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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天地何心窮壯士 江湖自古多羈人

    聞香教雖然鎩羽而去,但大家心中有數,聞香教決不會善罷甘休。一旦捲土重來,其實力必然比這一次更強。一連數rì,純陽莊如臨大敵,不敢有絲毫大意。曹國樑司馬玉麒率領眾劍士在純陽莊住下來,一面又傳書總堂,增調援兵。呂道玄也邀集武林中的朋友,前來莊中助拳。派出得力人手,探聽聞香教的動向。一時間九江府群雄畢集,風雲變sè。眼見就要演變成一場江湖幫會間的大拼殺。

    天賜度rì如年。他一直想盡早離開是非之地。江湖上的名利之爭,他不想無故牽扯其中。呂道玄待他不薄,但他已經為呂道玄擋過了一場大難,也算問心無愧了。只是純陽莊正值危急存亡關頭,此時離去未免不是時機。一時心事重重,躊躇難決。

    心情不愉快,天賜便足不出戶。大家商議對策,佈置防務,招待助拳的朋友。這些事天賜均不參與。那rì目睹天賜神技,武林盟的幾位劍士對他由衷欽佩。又得到曹國樑的授意,要與天賜多多親近。所以這些劍士時常前來拜會。天賜天**交朋友,幾天下來便混熟了。其中殷正元殷正亨兄弟與天賜最為投緣。大家稱兄道弟,無話不談。可是一提到加盟武林盟之事,天賜便岔開話題。殷氏兄弟不解其意,也不好深說。

    錦雯姑娘更是常客。一來就坐上大半天,纏著天賜問東問西。天賜一一作答。但一問到身世,天賜便含糊其辭,一語帶過。錦雯姑娘毫無心機,也不疑有它。姑娘的心意天賜漸漸也猜出了幾分。姑娘的才貌人品無可挑剔,天賜與她十分投緣。可是天賜早有妻室,夫妻情愛甚篤。一想到妻子蘭若,錦雯姑娘的身影在他心中便漸漸淡了。有心向她說出實情,又覺得有些唐突。

    這一rì天賜正在房中讀書。歐振嶽扣門而入,神sè遲疑,yù言又止。天賜問道:“歐總管有什麼心事?咱們不是外人,但講無妨,何必顧忌。”歐振嶽囁嚅半晌,長嘆一聲,說道:“這件事依歐某的身份本不該講,但不講出來又覺得對不住先生。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天賜笑道:“歐總管一向爽直,為何今天吞吞吐吐?如果覺得不該講就不要講,我又不會責怪總管。”歐振嶽猶豫良久,終於下了決心,說道:“這事我一定要講。李先生,你大禍臨頭了!今天早上府衙的趙巡檢帶人找上門。你猜如何?他們居然是為先生而來。”

    天賜大吃一驚,暗道:“莫不是我的真實身份洩露了?”忙問道:“那趙巡檢怎麼說?”歐振嶽黯然道:“他們向莊主打聽先生的身份來歷,又向莊主要人,說是要帶回府衙審問。聽他們的口氣,似乎懷疑先生與王員外全家被殺之事有關。這事我與莊主計議過了,確定是聞香教所為。他們明的不行便暗下毒手,買通官府,栽贓陷害,無所不用其極。真是卑鄙無恥。”

    天賜大放寬心,說道:“我看無妨。那王員外一家又不是我殺的。真金不怕火煉。我便隨他們去府衙,與聞香教當堂對質,誰是誰非自然水落石出。總管請回復莊主,不必為此事憂心,我應付得來。”

    歐振嶽道:“先生不知聞香教的厲害之處。他們既然找人將先生告下,必然捏造了許多證據,到了府衙有理說不清。人心似鐵,官法如爐。不由你不認罪。就算官府不用刑逼供,將先生列為疑犯,關在獄中。聞香教無孔不入,什麼下流手段都用得出。如果他們買通獄卒,暗下毒手。到那時先生防不勝防,萬無幸理。”

    天賜眉頭緊鎖,問道:“莊主對此又有什麼打算?”歐振嶽臉上頗有幾分尷尬,說道:“莊主的意思是請先生儘速離去,遠走高飛。可那曹國樑卻說,這樣的話不好向官府交待,要莊主將先生交給趙巡檢,一了百了。唉!歐某人人微言輕,無力勸阻此事。只好先來知會一聲,好讓先生早做準備。歐某與先生共事多rì,深知先生為人誠篤,襟懷坦蕩。以先生的才幹,如果能留在咱們純陽莊,本莊何懼聞香教,何須看武林盟的眼sè。可是有人容不下先生。莊主遇事不明,聽信讒言,自毀長城。李先生,請聽歐某一言,馬上逃走。莫聽那曹國樑的擺佈。”

    天賜沉思不語,暗道:“逃走?哪有這般容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你能想到,聞香教也一樣能想到。如果我所料不差,這純陽莊的周圍早就佈下了天羅地網,不置我與死地決不會罷休。呂道玄啊呂道玄,我先前還當你是有膽識有擔待的英雄人物,可與共圖大事。沒想到如此令人失望。你雖不仁,我可不能不義。李某來得正去得明,決不令你為難。”主意拿定,天賜道:“歐總管,你的好意我永銘在心,但我不能走。我一走豈不成了畏罪潛逃,倒象真有其事,有理也變成了無理。總管請帶我去見莊主。”

    歐振嶽心急如焚,口不擇言,說道:“李先生,你真是太迂腐了。”忽然醒悟這樣講太失禮,又道:“先生恕我出言鹵莽。先生不能去見莊主,必須馬上遠走高飛。莊主現在對曹國樑言聽計從,也許會阻止先生離去,甚至將先生送交官府。那時再想脫身勢比登天。”

    天賜微微一笑,拍拍歐振嶽的肩頭,說道:“歐總管,此事你已經盡心盡力,不必再因此而為難。我獨自去見莊主。歐總管夾在其中多有不便,就不要同去了。”歐振嶽道:“先生請三思。”天賜道:“總管與我相識非止一rì,應該明白我的為人。這是我自家的事,就要自家承擔起來,決不能牽累莊主。我今rì一去,純陽莊的存亡,莊中數百人的生死,就要落在總管一人肩上。總管千萬要記住,求諸人不如求諸己,武林盟不足為恃。大家齊心協力,方能渡過難關。”

    目送天賜離去,歐振嶽思cháo起伏,暗道:“李先生敢作敢為,臨難不苟免,視生死如平常事,這才稱得上真正的大英雄大豪傑。現在雖然武功名望不足,假以時rì,不難成為武林霸主。我歐振嶽寧願晚生二十年,為他牽馬執鞭。”

    天賜趕往前莊去見呂道玄,心情卻出奇的平靜。從莊丁口中得知呂道玄正在前廳與曹國樑議事。來到廳門外,只見赫連彪正守在門前。見到天賜,赫連彪神sè頗不自然,說道:“李先生請留步。莊主事忙,請勿打擾。”天賜暗道:“只怕是在商議如何對付我。我究竟進不進去。”正打不定主意,忽聽廳中的呂道玄道:“是李先生嗎?快請進。呂某有事相商。”赫連彪退過一旁,天賜踏入廳門。曹國樑還算識趣,自知留下來多有不便,連忙起身告辭。

    等到曹國樑出了廳門,天賜道:“莊主,趙巡檢走了沒有?”呂道玄大為尷尬,神sè不安,說道:“原來先生都知道了。呂某正要與先生商議此事。趙巡檢今天來要人,一口咬定先生就是殺害王員外一家的兇手。我極力為先生辯解,無奈人家就是不信,一定要先生到府衙走一趟。我自然不肯答應。可是李先生你也知道,咱們都是平民百姓,豈能公然與官府對抗。今天算是擋過了,可他們也許明天還會來。我真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天賜暗道:“如何應付只怕你早已經想好了。”說道:“莊主不必為難。我隨他們到府衙走一趟就是。”呂道玄以己度人,認定天賜決不甘心屈從於官府的壓力承擔此事。如今主動提出要去府衙,呂道玄心中反有十二分的詫異,不知天賜是真心還是意在譏諷。說道:“李先生萬萬不要誤解,呂某決無此意。先生為我純陽莊與聞香教結怨,於情於理呂某都不能置之不顧。豈能出賣先生,做下忘恩負義之事。先生之言,實令呂某無地自容。”

    天賜道:“我一人生死事小,純陽莊安危事大。莊主奈何以全莊之眾,為晚生區區一人,冒此天大的風險。就算莊主不惜代價,甘冒風險,晚生也過意不去。晚生早就打定了主意,決不牽累莊主。”

    呂道玄麵皮微紅,長嘆一聲,說道:“實不相瞞,我原有將先生推出去擋災的意思。經先生一說,倒是我做差了。李先生儘管放心留在莊上。呂某非怕事之人。區區一個趙巡檢,芝麻綠豆大的小官,不值得放在心上。他再要找上門,我自有應付之策。”

    天賜暗道:“這呂道玄雖說優柔寡斷,為人還算坦誠。”笑道:“莊主何必小題大做。晚生不過是到府衙走個過場而已。又沒有真的殺人,怕它何來?如果藏在純陽莊不出去,倒象是心中有鬼,畏懼官府盤問,假的也變成了真的。莊主因此與官府結怨,晚生於心何安?”

