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州风雨我重来
赵鹏检查了苏总管的伤口之后,缓缓站起身,远望暮色苍茫的东方海面,暗自发誓,要让这群海盗为冒犯了姑苏赵府而后悔终生。
因为苏总管是身中奇毒而死,赵鹏为防万一,特意亲自到无锡去请方梅山,邀其来年与赵府一同出海。无锡方梅山,是被尊为天医星下凡的庐山医圣的大弟子,据说医术已直追医圣,人称梅山先生,江浙一带,无人不知。不过方梅山医术虽高,脾气却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架子又大,所以病家请他之前,往往也得三思而后行,度量自己能否受得住这位先生的诸多怪癖才敢上门求诊。
方梅山虽不好说话,姑苏赵府的面子仍是要给的,更何况赵鹏亲自上门,厚礼卑辞,让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好不去。但是咸淳八年,当秋风起时,赵府的船队自临安启航之际,方梅山却没有如约前来,去接他的家仆,只接来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身边还跟着两名裹着斗篷、将头脸都罩得严严实实的童仆。
赵鹏不悦地盯着这个翩翩临风、不沾凡尘的少年。方梅山居然只派了个不谙世事的弟子来打发他?
那少年仿佛能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我是梅山先生的小师弟,姓唐,名廷玉,行三,家父现任襄阳知府。言外之意是,我的身份似乎不辱没了足下吧?
赵鹏不觉一怔。襄阳知府唐子文的长子和次子,都是一时俊彦,在太学中卓有声望,也曾与赵鹏打过几次交道。唐廷玉的相貌与他们两人并不太相像,脸型略显狭长,眉梢眼角微微上挑,使得他整个人隐约间有着一种如欲飞去的轻扬飘逸,大不同于他两位兄长的方正刚强。唐廷玉则嘴角含笑,镇定自如地迎着他的注视。
赵鹏只怔了一瞬便大笑起来,这少年不动声色的锋芒极合他的脾胃,他站起身来,说道:失敬失敬,请坐请坐。随即下令开船。
他们靠了船窗坐下来,唐廷玉身边的那两名童仆并不离开,就站在他身后。唐廷玉道:去见过赵公子。
那两人取下斗篷上前施礼。赵鹏有些诧异地打量着他们。这两个仆人看上去都不像汉人,一个身材粗壮,面目狰狞,一头卷曲的红发极其惹人注目;另一个黄发蓬蓬然的童子,五官生得过于紧凑狭细,令人一见之下极不舒服。
唐廷玉道:这是药叉与药奴。药叉跟了我十年了,药奴也跟了我五年,已经成了我的左膀右臂。所以这次我将他们也带了出来。说话间那两名童仆又已蒙上斗篷站回到唐廷玉身后。
赵鹏寻思着那年长的仆人想必便是药叉,年幼的童子想来便是药奴,真不知唐廷玉从哪儿找来生相如此怪异的两个仆人,难怪一路上都蒙着斗篷不愿让人看见。他对唐廷玉的兴趣更浓,打量着唐廷玉,说道:梅山先生的确从未说过他还有个这么年轻的师弟,想来是不好意思说吧,他的年纪都足够做你的师祖了。
唐廷玉只笑一笑,对赵鹏这番令人难以接腔的话不置可否。
赵鹏又道:你怎么会投到庐山医圣门下去?唐家世代书香,怎么会将三公子送去学医?
唐廷玉淡淡地道:我其实只能算医圣的门外弟子,没有正式拜师。我正式拜的师父是太乙观华阳真人。
赵鹏又是一怔。华阳子是九华山太乙观的现任住持,受朝廷册封为华阳真人,极少收俗家弟子。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湘中唐家,也正是太乙观前后两代唐天师的出身之族。收唐家子弟为俗家弟子,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赵鹏略一沉吟,看着唐廷玉笑道:你不会恰好是太乙观的下任住持吧?若是这样,将来就得称你小唐天师了。
唐廷玉摇摇头:当然不是。
赵鹏抚抚胸口,做出松了一大口气的样子:幸亏不是这样,否则我的面子也太大了,大得让我都不敢相信。九华山太乙观向来被尊为江东武林与道教的泰山北斗,住持所到之处,众人无不如迎王侯。他随即正襟危坐,一脸郑重地道:这一次其实是太乙观派你来的,对不对?
