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生死赌约
郭记酒馆是郭家镇上唯一的酒馆。天气很热,一梅喜欢上酒馆买杨梅烧酒解暑。这日去时还不到吃饭的时辰,十来张桌子,只两张有人。其中一张靠角落,坐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容貌秀雅,态度娴静,那男子只管自己斟酒,女子从从容容地往一梅这里瞥了一眼。
一梅不由得一怔,随即满不在乎地打起招呼:傅待月、明姬,你们找到这里来了,还有完没完呀?
傅待月没有抬头,淡淡道:没完。
一梅在门口那桌重重坐下,过了一会儿才道:好哇,咱们挑个开敞地方,今天做个了断!省得你费力找我!
傅待月淡淡道:很好。不过你得等我喝完酒。
一梅冷笑道:苏小英一来,你们俩可一点胜算都没有。
傅待月淡淡道:没有胜算,可以去死。
这话的语气,好像说的人不是自己。一梅反而一怔,便不再说话。这时看见另外一桌,坐的是个单身男子,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桌上摆着酒,他却没有喝,双手拢在袖中。他的一双眼睛澈如清泉,润似古玉,一梅记得尤其清楚。于是一梅惊讶道:是你?
那男子微微一笑,道:杀手一梅,你好。
一梅道:你怎么也在这里?那男子道:访一位故人。
一梅哦的一声,不再多问。然而她全部的精神已经提了起来,她似乎低头不语,却全神贯注地思索着眼前这件事情。
傅待月仍旧在缓缓地喝酒,那青年仍旧拢着袖子,静静坐在桌边。
这时,一个披着重孝的年轻女子如同鬼魅,闪进了酒馆。天气很热,她的全套孝衣却穿着齐全,一丝不苟,叫人乍一看去,能掉一地疙瘩。
孝衣女子面向诸人,低头静坐。
傅待月瞥也不瞥一眼,他仍是那种淡淡的神气,用缓慢的动作,自斟自饮。然而明姬蓦地里双目圆睁,她的美眸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神光,紧紧盯着这个孝衣女子,她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复杂。
谁死了?明姬终于开口,问道。那孝衣女子不答,低头默坐。
你穿孝衣做什么?明姬又问。
酒馆内,仍旧一片寂寂。
就连一梅,都似乎透出一种奇怪的,神秘莫测的气息。仿佛理所当然一般,没有人去打破这种神秘的感觉。每个人都在隐藏自己,等待他人跳出神秘的包围,暴露到众人面前。
傅待月已经喝完第二坛烧酒。他竟然毫无醉意,缓缓站了起来,对一梅道:在哪里都一样,你挑地方吧。他说话的时候神态清远,好像不关己事。
一梅盯着他;沉吟片刻,正打算开口,一个声音插了上来。
苏小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他道:打架这种事情,还是我们男人来,别叫女人操心。傅待月淡淡道:你想怎么办?
苏小英道:我想跟你打一个赌。傅待月道:你说。
苏小英道:就赌三招倘若我输了,我的命赔给你;倘若你输了,我不要你的命,不过你得告诉我们,为什么老找一梅的麻烦?
