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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殺手一梅

    第一章殺手一梅

    一梅是一個很有名、很無情的殺手。

    有人説,她的劍已經脱形入神,甚至不在無憂樓主之下;也有人説,她不過是欺世盜名之徒:有人説,她正方青春年華,美豔逼人;反過來,也有人説,她已經年過不惑,鬢髮生星。

    一梅是一個殺手,傳説她在殺人的時候,身束玄衣,不露面目。但是人人都知道她的劍:窄身、薄刃、通體墨黑,烏而無澤。不過這把劍的名字,偏偏叫做含光。

    據説一梅殺的第一個人,正是當年名震東南的翩翩佳公子烏衣峯。

    當年的烏衣峯,傾倒過多少情思萌動的姑娘,彷彿天下所有的豆蔻少女,都知道烏公子的那柄鐵面山水扇。然而烏公子的鐵面山水扇,沒有擋住含光劍的第十五招。

    那時候一梅還沒有名氣,主顧只肯出二十兩銀子。於是那二十兩銀子,就買斷了無數少女的春夢。

    烏公子暝目前輕輕一嘆:可惜了,這樣的女人

    像她這樣的女人本不多見。

    柳絲迎畫舸,水鏡寫雕樑。

    雕樑小樓的這幅楹聯,用的是蛟龍亂飛的草書,刻在兩塊黑沉沉的木板上。只有識貨的人才知道,這一筆難以辨認的草書,竟是三百年前那位只活到三十一歲的書聖遺留的墨寶;這兩塊不起眼的木板,竟是極南的密林裏面幾百年方才出產一根的珍稀黑木。

    柳天易坐在鋪着毛皮褥子的檀木大椅裏,穩健的手指託着一個玉瓷茶盞。他的動作很輕柔,也笑得很輕鬆,好像是從心的深處微笑了出來。

    無論是誰,坐在這麼一個精緻而温暖的小樓裏,喝到了這口用最清冽的山泉泡製的頂級毛峯,都會像他這樣心滿意足地微笑起來。

    何況現在有個很有名氣的女人投上了拜帖,正要求見於他。

    雕樑小樓有六房美姬,環肥燕瘦,個個鶯聲燕語、姿態嫋娜。這樣的美姬百年難遇、千金難求,柳天易卻一舉坐擁其六。他是一個很會享受的人,在這種風雪之夜,温暖的小樓裏面,理應懷抱美姬,消磨良辰。

    雖然如此,他卻難以拒絕這張粗陋的拜帖。這拜帖彷彿有種魔力,戰勝了六個人間絕色的温柔。而拜帖上的署名極普通、極實在:一梅。

    一梅實在也真是一個很普通的女人。她穿着市井姑娘穿的布衣,臉面上圍着一塊麻布,露出平平無奇的眼睛。只有腰間懸掛的那柄烏而無澤的含光劍,勉強證實了她的身份。

    一梅的眼神在雕樑小樓裏轉了一轉,客客氣氣地道:柳爺,你好。

    柳天易皺起眉頭,問道:你就是殺手一梅?

    一梅道:我就是一梅。她回答得挺老實,卻又有點兒詫異,那意思彷彿是,我不是一梅,那又是誰?

    柳天易輕咳了一聲,很坦率地道:我原來以為,像你這樣有名氣的殺手,應該更有殺手的味道。那麼,你來見我是為?

    一梅笑道:柳爺,明人不説暗話,雕樑小樓,萬寶俱有,來找您柳爺的,有幾個不是為了錢?

    柳天易呵呵一笑,道:你一個女人,倒也爽快。

    一梅道:柳爺這話説的,難不成還有規矩,只准男人爽快?女人的好處,原本你們男人也想不明白。柳天易抬起眼睛,在她臉上打量了打量,笑道:別的女人不敢説,殺手一梅,我知道任誰也不能小覷的。

    一梅輕曬道:多謝您瞧得起我,可惜我做生意還真不似柳爺這麼精明,若不是因為我的小買賣這次虧了,連吃飯錢都沒了,也不會接這單生意。柳天易卻不動聲色,淡淡地道:錯了,錯了。

    一梅有些詫異,問道:哪裏錯了?

    柳天易保養得極好的手指撫摩白着玉茶盞,用漫不經心的語氣淡淡地道:你怎麼知道你定能接這筆生意?

    一梅把那平平無奇的眼睛睜大,想了半天,問道:我怎麼就不行?

    柳天易道:從六月初八起,到今天正滿半年,這小樓裏一共來過三十五個殺手。這三十五個殺手中,敢接這筆生意的一共才五名,個個是你們這行裏頂尖厲害的角色。現如今,這五個人已經全部死了,找到屍首的有兩個,找到零碎屍骨的有兩個,剩下的一個,連屍骨都已經尋不到了。

    一梅笑道:柳爺説的,也錯了。

    柳天易奇道:哪裏錯了?

    一梅道:既然是頂尖厲害的角色,那就只有一個,怎麼會有五人之多?柳天易不禁失笑,淡淡嘲諷道:難道那一個人是你不成?