唐廷玉还是摇头。
赵鹏大为吃惊:不会吧?我居然连这点都猜错?等一等,他沉吟一会儿,说道,难道是宣王府?
唐廷玉笑而不语,已然默认了他的猜测。
赵鹏敲敲自己的头:早该想到这一点的,东海王的大旗重新出现,除了姑苏赵府还有什么人最关心这件事?当然是宣王府喽!咱们来交换一下资料如何?
唐廷玉嘴边的笑意慢慢加深:宣王府安排在东海的人手,将情报传回宣城需要半年的时间,姑苏赵府却只需要三个月,我们的资料不可能比姑苏府更新更详尽,所以交换资料其实也就是请赵兄你将最近两个月的消息说与我知道。
赵鹏大为感叹:好,好,巧者劳而智者忧,所以每个人都吃定我了。唐三公子请听好了,其实最新消息说起来很简单,就是东海王的女儿云梦已经统一了东海各岛,由她的师父林夫人和东海王的弟子谷川辅佐,准备重建东海王的霸业。
唐廷玉微异:重建东海王的霸业?连黑龙岛也臣服了?
赵鹏点点头:正是。飞鱼岛自五年前开始征战,已经收服了其他各岛,只余下黑龙岛还能与它相抗衡。五个月前黑龙岛请来伊贺忍者助阵,与飞鱼岛一决胜负。但是伊贺岛的第一高手临滨俊彦被云梦击杀,第二高手横川木战败之后不知去向。伊贺忍者与黑龙岛大败之后,整个东海都已臣服于飞鱼岛。他转过头看着唐廷玉,飞鱼岛要重建东海王的霸业,就必须做到一件事:击败江东武林,一雪东海王当年被江东武林剿杀之耻,并使江东武林再不能出征东海。宣王府又有得忙了。
唐廷玉沉吟片刻,问道:赵兄认为飞鱼岛首选的对手会是姑苏赵府还是江东武林?
赵鹏叹口气道:姑苏赵府自然是首当其冲。在东海群盗看来,熟悉东海情形的姑苏赵府,对他们的威胁要远远大于宣王府。
船队平安地航行了两天,第三天到达了飞鱼岛的海盗船经常出没的海域,船上众人不由得都紧张起来。
赵鹏与唐廷玉在船头凭栏而立,望着碧波万里的海面,唐廷玉沉思了许久,说道: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大明白。东海王当年向来往船只征收的是什一之税,现在飞鱼岛虽然收取十分之五,但他们既然以恢复东海王的威权为目的,想来什五之税不过意在立威,最终定下来的必定还是什一之税,不大可能自己破坏东海王当年定下的规矩。据说东海王收税之后,便会给交过税的船只提供东海之上的保护,没有海盗胆敢再在东海海面上打劫这些船只。我是局外人,听着这个规矩,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那为什么不少商家还是宁可冒着被海盗全部劫空的危险也不肯就范?
赵鹏漫不经心地道:不肯就范的是姑苏赵府这样的大海商,而非那些小海商。你可知道,当年东海王全盛之日,曾经以什一之税为条件向朝廷提出接受招安?
唐廷玉点点头道:我听说过。东海王还想要朝廷给他封号,如此作为,形近要挟,所以朝廷对此十分恼怒,断然拒绝。朝廷那时就想要剿灭东海王,只是其时宣王爷正病重,除他之外又没有合适的统帅,因此才耽搁了两年。不过我问的是海商的想法。
赵鹏微微一笑:别人都可以听从东海王的威权,唯有姑苏赵府这样的大海商不可以。商场如战场,最是势利无情。在南洋,只凭我一句话,那些国王连他们的国库都可以搬空了借给我使用。可是如果我向海盗屈服,南洋将连我建船坞的地方都没有。他转过身来看着唐廷玉道,还没有跟飞鱼岛开战,你倒已经在同情他们了?