傅待月想了想,道:我占了很大便宜,没有不赌的道理。
苏小英道:很好,咱们去镇外树林,免得误伤无辜。
傅待月道:请。
二人相携来到一处林中,如同老朋友一般。
一个赌得爽快,一个应得爽快,仿佛都极有把握,然而空气倏然之间沉了下去,压在人心口,叫人喘不过气来。一梅的手不由自主,按在了含光的剑柄上,微微转眼一望,明姬右手微曲,想来已经扣了一把梅花钉。一梅冷笑一声,将眼光转向了苏小英。
傅待月与苏小英已经将剑握在掌中。
这场决斗一触即发。苏小英的剑虽然没有名气,但是在场的人人都知道,他绝对足以媲美当世任何一个剑客,他甚至曾经一剑挡住了傅待月的劲击。不过这一次不是出其不意地挡,而是攻,要在杀手第一剑剑意最强烈的时候一举攻破他的剑招。
他们只赌三招,一梅的冷汗却已经濡湿了背脊一梅并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
他们对峙的时间很短,仿佛剑一在手,就已经掠了出去。这场决斗惊心动魄,却并不精彩,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快。
两道人影如同电光闪耀,蓦地里相擦而过,只听铿一记大响,宛若雷霆震动,回音阵阵。两个人站定,各自收剑,过了极长的一段时间,那双剑相击的声音才渐渐消去。
一梅与明姬陡然回过神,他们已经交过了三招。
太快!快到简直不像生死之战!,
傅待月凝然未动,将手中长剑缓缓归鞘。可是,苏小英的袖子陡然一抖,一片残布悄悄飘落。明姬差一点就要惊叫出来,转头一看,只见一梅面色死灰,却一声不吭,只是紧紧盯着苏小英。
苏小英摸了摸袖子,微微一笑,问道:我输了么?
傅待月淡淡道:我输了。苏小英道:很好。
一梅与明姬都不是普通的女人,她们只是各自盯着自己的男人,一言不发。一切都显得十分平静。
傅待月终于开口道:董姑娘杀了我的父亲。
一梅回过神,冷笑道:我从来没有杀过你的父亲,姓傅的人,我一个都没杀过。
傅待月道:我父亲不姓傅,他姓柳,叫柳天易。
一梅的脸色登时变了,道:杀手第一剑,竟然是雕梁小楼的少爷?
傅待月淡淡道:他并不知道有我这个儿子,我们也没有见过,只不过我知道他是我的父亲。
一梅道:你对他的感情却很深,你杀我的时候,剑意里带着很重的仇恨。傅待月淡淡道:我不知道自己对他有没有感情,只不过,他一定不恨我这个儿子,所以我也不恨他,所以我想替他报仇。
一梅道:有谁会恨自己的孩子?
傅待月想了想,淡然道:我母亲,她恨我。
一梅道:决不可能!
傅待月道:我母亲不止是恨我,她恨所有的男人,包括她的儿子。
一梅不禁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她才缓缓道:你一定很想要一个爱你的父亲,所以才这么恨我。
傅待月淡淡道:我谁也不爱,也不想谁爱我。
苏小英问道:难道连你的漂亮丫环也不爱?傅待月冷笑道:不。
明姬的脸色蓦然间变得异常苍白,她没有低下头去,只是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就跟江湖上大部分杀手一样,傅待月没有来历,也没有师承,他只是突然就出现在江湖上,好像他打一出生就开始杀人,就是一个杀手。
傅待月的剑很快。从他的剑法根本看不出他本身竟然是这么一个人。他常常穿着素衣玄袍,眉宇之间,散发着淡定的光华。他像一个出身无比高贵的贵胄世子,可实际上,他偏偏只是一个杀手。
而且是一个很无情的杀手。他的无情与杀手一梅并不一样。杀手一梅在不杀人的时候实际很平常,会笑、会闹;可是他永远只表现出冷淡的模样,他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才会笑。
江湖上的人把他的笑称为笑杀人。这三个字听起来仿佛很威风,很洒脱,可惜这个世界上听起来的事情,往往并不准确。
只有明姬才知道傅待月其实既不威风,也不洒脱,恰恰相反的是,他总是很不快乐。因为他总是很不快乐,所以他经常会接生意,经常会去杀人,然后等待下一笔生意,等待下一次笑容。
在没有生意的时候,他喜欢住在一间舒服的房子里,不停地喝酒。他今年才二十岁,却已经酗酒六年。六年里,他醉过无数次,以至于现在他几乎已经不能喝醉。然而,消愁的不是酒,是醉,所以他只能一次比一次喝得更多。
也只有明姬才知道,傅待月竟然是一个酒鬼。
明姬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与傅待月不明的来历相反,她出生世家,她的气质与生俱来。但是她不像任何一个大家闺秀,她没有在合适的时候体面而风光地嫁给门当户对的男人,而是选择了一条令世人乍舌,令家族唾弃的道路。
明姬在十七岁那一年,跟着只有十六岁的傅待月私奔了。而且她没有嫁给他,傅待月不想娶任何一个女人;所以她只做了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丫环。
然后她改了一个没有姓的名字叫明姬,以示她义无反顾的决心。
实际上傅待月并不爱她。明姬心里很清楚,她虽然是傅待月的女人,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真心的爱。傅待月其实不爱任何人,不爱她,也不爱他自己。
然而明姬并不在乎。有时候爱一个人,就不会在乎,也不能在乎。
孝衣女子一直默默跟随在他们后面,默默地,似乎并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人,也没有注意他们中的任何事。然而当她听到傅待月的不字之后,忽然盯住了明姬,哈哈大笑起来。
孝衣女子笑得竭尽全力,好像傅待月这个不字,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一句话。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她,她却毫不在意,一直笑到声嘶力竭。
你为什么笑我?明姬已经回转,淡淡道,你,自己难道不是这样的人么?