    呂道玄一時衝動,提議讓天賜留下,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聽天賜之言,他總算長長鬆了一口氣。說道:“李心上執意要去,我也不好阻攔。先生儘管放心,官府方面我會盡力打點,決不讓先生吃虧就是。”遲疑半晌,又道:“這件事最好不要讓錦雯那丫頭知道。她年紀尚幼,不明事理,也許……。唉!李先生是個聰明人,不必我多說。”

    呂道玄說得吞吞吐吐,話中含意卻表露無遺。天賜還能不明白嗎?暗道:“你是說她年紀還小,不想讓我糾纏她。這倒深合我意,此時一走了之,正是個好機會。”說道:“莊主不須多言,晚生心裡有數。今rì一去,也許再見無期。臨行之時,晚生有幾句忠言向告。如今九江府風雲際會,可以預料,一場大劫難迫在眉睫。莊主身處是非之地,情勢之險惡只怕更勝晚生這次官府之行。希望莊主多加保重,能抽身還是儘早抽身為上。純陽莊已成險地,留此何益?莊主若能平息爭名逐利之念,何不棄莊遠走,歸隱林泉,與妻兒共享天倫之樂。強似為人做嫁,終rì擔驚受怕,到頭來又能得到什麼?”

    呂道玄卒然而驚,暗想此言也有幾分道理。心中微有悔意,若不是為了女兒,實不該讓他走的。說道:“先生之言,我會慎重考慮的。”天賜道:“歐總管武功雖然不高,但遇事冷靜,對莊主赤膽忠心。有事難決,不妨多聽聽他的意見。武林盟終究是外人,不可過於信任。”呂道玄唯唯諾諾,聽進去沒有不得而知。

    辭別呂道玄,天賜回房收拾行囊弓箭等隨身物品。歐振嶽赫連彪前來送行,武林盟的幾位劍士卻始終沒有露面。大家殷殷話別,天賜叮囑歐振嶽赫連彪多加小心。兩人唯諾稱是,心情十分沉重。尤其是歐振嶽,當rì是他引薦天賜入莊,今天又是他送天賜離去。此情此景,令他黯然神傷。

    天賜離開純陽莊,沿大路直奔府城,前往府衙投案。一路上時時可見三三兩兩的行人,若有意若無意墜在他身後,不即不離。走不上幾里便又有人替換上去。不問可知,這是聞香教派出的盯梢之人。見他們一個個如臨大敵,天賜暗笑不已。

    剛進北城門,忽然有十來個漢子一擁而上,將天賜團團圍住。看裝束都是官差,攜刀佩劍,手持鐵尺鎖鏈。那為首者問道:“你就是純陽莊的西席先生李渙然嗎?”天賜道:“不錯。”那人道:“李渙然,你幾天前在城中行兇殺人,害了王員外一家。現今事發了,有人在府衙把你告下來。我是府衙的張捕頭,奉巡檢大人令諭,特來傳你到案。乖乖跟咱們走一趟吧!”

    天賜道:“我這次進城,正是要前往府衙一行。幾位請前面引路。”張捕頭挑起大指,讚道:“好樣的!敢作敢當,是條漢子。”抖起手中鎖鏈,當頭罩下。天賜豈能任他擺佈,向後一讓,輕巧地閃開。張捕頭大怒,叫道:“好小子,膽敢拒捕!”幾名差役拔出刀劍,大聲吆喝,作勢yù撲。

    天賜雙手連搖,笑道:“慢來慢來!在下乃堂堂秀才,豈容爾等無禮。”張捕頭上下打量天賜,雖然不很相信,卻也不敢造次。說道:“你說你是秀才,有什麼憑據?巡檢大人早有交待,說你是江洋大盜,要咱們多加小心。”天賜道:“可笑之極!小生自幼苦讀聖賢之書,豈能做下干犯國法的勾當。我如果不是秀才,純陽莊的呂莊主會請我做西席嗎?請江洋大盜做西席,豈有此理!爾等如果再言語無禮,行事粗魯,有辱斯文。我一氣之下,遞一張帖子給學政大人,陳述此事。那時別說什麼巡檢大人,就是你們知府大老爺也要落下一身不是。”

    張捕頭見天賜有恃無恐,侃侃而談,倒也真不敢得罪。換下似yù擇人而噬的霸王面孔,說道:“就算你是秀才,咱們也不能不防你逃走。還是鎖上保險。”天賜笑道:“如果我想逃走,今天就不會來了。幾位請寬心,我不會令你們為難的。你這條鎖鏈線一樣細,一掙就斷,鎖不鎖並無分別。”張捕頭道:“好,希望你說話算話,大家兩便。”率同手下簇擁著天賜直奔府衙。眾差役仍不敢大意,將天賜緊緊裹在當中,刀不歸鞘,凝神戒備。天賜暗自好笑,心道:“如果我真想一走了之,就憑你們幾個廢物也攔得住?”

    一行人來到府衙門外,早有皂隸通報進去。過不多時,一個身著官服的中年人負手踱出。眾差役慌忙上前施禮,同聲道:“參見巡檢大人。”天賜暗道:“這狗頭一定就是趙巡檢。”趙巡檢上下打量天賜一番,向眾差役道:“這件事你們辦得很好,稍停我自會向大人稟報。現在大人正忙於公務,沒空問案。先將他送去大牢,明rì再審。”眾差役弓身稱是,又簇擁著天賜離開府衙。

    天賜暗道:“這狗頭一定得了聞香教好處。他說明rì再審,只怕遙遙無期。”事到如今,天賜也只有聽憑擺佈,隨同眾差役前往大牢。大牢距府衙不遠,守門的獄卒引著一行人去見牢頭。

    那牢頭是個肥胖漢子,堆起一臉的笑容,說道:“張捕頭,恭喜恭喜!又辦成了一件案子,大人必有賞賜。到時候可別忘了請兄弟喝兩盅。”張捕頭苦笑道:“算了吧!老王。你還不知道咱們大人的脾氣。他自家不貪圖財物,就以為手下人也與他一般。我跟他有多少年了?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累?從來就沒有半個子兒的賞賜。倒是王老兄的差事油水十足,真讓人羨慕。”

    王牢頭樂得嘴巴合不攏。只看他臉上的肥肉,便知油水十足之說絕非空**來風。他上下打量天賜,問道:“這傢伙犯了什麼案子?是那個殺害王員外全家的江洋大盜嗎?我看他斯斯文文,不太象江洋大盜。張捕頭,你不是殺良冒功吧?”

    天賜笑道:“這位差爺眼力不弱,居然看得出在下不是殺人的兇犯,比你們巡檢大人強多了。應該你去當巡檢,他來當牢頭才對。”王牢頭趾高氣揚,叫道:“住嘴!不許妄論巡檢大人。”心中卻想:“這小子說的不錯。姓趙的除了比我會撈錢,還有什麼比我強?他能做巡檢,老子當然也行。”對天賜不免有了幾分好感。

    張捕頭扯了扯王牢頭的衣襟,將他拉到一旁,低聲道:“老兄,此人你萬萬不可得罪。他自稱是個秀才,口氣大得很。據說連學政大人那裡也講得上話。看他的氣派,來頭一定不小。今天晚上,你給他找個乾淨點的單間,不要與那幫死囚關在一起,也不要上枷上鎖。好好照應,不會吃虧。”王牢頭點頭道:“這我知道。”他做了多年牢頭,什麼人有油水,什麼人不可得罪,他自然瞭如指掌。

    等張捕頭帶著差役們離去了,王牢頭招呼獄卒引天賜進了監牢,果然給他找了一個單間。乾乾淨淨,居然還有一張床和一桌一椅。王牢頭言辭之間也不再無禮,以李先生呼之,格外客氣。天賜隨口說了一句給學政大人遞帖子,便撈到許多好處,真令人料想不到。欺軟怕硬,欺善怕惡,世人皆然。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天賜天xìng灑脫,身處困境也能隨遇而安。明天會如何他也不甚放在心上。倒在床上矇頭大睡,一覺便睡到了天黑。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只見王牢頭提著一個大食盒,笑吟吟走進來。取鑰匙打開鐵門,將食盒放在桌上,說道:“李先生,你可真有人緣。才進來就有人給你送酒菜。”打開食盒,將幾個碗碟擺上方桌。那是四sèjīng致的菜餚,外加一小壇酒。

    天賜道:“王牢頭一定弄錯了。我在府城裡沒有什麼朋友。”王牢頭笑道:“這是太白居一個夥計送來的,說是給一位新來的李先生,除了您還會是誰。太白居是九江府最有名的酒樓,您口福不淺。”天賜暗道:“這一定是呂道玄差人送來的。他倒是個有心人。”笑道:“管它是誰送的,先添飽肚子再說。”見王牢頭一付垂涎yù滴之狀,天賜又道:“王牢頭,你也別客氣。見者有份,一道吃點。”王牢頭道:“不好意思打擾李先生。”嘴上客套,身子卻不由自主坐在桌邊,盯著桌上的酒肉,兩眼放光。