唐廷玉有些意外地道:我怎么会同情他们?万里洋面都是大宋国土,怎么能容许海盗妄设关卡收取商税?况且东海王和飞鱼岛以海上霸主自居,竟想与大宋分庭抗礼,这更不能容许他们恣意妄为了。
赵鹏忍不住笑道:你知道吗?你说这话的口气活像宣王,宣王当年奉旨剿灭东海王时,想必也正是这样宣布他的罪状的吧。
唐廷玉一怔,正不知如何回答,望楼上已打起旗语,告知赵鹏东方发现了三艘打着日出沧海大旗的船只。赵鹏一拍栏杆道:好,来得正好。随即传令下去准备迎战。
船行渐近,他们已经可以看见,领头那艘船的望楼上,立着一个蒙面女郎,白衣与黑发在海风中翩翩飞扬,露在面纱之外的那双眼睛如海水一般明亮、如天空一般洁净,即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仍旧令人感觉到她异于寻常女子的傲然挺立的风骨。
赵鹏凝神望了良久,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叹息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料来说的便是这样的神情气度吧。
他们随即看见那白衣蒙面的女子伸手取过了令旗,开始向海盗发号施令,她竟是海盗的头领。赵鹏喃喃道:这会不会就是东海王的女儿云梦?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说话之间,海盗船已逼近,那白衣女子指挥海盗船趁了东风放火船,冲散赵府庞大的船队,之后围堵截杀落单的船只。赵鹏已将他的贴身十八名侍卫都带了出来,同时带上了江夫人一手训练的三个侍女宝儿、柔儿以及苏总管的孙女阿苏。阿苏等三人指挥船只就近聚拢成三个小圆阵,船头向外迎敌,互相呼应;赵府的武士负责守在各舱门外击退来犯的海盗,其他人负责紧闭门窗看守货物;十八侍卫在甲板上来回狙杀海盗。安排停当,阿苏三人仍旧回来守卫赵鹏。
唐廷玉静静地站在赵鹏身边,望着激战的双方,过一会儿道:你们能不能想办法抓几个活口?我想审问一下。
赵鹏看看唐廷玉,忽地一笑:唐三公子请自己动手吧。他倒要看看太乙观弟子的盛名之下究竟如何。
唐廷玉笑而不答,回头对药奴低语几句,药奴便悄然退入了船舱之中。药叉则仍然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
赵鹏审视着他,说道:唐三公子为什么不亲自动手呢?飞鱼岛的海盗有名的悍不畏死,很难活捉他们,我真为你那名仆僮担心。
唐廷玉微笑:我是担心赵兄的安危。赵兄若有个闪失,宣王爷不会放过我的。
赵鹏只好叹了口气,摇摇头,随即做了个手势。望楼上号角响起,赵鹏的座船船身的窗口掀开,水手将盛满清酒的竹筒用床子弩发射到最近的那艘海盗船上,竹筒撞破在甲板上,酒香四溢。水手退下,弓箭手随即填了上来,一声令下,火箭齐发,射中遍地清酒的甲板,迎了风呼呼燃烧起来,转眼间整艘船都已被包围在熊熊火海中。
赵鹏下令座船掉转方向,准备焚烧那白衣女郎所在的另一艘海盗船。那女郎伸手抓过一条粗大的缆绳,一扬臂抖得笔直,抽向赵鹏。阿苏三人不约而同地掷出了手中的兵器,但三柄短剑全然拦不住粗大的缆绳,赵鹏正待向后退却,站在旁边的药叉蓦地大喝一声,挥出一条乌黑的长鞭,缠住缆绳前端,挥落向海面,在触水的一刹那绳、鞭分开来,长鞭重新回到药叉手中。只这一交锋间,女郎的座船已移开数丈,清酒竹筒不能及远,赵鹏遗憾地停下了攻击,笑着拍拍药叉的肩膀,说道:不错,唐三公子调教有方。药叉并不说话,只略略低了一下头。
三艘海盗船已有一艘被烧毁,另两艘也被围困,海盗死伤惨重,赵鹏也不见得轻松,十八侍卫中四人重伤一人死难,令赵鹏惊心,即使是大内侍卫,也不见得比他的十八侍卫精悍。而那女郎还没有出手,紧跟在她身边的数名武士也一直没有出战。她是在等待时机,还是有所顾忌?赵鹏沉吟着向唐廷玉道:你能否告诉我,她的手下已经快顶不住了,她和她的贴身武士为什么还不下来助战?我们刚才已经跟她间接交过手,她不是不能与我们一战的,如果她带着那几个人下来,起码可以挽回一些局面。
