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好。
鄭司楚把手插在口袋裏,走出家門。今天是建國節,街上張燈結綵,火樹銀花,映得天空也越發暗了,但只要一抬頭,仍然可以看得到晦暗的星空。
少爺。
那是看門的老吳向他打招呼。鄭司楚皺了皺眉頭,道:老吳,我跟你説過多少次了,現在沒有少爺這個稱謂,你又忘了麼?
是,是,該叫你小鄭,少爺。老吳臉上掛着笑意,象是故意一樣地説着。
鄭司楚嘆了口氣。少爺就少爺吧,雖然這個稱呼自從共和國建立以來就已經廢止了,同時廢止的還有老爺、小姐、大人之類的同類尊稱。因為共和國以民為本,人人平等,從法律上來説,不論是大統制還是在街上要飯的叫花子,享有同樣的權利,當然也不能有人為的階級之分。可是象老吳這樣從舊帝國出來的人,卻仍然保留着十幾年前的稱謂。何況,鄭司楚自己也不相信被尊為國父的大統制和一個要飯的乞丐是平等的。
帝國,是怎麼樣的?
有時鄭司楚也這樣想過。帝國被推翻那年,他剛開始上學,也剛加入童軍團,可是對這個橫亙在歷史中,綿延數百年的龐然大物,他總是知之不詳。從學校的教材中看,帝國是一個腐朽的、墮落的皇朝,為帝國賣命的都是些卑鄙無恥的小人,人民在帝國統治下生不如死,掙扎在死亡線上,幸虧有了共和國,一舉推翻這樣的腐敗統治,才給全國上下的黎民百姓一條生路。的確,書上就是這麼説的,他也是這麼信的。可是,他記憶中的那些帝國官吏,卻並不象書上説的那樣獐頭鼠目,一樣也有氣宇軒昂、英武俊朗的人物,和共和國的官員一樣,並不是制度墮落,就全都卑劣了。
帝國究竟是什麼樣的?
這個問題是他在軍校時上一門《共和國發展史》時第一次開始思考的。在那本書裏,共和國從初起,到壯大,再到得勢,寫得很是詳細,其中最為詳盡的是抗擊蛇人的七年。然而,他發現那本書卻隻字未提那七年裏依然存在的帝國和共和國的關係,似乎,帝國已經成為一個幻影,就此不存在了。他也問過老師,但老師卻以書上説得很明白來回答。
這只是一個搪塞。鄭司楚明白,老師並不想讓自己知道,儘管帝國的滅亡至今僅僅短短十二年而已。但他知道一定可以明白真相的,畢竟時間僅僅過去了十二年,有太多的當事還活在世上。
他走到老吳住的門房裏,道:老吳,你住得慣麼?
老吳笑道:慣,慣,老爺啊,鄭先生真和氣,老頭子要説住不慣,那真是良心都沒了。
鄭司楚淡淡笑了笑。父親作為共和軍的高級官員,一直對這些工友十分和氣,這也讓他感到自豪。只是今天他並不是想來聽老吳給父親歌功頌德的。
老吳,你今年幾歲了?
我啊,都六十二了。老吳一説到年紀,馬上就來勁了。身子還好得很,一頓能吃兩碗飯。
那好啊。對了,你跟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在做什麼?
這已經是個小圈套了。鄭司楚説出這句話時,心中有些微微地顫動。共和國明令不得再提十幾年前的帝國,而且將霧雲城大大小小的街道都改了名,似乎這樣就可以將帝國永遠埋葬。但鄭司楚知道,在老吳他們的腦子裏,依然還保留着帝國的影子。
那時啊,我能做什麼?好幾十年了,那時我家裏窮,我也只有去扛包賺錢。那時苦啊,做死做活,一年也吃不上幾口飽飯。
這些話也都是老生常談,不過也應該距事實不遠。鄭司楚聽老人們説過,帝國時貧富相差極大,霧雲城的乞丐比現在多得多了。他道:你還記得那時的事啊?那時都活不下去了麼?
我記得可都是真真的呢。説人人活不下去那也是假話,不過,那時當兵的哪有現在的兵好,一個個凶神惡煞也似,兇極了,也就是那大帥的兵還和氣。
鄭司楚皺了皺眉:大帥?