    一梅道:雖然我不是頂尖厲害的角色,不過,我一定比他們強。

    柳天易道:此話怎講。

    一梅笑了起來,道:他們已經死了,我還活着。難道我不比他們強麼?更何況,我的買賣,十有八九,不會失敗的。

    柳天易盯着她的眼睛,然而一梅只是微笑着。她的臉上蒙着麻布,笑容是從眼睛裏面露出來的,好像白花花的酬金已經穩妥地裝進了口袋。

    於是柳天易嘆了口氣,讓步似的説道:無憂樓主。你要去殺的,是無憂樓主。

    一梅的眼神迅速地起了變化。

    哪怕江湖上排名前十的劍客一起在身後追殺她,哪怕他們的劍已經刺進了她的身體,她的眼神也不可能有這麼迅速的變化。

    可惜柳天易説的是無憂樓主。

    江湖上,每個時代總有一些傳説。比如獨孤求敗,比如楚留香,比如西門吹雪,他們是否真的存在過,已經沒有人知道,他們都只是傳説。

    一個傳説,或者説,一個傳説中的男人,總是出塵而神秘、瀟灑而英俊,總是春閨的夢裏人。無憂樓主就是一個傳説。

    無憂樓主的劍,名叫美劍。然而沒有人知道他的劍有多麼美;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劍法有多麼美。或許曾經有人知道過,只不過那些人在知道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既然如此,美劍的美名怎麼會流傳江湖?這一點也沒有人知道。

    所以,美劍無憂,是一個傳説。傳説無憂樓主的美劍,正像斜陽冉冉春、煙裏絲絲柳;如天虛鳴籟,如梨雲梅雪,如春風燭影,如孤酒輕燕如世間一切可以想象的美。美到讓你死也心甘情願。

    一梅終於輕輕嘆了口氣,對柳天易道:無憂樓主這樣的人,你何必與他結仇?

    柳天易道:人人都不能與他結仇,我卻可以。

    一梅將眉毛一挑,問道:為什麼?

    因為我有錢。柳天易微笑道,無憂樓主不一定是江湖上武功第一的人,哪怕他現在是,將來總有退落的一天。但是,我永遠是江湖上最有錢的人。有錢,就可以買最好的殺手,僱最好的保鏢實際上,錢的妙用,無論誰都説不完全。你説是麼?

    一梅點頭道:是。柳天易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就像你,你來到雕樑小樓,也是為了我的錢。

    一梅微笑道:柳爺,你弄錯了。我來到雕樑小樓,是為了錢,卻不是為了你的錢。

    柳天易臉上的笑意登時凝固。

    一梅很平靜地説道:我虧了一百兩銀子,經營了幾年的小買賣陷入困境,如今身無分文,要不然,我也不會接這筆買賣,唉。

    一梅最後的那個唉,嘆得真心實意,然而,柳天易的臉上卻現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開價六百兩,殺雕樑小樓的主人,一梅陰森森地道,我覺得挺划算,便接了這筆生意。

    誰是你的僱主?柳天易的聲音裏已經充滿了訝異,他想不通一梅怎麼會覺得划算,他道,我可以給你十個六百兩,請你去殺了他。

    一梅冷笑道:這個人已經付了一半訂金,反悔得不得了。柳爺也是個生意人,自然知道信譽的重要。何況一梅現出神秘的表情,冷笑道,這個人,你惹得起,我不想惹。

    柳天易出招的速度很快,在一梅坦然説話的時候,他的雙扇猛地展開。柳天易的雙扇名叫如影隨形扇,雙扇如影隨形,即使小如蟲蠅,也決飛不出扇網。只要有影、有形,必將立傷於扇下。

    一梅果然躲不開,她的衣衫被突然而至的扇風颳破了。

    雕樑小樓裏頭,燭火通明,暖意盎然,然而,雷霆電光之間,彷彿聽到極小極小的刷的一聲。那燭火前面鋭利的黑影一閃,逼得火光微微一顫。雙扇陡然在燭火前凝固,扇影映在雪白的牆壁上,形成一個怪異的蝴蝶陰影。

    柳天易用極緩的動作收回了雙扇,他的面色變得死灰,臉上在這一瞬之間添了無數皺紋,看起來蒼老了至少十年。

    一梅鎮定地站在當地,她的手裏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握了一把劍。劍身烏黑,使得那一抹極細的血痕瓣浮難以察覺。

    柳天易雙唇顫抖,默然半晌,沉默過後,忽地嘆道:好快的劍。

    一梅稍稍整理了衣衫,笑道:柳爺,告辭了。

    柳天易道:殺手一梅,名不虛傳。你告訴我,誰是你的僱主?