唐廷玉注视她片刻之后,说道:她在此之前曾经受过内伤,尚未痊愈,所以不敢与我们放手一搏。
赵鹏心念一动,他是不是可以趁这个机会将那女郎捕获?那女郎即使不是东海王的女儿,也必定是飞鱼岛上极其重要的人物。然而此时东方又有三艘海船出现,船上高高飘扬着日出沧海的大旗与雷公旗。
赵鹏望着来船,说道:那是雷神岛的船。东海王死后,雷神岛是东海各岛中唯一仍旧臣服于飞鱼岛的大岛。看来这女子必定是东海王的女儿,不然雷神岛不会赶来救援。
援兵的到来令飞鱼岛群盗大为振奋,望楼上指挥的云梦也已改变战略,展动令旗召回手下。赵鹏下令放那些海盗回他们自己船上去,以免他们作困兽之斗,让围困他们的人付出太大的代价。
雷神岛的船越来越近了,赵鹏身边那圆圆脸儿、娇憨可爱的侍女宝儿忽地呀了一声,说道:公子爷,那三艘船是艨艟斗舰啊!艨艟斗舰是天机府最新设计的战舰,速度远远超过目前任何一艘战舰,今年春天枢密院才刚建成五艘,交由水师出海捕盗;五艘船最后只返航两艘,另外三艘说是在海上遇到风暴沉没了,以致于天机府大失面子。宝儿对人对事向来有些糊涂,但对这些物件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赵鹏当然相信宝儿决不会看错。由此他感到对东海海盗的实力只怕要重新估计一番,雷神岛居然有本事从水师那儿夺走三艘战舰。
站在为首那艘船的望楼上指挥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相貌平常,却有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唐廷玉问道:那是雷神岛的首领?
赵鹏道:应当是的。上一任雷神岛主是雷建丰,他死后将位子传给了他的女婿谷川,也就是东海王那个唯一的弟子。据说东海王原本有意将女儿嫁给谷川,将飞鱼岛也传给他的。东海王死后,女儿年纪幼小,飞鱼岛强敌环伺,岌岌可危,多亏谷川当机立断,娶了雷神岛主雷建丰的独生女儿,得到雷神岛这个强援,才保住飞鱼岛平安。
雷神岛的船只停了下来,他们与飞鱼岛的船之间隔着赵府的船。海风轻吹,海水荡漾,船只微微摇摆着。唐廷玉忽然说道:这些海盗都有一种悍不畏死的气势,艨艟斗舰的速度,也是赵府的船所不能相比的吧,我们要留住东海王的女儿只怕不太可能。
赵鹏一笑:唐三公子深知我心。没有把握的仗,我是决不愿意打的。他扬声说道,来的可是谷岛主?
望楼上的谷川答道:正是!
赵鹏笑道:谷岛主亲自来接应云梦小姐,赵某不敢留难,这就让路。他做个手势,望楼上令旗展开,拦截的船只缓缓驶开。
唐廷玉咦了一声。赵鹏道:既然总是要放他们走的,何不做得漂亮些。唐廷玉笑了一笑,赵鹏与海盗打交道的经验终究要丰富一些。
谷川抱拳说道:多谢了!他向云梦打起旗语,示意她返航。
唐廷玉看了看云梦,虽然距离遥远,但他仍可察觉到云梦神色之间的隐隐愠怒。飞鱼岛的船与雷神岛的船队汇合之际,云梦忽地身形拔起,在空中踏着缥缈如蹑云而行的步法,翩翩然飞上了谷川所站立的望楼,向赵鹏高声说道:一年之后,飞鱼岛会再来向姑苏赵府请教!
当云梦身形飘起的那一瞬间,赵鹏悚然动容,但听得云梦的话,他立刻换了一副神情,含笑道:随时恭候!
返航的路上,谷川说道:看来我们都低估了赵鹏。
云梦凭栏而立,海风扬起她的白衣与黑发,她仍在望着远处那艘渐渐隐去、被赵鹏烧毁的飞鱼岛海船,不无嗔怒地说道:若不是我内伤未愈,不便出手,今日胜负还未可知。
谷川暗自摇头笑笑。云梦自出师以来,还从没有吃过这样的败仗,也难怪她心中不快。他挥手令身边的人都退下,之后才道:你对赵鹏这个人有什么看法?