是啊。大帥的兵都很不錯,行軍時睡覺都睡在露天的,從來不搶人東西。老吳説到這兒,似乎覺得有點多嘴,忙加了一句道:當然也沒有現在的兵好。
鄭司楚只記得學校裏説過,帝國軍紀敗壞,士兵燒殺擄掠,無惡不做,也沒説過有個大帥有過嚴明的紀律。他道:你記得是哪個大帥麼?
因為帝國滅亡沒有多少年,有些帝國的降兵可能還在軍隊裏,共和軍的信條是既往不究,所以除了已經死了的帝國將領,別的一律不提名道姓,他也不知道帝國到底曾有過多少大帥。
大帥能有幾個,就一個啊。那大帥年紀也還輕呢,當上大帥時好象連三十歲都不到,這倒是個好人啊。老吳咪起眼,似乎回想起當初的事來。那時若不是怕死,我都差點參軍了。嘿嘿,要是一參軍,大概也活不到今天的好日子了。
他叫什麼?
老吳一怔,敲了敲頭道:都十幾年沒提,那大帥叫什麼來着?看我這記性。似乎忘了他剛自吹自擂過自己的記性。鄭司楚小心地道:那他姓什麼?
老吳道:姓那個咦,就在嘴邊上,怎麼想不起來了,姓他皺起了眉,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但看樣子實在想不起來。鄭司楚有些失望,道:真想不起來了麼?
好象很熟啊,可是看我這記性,真想不起來了。
鄭司楚有點失望,他還想再讓老吳想想,這時有人在外面忽然大聲叫道:司楚!鄭司楚!
那是他在軍部的同僚程迪文。程迪文和他是同一年從軍校畢業的,也一塊兒進入軍部當行軍參謀,平時無話不談。此時他騎在馬上,站在了街對面,滿頭是汗,似乎有點急事。聽得程迪文的叫聲,老吳忽然啊了一聲,鄭司楚卻已急忙走了過去,也沒注意到。他到了程迪文馬前,道:有什麼事麼?這麼急。
程迪文帶着馬,大概跑得急,馬還在地上打着轉,他用力勒住繮繩,氣喘吁吁地道:軍部有令,緊急集合。司楚,快去吧。
軍部有令?鄭司楚吃了一驚,道:是不是剿匪軍失利麼?
程迪文道:你可真聰明,好象是的。快換衣服吧,我還得通知幾個呢,集合令下得太急了。他説完,一打馬,又沿着路飛奔而去。
共和國建立已經有十七年了,統一全國也已有十二年。但這統一其實只能説是統一了全國的十九分之十八,西面的朗月省一直沒能收復。朗月省地勢極其貧瘠險峻,人口也很少,帝國滅亡後,有一支殘兵流竄到那裏,建立了割據勢力。由於朗月省實在太偏遠貧瘠,共和國建立後百廢待新,一直抽不出力量去解決那支殘兵,原本也以為在那種地方帝國的殘兵一定呆不久的,沒想到那支殘兵卻象生命力極強的雜草一樣,在那塊土地上紮下了根。共和三年,國內初定,曾派了一支偏師前去,結果雖然取得了不小的戰果,但一直未能將那支勢力連根拔除,後來無暇西顧,朗月省也實在太窮,這個省份幾乎要被共和國遺忘了,直到今年三月,軍部才真正將解決朗月省的問題提上了議程。五月,趁天氣轉熱,由共和國名將上將軍方若水統率兩萬人組成剿匪軍出師征剿。兩個多月過去了,按日程安排已經開始征剿行動,但聽程迪文連夜傳令的意思,看來方若水出師不利,竟然吃虧了。
鄭司楚急忙家門口走去。軍部既然有緊急命令,該馬上換上軍服前去報到了。他走到門口,老吳迎上來道:少爺,我想起來了!
鄭司楚已沒心思再聽他説帝國的事,道:我得去換衣服,出來時你再跟我説吧。
他風風火火地衝到自己的書房裏,換上軍服,佩上腰刀,又從馬廄里拉出馬來。再到門口時,老吳還站在那兒,他道:老吳,我得出去了,軍部有事。那大帥叫什麼名?