    一梅走近了他,在他耳邊極輕地道:無憂樓主。

    柳天易面目蒼白,默然不語。他的胸前突然被鮮紅的血液染透,血暈在他華貴細緻的衣衫上迅速洇開,彷彿只過了很短時間,他砰的一聲,已經雙目緊閉,倒在了地上。

    一梅款款地走了出去,只見雕樑小樓外面寂然一片,那大風大雪,襯着這份沉寂,就彷彿更加大了。

    地上的積雪已經埋到了腳踝,一梅蓑衣斗笠,雪中徐行,身後留下的一行淺淺的痕跡,不多時便被大雪蓋得無影無蹤。這樣的風雪之夜,天地間黑得怕人,微不足道的一個人影如同汪洋中的一葉小舟,隨時會被吞噬。

    一梅卻走得很穩。午夜時分,只見前頭雪霧之中,隱隱約約透出一道微弱的光亮。一梅稍一駐足,仍舊用不緊不慢的速度朝光亮處走了過去。再行百十步,方能看清這光亮原來是一盞老大的燈籠,掛在挑出的屋檐下面,在風中微微擺動。這是一幢大房子,歇山屋頂,卻沒有院落、門樓,孤零零矗立在一片空曠之中。

    一梅也不覺得奇怪,走到屋檐下面,摘下斗笠蓑衣,抖了抖雪,徑直推門而入。屋內是一個寬敞的大廳,卻積着厚厚的灰塵蛛絲,只有一角被打掃得極其乾淨,地上鋪着氈毯,燒着一盆旺旺的炭火。

    看火的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雙手攏在袖中。他聽到響聲,將頭一拾,露出一雙澈如清泉、潤似古玉的眸子。見到一梅,他微微笑道:你來了。一梅往前走了幾步,走到炭火能夠温暖到的地方,點頭道:事情辦成了。

    青年道:很好,錢在這裏。説着朝地上一個錦袋一努嘴,道,和訂金加在一起,一共是五十兩現銀,外加五百五十兩可以現兑的銀票。

    一梅道:多謝。

    那青年還是微微一笑,道:柳天易一手雙扇功夫,難對付得很吧?

    一梅道:還好,不過也算是一流高手了。

    那青年微笑道:殺手一梅,真是一點兒也不客氣。

    一梅道:我從來不客氣,他已經被我殺了,我就更不用客氣了。

    青年悠悠道:二十年前,江湖曾經流傳一種劇毒,名叫千腐萬蝕膏,皮膚一旦沾上這種劇毒,三十天後爛可見骨,愈後疤痕色若紅紫。柳天易手背便有一條這樣的疤痕,長約兩寸。這條疤痕,你能否認定?

    一梅想了想,道:能。的確有這麼一條傷疤。

    青年神色一動,眼光忽地流轉不定,思索半晌,那喜色不能控制地溢了出來:你的運氣果然很好!十六年來,家師曾經派過無數殺手,這些人或者死在雕樑小樓,或者無功而返,想不到!想不到他竟然死在你的手裏!説到這裏,他忽然長長噓了口氣,好像百十年的滄桑,都隨着這口氣吐空了。

    一梅道:我的運氣一向不錯。

    青年道:保持這樣的運氣,你遲早有一天會排到殺手第一劍的位置。

    一梅道:抬愛。只不過我覺得有一樣東西比殺手第一劍更加實惠,你若願意把這次的酬金再提高點,我就更受用了。

    那青年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過了一會兒,道:門在那處,請便。

    一梅居然不動聲色,拾起錦袋,打開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然後淡淡道:告辭。她將錦袋往身上胡亂一塞,穿起斗笠蓑衣,往屋外的大風雪中走去。過得片刻,這一個小小的人影就消失在黑夜裏,連那足跡也被風雪掩蓋。

    客棧的名字,叫臨江山莊。

    可是這個客棧實在是極小、極破。富麗堂皇的名字挑在一塊皺巴巴的幌子上,從外面望進去,地面、桌子上積滿了厚厚的油膩。甚至可以想象,客人一坐到凳子上,必然會撲起好幾只綠頭大蒼蠅。

    自然,這樣的客棧只賣最壞的飲食、最劣的酒。

    然而蘇小英卻在臨江山莊前停了下來。他已經行了很長的路,一身藍色的棉袍髒舊得發灰,好像隨便一二拍就能撣落不少塵土。他的面容也很疲憊,肚子當然也很餓。更重要的是,外面的雪已經呼呼地下了一整天,他在雪地裏便走了一整天,眼下只想找個地方,好好地歇一歇腿。

    蘇小英在桌邊坐定,先掏出幾個銅板,仔細數出了四個,從從容容地道:一碗打滷麪,一碗老糟燒。

    這個客棧,來來去去都是窮人,一梅倒也見怪不怪,端着面和酒急衝衝地趕過來,把碗盞往桌上一撞,甩手做出燙手的樣子,一邊兜生意,問道:客官要不要來一間客房?只六個銅板,便宜得很,你看外面的雪,下得這樣大。

    話很不錯,天色已經入暮,那雪下得越發密了,一片一片,有不少都捲到了窗户裏面,滲得裏頭也寒浸浸的。蘇小英剛剛從外頭進來,自然曉得,於是很鎮定地點了點頭,卻反駁道:六個銅板,稍微貴了一點。我昨天在前頭榆樹鎮裏落宿,那裏只要四個銅板,比你整整便宜兩個。

    一梅道:六個銅板,已經是最低的價格!客官往四處看看,哪裏還有這麼便宜的?蘇小英道:昨天我在榆樹鎮

    一梅打斷他,問道:這裏是不是榆樹鎮?