    拍開酒罈泥封,一陣異香撲鼻而來。兩人食指大動,齊聲讚道:“好酒!”王牢頭急不可耐,可是桌上只有一付杯筷,不敷使用。王牢頭道:“先生請稍候。”天賜不好獨自享用,等候片刻,王牢頭捧著杯筷回來。天賜為王牢頭斟滿,端杯在手,笑道:“我敬王老兄一杯,祝王老兄指rì高升,大發橫財。”王牢頭道:“祝李先生洗脫罪名,打贏這場官司。”兩人舉杯就唇,就要一飲而盡。

    正在此時,一名獄卒飛奔而入,叫道:“王頭兒,有人找你。”王牢頭氣得將酒杯向桌面上一摔,滿嘴的饞涎也咽回肚子裡,罵道:“哪個混蛋要見我,他媽的真不會找時間。沒看我在喝酒嗎?”那獄卒神sè焦急,說道:“是大人府上的老管家,帶了幾個家人,指名要見你。”

    王牢頭臉sè大變,說道:“你怎麼不早說,快請快請!”話音未落,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不必王牢頭相請,我不是自己進來了。”只見一個白髮銀髯的老者步入牢門,面沉似水,神sè不愉。王牢頭連忙堆上笑臉,起座相迎,打躬作揖。說道:“原來是老人家大駕光臨,恕小人沒能及時出迎。”

    那老管家冷冷道:“牢頭看得起老朽,沒請老朽吃閉門羹。”王牢頭手足無措,說道:“您老如果有什麼吩咐,只須託人傳句話就是,何必親自跑來。”老管家道:“老爺交待下的事,能不親自來一趟嗎?有一個叫李渙然的囚犯,他在何處?”

    王牢頭不明其故,一指天賜,說道:“他就是李渙然。您老找他有什麼事?”老管家道:“我找他能有什麼事?是老爺找他。他的案子干係重大,必須連夜提審,老爺命我前來提人。王牢頭,這個人我能帶走嗎?”說話之時目光在天賜身上不住打量,似乎很感興趣。

    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老管家的話就是知府大人的話,就是九江府轄下各縣的縣太爺見到他也要必恭必敬。王牢頭一個小小的獄吏,當然不敢說不,忙道:“您老折煞小人了。您老要人,儘管帶走。不過,胡推官趙巡檢處請您老知會一聲。”

    老管家道:“這個不用你cāo心。”向天賜道:“李小哥,跟我走吧!老爺要見你。”天賜心中疑惑,暗道:“要提審不妨等到明天。難道這位知府大人居然如此xìng急,連一夜也等不得?他派家人前來提人,自然是要在他府上審問人犯。官府何曾有過這種規矩?”不過疑惑歸疑惑,卻不能不隨他去。天賜正想早rì見到知府大人,早rì洗脫罪名,此舉正合心意。當下毫不遲疑,隨老管家離開大牢。

    王牢頭等大家都走了,獨自在桌前一坐,暗道:“走了最好,這一桌子好酒好菜就歸我一人享用了。那姓李的真沒福氣,如此美酒,連一口也沒喝上。”越想越覺佔了天大的便宜。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夾起菜餚,吃得滿嘴流油,幾乎連舌頭一起吞下。

    天賜隨老管家走出牢門。只見牢門外有四名家人正在相候。兩人提著燈籠,燈籠上寫著一個宓字。天賜暗道:“原來知府大人姓宓,與母親同姓。”這宓姓較為罕見,故而引起了天賜的注意。

    兩名提燈的家人在前面引路,天賜與老管家並肩而行。老管家神情冷肅,不發一言,四位家人也不言不語。一行人腳步匆匆,左彎右拐,不多時就來到一處大宅院前。自有家人上前叫開院門。老管家命四位家人散去,獨自引天賜入門。繞過影壁,穿過天井,來到一處亮燈的房間外。

    老管家高聲稟道:“老爺,老奴已經把人請來了。您要見見嗎?”房中有人道:“阿福,讓他進來。你就守在門外,不許閒雜人等前來打擾。”老管家應聲是,輕輕推開房門,肅手請天賜入內,說道:“李公子請進,我家老爺正等著您呢!”言下十分恭敬。等天賜跨進房門,他又將門輕輕掩上,靜靜守在門外。

    天賜步入房中,只見堂上坐著一位身著便裝的老者,看年紀已近六旬,身材略略有些發福,老臉上皺紋堆砌,鬚髮卻依然黝黑,jīng神矍鑠。老者的目光落在天賜身上,流露出令人難以琢磨的神sè。他指著身邊的椅子,說道:“你就是李渙然嗎?還站著幹什麼?坐吧!”言辭透這親切,不象是審問人犯,倒象是要與天賜道一道家常。

    天賜暗自嘀咕:“這位宓大人究竟在搞什麼名堂?莫不是呂道玄走了他的門路,將案子消了。”深施一禮,說道:“謝大人賜座。”一撩袍襟,在客位落座,又問道:“大人叫晚生前來,是不是為了那件莫須有的案子?大人明鑑,晚生絕非殺人兇犯。這是有人栽贓陷害。”

    宓大人笑吟吟望著天賜,說道:“你的案卷我已經看過了,證據確實不足。這件案子是趙巡檢一手經辦的,明rì我自會問他。現在我們不談這個。”天賜暗道:“咱們初次謀面,不談這個還能談什麼?”只聽宓大人問道:“你是兗州人氏,對不對?”天賜點點頭。宓大人又問道:“你因何要背井離鄉,遠來九江府?離家有多久了?家中還有什麼人嗎?”

    天賜神sè為之黯然,嘆道:“晚生父母雙亡。孑然一身,遠走天涯,為的是躲避仇家。到現在已經快半年時光了。”宓大人目光陡亮,說道:“半年前,那是兗州知府李公遇害之時吧?”雙眼緊盯著天賜,一瞬也不瞬。天賜暗自吃驚:“這位宓大人莫非對我的身份有所懷疑?我若極力開脫,反易露出馬腳。”當下故作平靜,說道:“不錯,晚生離家之時,正逢李大人遇害。當時兗州百姓無不痛心疾首,恨不能生食jiān賊之肉,為李大人伸冤雪恨。可是時至今rì,jiān黨依然橫行與朝野。提起此事,真令人氣憤難平。”

    宓大人仔細留意天賜講話時的神情,彷彿捕捉到一點蛛絲馬跡,又問道:“令尊大人如何稱呼?記得我有一位姓李的老友,他的公子也取名渙然。你與他同名同姓,也許正是我那老友之子。”

    天賜暗道:“他果真是父親的老友,還是在套我的話?人心難測,就算他所言不假,也萬萬不可輕信。”微笑道:“也許只是巧合而已。先父不過是一尋常百姓,平生足跡未出兗州。而大人卻是朝廷重臣,一方父母。當然不可能與先父相識。”

    宓大人旁敲側擊,不得要領。沉吟片刻,倏然問道:“令堂是不是姓宓?”此言一出,天賜大驚失sè。他雖然頗有急智,一時間也張口結舌,無法作答。這付神情落入宓大人眼裡,心中的疑團迎刃而解,笑道:“我知道令堂的姓氏,你一定覺得很奇怪。我也姓宓,難道令尊大人從來沒有向你提起我嗎?”

    天賜道:“先父確實從沒向我提及過大人。我想是大人弄錯了。”這話確屬實情。李大人離鄉在外為官多年,一向與親朋故舊少有來往,也很少想天賜提起親友。天賜矢口否認,宓大人一時也不敢斷定他就是所謂的故友之子。又問道:“渙然二字是你的真名嗎?我想這是你的表字。你應該另有一個大號,能告訴我嗎?”天賜大為猶豫,暗道:“他無疑識破了我的身份。我是應該死不認帳,讓他抓不住把柄。還是應該道出真名,賭一賭他能否顧念與父親的友情,不將我出賣給錦衣衛?生死攸關,還是小心為上。”說道:“大人說笑了。渙然就是晚生本名,並非表字。”

    宓大人沉吟良久,終於決定道破真情。說道:“萍水相逢,自難取信於你。還是讓我先說了吧。當年你父親年過四旬方得一子,愛如掌上明珠。為了感念上天的恩惠,垂暮之年賜他一子,將你定名為天賜。取上天所賜之意。我沒說錯吧?”