叫什麼名我還想不起來老吳也一下看到了鄭司楚臉上的不悦之色,忙道:方才我聽得那位將軍叫你才想起來,那大帥姓楚,旁人叫他楚帥!
鄭司楚已將馬拉出門外,聽得老吳這般説,忽然一怔。但他馬上跳上馬,加了一鞭向軍部奔去了。
姓楚
在馬上,他喃喃地説着。這個並不太常見的姓氏恰是他名字中的一個字,老吳也聽得程迪文叫自己才想起來的吧。可是,他想到的並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另一個人。
他的槍術老師。那個沒有官職,但很受政府中官員尊敬,處於半隱居狀態的中年人,他就是姓楚啊。這兩個人是不是有什麼關係呢?
軍部的緊急召集令正是關於剿匪軍的事。由於要攜帶大量輜重,剿匪軍是一個月前才抵達朗月省的。方若水是共和國的名將,僅次於三大元帥之下,是五上將中的第三位,匪軍數量也不太多,按理不會有失敗的道理,但方若水還是失敗了,兩萬剿匪軍損失了三千人,更讓人擔心的是,在那個人生地不熟的偏僻省份裏,士兵的士氣越來越低落。此事有關共和國的顏面,大統制已下令,不惜代價也一定要將匪軍清除,所以勢必要組織一支援軍,為剿匪軍補充輜重和鼓舞士氣。
組織會議的是共和國五上將中的畢煒上將軍。畢煒統領的是一支使用遠程武器的軍隊,也有相當出眾的格鬥能力,被稱作火軍團。雖然畢煒上將軍年事已高,快到六十歲了,本就處於退伍致仕的邊緣,但這一次還得由他統領這支曾屢建奇功的軍團出征,看來大統制對此次征剿已是勢在必得,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了。
畢煒上將軍分派了隨軍出征的將領名單。兩天後就要出發,鄭司楚和程迪文作為行軍參謀,都在名單之列。
鄭司楚在馬廄裏給愛馬梳洗着。天氣很熱,馬身上也很容易出汗,一出汗就連毛都搭在一處。雖然這種活都該是馬伕做的,但對於這匹名謂飛羽的愛馬,他實在不放心讓馬伕去做。
鄭司楚將一盆水細細潑在馬身上,再用一柄軟刷輕輕刷着。剛過了七月初九建國節,天就熱得如在燃燒。清涼的水灑在飛羽身上,再由軟刷梳洗,飛羽舒服抖動細長的雙耳,不時打個響鼻。
這匹馬只有十二歲口,如果是人的話,就是二十四五的年紀,正是身強力壯之時。一身的黑毛,只有四蹄和頭頂一片是雪白的,整匹馬漂亮得簡直讓人不相信。與俊美相匹敵的是飛羽的神駿,他在軍校讀書時飛羽還是匹兒馬,就已經有軍校所有的馬匹都比不上的腳力了,此時長成了,奔起來更是風馳電掣。當鄭司楚一身戎裝騎在馬上時,霧雲城大街兩邊的樓上,幾乎所有的少女都會向這個俊美的少年投來愛慕的眼神,這也讓他感到有些得意。
馬的壽命平均為四十年,那麼飛羽還有二十八年的壽命。一想到這點,鄭司楚就有些不快。只是,二十八後,自己也已經足足四十七歲了,那時一個老頭子騎着匹老馬,大概也更相配吧。他有點自嘲地想着。
司楚。
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從他背後響起,鄭司楚吃了一驚,將刷子放一來,轉過身,低下頭道:父親。
父親看了看飛羽。因為停下了刷背,飛羽有些不安地打着響鼻。父親低聲道:馬上要出發了,是麼?
是,明天就要出發。
是火軍團的畢煒統軍?
是。
父親揹着手,若有所思地看着這匹駿馬,彷彿自言自語般低聲道:司楚,你一直在打聽帝國的事?