云梦皱起了眉。虽然姑苏赵府是东海的劲敌,她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赵鹏。也许是以往掌握了太多关于赵鹏的资料,今日一见,她竟觉得仿佛故人重逢一般,全无陌生之感,这让她深感困惑,也隐隐生出一种莫名的不安,当下只淡淡说道:赵鹏?临安人送他一个绰号,叫做水银狐狸,倒也名副其实。水银圆滑善变,狐狸狡诈多智,水银兼狐狸,足见临安人对赵鹏的观感如何。她随即看了谷川一眼:谷大哥,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谷川答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云梦疑惑地看看他。以她对谷川的熟悉,已然感到谷川似乎隐藏着一些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她不明白谷川为什么要对自己隐瞒,有什么要对自己隐瞒,是以踌躇了一下才道:赵鹏这个人,没有什么好说的。狡猾多智,风流放诞,如此而已。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谁?临安那边的眼线只说那个人是临开船时才上来的,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谷川审视着云梦的神情,说道:你觉得这个人有什么古怪吗?他也许是代替方梅山上船的,或许是方梅山的弟子吧。你为什么会特别注意他?
云梦的神情间有些若有所思的困惑:我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人,可是他却令我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我和他的一个仆人间接交过手,他那个仆人的身手,很是不错。他身边还有一个仆人,我远远地见那仆人捕拿了我们三个人,自己却毫发未伤,有仆如此,主人只怕更不好对付。而且
云梦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虽然相隔很远,她仍旧因唐廷玉对她的注视而感到莫名的紧张与压力。那是一种冷静、深刻、细致入微的观察,令她觉得仿佛自己心中微妙的思绪都袒露在那目光之下,这令她尤为不安与不快。她仰起头,吐了一口气,说道:不必再理会他们了。谷大哥,这一次多谢你了。
谷川笑一笑,转而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江东?
云梦道:太湖天机府天机老人的七十大寿之时。天机老人的七十大寿,是在明年的正月初七,江东武林想必都会前去祝寿,这的确是一个绝佳的挑战机会。
谷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此去江东,我不能再帮你什么了。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相信任何人,知道吗?
云梦有些震惊:谷大哥,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谷川看着她说道:这也是大王当日曾反复对我说过的话:不要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你自己。再亲近的人,也可能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背叛你。所以,你一定要时刻当心。
云梦一笑:你要我对师父还有你也要防着一些吗?
谷川无法回答。如果云梦真的这样做了,他又会有何感受?云梦却已接着说道:我们该在这儿分手了。谷大哥,一路顺风!
她的身形再次拔起,翩然掠向自己的船。
谷川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下令船队掉转航向,驶向雷神岛。
姑苏赵府的船队已经再次起航,水手们在清洗甲板。赵鹏走进唐廷玉的舱中,看着地上被制住穴道、人事不知的三名海盗,见唐廷玉正打算解开海盗的穴道审问,赵鹏说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弄醒他们问口供。唐廷玉一怔,抬起头来看着他。
赵鹏道:这些海盗,凶悍无比,因此得先将他们的锐气磨掉,再来审问他们,否则,他们宁死也不会开口。须知人不畏死,凭的只是一时的勇气;他一天不畏死,那么十天呢?一个月?一年?所以古话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
唐廷玉默然一会儿,道:难怪赵兄处事无不顺利,论及对人心的了解与把握,赵兄的确是明察秋毫。他转过身去望着地上的海盗,就照赵兄说的,先将他们关起来,磨一磨他们的锐气再问口供吧。不过也许由宣王府问口供会比较快一些。
赵鹏踢踢脚下的一个海盗,笑眯眯地道:老兄,恭喜你,要到宣王府去开开眼界了。久闻宣王府山老夫子的厉害,人人都说宁见阎王,莫逢山老,审问这些家伙,料想是手到口开吧。
唐廷玉皱一皱眉,道:流言往往多附会,山老夫子主持的刑堂,向来不会有血腥之气。他忽而一笑,赵兄若落到山老夫子手中,我猜想他一定会判你静室之刑。
赵鹏扬扬眉:静室之刑?
唐廷玉道:我几年前还很顽皮,一次闯的祸大了,被山老夫子逮住,关了三天静室。静室之中,听不到外面的一丝声音,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与血流声。到第三天上,我几乎都要崩溃了。从那以后,我真的收敛了不少。他审视着赵鹏,我估计你大概能忍受三天以上吧。
赵鹏哈地一笑,挥挥手道:三天?你要我一个人呆一天都不行!一边说着,一边心中生出又一重疑惑,唐廷玉与宣王府的关系,似乎过于密切了一些吧?他看看唐廷玉,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将这几个海盗交到宣王府手中去?
