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無憂樓主
殺手第一劍的名號,已經不適合我了。
蘇小英覺得傅待月這句話,彷彿大有深意。然而傅待月將來是否仍在江湖行走,於他都不是一件重要的事。對這個江湖,他原本也並不在乎。
天色方明,他懶洋洋地將屋子的門打開,卻猛然一怔。
門外站着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氣度沉靜,目光深邃温潤,雙手攏在袖中。
這青年微笑道:清晨來訪,着實冒昧。家師近日來到貴處,請兩位一見,請勿推辭。
蘇小英臉上神色未動,只問道:你是無憂樓主的弟子?
這青年微笑道:是。
蘇小英問道:怎麼稱呼?
這青年道:日常住在無憂樓,叫我無憂便成。
蘇小英哦的一聲,在他身上極其迅速地打量了一番,然後回頭問一梅道:你想去麼?
一梅想了一會兒,道:去去也不妨。
兩個人相望一眼,一齊露出驚詫的眼神,心中都在想:昨晚才説起,今早就來了,難道那個神秘劍客果真是無憂樓主不成?
此時時辰尚早,郭家鎮外的那片樹林就更加顯得靜謐,一路上只聽見三個人踩在雜草、落葉上輕微的腳步聲。逐漸走到樹林深處,地上的泥土開始比外面潮濕,樹木高大,枝葉蔽日,連陽光也開始陰暗起來。
三人一路無語。
蘇小英一直默默跟在無憂的後面,這時忽然道:雖然我對江湖上的事不大熟,不過照今天看起來,無憂樓主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世外高人。
無憂道:哦?公子尚未見到家師,此言何以見得?
蘇小英道: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一般都是在茶館酒店裏面會客,只有世外高人,才會挑這種一塌糊塗的地方。
無憂微笑道:這種譏諷狂妄之語,呆會兒見到家師,還是不要説才好。蘇小英道:我只不過有什麼説什麼罷了,像你師父這樣的高人,或許也喜歡聽實話。
無憂微笑道:公子好像一點也不怕。
蘇小英道:無憂樓主,未必長了四隻眼睛八隻手。
無憂道:你説得不錯,不過江湖上像你這樣膽大的人,已經不多見了。
蘇小英道:我膽子一點也不大,我只是不喜歡搞這麼多花樣的人。
無憂微微一笑,他雙手攏在袖內,緩緩走在最前方。走到一株比尋常梨樹高大得多的梨樹下,駐足停下,轉頭對一梅與蘇小英道!請兩位稍待,我去請家師。
一梅點了點頭。無憂微笑着往前面走去,忽然在哪裏一拐,無數樹木遮擋住了視線,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
一梅與蘇小英相望一眼,眼神中交換了一抹驚異與警惕。
他們等了片刻。前方樹木枝葉交錯之地,忽然緩步走來一個男子。他穿着一件寬大的黑色斗篷;戴着邊沿極寬的斗笠,使得整張臉都陷在陰影之內。他的雙手攏在斗篷裏面,全身上下竟然遮蔽得嚴嚴實實。
然而儘管如此,卻竟然仍舊能夠體味出他優雅的步態。他的周身温柔地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意味。詩家詞客,時有描述春秋山水,用詞不過芳草斜陽、橫笛空山之類,春而難以及秋,山而難以重水。但是,眼前的這個人,卻彷彿把所有的一切,全部包藴進去,融成一體。
美劍!一梅與蘇小英同時想到了這兩個字。
他們的精神提到了最警醒的狀態,因為他們已經感覺到這種説不出的美究竟是什麼。是劍意!美劍無憂的劍意!
蘇小英的手心,不知何時被汗水微微濡濕了。
一梅道:無憂樓主?
無憂樓主的聲音温柔而悦耳,與他的劍意巧妙地相稱。他平淡地道:是我。你應該就是殺手一梅。一梅微微點頭。
殺手一梅,近年在江湖上很有名氣,年初的時候,你還幫了我一個大忙。無憂樓主緩緩地道,他的語氣竟然客氣得要命。
一梅心中便樂了起來,道:不過是一筆生意,無所謂幫不幫忙。你今天找我們,是為了什麼?
無憂樓主道:也是為了一筆生意。不過這筆生意不是跟你做,是跟這位年輕人做。蘇小英微笑道:我叫蘇小英。
嗯,無憂樓主很客氣地道:希望你可以接下這筆生意。
蘇小英道:這個那就説不準了,我這段時間都很忙,何況我也不是一個殺手。
無憂樓主道:我並不是僱你去殺人,我只不過想跟你打聽一件事,假如你肯告訴我,我付你一千兩白銀,你看怎麼樣?
蘇小英瞪大了眼睛,道:我從來不知道這麼值錢的事。
無憂樓主道:你應該知道我向你打聽一個人的下落,他的名字叫水真鴻,驚月劍法曾名震江湖,卻已經失蹤二十年了。
一梅不禁一怔,她的思緒倏然之間飛回半勺,山莊,謝遠藍道:當時相聚齊樂堂的俱為極頂尖的高手還有一位水真鴻,驚月劍法,足能驚天動地。一梅想到這裏,問道:相傳二十年前中州齊樂堂慘案,這位水真鴻,不是已經死了麼?