他從小到大都對父親有種懼意。從很小的時候起,父親就似乎能洞察自己的一切,五歲時想要什麼玩具,十五歲時第一次愛慕某個女子,父親對他的想法總是瞭若指掌,從那時他就知道不該去瞞着父親。他低下頭,道:是的。
你在軍校中難道沒學過紀律麼?任何人都不得談論前朝之事,你剛畢業就忘了?
孩兒知道,以後再不問了。
父親的唇邊浮起一絲笑意:原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帝國是人類歷史上最為黑暗的一個時期,司楚,你不曾經歷過那時,許多事也不必多問,不然是自尋煩惱。
是。
他的額頭沁出了微細的汗珠,但並不是由於天熱的緣故。雖然也不至於有什麼大罪,但對帝國好奇,總是一件有違國家法律的事。幸好父親也沒有多説什麼,只是嘆了口氣道:洗好馬向你母親告辭吧,她還不知道你要出發的事吧?
是,孩兒原也準備就去告訴母親一聲。
父親眯起眼,又看了看這匹馬,不知為什麼,又嘆了口氣,道:我得去辦公了。司楚,一路小心,朗月省是邊遠蠻荒之地,那些匪軍又兇殘成性,不要再象以前那樣心軟了。
他畢業後原本因為火器學一課成績最好,分入了火軍團,但在初入軍營時曾不顧一切為一個犯了軍紀當處斬首的士兵求情,和長官畢煒鬧了不大不小一場矛盾。那時若不是他有個當國務卿的父親,只怕畢煒會將他也斬了。這件事以後,父親動用了手中的權力,將他調離畢煒麾下,成為一個清閒的行軍參謀。他也嘆了口氣,道:是,多謝父親。
父親沒再看他,轉身走出門去。父親的車已經在門外備好,鄭司楚聽得門外的馬嘶,知道父親已經走了,才鬆了口氣。父親身為共和國的國務卿,素有鐵石心腸的風評,但他也許更象母親一些,總也難以硬下心腸來。
給飛羽洗刷完了,讓馬伕上些好料,鄭司楚換了套便服,轉身向母親房中走去。向母親稟報了要出發之事後,他才如釋重負。母親與父親分居以久,但兩人難得見一次面也還是相敬如賓。鄭司楚聽説母親年輕時也曾是軍中統領,而他的外公更是共和國早期名將,在歷史教科書上都提到過。對於母親來説,出征廝殺也並不是一件意外的事吧。
向母親告辭後,天已不早了,只是離黃昏還遠。也許該向老師去辭行?老師雖然説過,平時沒事的話不要到他那無想水閣去,可是現在自己馬上要出征了,大概不算沒事吧。他牽出馬來,走出門去。
無想水閣在城外西山山麓。西山上只有零星幾家獵户住着,很是偏僻,老師住的無想水閣建在山腰上的一個潭邊,只有一條狹窄的小徑通到那裏,因為走的人少,這條小徑上已長滿雜草,幾難下足。鄭司楚走了一程,路越發難行,他跳下馬來牽着馬走。幸好還不算太過偏僻,走了約摸半里路,轉過幾個彎,便能聽到傾珠瀉玉般的水聲。
那是無想水閣前的瀑布。這瀑布不大,若是連着一個月不下雨,瀑布便會變得很小,只能聽得淅淅瀝瀝的聲音了。前兩天剛下過一場雨,瀑布聲此時卻很大。
他牽着馬到了無想水閣前。無想水閣臨潭而建,門外是一片菜園,一個戴着草帽的男人正挑着一桶水正專心地澆地。種的是幾壟青菜,菜長得很好,碧綠的菜葉,肥白的菜梗,整整齊齊地排成幾列,象一幅工筆繪製的圖畫。
老師聽得馬蹄聲,抬起頭來看了看,笑道:司楚,今天不是練槍之日,怎麼過來了?
鄭司楚將飛羽拴在門外的樹下,走到這人身邊,行了一禮道:老師,我是來向你告辭的。
老師摘下草帽,當成扇子扇了扇,道:怎麼了?你不願練槍了?
不是。軍隊要出發,我也得隨軍出征。
老師怔了怔,道:又有戰事了?
