不要亂。站在最前面的是新近升起來的虎涉的千夫長,他招起手,令兩邊的士兵們靜了下來,否則秦將軍不是白死了麼?虎涉的士兵們顯然是經過大的場面,聽到他的話,已經亂開的隊形開始慢慢恢復,一層層地圍攏,想要組織起他們最拿手的進攻。
虎涉之利,在於他們的堅不可破。
可惜他們的敵人是大陸上最優秀的戰士們,他們沒有給虎涉們重新組織的機會。一條灰影猛地躥出,落在剛才秦雎留下的馬匹之上,打馬向着御天所面對的陣中衝去,他的手中銀光一閃,卻是一把斬馬長刀。接着,更多的人衝了出來,衝入虎涉佈下的陣中。
他們迅速衝到御天身邊,形成一個三角的形狀,將騎馬的明翊和跟在馬後的小姒圍在其中。御天行在最前面的那個尖角之上,橫過戟身,攔住衝過來虎涉的身體,使勁一推,竟將五人一排的士兵推開,接着他的長戟一掃,已將那一排人掃倒在地。
可是後面士兵的腳步並沒有停止,他們從不畏懼死亡,只鄙夷懦夫。
與御天形成犄角的對邊的是北豹魂帶着五個少年,擋住從另一面殺將過來的虎涉。虎涉們雖然勇猛一如從前,可從未感到如此絕望,從一開始,這羣人的勇武就讓他們感到震驚。
一條白色的人影挾住一個彷彿有些虛弱的少女立在了宮牆之上,下面殺伐之聲正隆,誰也沒有注意到他。
明翊。宮牆上的人大聲地叫道。虎涉們有人抬起頭來,只見白衣白髮的利飄雪,接住。説話之間,他輕輕地把少女摟在自己的懷裏,在她的耳邊説,你等我。説完,猛地將少女的身軀向着馬上的騎士一擲而出。
小白。楚晚在空中伸出手,撫過利飄雪模糊的影子。隨着楚晚身軀的下降,有虎涉探出長戈想要攻擊楚晚,卻猛然感到耳邊一陣風嘯之聲,在這麼多兵器碰撞聲中脱穎而出,接着腦中一白空白,一隻烏梢白羽箭已經射穿他的顱骨。他身邊的士兵抬起頭,卻看見白衣人張開大弓,冰冷的箭頭已經對準了自己。
明翊長刀擺動,將周圍的兵器使勁格開,再收刀,雙腳在馬鐙上略微一蹬,使自己的身體抬高,伸出雙手,接住楚晚,再把她抱在自己的懷裏,緊緊地護住。
你們頂住,別讓他們出去。千夫長身先士卒,與身前的少年不住的交鋒,向與自己遠隔數米的虎涉們大喊。可惜他無法理解他們的痛苦,那羣人形成的陣勢,如一支尖鋭的長槍,一下子就插入他們的腹地,攪動他們的陣形,並一步步前進,想要撕開一個口子來。
啊。一個少年稍微不慎,被虎涉的腰刀攻擊到,他身邊的少年迅速地將他擠進三角的陣中,小姒從旁邊急忙扶住他,陣形略微地縮小,填補上剛才少年留下的空白。
御天斜擺戟頭,劃破面前士兵的臉,他抬起頭,看看牆上的利飄雪。利飄雪已經注意到了,御天他們的攻擊越來越縱深,虎涉已經沒有辦法填補死傷的空缺,而後面的北豹魂他們則寸步不讓,不讓後面的士兵湧向前去。那一層包圍越來越薄弱,可能一捅就破。
利飄雪伸手摸向第二個箭壺,一把抓起十一支箭,將長弓平擺,扣住白羽,張弓,瞄準。
快呀。前面道路的拐角處,一個青衣的少年牽引着十幾匹馬形成的馬隊,在遠遠的地方對着他們大喊。他的喊聲剛剛落掉,箭嘯之聲刷刷響了起來,御天身前的敵人被掃倒一片,接着他再砍倒一人,前方就豁然開朗起來,他讓開身子,讓明翊帶着楚晚從陣中奔出,又拉過那名帶傷的少年讓他走在前面,自己卻又返身衝入陣中。