我原本一直這樣以為,無憂樓主道,直至昨天,我才發現原來不是。蘇小英道:水真鴻什麼的我也不大清楚
無憂樓主開始沉默。雖然看不見他的眼睛,但是任何一個人都能感覺到,他的眼神正盯住了蘇小英。蘇小英撇撇嘴,道:你不相信,我也沒辦法。
無憂樓主道:昨天你與傅待月交手,我全部看見了。
蘇小英道:哦?
無憂樓主道:你那一劍,雖只一招,卻有五種變化,分指五處:一璇璣,二巨闕,另三劍擊乳中、痰突、肺留,五處散似花狀,假如我沒有弄錯,正是驚月劍中一叢花。
蘇小英道:你看得倒很清楚。
無憂樓主微微一笑。蘇小英也微微一笑,道:好吧,我只好承認了,你説得沒錯,那正是一叢花。
無憂樓主道:那麼,你覺得我剛剛提出來的生意怎麼樣?告訴我你師父的下落,這應該也不是什麼秘密。我與你師父並無仇怨,只不過想見他一面。
蘇小英道:他不是我師父,只不過是教了我一套劍法的人。他在哪裏我確實知道,但是我可不想要那一千兩銀子。
無憂樓主問道:你想要什麼?
蘇小英想了想道:我告訴你一件事,你當然也得告訴我一件事。
無憂樓主問道:你想知道什麼?
蘇小英道:你為什麼要殺柳杏杏,什麼是化解丹?
無憂樓主驀然不語。沉默時,他的劍意剎那間彷彿更為深厚。
一梅的心漸漸沉了下去,瞥眼看蘇小英,見他神情鎮定,聲色不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不過無論如何,他的臉上並沒有一絲膽怯。一梅心中重新安定,向無憂樓主看去。
無憂樓主的劍意並不凌厲,然而這種濃厚的温柔,實在叫人心中發悸。一梅從來沒想過,一個人竟然能夠有如此迫人的劍意,倘若她自己一人站在這裏,或許已經心怯。一梅雖然稍微有點兒不服氣,卻不得不在心裏承認這一點。
無憂樓主沉吟半晌,道:這件事對我來説,涉及許多隱秘,不方便出口,更何況,你們知道了其實也沒太多的實惠。
蘇小英道:你的意思就是説這筆生意做不成了?
無憂樓主的脾氣竟然極好,這時仍舊客客氣氣地道:那倒不是,我們可以換一個故事交易。
蘇小英想了半天,問道:假如我們不肯換呢?
無憂樓主道:生意一定不成,那我也沒法子。
蘇小英道:你這個人還不錯,一點也沒高手前輩的架子。你這麼謙虛,倒叫我們有一點不好意思。
無憂樓主道:既然如此,你就勉為其難,做成生意,豈非皆大歡喜?
蘇小英道:抱歉,不行。
一時之間,陷入了僵局。一梅猛地記起,眼前這個人,正是如同傳説一般的美劍無憂!然而蘇小英這種態度,簡直不卑不亢到了極點!她陡然覺得興奮起來,好像全身的血液在這一瞬間沸騰。她的右手不由自主,握住了含光。
便在一梅握住含光的同時,無憂樓主藏在斗篷裏的手似乎稍稍一動。蘇小英臉色微變,緩緩踏上半步,左手伸出,在一梅肩上極輕地一擋。
一梅心中大驚,她知道蘇小英的意思是讓她退後。她心中千百個念頭一起轉過,難道這片刻之間,竟然就要動劍!蘇小英踏上半步,半個身體站在了一梅的前面。
無憂樓主果然摸到了劍柄,他用拇指將長劍一扳,長劍的劍身露出小小一截。這一剎那,温柔的劍氣從他周身倏地散出,融在天地之間。
劍氣平和,無一絲凌厲,一梅卻不由打了個冷戰,緊緊握住了含光。沒有殺氣的劍竟讓她覺得逼人,好像陡然負上了千斤重擔,壓得連氣也喘不過來。
蘇小英的心也被什麼東西緊緊抓住,他的臉上卻不動聲色。
無憂樓主道:江湖盛傳,美劍無憂,天下第一,雖然自承第一有些厚顏無恥,但是我的美劍確有其獨到之處。我給你們美劍三招,來做這筆生意如何?
一梅微微一訝,朝蘇小英看去。
蘇小英道:做生意,當然要先驗貨,你先給我們看是哪三招,再下結論。
一梅忽然在心中嘆了口氣。她只好在心裏承認,自己確實不如蘇小英。普通人在這種情況下,精神或許已經垮了,即便不垮,這句話無論如何也不敢出口她自己,就説不出來。
無憂樓主手指一曲,長劍已握於掌中。這時郊野的空氣也在無盡壓力之下,然而劍氣中卻仍涵着一派雲淡風清。
沖淡的劍氣四散而出,幾乎沒什麼能夠與之相抗,那一種感覺,好像自然已出其精髓,天地已凝其精華。這是平凡得讓人看不出平凡的劍氣;
無憂樓主的斗篷忽地飛揚,長劍刺出。
劍招美極,果然正像斜陽冉冉春,煙裏絲絲柳;如天虛鳴籟,如梨雲梅雪,如春風燭影,如孤酒輕燕
這樣温柔的劍氣怎會有如此凌厲的劍招?這樣凌厲的劍招怎會有如此雅麗的劍意?怎會有如此惑人的魄力!