軍部決定派援軍遠征盤踞朗月省的匪軍。動議已獲議府批准,明天我就要走了。
老師手中的草帽忽地停住了,道:已經開戰了?
是。上將軍方若水所領兩萬剿匪軍兩個月前就已出發,一月前開戰,但戰況不利,因此軍部決定加派一萬援軍。
誰統領援軍?
是上將軍畢煒,老師。
三萬兵,兩個上將軍啊,老師喃喃地説着,議府也真看得起五德營。
鄭司楚一怔,道:什麼五德營?匪軍叫五德營麼?他聽到和看到的軍情簡報中都稱其為匪軍,五德營這個稱呼還是第一次聽説。老師似乎也發覺自己有點失言,乾笑了笑道:沒什麼。司楚,上戰場可不是件好玩的事啊,你準備好了麼?
司楚早有準備。老師,您跟我説過,為將之道,當不避鋒矢,與士兵同甘共苦,賞罰分明,言而有信,不擾平民。
老師笑了笑:在朗月省,你想擾民大概都擾不到的。不過這話也不錯,哈哈。他捋了一下頜下的短鬚,又道:進去坐一下吧。明天你要走了,給我看看你的槍法。
鄭司楚垂了垂頭,道:是。他心中有些興奮,老師雖然也無官職,但他的名聲在軍中很是響亮,從上至下都在傳説老師是天下第一條槍。自己雖然只是個行軍參謀,若以槍法而論,卻也已不在那些武將之下了。老師要看自己槍法,那是要傳給自己幾個絕招吧?
進了無想水閣,老師卻只是拖了一張躺椅過來,自己從下了,從椅子下抽出一支槍來扔給他,道:來,試試。
那支槍的槍頭還沒開鋒,看樣子是剛制好了。鄭司楚接到手中,槍桿呼地一聲,發出一股厲風。他吃了一驚,道:好槍!這槍輕重合手,堅中帶韌,槍桿只用清漆漆過一層,露出下面的木紋,奇怪的是上面還有一圈圈橫紋。
這是白木槍。老師微微地笑着,你運氣也真好,不早不遲,正好趕上了。
鄭司楚掂了掂長槍,道:老師,這槍桿上的花紋怎麼這麼怪?
這是鐵塔木。老師見鄭司楚有些茫然,又道:鐵塔木一年只長五寸,每次一截,木質極為堅韌,是絕好的槍桿之材。只是這鐵塔木很難得,每年春秋兩季得削去旁枝,又不能長在風口上,才能讓它向上筆直生長,十年後方能成材。司楚,十一年前我將十株鐵塔木移種至此,每天澆水施肥,種了十一年,只有這一株最為合用。你數數,這兒可恰是十五節,全長七尺五寸,看看合不合手。
鄭司楚有點吃驚。種植一棵制槍之木,原來也如此之難啊,大概也只有老師這樣有閒才行。他將這白木槍握在手中,微微一抖,吐了個門户,將老師傳他的交牙十二金槍術一路路使了出來。
從第一路使到第十二路,鄭司楚手中的槍忽地一收,直直站好,心中有些惴惴,生怕自己有什麼差錯,但見到老師臉上的微笑,他才放下心來。
老師正喝着杯茶,當鄭司楚使到收槍式時,他放下杯子,嘆道:司楚,你也真有使槍的天份,呵呵。
老師過獎了。請問老師,司楚這路槍法有什麼不到之處麼?
老師從躺椅上站起來,走到無想水閣窗前。從窗子裏看出去,山崖上一道瀑布飛流直下,發出隆隆的水聲,激得水面如沸,而窗下的水面仍然十分平靜,微波不興,映着藍天白雲,如一面巨大的鏡子。他道:司楚,你來看看。
鄭司楚提着白木槍走到窗前,看着瀑布,不知老師讓他看什麼。老師道:你看到這水了麼?有極動,亦有極靜,卻又如此和諧。
鄭司楚腦海之中一閃,似乎有所領悟,道:老師,您是説槍法也當如是?