    蘇小英道:不是。一梅道:六個銅板。

    蘇小英怔了怔,只好不吭聲了。再窮的人,也不會為了省兩個銅板,到外面活生生受罪,何況,這種天氣,怎麼行得了路程,半夜凍死也是平常。蘇小英從羞澀的兜囊裏頭,又慢吞吞數了六個銅板出來,衝着一梅問道:老闆娘,你這個客棧,為什麼叫臨江山莊?

    一梅把手往圍裙上擦了擦,反問道:這裏前面有江,後面有山,怎麼就不是臨江山莊?

    蘇小英笑了起來:好名字,真的是好名字!

    蘇小英突然受到了啓示。這天晚上,他將自己髒兮兮的棉襖脱下來,鑽進了鋪蓋裏頭,然後想,他應該在靠山的地方蓋一座房子,在房子的邊上種一棵桃樹,然後給房子取一個風雅的名字叫桃花山莊。

    蘇小英想起了那個粗裏粗氣的老闆娘,覺得她其實挺有趣。

    不過,蘇小英桃花山莊的夢想很快就破碎了。因為那大雪滿天滿地地下,足足下了三天,到了第三天的晚上,雪總算停了,前面大溝江的渡婦卻結結實實地封凍起來。

    解凍的日子遙遙無期,蘇小英每天愁眉苦臉地坐在臨江山莊的門後,遙望着前面的渡口,好像商家的怨婦,等待數年未歸的丈夫。

    有次一梅問他道:我看你行囊不多,你要去什麼地方?

    蘇小英愁容滿面地道:瑞金山。

    一梅奇道:瑞金山?瑞金山下也不是個富裕的地方,去那裏的人倒不多。蘇小英嘆了口氣,説道:我聽説瑞金山上霧凇雲海是難得一見的奇觀,所以想去見識一下。

    一梅呵的一聲,道:看不出,看不出,你這個人

    蘇小英笑道:本來也無處可去,不如四處走走。

    一梅道:既然這樣,你耐心等幾天,也沒什麼。

    蘇小英從懷裏掏出一把銅錢,全部攤在桌子上,苦笑道:沒什麼是沒什麼,只是老闆娘肯不肯讓我賒幾天賬?

    一梅的臉色登時沉了下去,把這些銅錢仔細數了數,扯開喉嚨,叫道:快把你的包裹收拾好!説着收攏手掌,就這麼一掃,把這一把錢全收了起來。

    蘇小英苦笑道:老闆娘,你不必這麼絕吧?

    一梅雙手叉腰,大聲道:付錢吃飯,天公地道!怎麼着?想白吃白住?我告訴你,這家店開了四年半,還從來沒一個人敢在這裏賴賬!

    蘇小英辯解道:我也沒説賴賬,就是想先賒幾天

    賒?一梅冷笑起來,往他身上上下打量幾遍,道,少來這套!你拿什麼還錢?嗯?拿什麼還?老孃的生意原本就虧,難道還要白養你不成?

    蘇小英道:這個他想了想,用商量的語氣問道,我在你這裏做幾天短工,就抵我的飯錢房錢,除此之外,工錢一分不要,怎麼樣?一梅在他身上打量了又打量,心裏合計了半天。

    蘇小英又問了一遍:怎麼樣?

    你聽着!一梅氣勢洶洶地道,要麼就滾,要幹就好好幹一年,過幾天我要出門去籌錢,你給我老老實實守在這裏。記得是沒有工錢的!

    蘇小英半晌不言語,過了良久才慢吞吞地道:老闆娘,你真會趁人之危。

    一梅走了,在除夕前一天的凌晨。

    蘇小英打量着空空如也的破客棧,長長嘆了口氣。

    他沒有錢吃年夜飯,沒有錢買鞭炮,甚至連寫春聯的紅紙都買不起,於是只好親自操刀,在兩扇門板上寫了兩句吉利話:春風送福,喜氣臨門。他的文才也有限得很,何況這種境況,其實什麼吉利話都是白搭。

    不過他並不想趁機離開,一來大溝江的渡口仍舊沒有解凍;二來,他着實已流浪了極久。這個臨江山莊雖然破,倒也能作為一個暫時安穩的落腳處。

    漂泊江湖,聽起來是件不錯的事情。漂泊這兩個字,本身就彷彿有一種故事的味道。就好像當年名震東南的美男子烏衣峯,出身名門,家財萬貫,用一柄鐵面山水扇,用兩道瀟灑温潤的目光,引得多少閨閣中的少女春思連綿、夢影纏繞啊!