一梅不禁呆了,她胸口血氣翻騰,真氣幾欲破身而出。驀地,一隻手悄然握住了她的左手,一梅心中一震,緊緊按在含光上的右手漸漸放鬆,一種難以言述的温暖從她心內泛了出來。這種温暖並不是多麼強大的力量,卻讓她微微露出一絲笑容。
無憂樓主的三招,手掌甚至還在斗篷遮掩之內,然而劍身刺轉,舉重若輕,在無比悠閒之處,三招美劍已盡顯神采。他緩緩收劍,問道:這三招如何?
風華絕代。蘇小英想了想,道。一梅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無憂樓主道:這樣就好,那麼,這筆生意就有希望了。
蘇小英口唇微動,剛要説話,無憂樓主身上的斗篷呼啦啦一聲,騰空揚起,隨後緩緩掉在地上。原來他出劍試招時,劍氣已然將斗篷繫帶割斷。
斗篷之內,只見他身穿與剛才那青年無憂一模一樣的衣服,右手色如殷紅,乍一看去,觸目至極。然而右手上皺紋縱橫,卻決不是二十幾歲青年的手了。
一梅的眼神倏然變了,她直勾勾地瞪着無憂樓主的右手,過了半晌,全身開始劇烈顫抖,然後如同野獸一般叫了起來,是你!是你!是你!聲音之中,充滿了憤怒、痛恨與絕望。
蘇小英微微一怔,把眼睛轉向了一梅。
就連無憂樓主,彷彿也微露訝意,問道:你認識我麼?
一梅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我當然認識你!你的頭髮怎麼黑了?無憂樓主!你的頭髮怎麼黑了!
無憂樓主一怔,過了一會兒,才道:你怎麼知道我頭髮的顏色?他緩緩將斗笠摘下,赫然露出容貌,竟然正是那個二十幾歲的青年無憂!他隨手在頭頂一抹,一具假髮揭了起來,裏面半長不長的銀絲,就隨着他的一抹,從頭頂分散垂落,披了下來。
一梅握緊含光,兩行熱淚不能自禁地順頰而下,卻不似剛才這般聲嘶力竭,只喃喃道:果然是你,無憂樓主
無憂樓主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一梅的淚水不斷湧出,淚珠流到下頜,一滴一滴,滾落衣襟,然而她竟然露出一絲冷笑,道:你自然已經忘了我,也忘記了我的姐姐。只是,楚州、三野府,府城郊外那一座小小的鄉下院子,一對農夫農婦,一株很大很大的杉樹,這些事,我可不會忘記呢!
無憂樓主疑慮頓生,陡然之間,他臉上現出不可思議的神情,脱口叫道:你是那個你!怎麼能夠!
一梅冷笑不語。無憂樓主臉上震驚的神情依然不褪,叫道:你竟然活着,你竟然還記得我!
一梅眼中光芒閃爍不定,她陡然也笑了起來,冷笑道:你的頭髮和手,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就算忘掉一切,也決不會忘掉你!
無憂樓主看向一梅的神氣,好像一梅是個從來不可能存在的怪物。一梅激動流淚的表情卻也收斂,兩個人的眼神直勾勾地交匯在一起,極久。
然後無憂樓主深深嘆了口氣,道:你果真是那個小女孩?
一梅冷笑道:所幸你還記得,那個女孩就是我。你一掌打死了我的姐姐,打死了追趕出來的爹爹孃親,銀絲紅手,我就算忘掉了父母姐姐的相貌名字,我也決不會忘掉你!
無憂樓主的臉上,現出微微的悲哀,嘆道:你一點也沒記錯。只是,煉錯花丹的女童從無人生還,你是怎麼活過來的?
蘇小英全身一震,轉頭看去,只見一梅兀自顫抖不停,便又握住了她的手。一梅見蘇小英的目光對準了自己,悽然笑道:你想得不錯;我身上那個記號,正是沒有褪去的錯花斑!
蘇小英道:那是什麼都不要緊,這又不是大事,你神神秘秘地做什麼,嗯?
一梅的淚水忽然重新奪眶而出。
蘇小英在她腦袋上拍了拍,對無憂樓主道:原來我們有這麼大的仇,那麼,生意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不!一梅突然打斷他的話,冷笑道,生意當然要做。
無憂樓主哦的一聲,問道:你想怎麼做?