老師轉過身,笑了笑道:槍法是死的,人是活的,若只在槍法之中打轉,終究只是一路槍法而已。你的槍術已經頗有火候,但槍終究是槍,你卻是個人。
他抬起頭,看着天空。太陽已轉到了西邊,映進窗子來,照得滿室通明。鄭司楚仍是有些茫然,忽然臉上露出喜色道:老師,您是説要從實戰中不斷吸取經驗,這槍法方能大成,是吧?
老師嘆了口氣:這仍是槍法。槍本兇器,只在殺人,原本也不用學,人人都會,但不殺之槍卻沒有幾個人會了。司楚,你還小,但只要記着,不論你槍術有多高明,心中終不能失了仁者之心。這個仁字,才是槍法的真諦。
他又看向窗外,喃喃地道:仁者,唉。
仁?鄭司楚只覺莫名其妙,他怎麼也想不到槍法的真諦竟然是一個仁字。
老師淡淡道:走吧,回去好好睡一覺。這白木槍給你,槍套就掛在壁上。
鄭司楚大喜過望,道:真的?謝謝老師。他興奮之極,槍法得老師嘉許還是小事,這白木槍給了他,才是真正的快事。
辭別了老師,將白木槍裝進槍套,他拉着馬走下山去。走到第一個拐角處,他又回頭看了看,無想水閣已有一半被山嘴掩沒了,瀑布聲也已若有若無。
一萬大軍出發,加上運送輜重的民伕,全軍總也有近兩萬了。鄭司楚騎着飛羽走在中軍,看着前後一眼望不到邊的陣列,心中仍在想着老師説的那個仁字。他在軍校中所學,只是説對敵不可有絲毫仁慈之心,可老師説仁是槍法的真諦,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不去想了。他搖了搖頭,伸手摸了擱在馬鞍前的白木槍。出發時程迪文曾要看他的槍,還笑他這柄槍怎的會漆成本色,幾乎是粗製濫造。但將白木槍一握在手中試試,程迪文登時臉色大變,死纏着要鄭司楚將這槍換給他。程迪文的父親程敬唐也是共和國的名將,家境豪富,但鄭司楚出身於國務卿之家,用錢當然買不通他。不過程迪文有一柄極好的腰刀,刀身薄得幾乎透明,叫作無形刀,鄭司楚早有豔羨之心,以前也纏着程迪文將這刀換給他,要什麼都成,但程迪文一樣不願。這回程迪文卻因為愛慕這枝白木槍,居然不惜拿這無形刀來交換,但鄭司楚想了想還是回絕了。
這槍是老師一生的心血,即使程迪文的無形刀再好,他也不願交換。
畢煒的火軍團行軍極速,這次沒有帶大型火炮,只帶了十門小型炮,走得就更快了,一日可行八十里,只用了二十餘天就到了朗月省境。經過最後一次補充,全軍穿過天狐峪,踏上了征程。
朗月省地勢極高,這一路過來,簡直就象在爬山。一入朗月省境,行軍速度便一下減慢了許多,嚮導説方若水的軍隊駐紮在一個雅坦的村落裏,那兒離匪軍的大營很近,總得再走個五六天才能到。
鄭司楚還是第一次到這兒來,早就聽説朗月省是窮山惡水,想象中的天地就是山峯險峻如刀槍,水中有奇形惡狀的異獸,但親眼看到時,只覺得也就是荒涼一些,也不見得如想象中那樣兇惡。何況朗月省由於地勢太高,雖然呼吸有些困難,但天空卻也明亮許多,放眼望去,萬里藍天如一塊沒半點渣滓的冰塊一般清澈,山頭有白雪覆蓋,讓人一下便有心空萬里,不染微塵之感。
也許,山河其實都是壯美無比的,只是人會不會看而已。
他在馬上顧自想着,程迪文氣喘吁吁地打馬過來道:司楚,怎麼還沒到麼?
鄭司楚道:還得走幾天呢。怎麼,累了?
程迪文皺起眉頭道:我耳朵裏嗡嗡地響,氣都透不過來了,真難受。這種鬼地方,那幫匪軍也真呆得下去。畢將軍也怎麼搞的,無休無止地行軍。
鄭司楚道:既然從軍了,那就得令行禁止,走吧。還好我們都是騎軍,要是步軍行軍,只怕你得賴在地上不肯走了。
程迪文笑了,道:你這張嘴也真比刀子還快,我還不至於這樣。對了,匪軍的到底有多少軍力?