    不過蘇小英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既不英俊,也不有錢,所以,漂泊江湖的浪漫基本上就跟他沒什麼直接關聯了。這種冷得死人的天氣,他只想在臨江山莊安安穩穩呆上幾天。

    可惜蘇小英並沒有安穩多久。

    打擾他的是個美麗的女人。蘇小英雖然不高興,也不得不承認,這真的是一個很美麗、很美麗的女人。

    蘇小英第一眼見到這個女人,是在夜晚亥時。那天無星、月明,地面上還未融化乾淨的白雪,恰好倒映了明亮的月光,以至於天地之間,彷彿矇矓卻又明晰。蘇小英當時沒有意識到,實際上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之所以有叫人浮想聯翩的動人意境,都是因為那個美麗女人的魅力。那時蘇小英僅僅望見了她的背影。

    這位公子,美麗女人並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卻恭敬地道,奴家明姬。蘇小英怔怔的,過了一會兒,才道:噢。

    明姬道:明日未時三刻,我家主人將造訪臨江山莊,拜送名帖一份,敬請公子轉交董家姑娘。

    蘇小英道:噢,不過這位姑娘

    明姬素手微拈,將一份梅花瓣般雅緻的紙封輕輕捏在左手食指與拇指之間,右手斂衽:她的衣裙無風自揚,裙襬像天底下最温柔的風一樣微微飄了起來,輕絲紗拂過她潔白的手,那紙封就在這瞬間撫着她絲紗質地的裙子,落在了地上。

    蘇小英再一次抬頭的時候,那輕柔得好似落花一樣的影子,已經消失在遠處雪影月幕之中。

    蘇小英趕緊小跑了幾步,把那紙封拾了起來。翻來覆去觀察了一番,他毫不客氣地捏着側口一撕,紙封裏面滑出一張薄如蟬翼的拜帖。

    蘇小英的眼神登時變了。

    如果明姬眼看着他拆封取帖,一定會氣得吐血,因為蘇小英的表情,好像五天沒有吃飯的乞丐,突然看見了一隻油汪汪的烤雞。

    蘇小英對這拜帖瞪了許久,忽然噓了口氣,嘆道:我的天!是金子!

    蘇小英心花怒放,樂了半個時辰以後,才猛然想起,這個I臨江山莊根本沒有一個姓董的姑娘或許一梅姓董?蘇小英嘆了口氣,他不知道啊。然後他就説服了自己,既然如此,這張金子就是他的了。

    他已經把那個美麗的明姬和她神秘的主人扔在了腦後,因為不關他的事,因為現在他最需要的,只不過是錢而已。其實也不能怪他,臨江山莊已經彈盡糧絕,連老鼠都快逃光了。

    明姬傳金箔,待月笑殺人。

    這是江湖上流傳極廣的一句話,也是令人為之色變的一句話。

    可惜蘇小英並不是江湖人,也不在乎江湖事。

    第二天未時三刻,傅待月攜着明姬從遠方悠然而來。之所以説遠方,是因為蘇小英根本就沒有弄明白他們兩個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蘇小英只知道,他活了二十六年,才在那個時候真正搞明白了什麼叫英俊儒雅,什麼叫端靜文秀,什麼叫天上地下、絕無僅有!

    蘇小英於是有些自慚形穢地整整衣裳,然後道:兩位客官來得不巧,小店已經關門了。一邊説,一邊不由自主地就嚮明姬望去。

    明姬淡淡笑道:這位公子接了帖。

    傅待月也淡淡一笑,他笑的時候,眉間彷彿遠山清空,神色純淨得如同泉水。他緩緩地道:勞駕,請董姑娘一見。

    蘇小英懶洋洋地道:我正要跟你們説,這個店裏沒有姓董的姑娘,只有我一個人前幾天是有個脾氣不好的姑娘,也不知道姓不姓董,可是早就走了。

    傅待月淡淡問道:那麼,現在這家店,是你在管?

    蘇小英點頭道:就是我,只有我一個人了。

    傅待月垂下眼簾,想了一會兒,問道:閣下貴姓?

    蘇小英不禁嚇了一跳,隨即哈哈笑起來,道:我叫蘇小英,是這家店僱的幫工。客官,你怎麼這麼客氣?

    傅待月嘆了口氣,他的眼神一下子變得有些憂鬱。

    這種憂鬱的眼神,是最能夠迷倒少女的武器。蘇小英在這一瞬,忽然有些懷疑他曾經聽説的烏衣峯的故事。難道世界上還有比眼前這個青年更能令少女傾倒的男人麼?幸好蘇小英不是少女,所以他的神情才沒有太大的變化,才沒有在這一對天仙似的人物面前失禮。

    不過,明姬美麗的眼睛陡然睜了一睜,她將瞬間微微飄起的衣袖一籠,退步輕聲道:公子,奴家失手了。

    蘇小英微笑着望了一眼腳邊的五角梅花釘,道:這位姑娘,你家公子難道從來沒有稱讚過,你發暗器的時候,袖子跟雲彩一樣飄逸?

    明姬面容淡然未變,只向傅待月低頭而立。

    傅待月道:殺手一梅,名不虛傳。

    蘇小英道:你弄錯了,我不是殺手一梅。

    傅待月淡然道:待她歸來,請轉告一聲,就説敞主僕恭候大駕。

    蘇小英道:她不會回來了。

    傅待月淡淡道:她會。蘇小英道:你怎麼知道?

    傅待月淡淡道:有你這樣的幫工,她怎麼會不回來?

