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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陶憩坐在店裏的櫃枱後頭,支着下顎,百無聊賴地望着窗外。

    不久前她跟着苗天佑到這間店來巡視,正好裝在頂樓的冷氣冷凝器有點問題,廠商派人來維修,他和店長跟着上去看了,把她獨自留下來。

    幾位店員都忙着自己的工作,她沒事好做,又不想坐着發呆,索性起身到外頭四處晃晃。

    出了店外,才走了兩步,便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朝她這個方向而來,她狐疑地轉頭去看──

    這一看可不得了,不知哪來的幾個人,提着不知名的液體,朝她這個方向潑了過來!

    是強酸?!

    「啊!」她下意識尖叫,直覺反應就是抱着頭往旁邊閃。

    譁剌!

    她聽到液體灑在東西上的聲音,但是似乎沒有潑中她,她也不覺得身上有任何燒灼的刺痛感。

    緊接着,又是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奔離。

    陶憩捂着頭臉,縮蹲在地上不敢動彈,一會兒,四周沒有任何動靜了,她才悄悄抬起頭,先看向一旁──

    哇,原本漂亮的米黃色牆壁怎麼染上一片血紅?他們被人潑油漆了?

    怎麼會這樣?

    「天、天佑!」

    她驚叫着爬起來,火速往店裏面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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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老闆!」

    「不、不好了!」

    「我們被──」

    「潑漆了!」

    「又被潑漆了?」苗天佑看着擠滿辦公室、受害的各店店長,人數還在陸續增加中。

    他的四十五間店面,半數以上遭受波及,潑漆者明顯是衝着他來的。

    熟知他的人都知道,這些店就等於他的生命,到底是誰這麼憎恨他,要對他施以這種報復手段?

    「老闆,巖警官來了。」劉玉桃前來通報。「呃,還有……」

    「你來得正好!」苗天佑沒把她的話聽完,人已像枚炮彈飛了過去。「趕快幫我查查,究竟是誰敢潑我──你們怎麼來了?」

    苗天佑激動的控訴陡然止住,狐疑地瞪着進門的一大串人,有幾張他熟悉的面孔跟在帶頭那名黝黑高壯的便衣刑警後頭,充滿興趣地四處張望,活像參加什麼觀光旅行團。

    「天佑,聽説你有二十幾間店被潑油漆了,我們是特地來安慰你的。」

    這羣妨礙辦案的傢伙,很努力想擠出哀慼的神情,遺憾的是揚起的嘴角怎麼藏也藏不住。

    他們都是苗天佑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一羣損友。

    「如果能夠不要讓我看見你們的牙齒,我會更相信你們的誠意。」苗天佑-眼冷哼,又轉頭瞪着帶頭的黑臉大個兒。「是你把這些傢伙帶來看熱鬧?」

    「咳,大家都很關心你嘛!」快忍俊不住的巖鎬努力整肅面孔,試着擺出最威武剛嚴的表情。「大夥兒一聽到消息,全都自動到我那裏集合,就是希望能好好安慰你──」

    「這就是他們關心我的方法?」苗天佑不以為然地朝那夥人挑挑眉。

    巖鎬順着他的視線轉過頭,只見不知何時,那羣「好友」已全部圍在最近的一張辦公桌前,熱烈地討論着各分店被拍下的潑漆慘狀寫真。

    「嘖嘖,這間店可真慘,大門和牆壁幾乎全毀了。」俊逸瀟灑的馮君翰捧着照片,樂得像個孩子。

    「你們看看,這張像不像潑墨山水畫?潑漆的歹徒搞不好有繪畫天分。」因為妻子的緣故,也對藝術略有研究的藍牧威評論道。

    「我喜歡這張,夠鮮明強悍。」戀愛後柔軟不少的向凌雲抿嘴竊笑。

    「如果能多摻雜一點色彩,效果應該會更好。」説不定會好看得讓人捨不得洗掉!歐陽琛拂拂美麗長髮,以設計師的專業眼光建議。

    「你們是來看熱鬧的?」苗天佑瞪大眼,極力深呼吸,拼命壓抑怒火,免得剋制不住自己的雙手,讓單純的潑漆案演變成血腥的兇殺案。

    「當然不是!」眾人極有默契地一同搖頭否認。「我們是真心來關心你的。」

    笑得那麼開懷,你們的關心會不會太虛假了?苗天佑恨恨地瞪着這羣損友。

    「我説天佑呀,你的店被人潑漆,八成是平日你的嘴太賤、太缺德,樹立太多敵人,所以才被人惡整吧?唉,嫌犯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體會……」那名又黑又高的警官──巖鎬,薄唇一勾,露出「你也有今天」的幸災樂禍笑容。

    事實上,苗天佑直到今天才被人潑漆,他還挺驚訝的。

    陶憩小嘴微張,詫異地看着巖鎬。人民保母可以説這麼沒良心的話喔?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你這黑頭黑臉黑腸黑肺的黑心警官──」這傢伙説的是人話嗎?虧他們還是拜把的好哥兒們!