    事到如今,天賜已無可隱瞞,驚奇地問道:“大人,你果真與先父相識?”宓大人黯然神傷,嘆道:“我不但與令尊相識,更於他親如手足。在你年幼時我還曾抱過你,那時你尚在牙牙學語,當然不復記憶。我姓宓,你母親也姓宓。難道你就猜不出我是何人嗎?”天賜如墮五里霧中,一時無從回答。宓大人道:“可憐的孩子!弱冠之年便父母雙亡,隻身流落異鄉,面對至親長輩也不敢相認。孩子,我便是你母親的同胞兄長,你的嫡親舅父。可嘆你那糊塗父親,居然連這些家世也不告知你。”

    天賜大慟,撩衣拜倒,叫道:“舅舅!”滿腹的辛酸,半年多的顛沛之苦,一時之間傾倒出來,淚溼雙目。宓大人扶他站起,仔細端詳,嘆道:“二十前襁褓中的嬰兒,如今已經長大chéngrén了。我還記得你幼時的模樣,依稀有幾分相似。你生得不象父親,他是個文弱書生,你卻是個英武少年。若不知你名叫渙然,我還真不敢貿然相認。”

    天賜黯然道:“爹爹蒙冤遇害至今已有半載。可嘆小甥不孝,不能為他老人家收斂屍骨,帶孝靈前。”宓大人輕撫天賜的肩頭,說道:“這不怪你。唉!你父親天xìng狷介耿直,一絲不苟,為世俗所不容,致有今rì之禍。不過我敬佩他,否則當年我也不會讓妹子嫁給他。這許多年音信不通,沒想到一朝分手竟成永訣。記得你還有一個妹妹,她現在如何?”天賜心中又是一痛,說道:“父親遇害之時,她們僥倖逃脫毒手,以後就失散了。我整整尋找了半年,一直沒有音信。”宓大人問道:“你說她們?還有何人?”天賜道:“還有您的外甥媳婦。父親已經為我娶親。岳父就是父親的好友陳翰林,舅舅想必認得。”宓大人捻髯笑道:“也是老相識。這是一門好親事。陳家的女兒,一定錯不了。”

    天賜問道:“您這些年還好嗎?家裡還有什麼人?”宓大人道:“身在官場,即要安撫下屬,又要迎合上司,讓人心力交瘁。與你父親一比,我實在慚愧。記得當年在京為官,幾位好友時常相聚,每每以先賢自況,願以身許國,至死不渝。可是這些年混跡於名利場中,豪情壯志早已消磨殆盡。只有你父親,尚不失書生本sè。家裡的情形還算不錯。你舅母身體硬朗,你表弟也已長大chéngrén。只是他天xìng佻脫,不聽管教。我記得你是正月裡的生rì,對不對?”天賜道:“是正月初十。”宓大人道:“這就不錯了。你表弟與你同庚,是二月裡的生rì,整整小你一月。”

    正在這時,忽聽門外的老管家喝道:“是誰鬼鬼祟祟?老爺正在會客,不許打擾。”天賜與宓大人大吃一驚。又聽一人道:“是我,廚房的老包,過來看看大人是否要用夜宵。”宓大人長長鬆了口氣,吩咐道:“阿福,讓他下去吧!我不要用什麼夜宵。這個老包,難得如此勤快。”老管家傳下話去。那老包唯唯諾諾退走了。

    甥舅兩人又繼續他們的話題。宓大人問起王員外全家遇害之事,天賜將來龍去脈詳述一遍。宓大人聽罷怒道:“可恨!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這件案子是趙巡檢一手經辦的。他是不是收了聞香教的賄賂,指鹿為馬,誣陷良善?還有聞香教,簡直無法無天。他們在湖廣一帶很有勢力,與總督巡撫互有勾結,鬧得烏煙瘴氣,士民側目。現在居然到九江府作案。我若不查清此事,嚴加懲處,聞香教勢必得寸進尺,難以收拾。孩子,咱們先不談這些。隨我到後宅,去見見你的舅母表弟。”

    當夜天賜便在宓府安頓下來。經過半年的顛沛流離,天賜終於又體會到家的溫馨。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的身份已經洩露,大禍即將臨頭。

    廚子老包退下之後,並未返回廚房,而是鬼鬼祟祟翻出了院牆。沿著小巷直奔城西,很快便摸到一處廢宅門前。回顧身後無人盯梢,便一頭鑽了進去。這是一處廢棄的小院落。一明兩暗三間房屋,早就沒了門窗。黑夜之中,看上去黑洞洞的,似yù擇人而噬的野獸,yīn森可怖。天井之中生滿了齊膝高的雜草。一路趟過去,驚起了兩隻野貓,喵嗚一聲,不知竄到何處去了。

    老包進了正堂,低聲叫道:“老魏,快醒醒!”倏然室中一亮,一個人點燃了燈火。那人穿一身又髒又破的灰布衣,鬚髮蓬然,醜陋不堪。揉著惺忪睡眼,說道:“老包,都這麼晚了,你還來幹什麼?一場好夢讓你攪了。”

    老包道:“我有一個重要的消息,要向上面稟報。”老魏道:“有什麼消息,告訴我就是。上面早有交待,有什麼話由我帶傳。”老包遲疑道:“這消息太重要,還是面見長上為妥。”老魏大為不樂,冷笑道:“你是怕我隱匿不報,還是怕我搶了你的功勞?”老包賠笑道:“咱哥倆是過命的交情,兄弟豈能信不過你。只因此事關係重大,不得不面稟長上。如果耽擱了時間,讓那點子逃掉,上面怪罪下來,你我都擔待不起。”這話隱含威脅之意。老魏還真不敢拖延,說道:“那好,你在這裡等著。”緊一緊身上的破衣,飛身竄出窗外,消失在夜幕之中。

    老魏一走,室內就只剩下老包一人。燈火搖曳,忽明忽暗。夜深人靜,隱隱傳來呼呼風聲,若鬼哭狼嚎,分外可怖。老包膽小如鼠,驚得寒毛直豎。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背後有人冷冷道:“包大成,你找我嗎?”一隻大手輕輕拍在他肩頭上。

    老包驚得一躍而起,回身看去。只見那是一個佩劍的瘦長中年人,負手而立,面沉似水,目光犀利如刀。老包連忙弓身拜倒,說道:“陸大人,卑職有要事向您稟報。”陸大人依舊臉sè冷峻,說道:“你說吧,我聽著呢!”老包道:“屬下已經探聽到朝廷重犯李天賜的下落。”

    陸大人大喜,急問道:“他在何處?”老包道:“前幾天聞香教與純陽莊發生衝突,武林盟也參與其中。聞香教三仙一怪一齊出動,將武林盟純陽莊打得打敗而逃。聞香教一路追到純陽莊下,以呂道玄之女為質,逼迫他投降。沒想到純陽莊裡還藏著一位高人,名叫李渙然。一箭驚退三仙,救了呂道玄的女兒,也救了純陽莊。一夜之間名動江湖,博得了一個極其響亮的名號,叫做神箭天王。可是就在前天,有人到府衙將他告下,說他就是殺害王員外一家的兇手。”

    陸大人越聽越不耐煩,眼睛一瞪,說道:“這自然是聞香教搞的鬼名堂。我問你李天賜的下落。你扯到哪裡去了?”老包道:“卑職馬上就說到了,大人慢慢聽下去。那李渙然今天被帶到府衙,知府大人居然連夜提審。不是在衙門裡,而是在知府大人府中。卑職在門外偷聽他們的談話,探聽到一個天大的秘密。那李渙然原來就是知府大人的外甥,李明輔的兒子。”陸大人驚道:“什麼?你說神箭天王李渙然就是逃犯李天賜?居然有這等事!”神sèyīn晴不定,不知心裡在轉什麼念頭。

    老包諂笑道:“卑職親耳所聞,決不會錯。咱們冷大人真是神機妙算,早就料李天賜會來投奔他舅父,派遣卑職在宓知府家中臥底。幾個月苦守下來,終於讓冷大人探聽到了李天賜的下落。”

    陸大人又恢復了他先前的冷峻神sè,說道:“包大成,你功勞不小。”老包受寵若驚,說道:“全憑冷大人運籌帷幄,陸大人指導有方。卑職不敢居功。”陸大人嘴角擠出一絲冷笑,說道:“這件事你辦得不錯,自然少不了你一樁大功。你過來,我有賞賜。”老包大喜過望,疾步上前,伏地拜倒,說道:“謝大人賞賜。”忽然陸大人面現殺機,揮起手掌重重擊在老包頭頂。這一掌來得突然,力有千鈞。老包猝不及防,被擊碎頭骨,悶哼一聲,當即身死。

    陸大人注目老包的屍身,冷冷道:“包大成,你不要怨我心狠手辣。你若不死,我就有麻煩了。”心中又想:“李天賜啊李天賜,不知你走了什麼狗屎運。那天你shè我一箭,今天卻讓我救了你一條狗命。這筆帳卻不知如何算法?”這位陸大人正是武林盟派在錦衣衛中臥底的藍衣劍士陸鵬。天賜協助純陽莊退敵,陸鵬就將他當成了武林盟的同道,並不知其中還有許多隱情。為防老包走露消息,壞了武林盟大事,這才將他一掌打死。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陸鵬本以為此事神不知鬼不覺,提起包大成的屍體,躍出房門。正要找一個僻靜之處掩埋。忽聽有人叫道:“陸鵬,你做的好事!”陸鵬大驚失sè,急忙回頭望去。只見屋簷下的黑影裡踱出一人,二十餘歲年紀,劍眉虎目,儀表不俗。身著青布長衫,腰間懸著一口長劍。臉上笑吟吟並無怒sè。

    陸鵬心神略定,上前弓身施禮,說道:“原來是韋大人。卑職正在處置下屬。他辦事不力,卑職依律將他處死。為恐驚世駭俗,正要加以掩埋。不想剛好讓大人遇上了。”這位年輕人是安國郡王韋老王爺的少子,大號韋應麟。現在官居京營金吾衛指揮左使,又有一個輕騎都尉的榮銜,官職比陸鵬高出十萬八千里。韋應麟的兩位師父人稱燕山雙雄,都是京中高手,皇帝親叔父壽親王府中客卿。雖然並無官爵在身,但地位超然,武功卓絕,在京裡很有勢力。劉進忠也忌憚三分。他陸鵬官卑職小,自然不敢得罪。故而連忙解釋,深恐韋應麟起疑。

    韋應麟依然面帶笑意,說道:“只怕不是依律處死,而是殺人滅口。剛才那一幕我從頭至尾全都看在眼裡。陸鵬,你還不從實招來!”

