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梅園壽筵為君開
鹹淳九年正月初七,太湖久雪初晴,鄧尉山上萬樹梅花正在盛開,春意盎然,江東武林名門、與姑蘇趙府和宣王府往來密切的天機府,為天機老人的七十大壽,大擺壽筵,筵席就設在梅園之中。在梅園東南角,是一片與太湖相連的池水,號為梅池。梅池南面的石坪地上,雪已掃淨,鋪了厚厚的宣城紅線毯,地毯邊沿,二十幾張檀木小案圍成一個半圓,正中一名白衣舞姬正翩翩起舞,長袖飄揚,時時飛出五色花朵,着衣染香。樂工歌伎坐在池北梅亭中,隔水送來的樂聲與歌聲,分外清亮。
臨安史家的八郎史清,也是鬼谷金家唯一的外姓弟子,今日他代表史家與鬼谷前來拜壽,是以一入府便被引到梅池這兒。號稱鬼斧奪神工的天機老人,鬚髮雪白,布衣潔淨,宛然一個民間老工匠。看見史清,他嚴肅的臉容即刻鬆弛下來,笑呵呵地向他招手。史清快步奔過去,跪下見禮。老人拉他起來,向客人們笑道:這是臨安史家的八郎。八郎,來,見過宣王府侯大總管。
老人右側坐着一位白胖富態的中年內侍,笑容可掬,令人難以想象,看上去這麼慈善的人如何號令名動天下的宣王府。而且他伸出來攙扶史清的手是這樣小巧白皙,肌膚豐潤,手背上還有四個小渦兒,這就是令無數豪賊巨盜聞風喪膽的如意手嗎?史清頑心忽起,暗使千斤墜功夫,跪地不起。
侯大總管伸手扶他時,觸衣便覺內勁洶湧。天機老人則饒有興趣地看着,侯大總管笑眯眯地道:代我問令祖與令師好。説話間手上加力,聲色不動地托起了史清。
天機老人哈哈大笑:八郎,如何?
史清也大笑:名不虛傳!
史清拜見各位貴客尚未完畢,天機老人的長孫方心愚已過來了,笑道:自從八郎過來,老太爺就笑得沒合攏過嘴;我天天給老太爺解悶兒取樂,老太爺卻一看見我便板起了臉,未免太不公平了。也別麻煩添几案了,八郎同我擠一擠就成,我倒要問問他怎麼就能讓老太爺這麼開心。見天機老人又沉下了臉,方心愚向史清吐吐舌頭,拉着他便走。
坐下之後,史清注意到那瀟灑豔麗的白衣舞姬,五色鮮花灑滿身邊,香氣四溢。這樣殘雪未融的天氣,找出這麼多鮮花來已是不易,難為她居然還能全都藏在身上。看她踏着長長紅絨回到一張几案後,史清不覺讚歎地問方心愚:你家幾時有了這樣色藝雙絕的舞姬?
方心愚嘆口氣:我哪有這等豔福?那是姑蘇趙鵬的侍兒阿蘇。説着他揚頷指指阿蘇身邊的貴客。春陽之中的趙鵬,金冠玉帶,錦衣華服,光彩奪目。他身後還侍立着兩名姣花軟玉似的婢女,年長的柔兒容長臉兒,温柔可親;年幼的寶兒圓圓臉兒,嬌憨可愛。此刻趙鵬正側頭同阿蘇耳語,阿蘇的目光觸及方心愚兩人的視線,便向趙鵬低語。趙鵬回過頭來,向兩人舉杯一笑,真個令人如沐春風。
史清也點頭一笑,轉而向方心愚道:此公今年怎麼沒有出海,拋下日進斗金的買賣,專程前來拜壽?