    陶憩更震驚地轉頭看着苗天佑。喔──他公然辱罵執法人員!

    「哈哈!好了,彆氣彆氣,我幫你抓犯人就是了,我保證一個禮拜之內給你好消息,行嗎?」巖鎬哈哈大笑。

    「對啊!有巖鎬出馬,你儘管安心。」那羣損友這時才真心安慰道。

    過去大夥兒受了他不少悶氣,如今算是討回一點公道,大家也就心滿意足,不再嘲弄他了。

    「哼!」苗天佑用力哼了聲,悻悻然撇開頭。

    「請問……需要我去泡茶或咖啡嗎?」陶憩眨着眼,忙碌地輪流看着每個人。

    她在一旁看了半天的戲,才發現原來這幾個人是苗天佑的舊識,甚至可能是知己好友,所以説話才這麼直來直往,毒辣不客氣。

    他居然有這麼有趣的朋友!雖然大家老是在鬥嘴,不過她想他們之間的情誼一定很深厚。

    「這位是?」大夥兒也發現陶憩,好奇地上下打量她。

    嗯,樣貌秀麗,清純可愛,這是天佑的女友?

    兩年來第一位──總算!

    「新來的員工,陶憩。」苗天佑簡單介紹,接着將陶憩喊到跟前。「陶憩,這些都是我的債主,前輩子不知欠他們什麼,這輩子才會淪落到和他們混在一起-以後遇到他們可以假裝沒看見,不必倒茶更不必泡咖啡,發給他們一人一個紙杯,讓他們自己去開飲機倒水喝就好了。」

    「喂喂,別太過分!」幾個人不滿地抗議。「好歹丟包即溶咖啡給我們吧。」

    「沒錯!以咱們『特殊的關係』,你也打算讓我喝白開水嗎?」歐陽琛故意趴在他肩上,營造出小鳥依人的模樣。

    陶憩見了臉色大駭,許久説不出話來。難道這個人也是……

    她細瞧歐陽琛俊美冷漠的容顏,忍不住呆了。怎麼苗天佑每個「女朋友」都這麼美?連一個男人都能美成這樣,難怪他不愛女人!

    陶憩幽幽垂下頭,更加傷心沮喪。

    真是夠了!苗天佑面頰肌肉抽動,快剋制不住蠢動的拳頭了。「諸位龍頭老大,公司都沒事嗎?有時間在這裏哈拉打屁?」難道公司快倒了?

    「唉!忙當然是忙啦,不過為了看你熱──呃,為了關心你,我們只好犧牲自己的事業,暫時放下一切……」

    「不必為我犧牲事業,更不必放下一切,趕快回公司去幹活,再敢混水摸魚,當心我密告諸位伯父!」

    苗天佑終於決定自己受夠了,將這羣擺明是來看熱鬧的傢伙踢出門外,順道對走在最後的巖鎬下通牒。

    「記得你答應的一個禮拜期限!一個禮拜之後,如果那幫潑漆的人還沒被繩之以法,我就請你喝油漆!」

    巖鎬假裝為難地説:「不好吧?韶寧有交代,在外頭不可以亂喝酒和一些對身體不好的飲料,油漆你還是自己留着──哇!好好,我馬上去抓人!」

    看到一隻檔案夾自己飛來,巖鎬手腳俐落地關上玻璃門,隔着玻璃對苗天佑咧開嘴比畫道:這是還你的,感謝你多年來的「照顧」!

    風水輪流轉,老愛説話挖苦人、作弄人的頑童苗天佑,終於也嚐到被人捉弄的滋味了。

    見那羣損友飛也似的逃雕,苗天佑悻悻然轉身。「我去裏頭靜一靜。」隨即走進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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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要不要緊呀?

    下午下班前,陶憩在苗天佑的辦公室門外走來走去,不時停下腳步,擔憂地望向那扇緊閉的門扉。

    望着門沉思片刻,她又開始來回走動,原地兜轉圈子。

    「怎麼?老闆還沒出來呀?」劉玉桃走過來,關心地問。她們都要下班了説!