    陸鵬嚇得兩腿發軟,臉sè慘白如紙。想拔腳逃走,又想殺他滅口。但是韋應麟的武功他雖沒有見過,卻也聽人說過,自忖萬萬不是敵手。何況事情還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韋應麟也許只是虛聲恫嚇而已。想清其中利害,陸鵬強擠出一付笑臉,說道:“韋大人,卑職實在冤枉。卑職的確是執行公務,並沒向大人隱瞞什麼。請大人明察。”

    韋應麟朗聲大笑,說道:“陸大人,此事你我各自心中有數,真情如何我也不想深究。這具屍體我帶你處理好了。”說罷雙掌輕擊。兩名黑衣人應聲躍入院中,身法快捷,落於韋應麟之前,弓身施禮。韋應麟吩咐道:“你們將這具屍體帶到城外埋掉,不要讓人發覺。”那兩人一語不發,提起老包的屍體,躍出院牆,倏忽不見。目睹兩名黑衣人人如此輕功,陸鵬暗道僥倖。剛才沒有鹵莽出手,算是做對了。否則那提出去的屍體將不是包大成,而是他陸鵬。

    韋應麟道:“陸大人,我有事問你。咱們進屋講話。”陸鵬心中忐忑,隨韋應麟進入房中。韋應麟深深注視他片刻,忽然問道:“剛才那包大成說神箭天王李渙然就是李明輔大人的公子。你認為可信嗎?”陸鵬駭然sè變,囁嚅道:“韋大人,你全知道了?”伶牙俐齒變成了笨嘴拙舌,不知如何開脫。韋應麟微微一笑,說道:“陸大人不必驚慌。現在沒有外人,你不妨實說。李大人的公子你不救他,我也要救他。那包大成你不殺他,我也要殺他。你我有志一同,陸大人大可放心。”

    陸鵬暗暗鬆了口氣,心中已經瞭然。這韋應麟是韋老王爺的少子。而韋老王爺則是劉進忠的死對頭,事事與錦衣衛為敵。他官高爵顯,劉進忠也搬他不倒。方才陸鵬一掌打死包大成,韋應麟自然將他當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這倒是他始料不及。陸鵬擦去額角的冷汗,說道:“此事應該不假。李渙然被稱為神箭天王,箭法犀利,江南八仙也不敢輕攖其鋒。而李大人的公子在兗州之時,也曾一箭shè穿曹謙的護心鏡。幾個月前在廬山,卑職也曾吃過他弓箭的虧。現在想起,仍然有幾分後怕。”

    韋應麟點點頭,說道:“如此說來應該不會錯了。”拍拍陸鵬的肩頭,說道:“陸大人,這事多虧了你。我離京之時父親就囑咐我,李明輔李大人為官清正,忠心耿耿。仗義直言,卻為jiān賊所害。父親要我一旦見到李公子,一定要全力相救,不讓他落人錦衣衛之手。為忠臣保住一線血脈,為世間留下一份公義。陸大人不計前嫌,冒死相救,古之程嬰公孫杵臼亦不能及也。請受我一拜。”說罷撩起袍襟,就要拜倒。

    陸鵬手足無措,連忙伸手相扶,說道:“韋大人萬萬不可如此,卑職豈敢當此大禮。”韋應麟正sè道:“陸兄,你我官職雖有高下之分,但一腔報國之心卻一般無二。我拜的不是你,而是你的俠肝義膽,耿耿忠心。陸兄如果看得起小弟,從今而後咱們就是朋友。能與陸兄這樣的血xìng朋友結交,是小弟畢生的心願。以後什麼大人,什麼卑職,休再提起。你稱我一聲韋兄弟,我稱你一聲陸大哥。”

    陸鵬心中狂喜,有幸與韋應麟這樣的王孫公子結交為友,真是前生修來的福分,求之不得。說道:“韋大人,不!韋賢弟,區區小事,何足掛齒。賢弟謬讚,實令愚兄汗顏。”心中卻想:“狗屁俠肝義膽,耿耿忠心,見你的鬼去吧!那李小狗我恨不能將他劍劍斬為肉泥,以報一箭傷腿之恨。無奈他已經是咱武林盟的同道。為恐上面怪罪下來,只好擱下這段怨仇,先救下他再說。沒想到你小子自作多情,把我當成志同道合的朋友。這樣也好,有你撐腰,老子在京裡辦事方便多了。”

    韋應麟做夢也想不到陸鵬心裡轉過的許多卑鄙念頭。只當他義薄雲天,身在曹營心在漢。雖在錦衣衛為官,卻不與劉進忠之輩同流合汙。所以誠心與他結交。兩人稱兄道弟,彷彿多年的老友。許多機密大事韋應麟也不相瞞。

    陸鵬問道:“韋賢弟,你這次出京是專為李公子而來,還是另有公幹?”韋應麟苦笑道:“我此行身負王命,如何能象陸大哥想的一樣逍遙。這次南來,是奉了壽親王殿下的令諭,探聽江南各大武林幫會的動向,留心是否有不軌之圖。以便早做提防,以備不測。”

    陸鵬暗自吃驚,問道:“朝廷是要有什麼大舉動嗎?如此大張旗鼓,連壽親王殿下也要親自過問此事。難道南邊出了大紕漏?”韋應麟道:“不是出了紕漏,而是聖上要巡幸江南。我只不過是來探聽風聲,算是親王殿下的先行官。京營各衛包括你們錦衣衛也派出了大批高手,親王殿下和你們劉大人就要來南京親自坐鎮。陸大哥,這是機密大事。你知道就行,不要向外人亂說。一旦洩露,對聖上的安全大為不利。”

    陸鵬詫異道:“聖上為什麼忽然要南幸?聖上出巡,非同小可。京師各衛只怕有十幾萬官兵也要護駕南下,沿途各府縣有的破費了。”

    韋應麟嘆道:“陸大哥說的不錯。勞民傷財,所為何來?也許聖上年輕好奇,想出京見識見識他的萬里江山,逛一逛江南的花花世界。唉!國事衰敗至斯,他還有此遊興。我在京裡就時常聽人說,江南這些年不太平靖。今rì一見,何止是不太平靖,簡直是一團糟!什麼武林盟,什麼聞香教,打打殺殺,鬧得烏煙瘴氣,哪裡還把朝廷的法紀放在心上。各地官吏也無能之極,只管睜一眼閉一眼,任其胡作非為,全然不顧百姓的死活。”

    陸鵬道:“賢弟有所不知。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官府是無能為力的,聽之任之也是出於無奈。武林豪傑善於生xìng悍勇,高來高去。如果派官兵彈壓,去得人少,他們不怕,一言不合便拔刀動手。去得人多,他們便一鬨而散,連影子也找不到。而且如果逼得太急,激成大變,反而難以收拾。我曾聽人說起,江湖上有三大幫會。其中只有武林盟是俠義道,對朝廷有利無弊。另外兩個什麼臥龍山莊,什麼聞香教,都不是好路數。如此鬧下去,必然釀成大患。”他口中侃侃而談,心中卻在亂轉念頭:“皇帝南幸,這可是一件大事。應該儘快稟報龍首,妥善應付為好。”

    天賜在宓大人府中住下,一宿無話。翌rì一早起來,宓大人已經趕往府衙去了。天賜百無聊賴,便去找表弟宓rì華閒談。宓rì華與天賜年齡相仿,xìng格開朗,談笑無忌,聰明外露,老成不足。宓大人說他不成才也許正是為此。但年輕人天xìng如此,苛責不得。若只論才學卻未必如宓大人所言。宓rì華談吐見識都頗為不俗,令天賜油然而生知己之感。一雙表兄弟十分相得。

    天過午時,宓大人從府衙匆匆返回,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昨夜府衙大牢裡的王牢頭突然暴死,經仵作驗屍是飲了毒酒,中毒而亡。經獄卒講,王牢頭所用的酒菜是太白居的一個夥計送來,給一名囚犯的。那囚犯被知府大人連夜提走,而王牢頭貪圖一時口腹之yù,做了替死鬼。府衙王通判得知此事,立即著手調查,傳太白居的夥計詢問。誰料想那夥計自昨夜便下落不明,線索就此斷了。宓大人推斷,此乃聞香教所為,yù置天賜與死地。

    天賜暗自吃驚,更覺後怕。聞香教無孔不入,令人防不勝防。他僥倖不死是托賴宓大人的洪福。天賜卻不知道,昨夜密探老包將他的來歷探聽傳出。若非機緣巧合,撞上陸鵬與韋應麟,此時已經大禍臨頭了。一夜之間,兩次逃過大劫,實屬僥倖。