孝衣女子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用她破锣似的嗓音道:我是,所以我觉得很好笑。
明姬哂道:一点也不好笑。
一梅听着他们说话,这时问道:你们两个认识?
孝衣女子冷笑道:认识。我们熟得很。
明姬看着她,半晌道:告诉我,谁死了?
孝衣女子冷笑道:我以为你一点都不在乎了呢,其实很久很久以前,你就已经不在平了,不是么?明姬道:不错。
孝衣女子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问?
明姬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好奇。
孝衣女子看着她,眼中露出诡异的、闪烁不定的光芒,然后她的嘴角一弯,竟然笑了起来,从齿缝里一字字地吐出声音:你好奇么?我告诉你都死了,你能想到的所有人,都死了。
夏日爽朗的傍晚,明姬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明姬的神情还是很平静,不过一梅却看到她的手似乎轻微地颤抖起来。都死了?她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孝衣女子笑了起来,道:你连这句话都听不懂么?
她一身重孝,神情凄厉,却这么笑着,那嗓音直撞得人耳朵难过。傅待月皱起眉头,对明姬道:你跟她纠缠什么?我们走吧。
然而明姬竟然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梅与苏小英从来没有见过明姬这个样子,不禁暗暗诧异,就连傅待月,都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惊奇。
明姬一直盯着孝衣女子,淡淡道:这不可能吧,这怎么可能呢?
孝衣女子叹了口气,道:本来我也不大相信,可惜,这些事情的发生,我偏偏全看见了。父亲的尸体被剁成一块一块,脑袋骨碌碌滚到了一边,你知道死无全尸是什么意思么?就是那样,真是好惨
明姬的脸上蓦地褪尽了血色,只是直勾勾看着她。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谢望衣,这些事,还是不用再提了。
谢望衣咯咯笑了起来:不说怎么成呢?不说出来,我家的小妹怎么能知道半勺山庄是怎么毁的?
明姬美丽的嘴唇变得极白,轻微颤抖着,过了半晌,才道:你说什么,半勺山庄毁了
谢望衣笑道:人都死光啦,留下一个空空的山庄,其实也没意思,你说是么?那场火真大,烧了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熄灭,哈哈,哈哈
明姬站得很直,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膝盖已开始酸软,她用很久的时间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问道:是谁干的?
谢望衣笑容顿敛,用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厉声道:谁干的?这两个人的名字,你要牢牢地记住,刻在心里。他们一个叫风无画,一个叫傅无情!
风无画!明姬的眼睛陡然睁得很大,脱口道,风无画?
她的神志已经被这个消息击得有些发懵,所以她没有看见傅待月的神情也变了。傅待月那向来清清淡淡的表情,开始变得极其专注,然后缓缓地道:你弄错了。
谢望衣忽地转头盯住他,道:你说什么?
傅待月淡淡地,却一字一句地道:我说,你弄错了。
谢望衣轻蔑地冷笑,道:我哪里弄错了?