走啊。少年們隨着喊聲慢慢地開始退去。
利飄雪。御天再次大叫起來,他拉開身前的少年,讓他退開,長戟和北豹魂的銀槍同時猛地一掄,將身前的虎涉們逼退,接着利飄雪的箭就已經到了,虎涉們疲於應付,不得不格擋退開,和御天北豹魂錯開一個空隙。
走。北豹魂拽過御天的肩膀,那個空隙已足夠他們離去。
利飄雪的任務已經完成,在宮牆之上幾個起落,向馬匹的方向奔去。
混蛋。千夫長的肩膀上插着一支利箭,幾乎沒有機動性的虎涉重步們已經無力去追趕那羣少年。只留下堆在夾道上流淌的鮮血,破碎的鎧甲,七零八落的兵器和幾十具屍體。虎涉們征戰大陸以來,從未遇到過這樣慘重的失敗。
哧啦。千夫長惡狠狠地看着敵人遠去的背影,以手握住箭桿,猛地一拉,三稜的箭頭之上,赫然帶着幾絲血肉。
秦雎的屍體已經徹底冰冷,老人深吸了一口氣,勉強抑制住自己的淚水,只是慢慢地伸出枯瘦的手掌,仔細撫摸過秦雎的臉龐上的每一寸肌膚。
大殿之上,宗律斜過眼睛,看看老人,眼中掠過一絲令人不易察覺的陰鷙,秦老將軍,節哀啊。
秦雎是我的兒子,老人立起身來,表情猛地冷若秋霜,我最瞭解他不過,他為人驕縱,遲早會橫死在沙場之上。
秦老將軍,你言重了。宗律走過來,帶着安撫的態度説。
我兒為國而死,死得其所。老人的聲音陡地一高,他們現在在哪兒?
根據剛才令箭的指向,應該往城東而去,現在估計快到城門處了。宗律娓娓而道。
老人的眼睛眯了起來:給老臣五百輕騎,願提賊人之頭來見。
老將軍願意出山?宗律大喜過望,秦雎之父秦重,是羿國第一名將。
對手是黑衣武士麼?老人默默地念叨,籠在袖中的雙手,在黑暗處摸索着一件熟悉卻已經有好多年沒有佩帶的物事來。
宗念。四面立柱上的火燭閃爍着,這個國家,終於宗律嘴角上翹,一個笑浮現出來。
可惜宗念聽不見也看不見,他現在直直地躺在棺木的中央,失去所有的痛苦歡樂悲傷。
你們好好守着。宗律揮手對身旁的幾個小宦官説道,斜眼又看了看宗唸的樣子,露出一個厭惡的表情,對自己的這個弟弟,無論生死,他都始終不能釋懷:是誰奪走自己的父愛,是誰讓自己只能在陰暗的角落卑微地苟活,僅僅是因為他的母親比自己母親受寵愛麼?
命運。宗律嘲弄地想着這個詞,背影漸漸消失。
絲絲清風悄然入室,讓剛才還在打呵欠的小宦官猛地一寒,火苗微微地一顫,光線弱了下來。
櫟陽城外一馬平川。
這是什麼地方?明翊看看四周,誰也沒有想到剛出櫟陽不過數十里,景色就與先前截然不同起來,眼前的山色醉人,樹木葱蘢,讓人不禁想起虛邙山來。
北豹魂沒有説話,他打着馬向前走了幾步,長槍撥開路邊的雜草,只聽見哧啦的一聲,槍尖顯然劃在了石頭之上,放眼過去,剛才的劃痕還清晰可見,只是石碑上的字跡更加顯眼:落蒼山。
落蒼山。御天想了想,好好一座山,幹什麼叫落蒼山。
因為這裏不像虛邙山上有常年青綠的喬木,一到秋季,這裏的樹葉會全部變黃,一片葉子都不剩,所以北豹魂抬起頭,眼神迷離,似乎是想起了許多年前的往事。
那一定很美吧。楚晚憧憬着,他們的眼睛都開始向四周看去,想象着一片蒼蒼的山色,那是怎樣的景緻呢?