    宓rì華聽父親道出事情的始末,說道:“爹爹,這件事王通判辦得不妥。聞香教既然下毒害人,必有萬全的準備,絕不會留下線索。太白居那夥計若不是已經遠走高飛,就是被殺人滅口。從這方面入手,枉費心機,不會有任何收穫。”

    宓大人深知兒子鬼主意頗多,問道:“依你之見,又應該如何著手?”宓rì華道:“您不是說,懷疑趙巡檢與陷害表兄之事有關嗎?兒子以為趙巡檢對此事的內情一定有所耳聞,應該從他著手。”宓大人皺眉道:“趙巡檢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沒有確鑿無疑的證據,不好貿然動他。”宓rì華笑道:“爹爹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兒子並沒有讓您動他呀!您可以將這件案子交給他辦理,限他三rì之內查明回報。將這個燙手的山芋仍過去,以毒攻毒,引誘他就範。我想三rì之內他一定有消息回報。”

    天賜心中暗贊:“這主意簡單明瞭,單刀直入,一個大難題便迎刃而解。我這表弟真有些歪才,不同與死讀書本的迂腐書生。”轉念一想,又覺這辦法也有不妥之處。說道:“如果趙巡檢隨便找一個無關的人抵罪,咱們還是無法可想。”

    宓rì華為之一怔。略加思索,又道:“這也好辦。咱們派幾個人嚴密監視趙巡檢的一舉一動,看看他這幾天都與什麼人接觸。我想他眼看時限將盡,無法向父親交差,必去找有關的人商議對策。那時咱們何愁趙不到證據,還怕他姓趙的飛上天去?”天賜暗暗稱妙,對錶弟心智之敏捷縝密大為讚賞。宓大人亦讚道:“好主意,就這麼辦。”

    三人計議停當,宓大人便要前往府衙佈置此事。正在這時,一名僕人一路小跑來到堂下,稟道:“回老爺,府外有人自稱是京裡來的韋大人,遞上拜帖要見老爺。”宓大人接過拜帖,只見上面有來客的官號,卻無職銜。宓大人深感詫異。他做了多年外任,對京裡的情形不太瞭解,也不知這位韋大人是何許人也。但來客遠路造訪,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怠慢不得。吩咐道:“請他至前廳待茶。我隨後就到。”匆匆前去會客。

    宓大人去後,天賜與宓rì華暗自計議,疑雲陡起。天賜暗道:“這位韋大人究竟是什麼來歷?如果是為公事,應該先去府衙,呈上公函。登門拜訪,應該是為私事。”問道:“表弟,舅父有沒有姓韋的老友在京為官?”宓rì華也是一臉的疑惑,說道:“我從來沒有聽家父提起過有姓韋的朋友。”

    天賜暗道:“難道他是為我而來?錦衣衛無孔不入。我與舅父相認,府中知道的人不少,難保不走漏消息。”問道:“表弟,家裡的僕人都可靠嗎?”宓rì華道:“他們都跟隨家父多年,不會有問題。只有廚房的老包是幾個月前新來的。不過他一向只在廚房打雜,很少來後宅,應該不知表兄之事。”天賜道:“昨夜他曾來過,說不定知道內情。”宓rì華頓足道:“壞事了!我與家父百般提防,還是走漏了消息。待我叫他來盤問。”說罷匆匆出門。

    過不多時,宓rì華飛奔而回,氣急敗壞,一進門就叫道:“表兄,那老包不見了。他一定是錦衣衛的密探。京裡的人找上門,一定是為表兄而來。你得馬上逃走。”見天賜依舊端坐不動,宓rì華急道:“表兄,你居然還沉得住氣!快走,再遲就來不及了。”

    天賜搖搖頭,說道:“我不能走。我一走就會連累舅父。錦衣衛捉不到我,會將罪名加到舅父頭上。”宓rì華道:“我的好表兄,你真是糊塗透頂。你如果在這裡被抓住,才是真的連累了家父。你走了,錦衣衛抓不到把柄,還能把家父怎樣?”

    一言點醒夢中人。天賜不敢再作逗留。兩人趕回房中,草草收拾行囊。宓rì華又取來幾十兩紋銀,一併包入囊中。兄弟倆不敢走前門,直奔後院的角門。把臂話別,不勝依依。宓rì華道:“表兄多保重。姑夫大人的冤情,總有一天會大白於天下。那時你也不必再躲躲藏藏,你我兄弟也可相聚。”

    兩人撒淚而別。宓大人與韋應麟找不到天賜,叫來宓rì華一問,才知道已經遠走高飛。宓大人氣得大罵兒子聰明過頭,韋應麟也頓足長嘆。他只道今rì便可見到一箭驚退三仙,一夜之間名動江湖的神箭天王,與這位傳奇般的人物傾心結交。不想天公不作美,不但人沒見到,反害得人家甥舅骨肉分離。再想有此機緣,只怕杳杳無期。

    天賜離開宓府,匆匆行出北門,趕往江邊的碼頭。他打算乘船東去,遠遠離開這是非之地。聞香教設計陷害,呂道玄置之不理,反而成全了天賜的心願。此時身在險中,也不必向呂道玄辭行。剛出北門不久,只聽身後馬蹄聲疾,一騎駿馬飛馳而來。馬上之人叫道:“李大哥,李大哥!”天賜回頭望去,來人秀髮飛舞,綵衣飄飄,正是錦雯姑娘。

    錦雯姑娘一路飛奔而至,滿身塵土,香汗淋漓。她卻顧不得擦拭,飛身下馬,一頭撲入天賜懷中,哭道:“大哥,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溫香軟玉滿懷抱,天賜心中卻只有恐慌,生怕被她纏住,脫身不得。拍拍她的肩頭,安慰道:“錦雯,你哭什麼?大哥不是很好嗎?你看,一根寒毛也沒少。”

    錦雯姑娘破涕為笑,秀目依舊淚珠盈盈,楚楚動人。說道:“大哥,你就愛說笑。也不知人家有多著急。”錦雯姑娘今天早上才得知天賜被官府捉去的消息。她一個人匆匆離莊,連父親也沒告訴,打算獨自營救天賜。找到城裡的眼線一問,才知道天賜不在獄中,已經被知府大人接到府中去了。據說案情有了新的變化。錦雯姑娘又是詫異又是驚喜,卻不敢到宓大人府中找他,在眼線家中焦急地等候消息。今天午後眼線回來報稱,看見天賜獨自出北門去了。錦雯姑娘這才急急追來,見天賜安然無恙,心中喜慰。一時情難自禁,撲入天賜懷中,哭訴這一rì的焦灼。

    錦雯姑娘的舉動太過親密,天賜不禁有些臉紅。扶正她的嬌軀,說道:“謝謝你,錦雯。我來純陽莊數月,賓主相得,我本以為找到了一處棲身之地。可是這幾rì遭逢變故,大家視我如陌路。你是唯一真正關心我的人。”錦雯姑娘心中喜慰,只覺這一rì的辛苦都不枉了。嬌羞地揉弄著衣角,垂首不語,明眸卻不時瞟向天賜,充滿熱切之意。

    天賜出言不慎,錦雯姑娘聽到這一席話難免生出誤會。目睹此情此景,天賜不禁大為後悔。說道:“錦雯,你應該回莊了。如今九江府龍蛇混雜,到處都有聞香教的人在活動。你孤身在外,豈不讓令尊懸念。”

    錦雯姑娘牽起天賜的手,說道:“大哥,咱們馬上回去。爹爹見你安然歸來,一定喜出望外。”天賜黯然搖頭,說道:“錦雯,你一個人回去吧。我不想再回純陽莊了。”錦雯姑娘急道:“你為什麼不想回去,是不是生我的氣了?”天賜道:“你以真心待我,我感激猶恐不及。可是有些事我難以左右,你也難以左右。如今正值純陽莊存亡關頭,我的確不該一走了之。可是我留下來多有不便,也讓令尊為難。其中內情,你rì久自知,我也不yù多言。錦雯,大哥慚愧,只能向你說聲抱歉了。”

    錦雯姑娘神sè茫然,猜不透天賜話中之意,問道:“你果真要走嗎?”天賜重重地點點頭。錦雯姑娘遲疑良久,終於鼓足勇氣,說道:“大哥既然要走,我也不想回去了。帶上我,走到天涯海角我也陪著你。”

    天賜大吃一驚。他被錦衣衛追捕,自身尚且難保。帶上錦雯姑娘,豈不是將她置於險地。天賜道:“錦雯,我此行劫難重重,禍福難料,生死難卜,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有殺身之禍。你一個姑娘家跟著我太不方便。我也不忍讓你隨我流落天涯,歷生死之險。聽大哥的話,馬上回去。別讓大哥為難,也別讓令尊掛念。”

    錦雯姑娘猛地撲入天賜懷中,螓首深埋在他胸前,說道:“不,你一定要帶上我。千難萬險我也不在乎。”忽地又低聲道:“大哥,我的心意你還不明白嗎?自那rì你從聞香教魔爪救我脫險,我就暗暗打定了主意,這一生一世就交給大哥了。只要能陪伴大哥身邊,就是死了我也心甘。”這一席話將心中的綿綿情意表露無遺,不免螓首低垂,嬌羞萬狀。

    天賜心中不禁升起絲絲柔情。面對佳人的深情蜜意,就算是鐵石心腸也不能無動於衷。事到如今,天賜也只有將真情直言相告。輕輕撫摸她的肩頭,說道:“錦雯,你對我的情意,我全都明白,也由衷感激。可是我不能害你。錦雯,你能原諒我嗎?”錦雯姑娘忽然抬起螓首,幽幽道:“大哥,你不喜歡我嗎?”天賜道:“不!你是位可敬可愛的好姑娘。我如果不喜歡你,就是有目如盲。但我難言的苦衷,實不能接受你的情意。這些天你問起我的身世,我一直含糊其詞。其實我不叫李渙然。半年前家父不幸遇害,我背井離鄉,落魄江湖。朝廷行文天下追緝我。我來純陽莊只為避禍棲身。而且我早有家室,新婚燕爾便遭此大禍,夫妻失散,杳無音信。我如果對你有任何許諾,便對不起妻子,對不起你,也不再值得你為我傾心。錦雯,我說的對嗎?”