傅待月道:有可能是风无画,却不可能是傅无情。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都觉得十分讶异。傅待月淡淡道:傅无情在六年以前,就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怎么毁你们的半勺山庄?
明姬的心忽然开始绞痛,她问道:你怎么知道傅无情已经死了?
傅待月淡淡地,却极坦率地道:我当然知道,因为傅无情是我的母亲。
一瞬间,所有人的声音都静了下去。只见天边夕阳如火,晚霞热烈,风吹过来,树林中叶子沙沙地响。
明姬突然尖声大叫起来:你胡说!你胡说!你没有父母!
傅待月淡淡道:我当然有父亲,也有母亲。
一梅轻轻叹了口气,傅待月说的是实话,虽然他是一个孤独的杀手,但他也是一个人,一定也有父母。
明姬忽然不语,半晌,她道:我们说的是两个人,这个世界上,名叫傅无情的人很多。
我们说的就是她。傅待月毫不留情地击碎了明姬自欺欺人的假设,四年以前,我去半勺山庄遇见你的那一次,就是因为听说我还有一个姨娘在半勺山庄做管家。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他不是我的姨娘,只不过是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明姬彻底站不住了,她往前踉跄了半步,以为自己会跪倒在地上。然而她又站直了身体,直盯盯地看着傅待月。
傅待月淡淡道:我相信这个女人说的话,我母亲家的人,都不大正常。
这个女人是我的二姐!明姬冷冰冰地道,我看你也不大正常。
傅待月一口承认,道:你说得不错。
明姬的表情已经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她只是看着傅待月。谢望衣忽然泪流满面,道:传妆,传妆
明姬转头盯向谢望衣,道:你弄错了,我不是传妆!
苏小英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忽然插嘴,问傅待月道:你为什么说柳天易是你的父亲?你母亲跟你说柳天易是你的父亲么?
傅待月道:我母亲一直很恨我,她从来没跟我说谁是我的父亲,不过她说,柳天易是她的丈夫。
苏小英道:柳天易不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应该是半勺山庄的庄主谢远蓝。你母亲在跟随谢远蓝回半勺山庄的时候,没有怀孕,假如你今年二十岁,你就应该是谢远蓝的儿子。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然后谢望衣狂叫起来:胡说八道!
傅待月没有感情地道:她说得很对,你胡说八道。他在说完这句话以后,身形飘动,径自去了。明姬微微一怔,向他追去。她的动作一点也不犹豫,好像跟随在傅待月的身后,成为他的影子,是她这一生的使命。
谢望衣厉声叫道:传妆!传妆!她身影微晃,也追一了上去。
一时风声沙沙,只留下了苏小英与一梅,目一送着他们的身影。天色渐渐入暮,只一会儿,三条人影都消失在视野之中。
苏小英叹了口气,动容道:杀手第一剑,果然了得!
一梅问道:怎么?
苏小英道:我适才用剑气封住了他的气海,没想到只这么一会儿,他就能行动如常!
一梅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你用剑气封住了他的气海?
苏小英道:不然他怎么会认输?
一梅又想起那一幕,不禁长长嘘了口气,忽然扑将上去,黏住了他,叫道:苏小英!你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这次死定了!
苏小英得意地笑道:我不会死的,不然留下你一个寡妇,我在地下也不放心哪。
一梅心里甜滋滋的,使劲抱住他,道:我就知道,你不舍得我。
苏小英扑哧笑了出来,道:我怕你寡妇门前是非多,给我戴绿帽子。一梅登时气得牙痒痒,一把将他推出老远。
苏小英忽然问道:一梅,你说他们三个会怎么样?
一梅皱起了眉头,道:他们三个,也太复杂了吧,这可难说不过你反应真快,一下子就想到了傅待月他爹去了。
苏小英道:傅待月老找你麻烦,这下不是一了百了?连亲爹都换了。
唔,苏小英,我打一看到你,就觉得你的脑袋挺聪明的。一梅点头满意地道,顺便又补充了一句,比我聪明多了。
你以前不是说我怎么瞧都是个帮工么?