一梅道:現在我們有兩個秘密,小英會告訴你水真鴻的下落,我會告訴你我是怎麼活下來的;這兩件交換你所知道的錯花圖的故事。
無憂樓主默默想了片刻,道:可以。
一梅冷笑道:你答應得這麼爽快,看起來,我是怎麼活下來的,這個消息很值錢。無憂樓主道:你説的一點也不錯。
蘇小英道:既然如此,你現在開始説吧。
無憂樓主微微一笑,道:當今世上,知道這件事的恐怕也只有我一個人了,你們這筆生意,做得一點也不虧一寫錯花圖的是個女人,名叫傅無情。她是一個聰明絕頂的女人,容貌也算得上天姿國色,我有時候想來想去,她之所以命運多舛,也許就是因為愛上了一個男人。唉,可惜。無憂樓主説到這裏,忽地現出一絲無奈,輕輕嘆了口氣。這種複雜的感情,顯在他二十幾歲年輕的臉上,卻使人覺得更加深刻。
一梅一直死死地盯住他的臉,道:愛上一個人,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惜,倘若一生一世都沒有愛過一個人,那才叫可惜。
無憂樓主微笑道:傅無情跟你不一樣,她愛上那個人,全然是冤孽,因為那個人是她的親生兄長。
蘇小英皺起了眉頭,心裏頓時想起了風無畫。
無憂樓主道:傅無情這個人,個性執著,既然愛着她的兄長,那便全心全意,只恨不得將自己的一條命,全然融化到愛人的身上。
蘇小英不禁有些愕然,插嘴道:你這個比喻實在是好!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無憂樓主沒料到他竟有這個反應,微微一愣,向他看去。一梅心中原本悲憤、激動、傷心,百感交集,蘇小英這話一問,竟然也有點兒哭笑不得,低聲道: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你繼續説吧。
無憂樓主道:然而她的哥哥,對兄妹之倫卻還把持得定,雖然心裏明白,只是裝聾作啞。直到有一天,傅無情端給她哥哥一碗百合銀耳湯,她哥哥自然不疑有他,一口氣就喝了下去。
無憂樓主的語調十分平靜,然而一梅與蘇小英卻不由自主,把心提了起來,均想:傅無情那種不正常的女人,不知道在湯裏下了什麼古怪東西?
果然,無憂樓主道:那湯裏,傅無情下了一種極厲害的春藥。她哥哥喝完之後,隨即不能支持,與她做成夫妻之事。這件事情説起來已經慘絕人寰,但是此事之後,傅無情卻極其快樂。
一梅與蘇小英相顧駭然。
木已成舟之後,傅無情幾次三番,跟她哥哥約定婚約,都被含糊其詞地糊弄過去。次數一多,她自然疑心發怒,發了好大一場脾氣!她哥哥沒有理會,她便一氣之下嫁了人。無憂樓主搖搖頭,道,可是她嫁人原本是一時之氣,婚後常常回孃家,勸説哥哥回心轉意,與她結成良緣。
蘇小英不禁又驚駭,又好笑,道:這個傅無情,還真是奇怪得很啊!
無憂樓主道:她哥哥被她糾纏不過,只得跟她説,不成為當世第一高手,決不成家。這原本不過是藉口,誰知道,傅無情堅信不疑,在兄長面前發誓,一定會助兄長一臂之力。從此之後,她都沒有回家。
一梅冷笑道:她再度回家之時,就是寫出錯花圖之時。
無憂樓主搖搖頭,道:彷彿理當如此,卻又全然不是。他的臉上再一次現出複雜的神色,傅家世代相傳一門絕妙武學,名叫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這門武功精妙絕倫,倘若練成,唯我獨尊這四個字絕非虛言。可惜一代一代流傳下來,不但練功訣竅逐漸失傳,就連記載武功的圖譜也缺失大半,但是就算僅憑剩下的隻言片語,只要練武之人一看,就決計會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一梅面色微微一變,喃喃自語道: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
無憂樓主道:這門武功倘若練得對路,三十年返老還童一次,甚至能夠永葆青春,不再衰老。相傳很久以前,確實是有人練成過的。
一梅與蘇小英一齊看向他二十幾歲的面孔。無憂樓主微笑道:你們想的不錯,我就是傅無情的哥哥,我叫傅無憂。
蘇小英道:這門功夫,你最終還是沒有練成吧。
傅無憂嘆了口氣,將自己的手展在面前,仔細端詳了一番,道:圖譜殘缺,只憑我自己想象揣摩,終究練得不倫不類。我的面容確實不再衰老,但是身上的其他地方,仍舊一如尋常。但是我苦心鑽研這部內功絕學,畢竟有所成就,以此內功推進美劍的劍法,隱然自成一派。
無情既然不再回家糾纏於我,我更加潛心武學,誰知我閉關研究武功之時,江湖上錯花圖開始流傳。錯花圖這種東西,對練武之人的誘惑何止用極大來形容!那時武林,劍法一定在我之上的,就有水真鴻,至於夜明璫、唐多令、蕭觀音之類,也決計不在我之下。
傅無憂搖了搖頭,道,武學之道,當已經到了一定境界,要再衝破一層關卡,那真是難上加難!我日思夜想,就是如何進一步提高我的劍法。你們知道,世上練武之人,極盡辛苦,傾其所有,無非追求武學上更至高無上的境界。
一梅忽地冷笑,道:只怕你並不是追求武學上更至高無上的境界,只不過追求江湖上至高無上的地位。
傅無憂道:這其間的區別可難分得很!
蘇小英道:其間區別很大,只不過你不懂而已。
傅無憂哂道:我比你們多活一輩不止,你竟敢説這樣的話?
蘇小英道:聞道有先後,不論年紀大小。
傅無憂問道:難道你定然不會去煉錯花丹?蘇小英道:不會。
傅無憂嘿嘿一笑,道:你現在説得容易,假如一夜之間,江湖上人人武功大進,你又突然發現,進一步突破本來萬難衝破的關口是如此容易,你也會忍不住!
一梅忽地咬住牙齒,過了一會兒,才一字一字道:所以,你也去煉錯花丹。傅無憂朝她看了一眼,道:不錯,我也去買了一張錯花圖。這張圖一到手,我就恍然大悟,原來這圖竟是無情所寫!