    蘇小英不禁一愕。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不見鬢影,只聞衣香,那兩個人都已經去得遠了。只望見潔白、蔚藍的衣衫,似乎在遠處晃了一晃。

    鶯嘴啄花紅溜,燕尾點波綠皺。當此時,大溝江的冰封大雪早已經化成林問暖綠的春水,隨着碧油油的小草,往山澗裏汨汩地去了。

    遍地生機盎然,人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地好了起來。一梅腳步輕快,在回臨江山莊的路上,險些就笑出聲來。她的包袱裏頭,鼓鼓囊囊塞了五十兩沉甸甸、白花花的銀子,另外還加上幾張貨真價實、憑票現兑的五百五十兩銀票。

    一梅心情極佳,眼看已經奔到了臨江山莊的大門口,去勢仍舊未減,隨手一掌揮出,砰地推開了大門,跳了進去。

    響聲驚動了蘇小英。蘇小英轉頭一看,笑道:老闆娘,你可回來了。

    一梅笑眯眯地道:你這人不錯,果然守信,倒還在這裏。她將包袱一甩,眼睛四處打量,見客棧並沒有污塵滿地,不禁更加眉開眼笑。

    蘇小英替她倒了一碗水,沮喪地道:老闆娘,你出門的這幾個月,店裏一筆生意都沒有做倒來過一個富家公子,但也沒有在這裏吃飯住店。一梅接過碗,咕咚咕咚灌了幾口,將嘴巴一抹,隨意問道:富家公子?

    蘇小英老老實實地道,專程找你的,聽説叫傅待月,身邊還跟着一個挺好看的丫環。

    一梅喝在嘴裏的水忽然嗆住了,用力咳嗽了兩下,方才鎮定下來。她看了一眼似乎十分無辜的蘇小英,沉吟半晌,低聲自語道:明姬傳金箔,待月笑殺人。一梅的臉色已變得十分嚴肅,一字一句地問道:金箔名帖呢,你放在哪裏?

    蘇小英的臉色忽然也變得跟一梅一樣難看,他想了想,才用事不關己的語氣道:早賣了,不然,我吃什麼?

    一梅登時無語。蘇小英問道:你怎麼知道有一張金箔名帖?

    一梅看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語,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你不是要到瑞金山去麼,我支你兩個月的工錢,你趕快走吧。

    蘇小英道:眼下春暖花開,去瑞金山幹什麼?難道現在還有霧凇雲海?一梅道: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蘇小英喜道:既然這樣,我就更不用走了。這個客棧,我替你經營下去吧。一梅終於笑了一笑,道:傅待月會殺人,你還是快走吧,去避避風頭這店,也不能留了。

    蘇小英嚇了一跳,問道:怎麼不能留了々你想怎麼樣?

    一梅又嘆了口氣。

    蘇小英從來沒見過一梅嘆這麼多氣,他想了想。嚴肅地道:好吧,反正是你的東西,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不過既然你僱了我一年,我還是要跟你走的。剛才你的包袱鏗一聲,好像有不少銀子,我跟你走,不會吃虧。

    一梅一呆,把蘇小英從頭到腳仔細觀察了一番,然後疑惑地問:蘇小英,你跟着我,想幹什麼?

    蘇小英道:也沒想幹什麼説着也有點兒疑惑,道,不知怎的,那句話就出口了,我心裏原本也沒這麼想,你看你這麼小氣,就算有錢也不會給我。

    一梅氣道:我哪裏小氣了?你把我的金箔名帖賣掉,我還沒找你算賬!蘇小英連忙轉移話題,道:大概我覺得你一個獨身女人,在外面亂跑不大安全

    一梅險些笑出來,然而忽然之間,又轉成了很嚴肅的神情,一字一句問道:你不是看上我了吧?蘇小英也一呆,想了半天,道:本來沒什麼感覺,你這句話一問,我倒真有點兒看上你了。

    一梅道:你的眼光倒不錯,可惜,你我未,必合適。語氣之中,不無遺憾。

    蘇小英眼睜睜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俗語説一山還有一山高,但是像你臉皮這麼厚的女人,應該是舉世第一高山,再也沒有山比你更高了。

    一梅鎮定地道:多謝。蘇小英只好又嘆了口氣。

    一梅等他嘆完氣,吩咐他道快去收拾收拾,不然傅待月就要來了,還是趕緊走吧!蘇小英道:老闆娘

    一梅不耐煩地打斷他,狠狠地道:你還囉唆什麼!

    蘇小英於是不吭聲了,站在那裏,看着一梅。

    一梅的心臟被他的眼光抓得一緊,背脊忽然冷冷冒出一層冷汗,不過她的臉色還是很平靜。你放心吧,她朝蘇小英道,事情雖然有點兒麻煩,但是還沒到應付不了的地步。

    蘇小英問道:真的?一梅道:我的直覺一向很準。

    她轉過身去,面向那悄無聲息站在門外的青年。外面的陽光很好,温暖的春日將他映照得越發儒雅清俊,不過他的面容很淡,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跟他沒有關係。他修長的手指合在一起,搭在劍柄上面,動作很輕,卻極穩。

    竟然沒有殺氣!一梅的瞳孔驟然收縮,卻笑道:傅待月,你來得很快。傅待月淡淡地道:幹我們這行的,怎麼能不快?