唐廷玉道:你们的船不是要在泉州港加一次清水和食粮吗?宣王府的人就在泉州港等我。
晚饭之后,赵鹏与唐廷玉凭窗而坐。唐廷玉仰望星空,沉思着道:云梦与伊贺岛之战是在五个月前。五个月的时间,她的内伤都未能痊愈,只可能是两个原因:一,她的功力与伊贺岛忍者相去不远;二,她所习练的武功有极大的缺陷,这缺陷就是疗伤太慢。
赵鹏一笑:还可能有其他原因,比如说她这几年来连续征战,真力消耗过大,所以恢复较慢。但如果说她所习练的武功有极大的缺陷,你就大错特错了。
唐廷玉哦了一声:赵兄识得她的师承来历?我只看出她的轻功心法不是飞鱼岛一路的。
赵鹏叹息道:当然不是。她所习的轻功,名为蹑云步,可踏雪无痕,也可碎石成粉,至柔至刚,全在于一心运用。
唐廷玉思索着道:蹑云步?我并未听说过。
赵鹏道:那是巫山门中神女峰一脉的轻功。
唐廷玉不由得吸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古老而神秘的巫山门,弟子虽不多,却个个皆是天才杰出之辈,是以巫山门向来傲视天下。然而巫山弟子虽然天下无敌,没有哪门哪派敢轻易与他们争锋,他们自己却始终无法摆脱周而复始的内乱之苦,每次内乱,都有大量弟子死难,几十年才能恢复元气,刚刚复苏,便又是新一轮的内乱,是以巫山门一直人才凋零。最后一次内乱是在大约八十年前,据说自相残杀的结果是,巫山门只余下神女峰弟子姬瑶花,嫁入豪门,不过也已在多年前坐化。这几十年来,武林中早已淡忘了曾经横行一时的巫山门,唐廷玉没有想到云梦居然出身巫山门。
赵鹏又道:不过你的话也有一些道理。她的武功的确有缺陷,只不过这缺陷是因为她自己的缘故。
唐廷玉扬起眉,等着赵鹏继续说下去。他已慢慢习惯了赵鹏好出人意料的说话方式了。
赵鹏说道:云梦虽然习练的是巫山武学,但她的气度风骨,都属于东海而非巫山,这就限制了她对巫山武学的领悟。神女峰一脉,要求习练者有一腔颠倒不能自主的痴情,从而具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流动风韵,若有情若无情,如花之态,如水之光,迷离闪烁,不可捉摸,唯其如此,才能把握住巫山云雨任飘摇的真谛。
唐廷玉回想着云梦的神情气度,云梦的眼神如天空一般明净,的确缺少赵鹏所说的这种流动变幻的迷离波光。
赵鹏接着说道:巫山弟子深知美貌与多情是最锐利的武器,因此无不讲究皮相之优美、气质之风流,即使是相貌不那么出类拔萃者,也必有一种系人心魂处,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云梦却蒙上了面纱,放弃这一最锐利的武器;而且今日看来,她神情间也缺少一种能引起世人无限绮念的流动变幻之美,相反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凝肃定。他叹了口气,如果她能够领略情之滋味,也许能将巫山云雨发挥到极致;或者她习练另一种更适合于她的武功,成就也会更大。
唐廷玉听着他侃侃而谈,心中慢慢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想到望楼上迎风而立的云梦。云梦与赵鹏完全是两个世界中的人,然而他们的气质神态之间却令他感到有某种相似之处,不由得问道:你这样熟悉巫山门的一切,想必与巫山门也大有渊源吧?
赵鹏笑了起来:当然大有渊源。简单点儿说吧,家母来自蜀中,神女峰的典籍,便是由她们家世代保管,传女不传男。后来姬瑶花又将搜罗的其他十一峰的典籍,也交给了这个家族,一直传承到家母手中。你看看你的面子多大,这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的秘密。
唐廷玉只好笑笑,现在无论赵鹏再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吃惊了。他想到赵鹏对云梦的评价,赵鹏虽是漫不经心地遥遥观望着云梦,却已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了解得如此透彻,评价又如此贴切。他心中异样的感觉更甚,不由得说道:赵兄,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赵鹏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道:你想问什么,显得难以开口的样子?