蘇小英問道:你怎麼知道?
傅無憂道:因為圖上署名錯花,那是無情在閨中所用的別號。圖上另有小詩:莫問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風。她在圖上題這麼一首詩,可見情形很慘,我見到之後,就想去楚州樑子山她丈夫家查看。她丈夫名叫柳天易,這個人你們一定知道。
但是我轉念一想,柳天易必然已經煉過錯花丹,他的如影隨形扇之前雖在我之下,煉過錯花丹之後卻也難説,我於是到了楚州,便開始尋訪女童,作為藥引。
一梅的手臂忽然又開始顫抖。只聽傅無憂續道:我煉完錯花丹,武功果然一日千里,這種感覺,只覺得天女散花,佛陀涅槃,也就不過如此!大約過了三個多月,我上樑子山,柳天易家中卻空無一人,便在這時,收到了中州齊樂堂唐多令的請柬。
錯花圖這件事情,已經鬧得沸沸揚揚,齊樂堂一會兒,當然要去參加,我便趕去中州,到了齊樂堂內,才發覺當世高手幾乎全在一室。傅無憂説到這裏,冷冷地笑了起來。
唐多令以東家的身份,主持這個會議,呼籲商討出一個對策,共同遏制錯花圖。這些人裝模作樣,煞有介事,整整討論了三天三夜,制定出無數條款,到了第四天的凌晨,眼看功德即將圓滿之時,齊樂堂裏忽然進來一個人。
我一看到,登時就愣了一愣,原來這個人竟然是柳天易!他進來之後,看也不看我一眼,只道:錯花圖猖獗,天下大亂,諸位可知此圖是誰人所寫?唐多令問道:難道你知道不成?柳天易嘆了口氣,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道:正是內子!他説得爽快之至,爽快到幾乎沒有人相信他的話,然而亂哄哄的大堂終究還是靜了下來,人人都朝他看去。
然後唐多令問他:此事非同小可,你有何憑證?柳天易長長嘆了口氣,眼中流下淚來,道:這種事情並非榮耀,豈會冒認?內子寫下錯花圖,本不知會惹下如此大的麻煩,她終日惶惶,半個月前,鄉鄰五個女童,一起死在錯花斑下,內子心如死灰,已然自盡了。他説到這裏,哽不成聲,我卻知他十九編造,也不説破;只聽他又道:內子在自盡之前,曾對在下言道,那錯花圖練之有害,兇險極大,決不可再練,否則有性命之憂他説到這裏,就被唐多令打斷,問道:有什麼兇險?
柳天易道:氣血經行,有一定道路,十二時辰,合於十二徑,練錯花圖之人,氣血亂走,時辰顛倒,倘若時間一長,輕則武功盡失,重則暴斃身亡。內子説,這個兇險似乎尚無人知曉,要我趕緊通傳天下,但是在下無名之輩,豈有人肯相信?湊巧諸位前輩在此聚會,在下星夜趕路,總算來得及告訴諸位前輩,請諸位前輩把消息傳送出去!
他這麼一説,齊樂堂中,竟然人人無語。我也暗暗吃驚,當下運轉氣血,那時丑時未盡,氣血應注於足厥陰肝經,但是我這麼一轉,氣血竟然注於手太陽小腸經!我一驚之下,當即冒出了冷汗,就在這時,忽然聽到啊的一記慘叫,木魚大師雙目凸出,倒在地上,原本寶相莊嚴的臉已經青黃,竟然就死了!
傅無憂説到這裏,輕輕一嘆,蘇小英想象當時場景,卻也不禁惻然。只有一梅冷冷笑道:他想來練得深了。
傅無憂道:柳天易驚叫起,叫道:他練錯花圖!他練錯花圖!二十個頂尖高手,一時竟然只聽到他的尖叫。他還沒有叫完,忽然砰一聲,白銅刀孫忠三一頭倒地,竟也死了。那時偌大一個齊樂堂,就連蒼蠅振翅的聲音,都能分辨清楚。我猛然醒悟過來,辨認氣血經脈,實是激發錯花圖之毒,於是趕緊收斂氣血,但是那個時候,齊樂堂呈兩具屍體,已經直挺挺地躺在那裏了。
柳天易裝作臉色發白,説不出話來。唐多令問道:尊夫人可有化解之法?柳天易忽然躊躇,然後極猶豫地點了點頭。一時人人振奮,這些老前輩、大高手七嘴八舌地問道:是什麼法子?只見柳天易又躊躇半晌,摸了半天,取出一粒龍眼大的丸子,道:這是化解丹,內子一共做了三顆,我服用了一穎,又給了我弟弟一顆,這個這個是最後一顆了
蘇小英皺起眉頭,道:化解丹?
傅無憂沒有理會他,續道:他的手剛剛攤出來,忽然一枚黑鴉鴉的暗器,直飛到他的掌心,化解丹登時飛出,往妙手蕭觀音處飛去。然而飛到一半,夜明璫的身影已經攔在化解丹之前,她的手將要抄到丸藥之時,後心要害,已經在唐多令籠罩下。一時之間,大廳中剩下的高手,有十五六個,都搶身上去,爭奪藥丸!