    乍聞此事,錦雯姑娘不禁花容失sè,黯然**。泣道:“不!你騙我的,我不相信。”但她心裡明白,這一切都是真的,天賜的莊重神sè使她不能不信。但心中的綿綿情絲無論如何也斬不斷,說道:“大哥,不論你是朝廷要犯也好,有了家室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

    天賜愛憐之情再難抑制,將她緊緊擁在懷中,說道:“世間唯有真情最動人懷。你的深情厚誼,我會永遠銘刻在心。可是我不能帶你走。你不能辜負生養你的父母,我也不能對不住妻子,對不住我自己的良心。人生在世,並非只有男女情愛,還有許多重要的事情要做。為了令尊,為了純陽莊的安危,你都不能一走了之。錦雯,聽大哥的話,回去吧!把我忘了,將這段情永埋心底。它年若有機緣,我會再來看你。希望那時你已經有了如意郎君,有了更美滿的歸宿。”

    錦雯姑娘痛不yù生,知道再也無法挽留天賜。泣道:“我聽你的,馬上就回去。今rì一別,各自天涯,我會永遠記得大哥。不論十年二十年,我都會等著你,等你回來看我,等你回來帶我一起走。”

    天賜心中無比沉痛。扶錦雯跨上馬背,在馬臀上重重擊一掌,一人一騎絕塵而去。錦雯姑娘在馬背上不住回頭,叫道:“大哥,我會永遠記著你。”天賜也高聲叫道:“錦雯,後會有期。”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心中也是依依難捨。暗想:“人海茫茫,世事無常。此地一別,也許今生今世再難相見。什麼後會有期,不過是一句虛話罷了。”

    懷著黯然的心情送走錦雯姑娘,天賜繼續趕路。邁著沉重的腳步,向北行出裡許。忽然發現身旁多出一人,與他並肩而行,竟不知是何時來的。天賜正yù發問,那人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叫道:“好小子,終於讓我找到你了。”天賜大驚失sè,奮力掙扎。那人的大手卻象一把鐵鉗,死死扣住他的脈門。半身痠麻,用不出力氣。只聽那人笑道:“小兄弟,別慌,我沒有惡意。現在隨我去見一個人,只有你的好處,沒你的虧吃。”

    天賜心神略定,轉首打量那人。只見他是個破衣襤褸的老者,長髮披散,面貌清瘦黝黑。右手持著一條長大的鐵柺,是個瘸子。天賜暗自詫異,問道:“老伯如何稱呼?要帶我去見什麼人?我隨你去就是,何必用強。”那老者笑道:“這可不行。如果不用強,不小心讓你小子逃掉,我可要吃苦頭了。莫多問,快隨我走。”拉起天賜,展開輕功,快如奔馬。天賜只覺兩耳生風,如同飛行。這老者雖是瘸子,輕功卻高得駭人,實在猜不透他的來歷。莫非他是武林盟或是聞香教的高手?一想到聞香教,天賜大為焦急,心念疾轉,想設法逃走。可是這老者一雙大手抓得死死的,要逃脫談何容易。

    那老者拉著天賜,棄了大路,穿入樹林,不多時便來到一處小湖畔。只見chūn陽和煦,綠草如茵,微風吹風,水光粼粼,好一個清幽的所在。湖邊的一大塊臥石上,斜倚著一個乾癟老頭,二郎腿高翹到半空中。手捧一個大酒葫蘆,正一口接一口地灌著。一見此人,天賜喜出望外,叫道:“師父,原來是您!”

    那乾癟老頭正是天賜半年前拜的師父,醉仙孫老頭。見到徒弟,孫老頭樂得小眼睛迷成了一條逢。扔掉酒葫蘆,笑道:“乖徒兒,快讓為師瞧瞧。半年不見,沒缺胳膊少腿,真是難得。”忽然又一瞪眼,向那瘸老頭道:“李伯年,你是怎麼搞的?辦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我老人家久等,當真白活了一大把年紀。你看看,等你這功夫,一大葫蘆酒全喝光了。你說怎麼辦?”

    李伯年賠笑道:“您老請息雷霆之怒。此事怪不得小侄。您老如果可惜一葫蘆酒,小侄賠還您就是。”孫老頭怒道:“放屁!你當我老人家是個小氣鬼嗎?你說不怪你,難道還怪我老人家的寶貝徒兒?”又向天賜道:“乖徒兒,他便是八仙之首,恨地不平李伯年。浪得虛名,是個無能之輩。咱們別理他。”天賜暗自吃驚,沒想到這個其貌不揚的瘸老頭居然是名動江南的鐵柺李。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卻聽李伯年辯解道:“您老請聽小侄一言。方才小侄找到李兄弟時,他正在,正在……。”說到此處忽然停住,目光瞟向天賜,不知下面的話當講不當講。孫老頭追問道:“正在幹什麼?要講就痛痛快快講,別象個婆娘。”李伯年胡亂搔著頭皮,左右為難。終於還是沒敢隱瞞,說道:“當時李兄弟正與一位姑娘卿卿我我,難捨難分。小侄不敢打攪他們的興致,所以多等了一會兒。”

    孫老頭奇道:“那位姑娘是誰?徒兒,找到你的小媳婦了?”天賜囁嚅道:“不是蘭若。是賽純陽呂道玄的女兒呂錦雯。”孫老頭勃然大怒,指著天賜的鼻子,罵道:“臭小子,你可真有出息。半年不見,別的沒學好,倒學會勾引人家大姑娘了。不可救藥,氣死我也!”

    天賜急道:“師父,您千萬別誤會。徒兒對呂姑娘決沒有不軌之圖。”孫老頭叫道:“我親耳所聞,你還說什麼誤會!這李伯年雖然無能,卻從不說謊。”李伯年連忙解釋道:“您老莫生氣,此事怨不得李兄弟。是那位姑娘糾纏李兄弟,一定要跟他走。李兄弟堅決不肯,已經將她打發走了。”天賜暗暗鬆了口氣,向李伯年投去感激的目光。孫老頭怒氣稍平,冷哼道:“這還差不多。你小子以後可要當心點,莫要做出對不住我那徒弟媳婦的事。否則我老人家打斷你的狗腿,讓你變成第二個鐵柺李。”天賜與李伯年相對苦笑。

    忽然孫老頭一把抓起天賜的手腕,問道:“這是怎麼弄的?誰傷了你?膽敢欺負我老人家的寶貝徒兒,這還了得。”方才李伯年抓得太緊,天賜的手腕泛起了一圈烏青,尚未褪去。天賜連忙抽回手,籠入袖中。說道:“沒什麼,是徒兒自己不小心弄傷的。”目光卻不自禁瞟向立在身旁的李伯年。

    孫老頭人老成jīng,立刻就明白了。叫道:“好你鐵柺李,狗膽包天。不給你點顏sè瞧瞧你還當我老人家可欺。我要……”轉念一想,又將打斷狗腿四字嚥了回去。方才本是他令李伯年去將徒兒抓來,不要讓他溜掉。當然怪不得李伯年。而且打斷狗腿之刑用在別人身上尚可,用於李伯年卻未免太重了。孫老頭也不是全然不可理喻,改口道:“還不快給我寶貝徒兒賠禮。否則我饒不了你。”

    李伯年天xìng曠達,並不介意,向天賜深深一揖。天賜連忙扶住,說道:“李大叔,萬萬不可。”話說半截,孫老頭又大發雷霆,叫道:“什麼?你叫他李大叔,你把師父置於何地?他怎配做你的李大叔,至多是你的李老兄。給我牢牢記住,以後萬萬不可再弄錯。還有,那個什麼賽純陽呂道玄,也只是你的呂老兄。她的女兒矮你一輩,不許再去招惹她,壞了輩分。”

    天賜深知師父的脾氣,違抗不得,忙道:“是,李老哥。”李伯年亦道:“李兄弟。”孫老頭轉怒為喜,說道:“這才象話。世上什麼事情都可以弄錯,只有輩分萬萬錯不得。”老少兄弟兩個連忙點頭稱是,心中暗自好笑。

    孫老頭興高采烈,拍著天賜的肩頭,說道:“乖徒兒,你真不愧為醉仙門下。才入江湖不足半載,就闖出了一個偌大的名頭。神箭天王一箭退三仙,哈哈!這可把江南八仙去蓋過去了。李伯年,你還有什麼話說,我這徒弟不是繡花枕頭吧?”半年前李伯年曾出言不慎稱天賜為繡花枕頭,孫老頭記憶猶新,耿耿於懷。此時炫耀一番,只覺心中大樂,醉仙之徒畢竟與眾不同。

    李伯年卻大不以為然。暗想:“李兄弟擊退三仙,仗的是箭法神奇,可不是你這老頭教的。我可沒聽說醉仙孫老頭還會shè箭。再說,李兄弟厲害之處也只是箭法,旁的功夫比起咱江南八仙可差得太遠了。”心裡想的嘴上卻不敢說出來,附和道:“那是當然,您老的徒兒還會有錯嗎?”