方心愚:誰知道呢?不過,我知道他是決不會做虧本生意的。
外面一陣騷動,又來了一位客人,是個鷹眼細眉、神情倨傲的年輕人,天機老人向大家介紹説這是宣州龍家莊的少莊主龍君侯。史清訝異地道:龍家莊好像聲望地位都還夠不上和這些貴客同席啊。
方心愚嘿嘿地笑起來,低聲道:你小子消息過時了,這陣子是不是又酗酒鬧事,給你家老祖宗關了兩個月?龍家莊的莊主龍擾三現如今是江東水道的霸主。上個月太湖水賊和運河船伕差點兒打起來,龍擾三迫不得已親自出面,才及時制止了這場上千人的械鬥。那時我們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便給他下了請柬,老太爺為這事還很不高興。但是住在太湖邊上,多少得給龍家莊一點兒面子,才好過平安日子不是?
龍君侯的座位安排在趙鵬和旁邊那看上去像是兩兄弟的年輕客人之間。今天座中的年輕人只有他們四個以及方、史兩人,史清不覺注視着那兄弟倆,兩人一般的英姿勃發,春陽一樣明朗,令人見之忘俗。方心愚道:猜猜他們是誰?
史清審視着他們:抱神守一,不墮濁塵池州李家的六郎和十一郎!方心愚笑着拍拍他的肩:好眼力!以前常聽人説,池州李家兄弟是龍吟方澤、鳳躍雲津,前途未可限量,我還不服氣;今日見了,才知道果然如此,也難怪老太爺總拿他倆來教訓我。聽説李家兄弟三年前便已去了襄陽,不知怎地他們又以池州李家的名義和侯大總管一起來拜壽,好像從地下冒出來的一樣。年長的李應玄轉過頭來,與史清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方心愚仍在自説自話,我想同襄陽被圍有關係吧。李氏一族在朝為官的不少,由李應玄兄弟來請援兵,再合適不過。他決沒有想到,史清此次是奉了史老太爺的密令,借拜壽之名,來此護送李家兄弟到臨安,投送襄陽守將的聯名血書奏摺的。
其時已是襄陽被蒙古人圍攻的第三年,告急文書雪片似地飛出襄陽,卻始終不見一兵一卒來援,襄陽大帥呂文德懷疑是因為使者都被蒙古人截殺了,於是派出了李家兄弟,又由李家兄弟以太乙觀住持華陽真人的俗家弟子的身份出面延請江漢武林高手護送,折損了十餘人,才得以逃過這一路上明裏暗裏的刺殺,回到江東。到江東後,護送之職,則轉給江東武林,臨安史家便是其中之一。本來還應有試劍廬與霹靂堂的護送,但是試劍廬日前傳來消息説家主黃大家新近鑄出的驚魂劍被盜,黃大家本人也因劍成之時精疲力盡而遭暗算,黃家正全力追查兇手和劍的去向;霹靂堂堂主雷萬春則在他一個孫子的婚禮上,被假扮成新娘的刺客用毒刀刺傷,生死未卜;只有史清安然到達了天機府與李家兄弟匯合。因此李應玄心中難免有些憂慮,擔心着此行能否平安到達臨安。
此時梅園外傳報道太乙觀使者到。趙鵬低聲向阿蘇道:必定是唐廷玉吧。這是一個很好的向江東各家介紹他的機會。
趙鵬並沒有猜錯。
唐廷玉見過天機老人之後,天機老人向大家笑道:這是華陽真人的俗家弟子、襄陽知府唐大人的三公子唐廷玉。
席間難免一陣騷動,不少人欠身讓座,天機老人已命人在李家兄弟旁邊安了一張几案,説道:就讓他們師兄弟坐在一處吧。唐廷玉入座之際,與趙鵬相視一笑。
對面的史清一直在打量着唐廷玉。方心愚道:你好像很注意他。
史清一笑,舉杯飲了一口,説道:今日在座的這些人中,除了侯大總管,我最不願意在對陣時遇到的就是他。方心愚知道史清因無數次生死歷練,早已磨礪出豹子似的對危險的直覺,這句話想必是有感而發。方心愚左看右看,委實看不出唐廷玉會有這樣的威脅性。他本想繼續盤問史清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看法,梅池對面歌舞已起,一名女伎曼聲唱道: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歌聲婉轉如空中游絲,方心愚全身一震,酒潑灑在衣袖上。史清奇怪地問:你怎麼啦?方心愚恍若未聞,只死死盯着那女伎,忽地捂住胸口站起身來,低聲道:我有些噁心一語未完,他哇地一聲嘔出一團烏血來,史清急忙扶住他,四周的人也都圍了過來。