一梅冷哼一聲,道:他們不是去商討對策的麼?
傅無憂道:這時水真鴻喊道:且慢!尚不知藥丸真假!有人身形一滯,卻更有人反而趁機去奪,如此一來,人人都紅了眼睛,近二十個絕頂高手,頓時打成一團!我見柳天易悄悄溜走,便跟在他後面,他狡猾至極,繞來繞去,繞了三個時辰,總算走進一處民宅,我當時沒有作聲,足足等了一個白天,待到天黑,潛進去一看:果然救出了無情。這時無情身材消瘦,形容枯槁,原本極美麗的姿色,竟然如同骷髏,想是受盡了丈夫虐待。她看見我,也不説話,只哼哼冷笑。
我將她救出之後,她休養了十幾天,人才還轉過來。原來她寫出錯花圖之後,被柳天易暗中盯上,把錯花圖搶了過去。那柳天易,便是世上練錯花圖的第一人!
蘇小英道:他自己練,自己成為絕頂高手,為何把錯花圖散佈天下?
傅無憂嘆了口氣,道:我猜想,他練後定然發覺不妥,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禍及天下。何況,那錯花圖也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利益。
蘇小英問道:什麼利益?
傅無憂道:雕樑小樓,萬寶俱有,沒有錯花圖一圖千金的收益,哪有雕樑小樓?
蘇小英道:傅無情就甘心為他寫錯花圖?
傅無憂道:人為刀坦;她為魚肉,她又有什麼法子?她此前受了驚嚇,我將她救出之後,她更加一心一意地黏住了我,簡直與我寸步不離,不肯有半刻的分開。直到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向她詢問化解丹的事情。
誰知道,誰知道傅無憂忽然露出一絲隱隱的恐懼,喃喃道,無情她竟這麼突然地發起瘋來,對着我狂叫,甚至還在我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手背上的半塊肉都被撕咬下來。那時我手上鮮血直流,抹了她一臉。
一梅與蘇小英相顧無語,露出驚詫。
傅無憂道:她看見血,忽然清醒過來,連忙給我倒了、盆温水,給我清洗。我手上感覺十分靈敏,才一觸到水,就覺得異樣,趕緊縮了回來,饒是如此,一個手指也已經沾到温水,那水裏溶化的千腐萬蝕膏,立時就把那指尖燒得火熱火熱。我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倘若一個手掌浸下去,這隻手掌,定然廢了。
無情放聲大笑起來,笑得我渾身寒毛直豎。我道:你連自己的哥哥也要害麼!無情冷笑道:你手上若不是浸過我八寶硃砂,觸感怎會如此靈敏?我哪裏害你了?我道:我手掌廢掉,等於再不能用劍,你為何要這樣做?她萬分淒厲地叫了起來:用劍!用劍!用劍要緊,還是我要緊!我一時説不出話來,呆了一會兒,才道:劍是劍,你是你,全都珍貴至極。無情聽了這句話,露出嘲諷的笑容,問我:倘若叫你選一樣呢?我見她神志不清,當下道:我當然選你。無情道:既然如此,你快廢了你的手掌!
蘇小英這時想道:這個傅無情,也許是孃胎裏帶出來的不正常。轉頭看一梅,卻見她聚精會神,不知在想什麼。
我怎肯廢去手掌?正打算説些什麼安慰安慰她,她淒厲地叫了起來:你是為了化解丹!你是為了化解丹!她忽然一個縱身,往外跳了出去。我趕緊去追,追了一程,半道上,遇見了柳天易。
傅無憂道:柳天易見到無情,竟然如同尋常恩愛夫妻一般,柔聲道:無情,我可找到你了,咱們快回家吧。無情冷冷道:我不會跟你回家,你是什麼東西?柳天易也不生氣,微微一笑,道:我什麼東西也不是,你不回家也行,只要把化解丹給我,我們從此兩不相干。
我那時忍不住,問道:你拿到中州齊樂堂的化解丹,是假的?柳天易嘿嘿一笑,道:中州齊樂堂?一把大火,早就燒得乾乾淨淨啦!那些道貌岸然的傢伙,沒有一個不練錯花圖的。我心中想象當時場景,不禁毛骨悚然,只看向他。忽然無情尖聲大笑起來,道:化解丹?好啊!好啊!她看向柳天易,問道:給你化解丹,我們兩不相干?柳天易點頭稱是。無情道:我有許多重要書籍物事留在樑子山上,待我全部收拾好,就給你化解丹。
然後她又轉向我,問道:你也想要化解丹?我心中一呆,但是喜悦之情畢竟遮掩不住,不禁道:你肯給我的,是麼?無情道:我這一生只愛你一人,當然願意給你,你願意娶我,陪伴我一世麼?我當然點頭説是。無情道:好,那咱們一起去樑子山,收拾東西吧。她説完,深深嘆了口氣。我到現在還記得,她深深嘆了口氣。
一梅冷笑道:她當然要嘆氣,可憐的女人!
傅無憂道:我們三個就回到楚州樑子山,無情慢慢收拾好東西,然後拿出兩顆藥丸,冷笑對柳天易道:這兩顆藥丸,每天放在你書桌上,你反而搜不到,哼哼,哼哼。她把一顆藥丸扔給了他,然後又把另一顆給了我。我那時心存疑慮,並不吞下。無情盯着我,道:你不相信我?便要伸手來奪,我見她歇斯底里,便信了幾分,連忙一口嚥下。
蘇小英道:莫非是假藥?