    一梅道:好。

    這個好字,了結了前面所有的平靜,驀然間劍光大盛,鏘的一記長響,黑白兩道影子一齊飛掠而出,倏然之間,殺意騰起,激得潮濕的地面揚起幾層塵土。長響之中,雙劍不斷相擊十次,如相交時一樣迅速分離。兩道人影電光石火般倒躍十餘步,一齊猛然立定,只見衣袂漸靜,塵土落地。

    天空中飛過的一羣大雁,本來排得好好的行列忽然變得紛亂。

    實際上,一梅那個好字,語音才落。

    傅待月淡淡道:殺手一梅,好劍法。他胸前衣襟分成三塊,飄揚揚掉了下來,殷紅的鮮血一瞬間1滲出,染透了大半個前胸。

    一梅容色微白,道:你沒勝。傅待月淡淡道:你得死。

    鮮血從一梅的袖管裏一滴滴掉了下來,血珠漸密,濺地有聲,不多時匯成一窪小泊。含光劍突然脱手,劍尖碰在地上,發出清脆的、動人心魄的響聲。

    一梅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過了半晌,彎腰用左手拾起含光。

    傅待月淡淡道:你的左手劍不一定靈光。

    一梅曬道:有劍在手,起碼比較體面。

    傅待月唇角微揚,將劍微微一轉,那劍光映着他的笑容,分外奪目。

    明姬傳金箔,待月笑殺人!

    一梅的殺手生涯始於十九歲。

    十九歲那一年,名震東南的烏衣峯死在她的劍下,從那一天起,她就不再是原來的一梅。她是含光劍,是一個殺手。人人在唸到她的名字的時候,都帶着一種尊敬和畏懼。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殺過多少人,也從來沒有在乎過,但在眼下的一瞬間,她明白自己並沒有忘記,因為劍光閃爍之後,穿刺皮肉,她劍下血箭橫飛的景象、扭曲絕望的面孔,一幕幕不斷地湧現。

    一梅忽然有一點兒奇怪,原來人至臨死,竟然能想起這麼多從前根本沒有想過的事情。一梅的眼神緊緊跟隨着傅待月的笑容。傅待月的笑容輕柔、優雅,美得簡直不像一個殺手。一梅心裏輕輕嘆了口氣,想,或許這就是報應。

    實際上,一梅在江湖中出生,在江湖中長大,在江湖中謀活路。她屬於江湖,並且懂得,江湖不是天堂。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往往都不是天堂。人心太詭譎,人間多恩怨何況江湖?

    殺手既然能夠殺人,也就應當被殺。這彷彿才是理所當然的道理。

    一梅的速度極快,不過,她在第二次飛掠而上的時候,右手已傷,鋭氣已泄。所以含光已經不像前次那麼靈動。

    傅待月的劍並不如他的人,他的劍簡單、快捷,絕沒有一招多餘的花樣,這樣的劍法不優雅,卻極有效,讓人一目瞭然卻不能抵擋。

    一梅就是眼睜睜地盯着他的劍尖穿透了含光的劍網。

    此時劍尖穿過一梅的心臟只需要短短的一瞬,這一瞬的時間連眨個眼睛都嫌不夠。含光劍被一股巨大的衝力挑到了遠處,烏黑無澤的劍身在空中畫了一個漂亮的弧,跌到地上,在地上彈跳數下。

    一梅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朝天仰倒,劍影形成的圈子裏頭,彷彿進出無數細小的血珠。就是在這個時候,碧藍的天空下面,那一行大雁重新排好了隊伍,在首雁的帶領下,往它們要去的遠處飛去。

    一梅仰天倒在塵土之中,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卻沒有看見這行大雁。不過她的神志只迷糊了這一瞬間,然後她飛快地跳了起來,在當地站好。

    傅待月保持着那個姿勢,他的劍刺得極巧、極厲,但是劍尖堪堪抵在了一樣東西上,再不能遞出半分。

    那個東西也是一把劍。

    傅待月的胸前鮮血亂滲,他的臉色已經變得十分蒼白。他在刺進含光劍網的瞬間所進發出的逼人殺氣,在雙劍相抵的那一剎那已經消弭於無形。好劍法!他終於低聲説道。

    蘇小英並沒有回答他。蘇小英的手很穩,手中長劍的劍面凝然不動地抵住了傅待月的劍尖。

    蘇小英的劍瞧起來十分普通,但是刃上卻有一個小小的破口。

    傅待月道三百年前,懌熷鑄劍,劍成出世十年不殺,不沾點血:此劍首殺,刃口缺裂,鮮血飆射飄落,宛若暮雨這把劍,莫非就是暮雨?