如果我沒有記錯,這裏應該還有東去的路吧。他想了想,下馬而來,牽着馬向山上走去。
將軍,這是落蒼山啊。秦重身邊的騎兵隊長不明所以,我們
混賬。秦重怒道,本將行事,豈容你多嘴?如果記憶沒有出錯,他們就應該在落蒼山之上吧,就像當年他們奇襲一樣,一條悄無聲息的小道,一次完美無缺的暗渡陳倉,來吧。秦重眯起眼睛,我等着你們。
戰鬥呵大風在山腳之下平卷而來,吹起戰士多年未用的徵袍,嘆息的聲音被風帶走,一掠數里,如同歲月的痕跡,一去不再回頭。
沒想到這裏還有路呢。楚晚不住地感嘆。
是啊。北豹魂説,很多年以前,我曾從這裏走過。
小姒坐在馬上,抱住雙肩,抿着嘴巴,隨着道路越來越幽深,讓她感到有些許的寒冷。
冷吧?明翊問她,儘管她一個勁地搖頭,但是明翊還是脱下自己的袍子,披在了她的身上。
小心。御天突然大喝一聲,手中的龍紋一揮而過,打向那襲來的白羽箭,從緊張的環境中剛剛解脱的他們,沒想到一下山便會遭到襲擊,箭網從三個方向一股腦兒地將他們罩在其中,不過少年們的反應已經遠在常人之上,大變之下,兵器很快在手,格擋之聲不絕於耳。
明翊手起刀落,將小姒和自己身邊的箭擋開,然後迅速地將小姒拉下馬來,側過馬身,擋住他們的身形。
快上馬。北豹魂突然對他們叫道,利箭的攻擊只有一輪,在此同時,騎兵已經貼着地面掩殺過來。他們彷彿就緊跟在羽箭的後面,箭雨一落,他們就驀然出現。
殺出去。三面同處在包圍之中,身後只有落蒼山,北豹魂雖然不明白是誰能夠知道這條幽僻的小路,但眼下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緊跟在一起,不要被他們衝散了。
可是他的話音剛落,騎兵隊交叉而過,就將人羣隔開來,西羿雖不主修騎兵,但即使這樣,千人的輕騎衝起陣來,力量也不可忽視。
混蛋。御天長戟一擺,試圖在刀叢中殺開道路,卻沒想到這樣的棘手,只有退回來和明翊一起護住馬上的利飄雪和楚晚。利飄雪下意識地向箭壺中摸去,才想起來,自己的箭在剛才已經用完了。
小姒呢?明翊四下張望,在人羣的縫隙中發現少年們正努力地保護着她,他暫時放下心來,但是對方人數眾多,如果不盡快突圍,只怕最後也會體力不支。
我們靠過去。利飄雪護住受到驚嚇的楚晚,對明翊説道。
北豹魂身上的殺氣越來越濃,最後籠罩全身,甚至已經開始向周圍輻射。
那兩個人,其實早已經看到了對方。羿國的輕騎兵們明顯地感覺到座下的馬匹已經不在自己的操控之中,馬隊在北豹魂的面前分開,又在他的身後合攏,卻沒有人敢近他分毫。
果然是你。對方於千軍之中徐徐地打馬前來,那張臉雖然經過了風霜的盪滌,卻依舊有當年的痕跡。
我認得你。秦重伸手入袖,在那件物事上細細地摩擦,當年你也在其中,我們曾經是戰友。説完,他慢慢摘下頭上的角盔,露出斑白的髮絲,鄭重地掏出那隻虎烈兜鑾,戴起來。
你也曾是黑衣武士。北豹魂冷冷地説。
可我更是羿國的上將軍。秦重開始向馬身上掛的大槊摸去。
那麼北豹魂左手握住兵器,右掌切在左腕之上,行了一個禮,請了。他撕開身外的衣袍,那隻白色的虎頭咆哮而出,斬血千山寒。他大叫道。
來吧。秦重揚起大槊,遙指北豹魂。
周遭的一切殺戮,鮮血彷彿都已經不存在,天地之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兩個人的戰鬥。那故往的情誼,須臾之間化為烏有。
温熱的血順着龍紋流暢地下滑,開始的時候,御天還去擦拭,到最後,如同涓涓的溪流變成奔湧的江河,血越來越多。少年們雖然匯合到了一起,但這一次已經不像是對付虎涉一樣,那樣的巷戰,虎涉沒有形成應有的陣法,而這裏開闊的地帶,卻是最有利騎兵展開的。他們如同斬不斷的流水,且進退自如,一旦少年們的攻勢凌厲的時候,他們便迅速地撤去,而一旦有空隙,他們就會讓少年們陷入苦苦的防守之中。
啊楚晚尖叫一聲,臂膀處被剛才前來掠襲的騎兵的彎刀割傷,流出血來。
楚晚。利飄雪關切地捂住她的傷口。
小白,我們本來就虛弱的楚晚身體越來越軟,能出去嗎?