傅無情搖頭道:是真的,我一吞下,就知道是真的。我腹內氣血,極緩極緩,導引全身,全身都好不舒服!柳天易見我表情怡然,立即也吞下了藥丸。
本來,這件事情應該到此為止,誰知道,傅無情從懷裏摸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紙來,道:你們剛才服用的化解丹,只能治標,不能治本,這張藥方所記的湯藥,才能完完全全解除隱憂。我與柳天易都一驚,重新朝她看去。無情冷笑着,忽然發了一個毒誓,道:我傅無情一生一世,只寫這一張藥方,倘若再透露這張藥方,今生不得好死,來世轉生為畜,子女代代,不得超生!
一梅想象她發這個毒誓時咬牙切齒的猙獰面容,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
傅無憂道:她發完這個誓,我們都沒有反應過來,我道:無情,你幹什麼發這種不吉利的誓言?無情冷笑道:我只是叫你們知道,這張藥方獨一無二。我道:無情,你想怎麼樣?她冷笑道:一張是藥方,一個是我,你們只能選擇一樣。她説完這句話,眼睛只盯着我看。
傅無憂説到這裏,嘆道:我這時深深明白了齊樂堂里人的想法,雖然不知藥方真假,但是又豈能放過?我與柳天易,眼光只是盯着藥方。僵持了極久,無情忽然哈哈大笑,手一拋,藥方撒手飛了起來。我與柳天易一起搶上,誰也沒有佔到便宜,一人抓到一半,藥方裂成兩片。這時無情悽然慘笑,從樑子山上跳了下去。我們那時只關注着對方手裏的藥方,哪有心思理她?我見柳天易瞥了一眼無情,當即一劍過去,割中了他的手背,可惜他牢牢抓着藥方,倒躍數步,還是躲開了。
一梅道:無論如何,她是你的妹妹!
蘇小英道:你與柳天易互不信任,因此這張藥方,誰也沒有看到真容吧?
傅無憂道:不錯。從此之後,他建起雕樑小樓,我住在無憂樓,我們互派殺手,卻一直沒有成功。直到殺手一梅殺死了柳天易。柳天易死了以後,我數次前往雕樑小樓,卻一直沒有找到那半張藥方。
蘇小英道:那麼,你從柳杏杏那裏找到了麼?
傅無憂臉露無奈,搖了搖頭,道:失蹤至今。不過,這張藥方落在別人手裏,也沒多大的用處。他説到這裏,對一梅道,你是怎麼活過來的?現在可以告訴我了。
一梅冷笑道:我是怎麼活過來的,對於破解錯花圖沒什麼幫助。當日你吸用我血之後,我全身生滿了錯花斑,五歲的小孩,還不懂什麼是死,我只是覺得很害怕,眼前一片漆黑,不知暈倒在什麼地方。當我再次醒來時,身上的錯花斑已經褪去八九,一個好心的農婦見我可憐,把我撿回家餵養了幾天,我這才逃過一劫。
傅無憂盡是驚詫的表情,問道:就這樣?
一梅冷笑道:就是這樣。
傅無憂表情複雜至極,看着一梅,半晌不語。
蘇小英微笑道:你不要覺得吃虧,我還會告訴你水真鴻水先生的事。傅無憂忽地長長嘆了口氣,道:好吧,你説。
蘇小英道:我見到水先生時,年紀還小,當時我家住在南都嵪城。我一日與家人上街,街頭有一個乞丐,全身生滿膿瘡,手臂被燒得焦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我年紀幼小,不像大人有嫌棄世故之心,見他可冷,叫家人把他帶回去,救他一命。
傅無憂道:從此之後,他便教你驚月劍法?
蘇小英道:我也不知什麼劍法不劍法,左右無事,練着玩玩。你問我水先生的下落,他已經死了很多年了,他葬在哪裏,你想知道麼?
傅無憂道:他怎麼從中州齊樂堂逃生,告訴過你麼?
蘇小英道:他向來説話很少,除了告訴我他叫水真鴻,什麼都沒提起過。他説着一笑,道,你別説自己吃虧,做生意,條件大家都説得明明白白的,可沒騙你。
傅無憂竟然沒有生氣,只淡淡一哂。
蘇小英道:現在生意已經做好了,倘若你沒事的話,我們就要走了。
一梅冷笑道:走?我要報仇。
蘇小英微微一怔,握緊了一梅的手。一梅轉頭看向他,道:小英,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那個救我的農婦,夫家姓丁,住在楚州三野府一個叫桃花甸的村子裏。我死了以後,你把我的骨灰帶到那裏去。
傅無憂微微一笑,道:你想找我報仇?
一梅道:我當然要報仇!我的姐姐抱住了你的腿,你把她一腳踢開,她登時腦漿迸裂,我還記得!我永遠不會忘記!不報仇,怎麼對得起她,怎麼對得起我的父母!她神情激盪,兩行淚水又奪眶而出。
傅無憂淡淡一哂。
一梅的右手握住了含光。蘇小英把手輕輕覆在她的手上,笑道:你這個傻瓜,明知道會死,還要報仇?