方心愚躺在地上,臉色慘白,痛得一陣陣地抽搐,頭上身上冷汗涔涔。侯大總管招手喚來唐廷玉,唐廷玉把了方心愚的脈象,又翻開他的眼瞼仔細檢查,許久才直起身來,神情有些困惑:他是中了一種罕見的毒,但我一時還看不出是哪一種。他隨即自袖中抽出一枚金針,扎入方心愚的背心大穴,暫時止住方心愚的疼痛。方心愚隨之緩過氣來,扶着史清的手臂站起。客人們更是詫異地打量着唐廷玉。
那名眉目秀曼的女伎不知何時已站在紅線毯上,與方心愚四目相對,園中一片靜寂。方心愚苦着臉道:小青,你饒了我好不好?你知道我不得不走。女伎的臉孔登時飛紅,隨即又變得慘白,咬着嘴唇不説話,眼裏隱隱閃着淚光。
天機老人已然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必定是方心愚在外面惹下了風流債。雖然一個風塵女子能有如此罕見的毒藥,是件非常可疑的事,但現在他並不想追根究底。天機老人嘆了口氣,道:姑娘,你們年輕人的事,本來我也不想多管。可是你這樣做,未免也太過分。如果真是兩廂情願,天機府不會計較你的出身的。
小青的神色已鎮定下來,莞爾一笑,道:你錯了。我這樣做,並不是想成為方家的媳婦,而是因為天機府步步危機,不這樣做,我家小姐怎麼能見着深居簡出的方老太爺?別動,我在方公子身上下的毒名為子午追魂,現在已經開始發作了,就算醫聖親臨,六個時辰之內只怕也配不出解藥。侯大總管見多識廣,一定知道我沒有説謊。
侯大總管看看發呆的方心愚,只能嘆氣:的確如此。不過我還是想問一問你,小方曾在梅山先生門下學過三年,等閒毒物,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你能否告訴我,你是怎麼樣令他中毒的?
小青嫣然一笑:人家正等着你問這句話呢。這毒可不是我下的。那晚方公子留下來時,我下廚去給他弄夜宵,本打算在夜宵中下毒,可是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個黑瘦黑瘦的小道士,點了我的穴道,還嘲笑我説方公子頗得梅山先生真傳,我下的這種毒根本就騙不過他。我假裝不懂他的話,他就威脅我説要去告訴方公子。我只好聽他的安排,陪着方公子服了一個月那小道士調配出來的藥膳。末了那小道士説,藥膳中配出來的毒,名為子午追魂,會在天機老人七十大壽那天發作,算是他送的一件壽禮。至於解藥,他給了我,我又給了我們家小姐收藏。
侯大總管與唐廷玉對視一眼。趙鵬注意到他們交換的目光,他們是不是已經知道下毒的人是誰?
小青道:打開水門,請我家小姐進來吧,她不耐煩久等的。
天機老人一揮手道:打開水門!他倒要看看,對方到底有什麼樣的本事。
方心愚被抬了下去,唐廷玉略一躊躇,也跟着退了下去。解開方心愚所中的毒,是頭等大事,雖然他猜想小青口中的小姐可能會是雲夢,也只能暫時拋開。何況在座的還有侯大總管,他儘可以放心離開。
風過處白梅殘雪紛落如雨,一葉輕舟自梅林水道中冉冉而來,泊在石坪邊緣,蒙着面紗的雲夢立在舟中,朗朗寒星似的眼睛令人不敢正視;船尾的兩名婢女,生得一模一樣,亭亭玉立。划船的是一個漆黑粗壯的崑崙奴,赤足,腳前放一個三尺來長、鐵鏽斑斑的鐵盒。雲夢身後隨着一名容色冰冷的黃衫侍兒,持一管翡翠綠的玉簫,長袖低垂,半掩着簫尾墜的明珠和碧色流蘇。身前則是個人豔如花的紅衣少婦。
小青疾步至小舟前跪下:回小姐,小青幸不辱命。雲夢輕輕唔了一聲,小青退立到紅衣少婦身旁。
天機老人望着雲夢:你就是東海王的女兒吧?你今天是為東海王而來?經由趙鵬的宣揚,江東武林早已經得知雲夢的身份與即將踏上江東的消息。
雲夢淡然答道:今天不是。方老太爺,你是否還記得原本住在這兒的朱家?