鄭司楚道:大約在一萬兩千左右。你忘了麼?
程迪文道:我只是覺得奇怪,方將軍也是名將,帶的兩萬人並不是老弱殘兵,居然會敗在匪軍之手,當真有點不可思議。
鄭司楚沒説什麼話。父親告誡過他,不要隨意臧否人物,但他心中也覺得有些奇怪。方若水是締造共和的名將,所統之軍向稱精鋭,照理匪軍只是些烏合之眾,自然該一鼓而勝,當他聽得戰敗之訊時,不覺大為驚奇。
難道,那支匪軍不是一般的烏合之眾?他驀地想起老師漏出的那句話來。老師稱這匪軍為五德營,似乎知道一些底細,但他也不敢多問。五德營這個稱呼他從沒聽説過,老師到底是從哪裏聽來的?難道,這個五德營過去曾經很有名麼?
風餐露宿,日行夜止,第四天上到了雅坦村。雅坦村算是比較大了,有兩千多人,但一下子住進了近三萬士兵,這村子登時顯得擁擠不堪。還好共和軍向來以人為尚,以民為本,進駐雅坦村後秋毫無犯,所有一應糧草都是從後方運來,如果從當地採購,一樣按價付款,所以村裏人雖然對軍隊不甚歡迎,也還沒有惡意。
方若水帶着一些幕僚前來迎接他們。方若水經此一敗,人也一下衰老了許多,本來方若水就有沉默寡言之名,現在説的話更少了。由於一下子又多了一萬人,村裏已住不下了,畢煒下令在村外紮營。編造名冊,檢點一路輜重損失,這些都是行軍參謀的活,鄭司楚和程迪文都忙開了。他們入伍也並不太久,作為下級軍官,自然只能給上司指揮得團團轉,即使他們父親都是共和國的高級官員也都一樣。
等事情都忙好了,天色也已暗了下來。剿匪軍的高級軍官都聚集在畢煒的中軍帳中商議軍情,鄭司楚和程迪文兩人巡視了一圈,揀了塊高地坐下來歇歇。在朗月省,身體象是一下沉重了許多,平時做點事都要累很多,聽嚮導説那是因為朗月省地勢太高,初來之人不習慣,總得歇上一兩天才成。
鄭司楚找了塊石頭躺下。朗月省日夜温差很大,白天這石頭被曬得發燙,天一黑,周圍馬上就冷了下來,此時躺在石頭上倒覺得很舒服。他看着太陽一點點沒入遠山叢中,程迪文卻從懷裏摸出一支短笛,順口吹着。笛聲悠揚悦耳,鄭司楚等他吹完了一段,忽然笑道:迪文,你準是愛上一個女子了。
程迪文臉一下有些紅,尷尬地道:什麼啊,怎麼説起這個來?
你吹得那麼纏綿,眼裏還色迷迷地,一副眉花眼笑的樣子,準是想起哪個人了。
程迪文有點惱羞成怒了,道:鄭司楚,有時我可真怕你,你好象能明白別人的心思一樣。
鄭司楚微微一笑,道:看你那樣子,誰都知道你在想什麼了。打完仗,介紹給我認識吧,她好不好看?
程迪文登時警惕起來,道:你想做什麼?
要是她長得好看,那我就要和你爭爭看。
程迪文啐了他一口,道:呸,怪不得在軍校時別人就叫你花花公子。告訴你,你要敢挖我牆角,那我們朋友可沒得做!