能的。利飄雪的聲音有些哽咽,你是相信我的。他説,你等着我。他把楚晚交給小姒,可是楚晚的手卻怎麼也不肯放開來,他握了握她的手,猛地扭過頭,策馬而立。
來呀。這是他們第一次看到利飄雪發怒的樣子,他用手摘下頭上的髮髻,白髮無風而動,突然猛地一下張開來,他伸手打落一員騎士,奪下他的彎刀,順勢一突,脱離眾人,然後開始一場瘋狂的殺戮。
參與過那次戰鬥活下來的人,永遠都會記得那個白色的影子。
是魔鬼呵。有人回憶説。
那個白色的幽靈,長刀所向之處,無所不靡,明明是同樣材質的彎刀,和他的相碰卻會折斷,直面那薄利的刀鋒。他每一次揮砍,都有人墮下馬來,有時候,甚至出現一刀三斷的情況:頭斷,刀斷,馬身斷。
給我殺了那個人。剛才被利飄雪砍傷的百夫長,掙開旁人的扶持,面目猙獰地喊道。馬隊出現一個小小的分流,開始包圍利飄雪,可惜那個時候,利飄雪咬了咬牙,將彎刀橫在腰間,雙腳一點馬鐙,在空中一個漂亮的平轉,外圍的人就看見最裏面的騎士開始掉落,他們看見了那個人。他的頭髮已經不再是白色,而是血一樣的鮮紅。
他瘋了麼?明翊問旁邊的御天。
小白。楚晚被小姒緊緊地抓住,無助地看着那個身影。
爺爺。御天看着人羣中的利飄雪,請保佑孫兒。他説着,橫過龍紋,決定使出那個他還未完全掌握的招式。
那一招,叫做千殺。黑衣武士中最富盛名的戰士御衍温暖地笑着,摸着御天的小腦袋。
啊。御天突然從馬上躍下,祭出自己的龍紋,一式千殺,傾瀉而出。那個時候,古樸鋒利的龍紋在御天的手中被髮揮到極致,鎦金的光芒從從龍紋銀亮的戟刃處開始擴散,一時間,大戟的影子亂舞起來,飄忽不定,御天的手中彷彿不只那一支龍紋,而是有千百支的龍紋,騎士們開始恐慌,那每一支龍紋都不是虛幻,而是實實在在的殺招。瞬間死亡已經被他們擁抱在懷中。頃刻,御天面前已經伏屍一片,利飄雪的影子終於清晰起來。
趁現在。北豹魂不知道什麼時候加入進來,他一馬當先,帶領着他們,趁着被御天盪開的薄弱的環節,開始最後一次突圍。
斬血千山寒。不知道是誰在此刻大叫一聲。
千山寒。
千山
這些人。秦重沒有想到北豹魂所有的都是虛招,和他交身一錯的時候,他已經殺回到少年們的身邊。而那喊殺的聲音,讓他依稀記得他們自己當年的樣子那時候,他正值壯年。
狂奔,追兵一刻也沒有停止,雖然他們殺出了重圍,但卻是以數個少年的生命和多數人的負傷換來的,而即便如此,西羿上將秦重帶領的騎兵並沒有停下追趕的腳步。
小白。端坐在馬上的少女呼喚起身後摟住自己的少年的名字,可以感覺到少年在耳邊沉重的喘息聲,那垂在她肩膀上的髮梢,在她的衣服上刷下絲絲的紅色。
少年沒有回她的話,少女不知道,耗盡精力的他,已經沒有力氣説話了,他只是專注地看着前方。在他們的馬側,黑色臉膛的少年也開始虛弱,剛才那一式千殺宛如游龍乍現,卻最是耗費體力。
有箭。少年們緊張地觀察着周圍,後面的騎兵只要和自己的距離拉近,就開始放箭。
利飄雪。黑色臉膛的少年猛地叫道。摟着那少女的少年這才感到身下的馬身突地一沉,不待他扭頭,馬已經開始向地面栽倒。利飄雪急忙抱起少女,騰身而起,此刻,他看到馬尾處已經被紮成一個刺蝟。他們不能停下來。
御天,接着。他把少女的身子一拋,向御天的那邊扔去,自己卻藉着反作用力嚮明翊的馬上飛去。
小白。少女在空中伸出手,想抓住利飄雪的影子,可惜兩個人都開始倒掠,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視線開始模糊。
利飄雪已經中了箭,少年們的腳步慢了下來,追兵越來越近。少女被御天接住的時候,突然昏迷了過去。
楚晚呢?利飄雪醒過來的時候,只看到北豹魂,明翊還有幾個少年,卻沒有看到御天和少女的影子。
人們低下頭來。
楚晚怎麼了?利飄雪大叫道。
我們走散了,不過應該沒事的。明翊示意他平靜下來。
醒了就好,我們快走吧,羿人還在我們後面呢。北豹魂站起來,看向遠方。即使作為人們眼中強大的黑衣武士,此刻也是一籌莫展。
楚晚利飄雪的聲音拖得很長,綿延而遁。
可惜楚晚聽不見,一匹孤單的馬馱着兩個人的身軀,在寂寞的山道上慢悠悠地走着。楚晚慢慢地有了知覺,眼前開始清晰。
小白呢?她慌亂地看着四周,卻發現自己的身子被一雙手緊緊的箍住,她回過頭,卻是御天,那隻大大的龍紋還掛在馬身之上。
你放開我。她掙扎着,御天卻沒有回應,於是她伸出手,使勁去掰那雙手,你要幹什麼?她有些想哭,她的小白呢?