天機老人微微動容:記得。
雲夢:當年方老太爺召集羣雄,設下火焰陣,一夜之間朱家上下七十餘口葬於火海。這是方老太爺平生最得意的一件傑作吧?
老人默然,過一會兒,才道:朱家號為滅絕門,凡得罪他們的人,都閤家甚至合族滅絕。那時老夫年輕氣盛,激於義憤,設下這絕户計,過後想起,的確有傷天和,所以從那以後我再未用火。
雲夢冷冷地道:朱家並沒有滅絕。當時長房的一個外室已有了身孕,火焰陣發動時,她正好在東山孃家居喪,一看見火光沖天,便駕舟逃入了太湖。你們後來查出有這麼一個婦人,派人去暗殺,錯殺了她的妹妹。她後來生下一個兒子,四十年來,母子倆相繼含恨而逝,只遺下了孫女兒阿紅,拜在我的座下,請我幫助她與方老太爺公平一戰,以了卻祖母與父親的遺願。
梅園中一片靜寂,聽着天機老人慢慢説道:好,我答應你。
雲夢的眼中浮起一抹微笑:我知道你會答應的。世人眼中,方公子是不成器的紈絝子弟,但我知道他的真正價值。如果阿紅勝了,天機府這塊寶地物歸原主,方家不得攜走一絲半紙;如果阿紅輸了,我立即為方公子解毒,連帶當年東海一役的恩怨也一筆勾銷,永不相犯。方老太爺認為這公平嗎?
天機老人嘆息道:我似乎別無選擇。但我還是希望,無論勝負,都放過心愚,他與此事無關。
雲夢哂然微笑:恐怕不行。我們都別無選擇,你只有放手一搏。
僮兒收拾走紅線毯與几案,客人都退到一邊。紅衣少婦自崑崙奴手中的鐵盒內取出一根三尺來長的短棒,待要下船,卻又跪在雲夢面前低聲説道:小姐,多謝你成全阿紅一生的心願。雲夢沒有説話,只伸手扶起了她。阿紅決然的神情,讓凝神注視她們一舉一動的趙鵬頗為不安。
阿紅走到石坪地中站定。棒身黝黯,但鐵鏽在春陽裏閃爍着微微的藍光。風雷棒?你是東海風家的什麼人?天機老人有些吃驚地問。東海風家世代為盜,後被異軍突起的東海王收服,成為他的得力干將,又隨着東海王的被剿滅而銷聲匿跡。
阿紅的面容寧靜而肅穆,一字一字地道:我是風家的媳婦,但今天只為朱家而來。請
僮兒替天機老人除下外袍,遞上一把同樣黝黯、毫不起眼的小鐵斧。他們在石坪地中對峙着,阿紅繞着天機老人緩緩遊走。日光微斜,絢麗的紅衣映着日光,令天機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阿紅即刻躍起,人棒合一,如一箭裂日,直取他咽喉,竟將遼東摩天嶺的一字劍式化入了棒招。天機老人斜身揮斧格擋,棒上細小的藍色火星飛濺在兩人臉上手上。風雷棒在斧頭上一壓,借力躍起,自空中飛撲而下,直取天機老人天靈;天機老人回首,使彎弓射天狼式,格開鐵棒,左手自藍火中扣向阿紅的琵琶骨。