赵鹏那种坦率而善察人意的态度令唐廷玉感到轻松不少,他说道:你是否为她而动心?
赵鹏一怔,便大笑起来:当然不可能。他看看唐廷玉的脸色,又道,说与你听也无妨。我修习的内功心法,名为蝶恋花。蝶本无心,花自多情。我自然会怜惜世上一切好女子,却已无缘为谁动心。
唐廷玉若有所思地道:我也猜想过你也许修习的是这一类武功,否则你不可能在温柔乡中始终保持住清静无尘、察见一切的心境。
赵鹏忽地说道:你又是否动心?不许说谎。
唐廷玉略一踌躇便道:我的确对她有似曾相识之感,这也正是让我觉得困惑的地方。
赵鹏笑得前仰后合:好,好,你倒老实,的确没有说谎。你若没有似曾相识之感,那才奇怪。唐廷玉询问地看着他,他继续说道,巫山武学其实源出道家,因放荡不羁、致力于穷尽人世间的情爱之乐,而走上了另一条道。不过究其本源,仍是与太乙观清心寡欲的道家心法有相似相通之处。
唐廷玉只一怔便说道:是,至情与绝情,原是阴阳两极,不可或分。我会觉得她似曾相识,仅仅因为这个?
赵鹏道:当然不是。你是太乙观弟子,又是湘中唐家的子弟,当然知道老唐天师吧?据说老唐天师出家之前,与姬瑶花过从颇密,自他们相识之后,巫山武学与太乙观武学便渐渐有了异曲同工之妙,比如我家传的清平乐一脉内外武功,便借鉴了太乙观的武功心法,不再穷尽世间情爱,相反却讲究看破这情爱。我修习的是蝶恋花,家母修习的是更高一层的忘情谱。说着他眨眨眼笑道,我一见你便觉得投缘,想来也有这个缘故吧。
唐廷玉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若论武功的相似之处,我们之间也许更多。我练的剑法名为春风,春风化雨,普济万物,生生不息,绵绵不绝,习练者必须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无私爱之心。但为什么我不并觉得你似曾相识?
赵鹏神色古怪地道:春风剑法是老唐天师传下来的嫡系武功吧?
唐廷玉一怔,只觉又好笑又匪夷所思:这算什么理由?
赵鹏正色道:你觉得可笑?你自己刚才不是还说过,至情与绝情,原是阴阳两极,巫山门中最为至情任性的神女峰一脉,与老唐天师传下来的自然冲淡、无私爱之心的春风剑法,恰如最相吻合的阴阳两极,你见到云梦,就如见到镜中的自己,自然会觉得似曾相识。说到此处他忽地又嘻笑着凑了过来,你定亲没有?
唐廷玉警惕地看着赵鹏: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鹏笑眯眯地打量着他说道:今天看来,谷川对东海王的女儿有很大的影响力,而且他这个人比较稳健实在,不那么爱动刀动枪的,是个不错的谈判对手。我去向谷川提亲,让他说服云梦来个比武招亲,你将她娶了回来,兵不血刃就消弥了东海与江东武林之间可能会有的一场血战,你说好不好?以你的家世人品,料来飞鱼岛和谷川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而且老实说当年东海之战,江东武林也没占到多少便宜,这十来年人才凋零,再打一仗,只怕各家都承担不起。
唐廷玉骇然笑道:这样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主意也只有赵兄你才想得出来。你自己为什么不这样做?
赵鹏脸上的笑容更绽开来:我很想撮合你们两个来弥补当初姬瑶花与老唐天师相逢恨晚、只能相知不能相伴的遗憾。
唐廷玉当真是啼笑皆非,只得说道:我虽然没有定亲,但也和定了亲差不多。
赵鹏皱起了眉:你不会是打算做道士的吧?
唐廷玉略一迟疑便低声说道:我在十二岁时便已被宣王府选中,三年前最后确定,不过还要等一等再宣布。他没有明说,赵鹏却已明白,宣王的子女多年前便都已夭折,只接了几个宗室女在身边教养,聊慰膝下荒凉。官家对宣王将来的继承人十分关切,几次降旨询问,宣王认为文弱的同宗子孙虽可继承他的爵位,传承宣王府的血脉,却无法掌管王府基业,承担起统领江东武林的重任,因此他想要收一个养女,将王府基业传给养女之婿来掌管,这在江东已是公开的秘密。只不过迄今为止宣王还没有宣布收哪一个宗室女为养女,以及看中了哪一家子弟。
赵鹏审视着唐廷玉,最终叹息道:看来初见面时我猜你会不会是太乙观未来的住持,还是太低估了你了。他随即又来了精神,你知道宣王的养女是哪一个吗?