你的心眼怎么这么小呀?才说了一句你就记住了。
这种话我特别容易记住。
一梅翻了个白眼,道:傅无情那个女人,真是叫人想起来就发毛,还好她已经死了,否则,不知道能再有什么事!所有的麻烦都是她一个人搞出来的!我还在想错花图的事情,错花图说不定跟柳天易也有关系,可惜柳天易也被我杀了。
苏小英问道:你什么时候去杀的柳天易?
一梅道:就是上次过年那几天。
苏小英不禁奇怪,道:我怎么不知道?
一梅把脸凑近苏小英的脸,气势汹汹地道:我是你的老板娘,难道我还得向你汇报不成?你以为你是谁?嗯?你以为你是谁?
苏小英大声道:你不是我老婆么?那时候你就是我未婚妻,我自然就是你未婚夫。
一梅冷笑了几声,道:我们不是还没有拜堂么?
苏小英道:那么,你一直就是我未婚妻,只不过你现在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妻,实际上的老婆。
一梅不禁为之气结,然而这话一时之间竟然还反驳不了,于是只好转移话题,道:不管我是你的谁,你想想,你觉得错花图跟柳天易有关系么?
苏小英没有说有还是没有,只问道:谁雇你杀柳天易?
一梅道:无忧楼主。苏小英皱起了眉头,问道:就是传说中的美剑,剑法天下第一的那个?
一梅道:不错。他开价六百两银子,我觉得挺好,正巧那时我也缺钱,所以就帮了他这个忙。
苏小英问道:既然他的剑法天下第一,为什么还要找你去杀柳天易?一梅猛地一呆,喃喃道:这个
苏小英问道:他跟柳天易有什么仇?
一梅道:杀手杀人,只问价钱,不问缘故,这个是规矩。
苏小英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一梅想了起来,道:今天在那个酒馆里你还记得有个青年,双手拢在袖子里面,发呆坐着的那个么?
苏小英沉吟道:记得。这么热的天气,他却把手拢在袖子里面,一直没有拿出来,我那时还觉得很奇怪。不过因为关心傅待月和谢望衣,所以也没多想。
一梅缓缓道:那个人是无忧楼主的弟子,刺杀柳天易的事情就是他跟我联系。
苏小英道:他来这里做什么?
一梅道:据说是拜访一个故人。
苏小英想了半天,道:郭家镇还有他的故人?无忧楼主不会住在这里吧,怪疹人的。
一梅猛一怔,道:你这么一说我的寒毛也竖起来啦。
两个人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天色已经有些黑了,远远可以看见郭家镇家家户户都亮起小灯,这种宁静、祥和的气氛,简直温馨极了。一梅一边走,一边蹭在苏小英的怀里,低声笑道:不会有人瞧吧?
苏小英道:你哪儿会在乎这个啊?
一梅贼贼地笑起来:你说得不错。
话音刚落,两个人同时皱起了眉头。苏小英道:你听见了么?一梅道:我以为是我听错了。他们相望一眼,露出严肃的表情。一梅低声道:走。
那树林深处已经黑得看不清东西,然而凄厉的呻吟却愈发清晰起来。一梅晃起一个火折子,四下里照了一照。
她的手忽然在一个方向凝住。
只见前面草堆中有一个血肉模糊的残躯,手足四肢已经被斩成几段,零零碎碎掉在近旁,然而这具身体还没有断气,如同枭鸟夜哭,一声一声地叫:无忧!无忧!声音已经嘶哑不似人声,但是居然还很尖锐。
一梅杀过很多人,但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全身寒毛根根都立了起来,走近一看,这躯体的眼眶只剩下黑咕隆咚两个窟窿,其中一只眼睛剩下一根细细的筋肉连接,兀自挂在脸上。
不过这具残躯的相貌她还认得出来。
柳杏杏!她叫了起来。
柳杏杏仿佛还听得懂她的叫声,竟奇迹般安静下来。这片刻的寂静,让一梅全身上下顿时起了一身疙瘩。
柳杏杏极勉强地,用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一字一字,用尽力气吐出来:化解丹说到这里,就再也没有声息。
一梅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正在颤抖,她退后了一步,靠近了苏小英,仿佛这样可以增加力量。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无忧?化解丹?