    孫老頭樂不可支,笑道:“徒兒,你驚退三仙,用的是什麼弓箭?讓我老人家開開眼界。”此老還不算糊塗透頂。嘴上雖然胡吹一氣,心裡卻明白徒弟的武功還不高明,不足以令三仙畏懼。一定是他所用的弓箭犀利無匹,令三仙有所顧忌。

    天賜解下背上的包裹,將那張落rì弓交給孫老頭。孫老頭接弓在手,仔細端詳,不由得目光陡亮,喜道:“原來是落rì弓。好小子,這張寶弓居然讓你得到了。怪不得,怪不得!”天賜笑道:“師父,不但落rì弓為徒兒所得,穿雲箭也在徒兒手裡。師父請看。”孫老頭抓起那一袋穿雲箭,取出一枝託在掌中,說道:“好!落rì弓穿雲箭,有一樣便威力無窮。合二為一,更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威力。別說江南八仙,就是師父這等武功也要忌憚三分。只要善加使用,江湖由得你闖了。”

    天賜大喜,說道:“師父,果真如此嗎?只憑這副弓箭就能無敵於天下?”孫老頭呸了一聲,說道:“豈有此理!若說憑一樣兵器就能無敵於天下,咱們還練武功幹什麼?全改行做鐵匠算了。”又好奇地抓起包裹中的那口鐵劍,問道:“這是什麼劍?如此沉重,難道也是件寶物?”拔劍出鞘,扣扣彈彈,手指沿著劍鋒緩緩撫摸。劍鋒不利,可是孫老頭的神sè卻越來越凝重。忽然怪叫道:“風雷神劍!這是風雷神劍!”

    聽孫老頭道出風雷神劍四字,天賜倒不覺什麼。李伯年卻驚得雙目渾圓,問道:“孫老伯,您說這是風雷神劍?我看這口劍並無出奇之處,不過沉重些而已,一點也不見寒芒。說他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風雷神劍,我實在難以置信。”天賜也問道:“師父,風雷神劍又是什麼寶物,很厲害嗎?”

    孫老頭嗤之以鼻,說道:“你們兩個娃兒真沒見識。武林故老相傳有一首歌謠:奪魂鬼斧落rì弓,萬般絕藝都成空。風雷神劍閃電刀,神仙遇上也難逃。說的是四件威震天下的神兵利器。風雷神劍與落rì弓齊名,其神奇之處也許更在落rì弓之上,你說厲害不厲害?閃電邪刀與奪魂鬼斧都是削金斷玉的利器。閃電刀出鞘之時,如閃電過空,奪人雙目。對手無從分辨刀招的來路,只能聽憑宰割。奪魂鬼斧的神奇之處眾說紛紜,我老人家也不知底細。風雷神劍外表一點也不起眼,卻是諸般邪門兵器的剋星。絕頂內力運於劍上,就能聽到風雷之聲,有懾人心魄的威力。你們如果不信,讓我老人家演給你們看看。這把劍如果不是風雷神劍,我老人家把腦袋割下來給你們。”

    孫老頭說練就練,抓起鐵劍舞起來。剛上手的幾招輕靈飄逸,招法玄奇,天賜與李伯年也只是暗暗叫好而已。待到孫老頭又走了十餘招,臉sè漸趨凝重,劍勢大開大合,隱隱傳出風雷之聲。孫老頭jīng神陡震,長嘯一聲,腳下踏著八卦方位,舞起漫天劍影。劍上暗隱流光,雷鳴之聲震耳。平地上似颳起陣陣狂風,捲起飛沙走石。半空若響過聲聲霹靂,擊下落木瀟瀟。何止懾人心魄,簡直是風雲變sè,山河倒傾。天賜與李伯年擋不住森森劍氣,滾滾怒濤,步步後退,翹舌難下。

    孫老頭舞到得意之處,放聲大笑道:“好劍,好劍!當年若有此劍,瘋僧狂道也不是我老人家對手。”驀然收住劍勢,風雷之聲頓止。孫老頭持劍而立,面sè有些蒼白,呼吸略顯急促。嘆道:“我老人家武功走的是yīn柔的路子,與此劍不能配合,用起來十分吃力。若是以瘋和尚的無相神功運使此劍,威力將更為駭人。可惜,可惜!”

    天賜與李伯年本已被風雷神劍的威力驚得目瞪口呆。聽孫老頭說還有更厲害的,對瘋和尚與他的無相神功十分嚮往。天賜問道:“師父,瘋和尚是何許人?”孫老頭道:“你小子真沒記xìng。瘋僧狂道當年的名號比我老人家響亮得多,是我老人家衷心佩服的兩個人。那瘋和尚我老人家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的無相神功已經修煉到爐火純青之境。一具臭皮囊隨意幻化,泰山壓頂視如芥子。你說神奇不神奇?”

    將風雷神劍交還天賜,孫老頭問道:“徒兒,這劍是人人覬覦的寶物。你是從何處得來的?”天賜將蕭若男贈劍之事如實相告。孫老頭大為驚奇,說道:“這女娃兒好大方,將寶物隨意送人,難得,難得!咦!蕭若男這名字好耳熟,好象聽誰說過。”

    李伯年插言道:“是小侄向您老提起過。她是鎮國公蕭定乾的女兒。蕭定乾沒有子嗣,只此一女,愛之如掌上明珠。取名若男,自幼便當她是男兒。這次蕭定乾南下平亂,蕭姑娘也隨軍前來。蕭定乾將從雁北帶來的八千jīng銳鐵騎交給她統帶。蕭姑娘雖為巾幗,不讓鬚眉,衝鋒陷陣,身先士卒。八千鐵騎也驍勇善戰,河南群寇聞風喪膽。這半年多立過不少戰功。賊人曾多次派殺手行刺,可蕭姑娘也非等閒之輩,營中又不乏武林高手。刺客大多有去無回。”

    孫老頭道:“蕭定乾算是個好官,這女娃兒也不簡單。徒兒,她送你這把寶劍,絕非只是感恩圖報。其中另有深意,你能明白嗎?”天賜道:“徒兒想,她這是愛惜我一身武藝,不願我淪落草莽,為盜賊所用。送我這把寶劍,希望我記住當rì相見的情誼,不要丟掉心中的忠義之念。雖遠在江湖,也要時時心懸國事,不忘為朝廷分憂。”

    孫老頭正sè道:“不是為朝廷分憂,而是為天下蒼生分憂。女娃兒這一手十分高明。徒兒,你既然收下她的寶劍,就萬萬不能辜負她的心意。”天賜道:“一劍雖小,重逾千鈞。徒兒永不敢忘。”孫老頭大笑道:“好,好!你有此神物在手,好好用功,將來的武林將是你的天下。不過,重寶利器,唯有德者居之。你現在武功太差,切記不可將此劍炫示於人。看樣子我得傳你兩手真功夫,否則對不起風雷神劍。”

    天賜奇道:“您老的功夫不就是那套神仙散手嗎?還有什麼好傳的?”孫老頭面現怪笑,說道:“傻小子,你以為我老人家的真功夫是可以隨便傳人的?如果見人就傳,我老人家不知收了幾千幾萬個徒弟了,還能輪到你?在兗州時傳給你的那套神仙散手不過是幾手入門功夫。”一拍肚皮,笑道:“師父真正的看家本領在這裡面呢!”

    天賜大喜。那套神仙散手已經十分神妙,沒想到僅僅是入門功夫。笑道:“您老這裡裝的原來不全是美酒佳餚,還有jīng妙絕倫的功夫。您老可把徒兒騙苦了。”孫老頭眼皮一翻,說道:“我何時騙你了,我向你說過我只會一套神仙散手嗎?在兗州時你我師徒只是初識,不明你的心xìng為人,豈能將絕藝輕易相傳。現在看你半年來的作為,我老人家放心了。今天就將壓箱底的功夫全傳給你。”

    李伯年在一旁越聽越覺好笑。原來這老頭也知徒弟武功不濟,急著要在一天之內將絕技傾囊相授,也不管倉促之間徒弟能否領悟。心裡暗笑不免形之於sè,孫老頭看在眼中,惱在心裡,斥道:“李伯年,你怎麼還不走,想偷學我老人家的武功嗎?你跟我半年,偷去的還少嗎?兀自不知足。”李伯年心知應該走了。生怕孫老頭再給他派上什麼不是,抓起地上的酒葫蘆,說道:“小侄給您老打酒去。”說罷一溜煙似地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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