    「是啊,都一個下午了,他還沒出來過。」過去他從來不曾這樣。

    基本上苗天佑是坐不住的人,整天像團風似的刮來飄去,要他一兩個鐘頭坐着不動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更何況是一整個下午?

    「可憐的老闆!這次店面被潑漆的事,一定帶給他很大的打擊。」紀美如嚴肅地道。

    「是啊!老闆是那麼在乎這些店,就像自己的孩子那般疼惜,如今店面被人用漆潑成這樣,大半的店都無法營業,老闆的打擊可想而知。」劉玉桃比誰都感嘆,她可是老闆事業草創初期就跟着他的老員工,店面被毀,她和老闆一樣難過。

    「老闆會不會躲在裏面偷哭呀?」何馥婷偷瞄了眼緊閉的門,壓低嗓音,悄悄地問。

    偷哭?陶憩心頭一擰,為他感到心疼。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真的為了店面被毀,躲在裏面偷偷哭泣嗎?

    「陶憩,別打擾他了,讓他好好沉澱一下心情,我們先下班吧!」劉玉桃勸阻道。

    「嗯,不過-們還是先走吧,我還想多留一會兒。」她實在不放心他一個人留在辦公室,無法就這麼拍拍屁股回家。

    「那也好!如果能勸老闆出來,多少吃點東西,自然是最好。加油啦!」

    劉玉桃拍拍陶憩的肩,就和紀美如她們一起下班了,只有陶憩一人還留在辦公室裏,守着那扇始終未開的門。

    夕陽逐漸西斜,光線漸漸黯淡,再過不久,天就要黑了。

    陶憩擔心地望向苗天佑的辦公室,裏頭的人不知道怎麼樣了?

    他到底在裏頭做什麼?真的是在偷偷哭泣嗎?

    不知為什麼,她很難把苗天佑和哀傷哭泣的臉聯想在一起,總覺得不管遇到任何事應該都擊不倒他。難道才幾桶油漆,就把他擊垮了嗎?

    陶憩愈想愈不安,決定偷偷去看一看他現在怎樣。

    她先貼在門上,偷聽裏頭的動靜,聽了好半晌,完全沒聽到有任何聲響,於是她輕輕推開門,悄悄探頭往裏面瞧。

    苗天佑就坐在辦公桌後的皮椅上,背對着門口,低垂着頭,不知是在傷心還是沉思,許久沒有動靜。

    他該不會真的在哭吧?陶憩很想看看他,但又不敢上前驚擾他,只能偷偷躲在門外幹著急。

    她偷偷觀察了一會兒,看見他舉起手湊到臉頰邊,很像在擦眼淚。

    她就這麼看着那隻大手舉起,又放下,舉起,又放下。

    他真的哭了?陶憩心裏有説不出的疼,再也顧不了那麼多,只想好好地安慰他,別讓他再獨自哭泣。

    就算要哭,也讓她陪他一起哭!

    「天佑!」她不顧一切推開門,快步走進去。「你不要再難過了!我願意──咦?」陶憩瞠大眼,緩下腳步,看着轉身面對她的人,一臉迷惑。

    這是怎麼回事?

    「陶憩?」聽到她的聲音,苗天佑轉過皮椅,口齒不清地喊道。

    他並沒有在哭──完全沒有!整張臉上找不到一滴水珠,也沒有什麼哀傷的神情,只有雙頰和瞪大的雙眼一樣鼓脹,還緩緩蠕動,像在咀嚼什麼東西。

    那是!陶憩狐疑地擰起秀眉。

    「這個啊?-要不要吃吃看?紅豆大福很好吃喔!」苗天佑笑着,咧開塞得鼓鼓的嘴。

    紅豆大福?陶憩張大嘴,低頭往下望。

    他的手中握着一個咬了幾口的白胖大福,裏頭飽飽的紅豆餡正在對她開口笑。而他的膝蓋上放着一個精美的紙盒,裏頭原本裝滿紅豆大福,不過現在已經少了一大半。

    「來吧!不要客氣,嘗一個看看。」苗天佑親切地從盒裏取出一個紅豆大福,不由分説地塞給她。

    「這間店的日式點心甜而不膩,真的很好吃。我籌劃了一下午,打算在信義計畫區開一間和-子店。」他興奮地指指桌上擬好的企劃書,一提起開店,他就精神抖擻。

    「……」瞪着手心裏沉甸甸、軟趴趴的雪白大福,陶憩沉默無語。原來剛才他不是在哭,而是在吃紅豆大福?