阿紅雖然蠻勇,畢竟功力與天機老人相去太遠,戰不多時,已經受傷數處,卻只咬牙堅持,決不言退。鐵斧再次橫削過來時,阿紅回棒格擋,同時飛足踢向天機老人下盤;天機老人縱身讓過,斧柄一橫,敲在阿紅右小臂上,骨折之聲清脆可聞,風雷棒脱手,被鐵斧橫擊,飛向梅池。阿紅眉一豎,驀地大吼一聲,震得樹頭梅花殘雪簌簌而落,左掌去勢如箭,劈面擊向天機老人。天機老人只覺腳下遲邁,閃避不及,只得揚手飛斧,阿紅竟不避不讓,飛斧直嵌入她胸口,卻阻不住她的去勢,左掌仍然擊中了天機老人的右胸,天機老人竟然被掌力擊得向後飛掠,跌入了梅池。阿紅僵立片刻,倒在了地上,紅潤的臉頰迅速變得蒼白,而嘴角兀自噙着笑意。
僮兒忙入池救出天機老人,讓侯大總管救治。那黃衫侍兒將阿紅抱到小舟中,雲夢將左手搭在阿紅腕上。過了一會兒,輕輕收回。阿紅在中斧之際已然無救,天機老人也合上了眼。
侯大總管洗淨了雙手,用絲巾仔細拭淨,一邊吩咐讓那兩名小僮下去用涼水洗身換衣,並囑其切切不可用熱水。之後才向雲夢説道: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你們,沒想到風雷棒上不是鏽蝕的鐵粉,而是絕跡已近百年的蛇鱗粉;更沒想到以阿紅的年紀,居然也能夠練成開山掌,畢竟百年來能夠練成此掌的人,最年輕也在四十開外了。看來渤海蛇島以毒物催發潛力的練功方法的確霸道。
雲夢不由震驚於侯大總管的博聞多識。傳説宣王府有一個巨大的資料庫,百年來武林中的種種人事,只要稍有價值,都能在其中找到有關記載。而侯大總管的頭腦,卻能裝下整個寶庫裏的資料,隨時加以利用。現在梅園中的人們總算明白他為什麼能掌管宣王府了。
見雲夢只淡然以對,侯大總管又説道:今日之事,我既然在座,便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雲夢微微一笑:敬請賜教。一語未完,身形翩然飛起,落在石坪地上。午後慵懶的春風吹起她的大氅,露出裏面雪白的貢綢衣袍,廣袖楚腰,玉帶珠履,裙幅上以銀線繡五福梅花,極是精美雅緻。
寶兒在趙鵬耳邊小聲道:公子爺,那梅花是臨安永和坊的繡工。永和坊的製品,只供宮中用。趙鵬知道寶兒的眼光不會錯雲夢與宮廷有關係?難道宮廷在暗中支持她對付財傾天下的姑蘇趙府與名高震主的宣王府?否則以她的身份,怎麼可能如此肆無忌憚地在江東公開露面?他的心忽地沉了下去,想起一直對宣王府的威望和姑蘇趙府的財富虎視眈眈的太師賈似道,自己一手推動姑蘇趙府與宣王府接近,究竟是福是禍?如果他坐在賈太師和當今官家的位置上,又會做些什麼?趙鵬更注意到,短短幾個月間,雲夢的神情氣度之間,已經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當日海上所見的那種英風鋭氣已有所淡化,代之而起的是隱隱顯現的神女峯弟子的秀逸縹緲。是不是因為這幾個月間發生了一些事情,令她所修習的巫山雲雨一脈的武功更精進了一層,從而改變了她的氣質?