一梅叫了起來:怎麼能不報!蘇小英!我怎麼能不報?她的聲音哽咽着,卻用盡了力氣叫出來。
蘇小英道:報仇麼好吧,假如你一定要報,那也不是你報,我替你。
一梅微微一愣。蘇小英道:報仇報仇,關鍵是要成功,不是送死。如果我也打不過他,你自然更不行,難道不是麼?如果我先跟他打一場,你再上,那麼你十有八九,就能報仇啦。
蘇小英笑道:我死了以後,不必這麼麻煩,隨便掘個坑埋了就是。
一梅口唇微動,還要説話,忽然劍光大閃,耀得她眼前一花。那暮雨劍已然握在了他的掌中。蘇小英轉過身去,眼神中陡然露出犀利的神光來。
傅無憂也緩緩抽出長劍,淡淡笑道:你們想報仇?可笑。這一剎那,美劍温柔的劍氣筆直地四散抒發。濃厚劍意中,殺氣陡然大射。
便在這時,蘇小英掠起一步,奮力直擊,暮雨劍劍尖亂顫,發出嗡嗡之音,光環轉過,令人眼花繚亂。他身影亦如鬼如魅,平地裏忽然硬生生頓住,暮雨劍在幾乎不能想象的方位插上,身體卻迅速後移五步,傅無憂的劍身堪堪擦過蘇小英的面頰,割斷了他幾根頭髮。
這一擊,蘇小英在心中計算過無數遍,下一步如何應對,如何進擊,有幾種變化,也都已有準備。然而暮雨劍插上之後,波的一聲,不知穿進什麼東西,在電光石火之間,他的身形即便要退,長劍竟然收不回來!
真是變生不測!蘇小英的力道登時偏了,他反應極快,當下撤劍,翻身一個平躍,卻終究來不及,在傅無憂的劍下移出數步,撲倒在地,摔了個狗啃泥。
蘇小英心下大駭,暗叫:糟糕!隨即閉目待死。
一時寂靜。蘇小英在地上等了良久,還不見長劍刺進自己身體,不禁有些奇怪,爬起來一看,雙目圓睜,險險目呲盡裂!
傅無憂仰面倒在地上,身上正插着暮雨劍,劍柄兀自顫動,鮮血已經染紅了一大片。
蘇小英駭懼之情甚至比先前更甚,一時怔在當地。
一梅反應過來,走到他跟前,俯身一看。傅無憂還未氣絕,嘿嘿一笑,勉強道:化解丹治標不治本才説這一句話,竟然兩腿一蹬,沒了呼吸。
那温柔而雅麗的劍意彷彿還在四周環繞。
蘇小英愣了半天,道:他他什麼意思?
一梅皺起了眉頭。
蘇小英疾步躥到他的身體旁邊,伸手一拔,這才發覺,原來暮雨劍卡在他肋骨之中,難怪剛才一時之間,收不回來。蘇小英用腳撥了撥傅無憂的屍體,又愣了半天,忽然哇哇大叫起來:他奶奶的j剛才嚇都嚇死了!
一梅輕輕嘆了口氣,忽道:小英,你看。
蘇小英順着她的手勢,只見那株比尋常梨樹都高的梨樹,忽然開滿了雪白的花朵。一叢叢,一簇簇,鮮嫩無比,異常純美。雅雅花雲,枝頭微顫。
蘇小英登時驚得呆了。他腦海裏,恍然又現出無憂樓主美劍的劍意。那種風華絕代、温柔得令人心悸的劍意。
一梅嘆道:美劍劍意,催得一樹梨花都盛開了。
蘇小英沉吟片刻,道:化解丹治標不治本,不能完全化去錯花圖的毒。他的美劍劍氣越練越深,簡直動人心魄,然而他劍招的力道威力,卻不能跟上劍氣。
一梅道:他劍招的力量這般不濟,又怎敢跟你動手?
蘇小英搖頭嘆道:只怕他自己都不能控制,運氣來時便強,運氣去時便弱,否則,他也不用僱你去殺柳天易。
一梅道:我的運氣一直很好。蘇小英嗯了一聲。
一梅道:我就連生錯花斑,都能好起來,我的運氣實在好得過頭了,小英,我實在是好運過頭了!她説着,忽然哇的一聲,放聲大哭。
蘇小英嘆了口氣,拍拍她的腦袋,道:一點也沒過頭,真的,一點也沒過頭
一梅將臉埋在他的懷裏,不住哽咽,淚水沾濕了蘇小英的衣襟。蘇小英撫摸着她的頭髮,眼睛望向傅無憂的屍體。
一梅忽然抬起頭來,用袖子將眼睛狠狠一擦,氣勢洶洶地道:蘇小英!你剛剛説什麼!你竟然説我的劍法不如你!嗯?
蘇小英道:冤枉!你聽錯了!
一梅大聲道:我怎麼會聽錯!你快拔劍出來,咱們比一比!
蘇小英道:我已經認輸了,哎呀,你幹什麼擰我,我已經輸了麼你看我剛才已經把臉擦破了
一梅道:快跟我比!蘇小英道:要不然咱們比另外一種功夫。
一梅大聲道:比什麼,你説便是!
蘇小英一本正經地道:內功。我們比誰的氣長。
怎麼比?
一梅的話沒有説完,蘇小英已經在她腦袋上一按,兩個人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