唐廷玉摇摇头:王爷还没有最后决定。
赵鹏盯着他:你不在乎是哪一个?
唐廷玉不以为意地道:王爷会做出最合适的选择的。
赵鹏向后一仰靠在窗框上,喃喃地道:我从十三岁承担起姑苏赵府这副重担时,就选定了修习蝶恋花,那时以为没有什么比一颗永远冷静的心更重要;可是现在我倒真想知道如果不修习蝶恋花,我会对什么样的女子动心。只是我已永远没有这个机会,除非自废武功。你倒好,给你机会你却要放弃,但愿你将来不要后悔才好。
唐廷玉望着赵鹏星光下俊美如玉的脸,心中涌起深深的敬意。姑苏赵府赫赫扬扬,主事的人责任尤其重大,别的商行有无法解决的事情,可以找赵府救援,可若有连他们也无法解决的大事,就不能指望其他商行了,只能孤军奋战。赵鹏在赵府之外既无援手,在赵府之内也只有一位寡母江夫人可以商议,其他族人或是文弱不谙世事,不能担当重任,或是太过疏远难以信托。至于自己,未来的责任虽然重大,毕竟一直都有诸多长辈全力栽培,宣王府更有太乙观这个方外强援,王府之内,也多有数代相传的武士与谋主,他们的忠诚与能干可以让他以性命相托。
赵鹏却已迅速收起了一时的感慨,站起身道:明天中午就能到泉州港了。我决定不去南洋了,和你一起下船。
唐廷玉讶异地道:为什么?
赵鹏笑道:云梦身为东海各岛的首领,言出必定无悔,这一趟不必我再亲自坐镇,我得回去帮你们迎战云梦。老实说来,也不是我低估你们,只是若没有姑苏赵府,你们要对付巫山弟子可不太容易。要对付东海海盗,离了姑苏赵府只怕也要多费许多力气。
唐廷玉不无疑惑地道:你既然说云梦所习神女峰一脉的武功是来自姬瑶花,那她应该与姑苏赵府的关系很亲密才是啊,怎么会弄成现在这种水火不能相容的局面?
赵鹏道:她所习的巫山武功是偷来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留心注意着唐廷玉的神情,然而唐廷玉的脸上只有困惑。他原以为唐廷玉应该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现在看来唐廷玉并不知道内情。他只得又道:当年那场空前的内乱之后,巫山武学典籍全都归入了姬瑶花姐弟手中,这些典籍后来全都由江家保存起来,而且对除了清平乐一脉的其他武功都是只传不习,除了掌管典籍的人,其他人都不可能知道如何修习除清平乐之外的功夫。现在掌管典籍的是家母,所以云梦决不是从江家学来的巫山武功。
唐廷玉追问道:那唯一的可能是
赵鹏道:太乙观。不待唐廷玉发问,他又道,老唐天师当年与姬瑶花一道参详武学,太乙观中存有一套巫山武学的副本,称为《神女遗书》,除了历任住持,其他弟子都不能翻阅,更不能习练。云梦要偷习巫山武学,这是唯一的可能。你回太乙观之后,可以查一查这件事。
唐廷玉默然一会儿,说道:如果真是这样,东海那边偷习武功必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太乙观一直未能发现,难辞其咎。多谢赵兄提醒。
在泉州城外临别之际,赵鹏说道:我若是宣王,就会让你来主持这一次与东海海盗的交战,让你及早确立起威信,才不至于引起将来的人心不服。
唐廷玉微异:为什么会人心不服?他自问以他的家世与师承,入继宣王府应当不会令人感到突兀以致于心有不服。
赵鹏答道:因为你给人的感觉太像一个不问世事的公子哥儿。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唐廷玉只得陪着他苦笑,同时想到,赵鹏初见自己时,就因此而面色不悦;连赵鹏都是如此看法,何况其他人?
目送宣王府的马车离去,赵鹏回过身来道:准备两对信鸽,这一次给夫人的信会比较长。说罢轻嘘了一口气,从此以后,他可以在宣王府那边得到最有力的援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