雲夢寒星似的眼靜靜地掃視過眾人,侯大總管肥大的身軀彷彿正在膨脹,煞氣重重。雲夢慢慢張開雙臂,如巨蝶緩緩展翅。但是她蓄勢待發的神情忽然微微有了一絲波動,與此同時趙鵬也看見了自梅園門口快步進來的唐廷玉,唐廷玉一邊走近一邊説道:侯大總管,請稍候,我有話要説。侯大總管微詫,但沒有轉過身去,仍然面對着雲夢。
唐廷玉走近,在侯大總管耳邊低聲説道:藥奴正在分辨方心愚所中的毒是由哪些藥物配成,不過還沒有把握。我猜測解藥也許就在她身上,我想趁與她動手的時候偷過來。
侯大總管啞然失笑。當初將唐廷玉改名換姓送到丐幫中歷練了半年,本意是想讓他增廣見聞,卻不料他除了增廣見聞之外還學了一招妙手空空。此舉雖然不太光明正大,但也別無良策。只是若讓他人見到唐廷玉的這種手段,難免心中嘀咕。
唐廷玉已明瞭侯大總管猶豫之中的憂慮,又低聲説道:我會説這是侯大總管傳給我的如意手。
侯大總管笑了起來:好吧。他向後退出數步,唐廷玉站到了他的位置上,向眾人微笑道:侯大總管的如意七式,我也學過,我與侯大總管也算有師徒之誼,今日就讓我來代侯大總管一戰吧。
侯大總管含笑聽着他這番話。梅園中人雖然吃驚,但素知侯大總管決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心中儘管疑慮,卻沒有人表示異議。雲夢本是海雨天風獨往獨來的如虹氣勢,被唐廷玉這麼一打岔,已削弱了不少,卻偏偏對此有口難言,神情間不由隱隱露出一絲愠怒。她略停一停,才踏着翩然御風的步子,飄向唐廷玉。離他丈餘時,忽地縱起,袖影漫卷,如行雲出岫,冷香襲人。趙鵬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雲夢將流雲袖使得如此揮灑自如,只不知她其他幾門武功是否也能有這樣的造詣。
唐廷玉沉身,如意七式之江上採風應念而發,將袖影冷香撕成片縷,揮灑向梅林。雲夢足尖在老梅樹上一踏,又橫飛過來,旋轉着,足底捲起一股寒徹骨髓的氣流,踏向唐廷玉的後頸。唐廷玉雙手在頭頂一交,第二式週而復始發出,渾厚的勁氣托住雲夢雙足,身軀陀螺一般隨着雙手旋轉不休,下逼的氣流被旋轉引入地下,一瞬間石坪地已被踏陷數寸。兩人愈轉愈疾,唐廷玉驀地大喝一聲,雲夢被震得飛投入林中。唐廷玉隨即躍出腳下的淺坑,梅林中忽然射出漫天花雨,花雨間瀰漫着濃郁的酒香,令人醺然欲倒。
滿堂花醉三千客!好身手!連見多識廣的侯大總管也不由得為之喝彩。即使是泉州花家的花老大,也未必能在這樣倉促的時間裏將這一式發揮得這樣盡善盡美。
唐廷玉頭一縮埋入了自己懷中,身軀如圓球般在地上滾動,隱在衣內的手以袖裏乾坤將飄落的花瓣隔衣托住,送入淺坑。花雨過後,唐廷玉才剛站起,大氅翻飛,雲夢又已逼近,左手輕靈如採擷行雲,右手剛猛如重錘鍛鐵,互為攻守,纏繞着尋找接近唐廷玉周身要害的機會。唐廷玉靈巧的手一伸一縮,第四式劃分陰陽、第五式李代桃僵接連發出,至寒至暖兩股氣流被分開引入地下,石板片片裂開。
雲夢眼中寒氣森森,冷秋香色的左手輕輕帶開唐廷玉的右手,若不着力地一拂,封住了他第六式雪擁藍關後半式的變化,赤紅的右手疾按向他的左胸。李應玄一眾人大驚,但唐廷玉的胸肌往內一收,吸住了她的右手;左手如靈蛇吐信,舌尖一卷,第七式稱心如意勾下了雲夢的面紗。大家怔了一瞬,都訝然失聲。雲夢並非那種蛾眉櫻唇的美麗女子,然而她的容顏宛如碧空一般明淨無塵,令人一望之下,便不由得怦然心動。唐廷玉的臉上也顯出錯愕的神情,趙鵬大為不解,唐廷玉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雲夢,怎麼還會因為見到雲夢的真面目而吃驚?
雲夢的左掌在唐廷玉錯愕的那一瞬間輕輕按在了他的右胸之上,唐廷玉來不及躲開,只能運力反震,兩人都向後飄飛開去,雲夢退入小舟中,迅速又掩上了面紗。有一剎那他們誰都沒有動也沒有説話,很顯然剛才交手時兩人都受了一點傷。
過了片刻,唐廷玉輕輕地吐了一口氣,雙手一分扯下外袍,外袍胸前那兩片衣襟,迎了風片片碎落,赫然兩個完整的掌印。李應龍唬了一跳:這是什麼掌?