一梅没有回答。眼前陡然漆黑一片,因为她的火折子掉在了地上,熄灭了。苏小英只感觉到她弯下了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苏小英吓了一跳,连忙燃起另一个火折子,火光照耀之下,她的脸色格外苍白,她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光了,这时正在吐酸水。苏小英在她背上拍着,道:你没事吧?
一梅道:实在太恶心了
她说完这句话,忍不住继续呕吐起来。
一梅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一具尸体弄到如此狼狈的地步。她垂头丧气地看着郭少棠,刚才吐得实在太狠,到现在她还觉得胃里有东西乱翻,头晕眼花。
郭少棠的表情十分严肃,拈须沉吟,竟不说话。他给一梅诊了半晌的脉,还没有收手的意思。
苏小英心里也打起了鼓,小心问道:郭大夫,没什么事吧?
郭少棠抬起脸,肃然道:怎么没事?这回事可大了!她已经有孕在身,这段时间都要好好地休养。
一梅跳了起来,喊道:你说什么?郭少棠道:你的脉是喜脉。
一梅不禁目瞪口呆,脱口道:怎么会呢!随即将郭少棠的衣襟一扯,道,你不是说笑话吧?啊?
郭少棠面容一整,道:这种事情怎能说笑?
一梅断然道:不可能!
苏小英蹿到一梅面前,对住她的眼睛,大声道:怎么不可能?这种事情,原本就是理所当然,没有才奇怪!只有你这个傻瓜才会搞不明白。说着,他乐呵呵地对郭少棠道,郭大夫,麻烦你啦!
郭少棠也笑道:小苏,恭喜,恭喜。
一梅低着头,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事。
从郭少棠家出来,已经是万籁俱寂的时刻,整个郭家镇都静悄悄的。他们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两个人的脚步声合在一起,显得轻巧而密集,灯笼的微亮拉出两条并在一起的、长长的影子。
你说,一梅紧紧依在苏小英身边,忽然低声问道,我真的有喜了?郭大夫没可能弄错?
苏小英嗯了一声,道:不会弄错的。
一梅轻轻叹了口气,没头没脑的,忽然道:我的运气一向很好,好到你根本想不出来,我怎么会这么好的运气。
苏小英微笑道:运气好难道不好么?
一梅摇头,低声道:我的运气太好了,我这辈子的福气已经快用光了。是真的,福气就跟口袋里的钱一样,要细水长流地用才不会用光,可惜我的福气用得太狠,等到用光了,我就会死。
苏小英猛地驻足,转头去看一梅的脸。一梅那并不太美丽的脸在灯笼微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柔和。苏小英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一梅轻叹道:你觉得奇怪么?一点也不奇怪,我说的是真的。
苏小英道: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是你现在用的不是你一个人的福气,我口袋里的福气你也可以拿出来用,用完你自己的,就用我的。
一梅问道:你的福气只够你一个人用,如果我拿来用了,你怎么办?苏小英微笑道:你不用想很多,我的运气一向不好,所以福气还剩下很多,就算有一天全部用光了,那个时候我们应该也都老了。
一梅认真地想了半天。苏小英笑着推了推她,道:瞎想什么呢?灯笼里的蜡烛都快没了,快走吧。
一梅反而停下步子,对苏小英道:小英,你就像天上凭空掉下来的人,现在你告诉我,你是从哪儿来的?
苏小英一怔,问道:你真的想知道?一梅点了点头。
苏小英微微一笑,道:告诉你就告诉你,这么认真干什么?我父亲原来是一个小官,所以我小时候就住在南都嵪城。七岁那年,苏小英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父亲得罪了上司,我们被赶出南都,再后来,家人散了个精光,人一散,自然连家也没了。
一梅不禁有些局促,歉意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苏小英道:不要紧。
一梅想了想,补充道:人总有倒霉的时候,你别往心里去。这句话算是安慰他。
苏小英道:多谢。一梅道:不用。
苏小英道:现在我跟你说了,你也跟我说说你。比如你身上那个记号
一梅忽然叫了起来: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不告诉你!