    「你……不是因為難過,所以躲在辦公室裏嗎?」

    「我為什麼要難過?」苗天佑納悶地問。

    「因為許多店被人潑油漆呀。」

    「喔!我已經拜託巖鎬幫我揪出嫌犯,我信得過他,相信很快就會有好消息。反正有些店面也該整修了,正好趁機會裝潢,也算因禍得福啦。」

    他想得很開,既然事情已經發生,痛哭埋怨也於事無補,只是平白浪費時間,還不如吃吃點心,規劃一下新店的籌備計畫。

    「你……」虧她一直掛心他,整個下午心神不寧,什麼事都無法做!結果他大少爺可好,居然像只縮頭烏龜躲在辦公室裏吃他的紅豆大福?!

    這渾蛋……

    陶憩垂下頭,右手緊捏着大福,氣得渾身不斷顫抖。他可知道她這一個下午有多擔心?

    「陶憩,-怎麼了?」苗天佑狐疑地歪頭瞧她。她怎麼一直看着紅豆大福?

    「一個不夠吃對不對?沒關係,我這裏還有。」他非常大方地將剩餘的大福往前一遞。「-,-愛吃多少就拿多少。」

    「吃──吃你的頭啦!」陶憩用力將手中的大福朝他臉上扔去,旋即氣嘟嘟地轉身往外跑。

    為什麼她要為這種沒神經的人擔心?真是白費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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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憩!陶憩!」

    苗天佑臉頰上印着一團可笑的白粉印子,猛追前頭快步行走的女子。

    「走開!」陶憩頭也不回,走得更急更快。

    「陶憩!」苗天佑一路小跑步,終於追上她。他拉住她的手臂,阻止她繼續往前走。

    陶憩扭開頭,還不想跟他説話。

    苗天佑繞到她面前,她又往另一個方向躲開,他再繞,她又躲,最後他不得不用兩手固定住她的小腦袋,逼她正視他的眼睛。

    「告訴我,-到底在氣什麼呢?」他真的不明白耶,她為什麼生氣?

    「因為我無聊!」陶憩略帶哽咽地低聲咕噥:「你根本不在乎店面被人潑漆,虧我還那麼為你擔心,不敢下班回家,一直守着辦公室,就怕沒人安慰你。結果你竟然躲在裏頭吃東西?!」虧她在外頭為他擔憂,她真是雞婆!

    「-真的這麼關心我?」苗天佑一聽,不禁樂了起來。

    「算我多事啦!」嗚……

    「別這樣嘛!陶憩,知道-這麼關心我,我好高興。」

    「哼!」想到自己的擔心簡直像白痴,她還沒消氣呢!

    「好女孩,別生氣了。」見她嘟着紅唇,依然面有薄嗔,苗天佑按住她的肩,柔聲輕哄。

    「不然我們重新來一次,我保證這回一定躲在辦公室裏哭,讓-好好安慰,-説好不好?」只要她別生氣,他什麼都願意做!

    「誰要你再回去哭呀?花貓一隻。」看見他臉上被大福印上的白粉印子,陶憩噗哧笑了出來,隨手替他擦乾淨。

    「那-是原諒我了?」苗天佑微閉着眼,享受她滑嫩小手在臉上拂動的感覺,一面趁機討饒。

    「嗯。」氣消了之後,陶憩有點不好意思。「其實認真説起來,你根本沒做錯什麼,我也沒什麼好生氣的了。」

    只是剛才一直繃着心為他擔憂,後來卻發現事實與猜測相去太遠,兩極化的情緒起伏才讓她一時失控。其實他能堅強面對危機,她真心為他感到高興。

    「知道-關心我,我真的比什麼都高興。」他伸伸懶腰,問道:「既然不生氣了,那麼肚子餓了沒?」她不餓,他可餓了。

    從中午到現在只吃了幾個紅豆大福,再加上剛才追她耗費不少氣力,現在他只想好好大吃一頓。

    「唔,好像餓了。」陶憩摸摸自己的胃,裏頭有小人兒在跳舞,還咕嚕嚕地攪弄她的腸胃。

    「我知道有間店的牛肉麪不錯,要不要去嗜嗜?」

    「好啊。」陶憩立即點頭。

    她喜歡和他在一起,就算感情不可能有結果,她還是喜歡他。單純地在一起談談天、吃吃美食,她也感到滿足了。

    不過仔細想想,她好像還滿倒楣的,第一次談戀愛,就遇上那個只會利用她的渾蛋;第二次喜歡上一個人,對方卻是同性戀。

    唉,她的愛情路真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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