侯大總管道:我知道她右手用的是飛魚島上的浴日手,但不知道她左手用的是哪一種武功。若不是親眼見到,我決不敢相信這麼年輕的姑娘能練成這樣純正的陰陽二氣。他看向趙鵬。
趙鵬微微一笑,走了過來,低聲説道:那是拂雲手。拂雲手、流雲袖、躡雲步、穿雲梭,都是神女峯的絕技,姬瑤花後來又創出了飛雲劍,不知雲夢是否都已練成?不過今天她倒沒有用劍。
唐廷玉望着小舟之上神色已然恢復正常的雲夢,説道:她的身上帶着一股寒冰似的劍氣,我懷疑從試劍廬搶走驚魂劍的人就是她。今日她不用劍,也許是因為她還不能完全駕馭那柄寶劍。他一邊説着,一邊向雲夢舉起手來,手心向外,梅園中人未能看清他手中拿的是什麼東西,雲夢的臉上卻已透出一絲怒意,揚聲説道:今晚子時,我會在東山墓園等候一刻鐘,如果你們要為方心愚解毒,就將他交到我手中來,過時不候!
她盯了唐廷玉一眼。唐廷玉收回手,他沒想到雲夢沒有將解藥帶在身上,不過自己所得到的必定是她十分看重的東西,否則她不會動怒。
侯大總管揮揮手道:讓他們走吧。史清握緊了刀,眼睜睜地看着雲夢一行離去,恨得直咬牙。默然旁觀的龍君侯此時忽然説道:我原以為當世只有宣王爺、侯大總管和華陽真人才有可能擊敗她,卻沒想到唐三公子如此了得。
侯大總管道:也許令尊也可以與她放手一搏。龍擾三是一位神秘莫測的人物,沒人見他露過武功。但能在高人如雲的江東打下自己的基業,造詣可想而知。
龍君侯皺起了眉:家父其實有時成就霸業的,是心智,而不是武功。侯大總管默然不語,他忽然想到,雲夢一行是乘船經水路從太湖之上來到天機府的,龍家莊作為江東水道的霸主,對這一切當真一無所知嗎?而且,龍君侯提及雲夢時的語氣之中,隱隱約約,似乎還藏着某種微妙不可捉摸的東西,讓侯大總管暗自沉吟。
趙鵬卻已轉向唐廷玉,問道: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東西?唐廷玉微微一笑,攤開手來。他手上躺着一個小小的荷包,嫩黃的綢面上精心繡着流雲蝙蝠,取其遍地是福之意。荷包上系的松綠絛子則細心地結成了梅花絡。趙鵬恍然明白,方才唐廷玉有意裝出錯愕的樣子,是為了下手取得這樣東西。只是,雲夢的身上怎麼會佩戴着這種尋常女子用的飾物?他不無疑慮地看看唐廷玉。唐廷玉打開荷包,荷包中是一小束粗黑捲曲的頭髮,以金色絲線密密地纏繞着。
侯大總管沉吟一會,説道:這應該是東海王的頭髮。
趙鵬點點頭,説道:東海之上,是有這麼一種習俗。親人死了之後,剪下他一束頭髮帶在身上,據説可以保佑在世之人平安。這大概是東海王當年自知必死之時留給他女兒的護身符吧。這荷包倒挺新的,想來是經常更換。
他身邊的寶兒忽然説道:公子爺,這荷包的繡工好像是蜀地風格。
趙鵬不以為意地道:是嗎?
唐廷玉收起荷包,説道:我想她一定會想方設法來取回這個荷包。對雲夢來説,這也許比方心愚更為重要。
梅園中諸人各懷心思地打量着唐廷玉。在今天之前,唐廷玉還名不見經傳,但今天以後,整個江東都會開始認識他的心計與武功。侯大總管微笑地看着他們,彷彿知道他們心中所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