苏小英抓了抓脑袋道:这样太不公平了吧。
一梅将眼睛凑近了他的脸,笑眯眯地道:你还指着我给你生孩子呢,现在我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难道不是么?
苏小英忍不住道:一梅,你也太狡猾了吧。
一梅嘿嘿一笑,转移了话题,问道:小英,你说是什么人杀了柳杏杏?照我看,苏小英满不在乎地道,是无忧楼主,你没听她一声一声地叫无忧么?
梅皱起眉头,道:那么化解丹又是什么东西?
苏小英道:柳杏杏的手足断成几截,如果仅仅想杀人,没这个杀法。
一梅想了想,道:你说得没错,凶手是在逼问她一件事。
苏小英道:这件事也许跟化解丹有关。
一梅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们没有一点儿线索,除非我们去找无忧楼主。
苏小英想了想道:无忧楼主好像知道很多事。二十年前中州齐乐堂的惨案,据谢远蓝说,他也是唯一的幸存者。
一梅问道:难道我们真的要找无忧楼主么?
苏小英道:你好像有一点儿怕他。
一梅叹了口气,道:无忧楼主这个人,似乎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你知道,凡是神秘的东西,都叫人觉得有一点儿畏惧,江湖上的人凡是提起他,都恭恭敬敬的。据说他的美剑,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苏小英道:既然他这么厉害,我们就不要去找他了吧。那个柳杏杏跟你又没什么交情,还说跟你有仇。倘若管得太多,说不定会沦落到柳杏杏那个下场。
一梅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忽然觉得四周阴风阵阵,不禁有一些毛骨悚然。
一梅陷入了沉默,过了良久,方道:想到柳杏杏,我心里就觉得很怪,一点也不踏实。那个化解丹,我总觉得要不然这样吧,咱们走着看,以后要是还有事发生,就去找无忧楼主问个明白。
既然如此苏小英叹了口气,道,那个时候我只好陪你去了。
我就知道,一梅乐了起来,道,我不会看错人,你这人还算不错。
她刚刚笑完,忽然顿住步子,疑惑地朝前面看去。
只见青石板的小路正中,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静静站在那里。微弱的灯光之下,他的脸藏在阴影里面,看不清楚表情。他站得很直,夜风吹起了他的衣衫,他却纹丝不动。
一梅道:是你?
那青年静静道:是我。
一梅道:你不是已经走了么,难道你还要找我报仇?,
那青年淡淡道:现在有一些事比报仇还重要,你说呢?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行啦,傅待月,上我家坐坐。不过我们可没有好茶好酒招待你。
一梅与苏小英的家小得几乎没有地方坐,只好让傅待月坐在矮柜上面。幸好三个人都不在乎。一梅去挑了一盏油灯,筛了一壶凉水,搁在桌上,摆出一副要长谈的样子。她觉得这件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半个时辰以前,他们还性命相搏,苏小英差一点儿就死在傅待月的剑下,但是半个时辰之后的现在,他们却跟亲密的朋友一样,秉烛夜谈。
倘若那个漂亮的丫环明姬也在,人就会显得很齐全。可惜这种齐全,将来或许再也不能实现。
傅待月的眼神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梅并不喜欢多事,不过这片刻,她觉得明姬很可怜。她那种模样的女人,能够死心塌地,做像傅待月这种人的丫环,原本并不容易。
坐定之后,一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谢望衣把明姬带走了么?
傅待月道:我今天是想跟你说另外一件事。
苏小英叹了口气,对傅待月道:你想问谢远蓝的事吧?