    蘇小英還是沒有作聲,他的神情極其嚴肅。

    於是氣氛就在一片沉默裏陷入深深的凝重。傅待月胸前的血跡在衣裳上不斷蔓延,血一點一點彙集起來,嗒的一聲,滴在地上。這個輕微的響聲竟然清晰可聞。

    傅待月的臉色已然變得慘白。蘇小英終於收起手中的劍,指指他身後道,一梅只不過傷了手臂,也不算輸。

    傅待月身後,暗暗的血點不太均勻地灑了一路,悽悽瀝瀝。

    他傷在了胸前心臟的邊緣,雖然他差一點兒就殺死了一梅。但是,認真説起來,一梅確實沒有輸。

    一梅的臉色非常難看。蘇小英甚至覺得,就算她死了老子娘,臉色也不應該難看到這般地步。所以蘇小英老實地坐在那裏,一聲都沒有吭。

    可惜一梅還是發作了。她用左手拍案喊道:還不快給我端熱水來!由於拍得太重,受傷的右臂受到震盪,面容便一陣扭曲。

    蘇小英趕緊去給她倒了一盆熱水。

    一梅把水拍得嘩嘩直響,冷笑道:蘇小英,你還挺能裝蒜!暮雨劍!哼,暮雨劍蘇小英,不要以為你擋住了傅待月的劍就了不起!你幹什麼就把動作停在那裏?嗯?難道你以為擺個動作在那兒就很漂亮,很風光了?你是給他看呢,還是給我看?

    蘇小英趕緊又打斷她,道老闆娘,先好好包你的手吧。

    一梅惡狠狠地道:老孃什麼事都沒有!喂,蘇小英,傅待月説的關於暮雨劍的事,是真的?你的劍真是暮雨劍?

    蘇小英一聽她轉移了話題,連忙跟上道應該是真的吧,這劍確實是古劍。一梅道:能擋住傅待月的劍,是一把好劍。

    蘇小英道:暮雨劍殺的第一個人,正是三百年前那位書聖彤梓,他那時只有三十一歲,卻白白做了劍下鬼,真是可惜!

    一梅道:既然劍成,怎能不殺?總是要有人死,他的性命也不一定比旁人金貴。

    蘇小英訝然道,你這話倒也不錯。

    一梅咳嗽了一聲,臉上氣急敗壞的神氣忽然收斂,露出驕傲的模樣,對蘇小英道:蘇小英,我剛才那句話收回了。

    蘇小英問道:哪句話?

    一梅很從容地告訴他:就是那句説我們未必合適的話。

    蘇小英不禁一怔,想了一想,才記起來,然後用無比訝異的語氣,一字一句地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山、絕對沒有山比你更高了!

    一梅得意洋洋地道:多謝。

    蘇小英搖搖頭,有些鬱悶地道老闆娘,你先去休息一會兒吧,既然傅待月走了,客棧明天就能開張了。一梅瞪大眼睛,問道:你説什麼?

    蘇小英道:啊?怎麼,你還有事麼?

    一梅道:這裏怎麼還能開張?那傅待月整天盯在這裏,保不準哪一天就被他殺了,你以為傅待月真是好惹的?你今天不過是好運氣。

    蘇小英有些悵然,道:難道真的要走?你有什麼地方可去麼?

    一梅險些被他氣死,大聲道:怎麼會沒地方可去!行走江湖,你聽説過沒有?再找一個地方落腳吧!

    蘇小英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道:反正只要你出錢就好。

    臨江山莊很快就陷入了火海。這個既小又破的客棧在燃燒的時候竟出乎意料的旺盛與熱烈,蘇小英呆呆望着,滿臉遺憾,轉過頭對一梅道:其實你也不必把它燒掉,萬一將來再回到這裏

    一梅的神氣反而很坦然,滿不在乎地道:將來不會再回到這裏了,天涯處處,哪裏不能為家?蘇小英張大了嘴巴,終於想起了傅待月説過的一句話,於是滿懷感慨地嘆道:殺手一梅,名不虛傳!

    一梅道:你這話怎麼這麼酸呀。

    蘇小英便將黑鍋一舉,扣向傅待月,道我是從傅待月那裏聽來的。

    一梅轉過眼睛,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幾回,道:傅待月長啥樣,你長啥樣?人家一看就是個少爺,你怎麼瞧都是個幫工。

    蘇小英也不生氣,笑道:你剛才還説,我跟你挺合適的。

    一梅問道:什麼時候説的?誰聽見了?

    蘇小英想了想,只好老實地承認道:誰都沒聽見。

    一梅滿意地點點頭,道?走吧。她在説話的時候,腳步已經跨了出去,但是走了十來步,又停下來,轉身對着蘇小英的臉道:那一招,就是你擋住傅待月的那一招

    蘇小英微笑道:沒有你想象得那麼難。他是在與你的劍網相交的一剎那猛然迸發出殺氣,那個時候殺氣雖然很強烈,但是劍招往往很簡單,只要看準,保準一舉成功。

    一梅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忽然問道:你知道傅待月的劍叫什麼?蘇小英問道:什麼?

    一梅道:殺手第一劍。蘇小英問道:那你呢?

    一梅道:我什麼也不是,只不過是殺手第一劍的有力競爭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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