撲通。那雙手被掰開的剎那,楚晚感到那靠在她身上的重量猛地消失,御天已經栽在了地上。啊。她尖叫一聲,跳下馬來,吃力地去扶住那個冰冷的身體。那個時候,她才看到,少年的背後插着四支羽箭,其中一支已經摺斷,連血跡也開始發烏。
御天。楚晚搖搖他,他是為了保護自己呵,她的聲音在山道上回旋,只有回聲在應和着她。楚晚的眼中温熱起來,是眼淚麼?少女開始咽泣,她無助地抬起頭,四下薄煙青翠,空氣中一股濕潤的味道,淡淡的烏雲四合而來,開始下起淅瀝的小雨。
將軍,我們還追不追?身旁的副將勒住馬繮繩,扭過頭問秦重。
秦重正駐馬而立,在茫茫的沙色面前,凝望遠方,他伸出手,喝令住身後騷動的騎兵:前面是荒蕪沙漠麼?
是的。副將回答道,很久以前,秦重獨步大陸的時候,他還不過是他手下的小卒,那時候秦重出,萬事休這句話,還未在整個大陸傳開。
秦重仰起頭,湛藍的天,視線往前鋪移,再遠處,沙天一線間,看不見絲毫的生氣,派人在這附近巡邏,再命令流嵐城出兵封鎖戰鼓峽,如果一個月內未見有生人,方可撤防。他們殺了世子,一定不能放過他們。是。副將勒轉馬頭,對身後的騎兵大叫一聲,隨我來。
你們秦重彷彿對着一望無際的沙海説了些什麼,可惜濃烈的風起了,很快將那些話語吹散開來,支離破碎。
狂風依舊在耳邊呼嘯,黃沙在風中跳起愉快的舞蹈,鎖住行人的腳步,將明翊他們牢牢困住。髮絲之間,衣服的縫隙、耳朵裏、鼻息間全都是沙的蹤跡。風暴已經持續了半天,卻依舊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明翊年少的時候,曾經在大雪山見過雪暴,那樣讓人震驚的景象,令他終生難以忘記。沙暴和雪暴是完全不同的,雪會融化,而沙礫卻駐止不散,彷彿想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紮下根來。馬匹之中,連最倔強的馬兒都開始委頓,發出低切的嘶鳴。即便是如北豹魂一般經過嚴格訓練的武士,亦開始懷疑,他們選擇進入沙漠,是不是對的。可是當時,他們再也沒有別的去處。秦重的騎兵補給十足,一路追殺,不給他們一點喘息的機會。少年們在敵人的爪牙下掙扎,現在只剩下明翊、利飄雪、小姒和沈力。
御天呢?那個堅強如鐵的少年。利飄雪默默地想,也許楚晚的走散是對的,在這裏,生不如死。
小姒再也支持不住,順着馬脊頹然滑落,重重跌在沙堆之上,順着沙子形成的坡面滾下。明翊急忙跳下馬來,在沙堆中深淺不一地走着,一把將小姒的身軀抓住,攬在懷中。
小姒。明翊伸手理了一下她凌亂的髮絲。小姒的嘴巴已經乾裂,張開的嘴卻發不出半個聲響。眼神不再是那麼靈巧,越來越暗淡。
小姒。明翊再次大叫起來,一隻手扶在他的肩膀上,明翊回頭,卻是北豹魂。利飄雪他們站在沙堆的背脊之上,關切地看着下面的情形。
沙礫敲擊着北豹魂的槍頭,發出叮叮的聲音。北豹魂的腰是筆直的,他伸手一把將小姒柔弱的身軀背在肩上。
我們走。他忽然嘶叫一聲,讓少年們沉鬱的心猛地一振。高大的沙堆遮住陽光,將北豹魂的身軀埋在陰影之中,只是他的一雙眼睛卻暴露在陽光之下。
陽光依舊,熾烈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