傅待月道:不错。
苏小英道:我没有骗你。当时半勺山庄惨事连连,我想谢远蓝也不会骗我。他说二十年前他在楚州梁子山救下了跳崖自尽的傅无情,把傅无情带回半勺山庄,娶她做了自己的第四房夫人。可惜傅无情后来杀了他的正妻和长子,愤怒之下,谢远蓝砍断了她的手臂,她却逃出了半勺山庄,不知去向。难道傅无情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么?
傅待月道:没有,她只跟我提起过柳天易。
苏小英道:谢远蓝说,她之所以会在梁子山跳崖自尽,是因为她的丈夫遗弃了她。
傅待月淡淡道:像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哪个男人都会遗弃。
苏小英看着傅待月,忽然有一点同情:有一件事你应该也知道,二十年前搅得天下大乱的错花图,好像就是你母亲写的。
傅待月道:不错,这件事我知道一点。她写错花图,仿佛也是为了一个男人,也许那个人就是柳天易。有一次她说起过,错花图让她看明白了天底下所有男人的心。我觉得她倘若不死,会写另一种错花图,把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全部杀死。
苏小英愕然道:这么说起来,她死掉了,倒应该好好庆祝。
傅待月淡淡道:你说得没错。
苏小英道: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你应该是谢远蓝的儿子,假如江湖上流传你只有二十岁的传言是真的话。
傅待月站了起来。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梅盯着他的眼睛,却仍旧只见到他的眼神无波无澜,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然而正是这种没有情绪的情绪,让一梅觉得,傅待月其实也挺可怜,除了明姬,谁还把他放在心上?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两个人忽然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一梅朝苏小英打了个眼色,苏小英一声不吭,低下头去。
一梅叹了口气,只好亲自上阵,讪讪地道:其实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
傅待月淡淡道:杀手一梅,我还要杀你。
一梅一怔,不禁叫了起来,大声道:我就这么说了一句,你就要杀人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呀!
傅待月道:收钱杀人的买卖,难道你不做么?
苏小英问道:谁出钱叫你杀她?
傅待月淡淡道:柳杏杏。
一梅不禁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才道:她她跟我有什么仇?
傅待月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她是柳天易的女儿。
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然后苏小英轻叹道:你们的生意做不成了,因为柳杏杏刚才死了,而且她死得很惨。我们看见她的时候,她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无忧,一句是化解丹。
傅待月问道:死了?
一梅道:难道我们还会骗你不成?
苏小英微微一笑,道:你们的合约应该取消,这样,或许我们还可以做个朋友什么的:杀手第一剑这个朋友,对我们来说也不吃亏。你有什么要帮忙啦,都可以来找我们,过几个月,等一梅生下孩子,你还可以过来喝喝满月酒。
傅待月露出一丝诧异,他看了看一梅。一梅嘿嘿地笑起来。
傅待月淡淡道:我不需要朋友,不过,我可以跟你们说一件事。
一梅问道:什么事?
傅待月道:如果我设有猜错,柳杏杏所说的化解丹,是用来化解错花丹的。我母亲曾经提起过,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神情可怕得要命。
一梅脸上悠闲的表情陡然僵住了,她的脸色变得青白,却竟然说不出什么。苏小英也吃了一惊,问道:错花图有化解丹么?就是说,有化解丹的人,就可以练错花图?
傅待月道:我不清楚。
说到这里,他默默想了一会儿,道:既然柳杏杏已死,我跟她之间的合约自然取消。杀手一梅、苏小英,现在你们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苏小英道:你要告辞了么?其实你不用急,我请你喝酒。
傅待月淡淡道:不必。
他站了起来,缓缓走到门口,将门拉开。他的一只脚已踏出门外,却又忽然转身,淡淡问一梅道:你将来还做生意么?
一梅道:这个不一定,看情况吧。
傅待月看了眼苏小英,淡淡道:杀手第一剑的名号,已经不适合我了。
一梅不禁微微一愣。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傅待月已重新转过身,一梅只看到他将佩剑贴身一收,背影便已经消失在屋外黑夜之中。
苏小英问道:他是什么意思?
一梅:一语不发地盯着屋外的夜色,过了极久的时间,忽然深深叹了口气,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