鄭司楚還在軍校時,有時和附近的女校聯誼,那次鄭司楚就極受女校學生的歡迎。他是國務卿公子,人又長得英挺俊朗,自然是那些女學生的首選雖然以她們的年紀擇婿還早一點。鄭司楚對哪一個都一樣地温存體貼,讓他的同學們,當然也包括程迪文恨得牙癢癢的。程迪文還真怕鄭司楚會搶他的意中人,所以先把醜話説在前頭,算是警告。
鄭司楚笑了笑道:得了,開句玩笑都嚇成這樣子,真是重色輕友。
程迪文仍然有些驚魂未定,只是勉強笑了笑。鄭司楚坐起來,道:別想太多吧,壯士臨陣,不死帶傷,要是運氣不好,我們把屍骨扔在這兒也説不定。
程迪文臉色又有些發白,道:什麼?不會吧。嘴上雖然這般説,聲音卻不免有些發虛了。
鄭司楚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看着遠處。暮色已經降臨,營中一片燈火之光,映得星星點點,遠處仍有些火光,大概便是匪軍的營地了。他喃喃道:沒什麼不會的,戰場上死個人,比死個螞蟻還容易。
象是應驗鄭司楚的話,第二天早上,便有一個新來的火軍團士兵死在了睡夢中,周身上下也沒傷痕,軍營中登時鬧得人心惶惶,有人説是朗月省的異形毒蟲咬人致死,也有南邊來的士兵説是中了瘴氣而亡。醫官説此人因為走得太急,無法適應朗月省的地勢才死的,也不是什麼瘴氣毒蟲,軍中士氣才算安定下來。鄭司楚看了看那士兵的屍體,除了腳上因為走路打起一些水泡,也的確沒發現有什麼外傷,看來醫官所説不假。
雖然不至於有瘴氣毒蟲,但軍心仍有些浮動。朗月省風土人情與中原一帶大為不同,語言也不通,村落中雖然也有會説帝國語的村民,但大多人都只是説難懂的方言,那些士兵初來乍到,自然覺得格格不入了。鄭司楚見軍心如此,心中不免憂慮。
雅坦村距匪軍營地也不過二里之遙,但當中只有一條兩山夾起的山谷相通。守在這個名叫天爐關的山谷中,當真稱得上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方若水上次就因為強攻天爐關失利,才損失了三千餘人。克敵制勝的天時、地利、人和三樣,一樣都不佔上風,唯一的優勢只是在兵力上。但兵力前後共有三萬,雖比匪軍多了一倍,在這兒卻不能説是絕對優勢。
怪不得方若水會連吃敗仗。鄭司楚直到此時才算明白過來,共和國那麼多年都不能發兵征剿,並不是對匪軍網開一面,而是實在無能為力。朗月省到處都是山,地形險要,匪軍在此經營多年,地形熟悉,任誰也不能説有必勝的把握。可如果再姑息縱容下去,只怕匪軍日益坐大,更難對付了,所以要趁着現在,不惜一切代價去消滅他們吧,只是,這代價勢必太大了。
要消滅匪軍,首先必要奪取天爐關。但如何奪取這個關口,鄭司楚卻實無計可施,便是方若水和畢煒,也一定覺得困難,因此這兩天全軍上下只是修整操練,一方面是讓新來的士兵適應朗月省的水土,另一方面準是在商議一個萬全之策。
鄭司楚眺望着天爐關的影子,遠遠的可以看到那兩座山頂上旌旗招展。匪軍是打什麼旗號的?他突然有這個念頭,只是太遠了,也看不清楚,便是用軍中最好的望遠鏡看去,仍只是模模糊糊一片,依稀看得出旗上只有一個字,但那是什麼字就怎麼也不知道了。
算了。他想着,只要衝到近前,便可以看清了。只是衝到了近前,只怕也隨時都會丟了性命吧。
共和軍的援軍主將是誰?
曹聞道坐在一張白色鼠虎皮鋪着的椅子上,慢慢喝着一碗油茶。油茶是朗月省土著常喝的一種東西,剛來時他根本喝不慣,但喝下去周身便感到有一陣暖意。他今年已快滿五十了,在朗月省住了那麼多年,不知不覺地也已習慣喝這種味道很重的油茶。
那個探子跪在帳下道:稟曹將軍,共和軍此番援軍軍力一萬,主將名叫畢煒。
畢煒!
曹聞道幾乎將油茶潑了出來。他把茶碗往几上一放,道:是麼?不會有錯吧?
屬下探得明白,不會有錯。
居然動用到火軍團。曹聞道伸手抹去唇邊的一滴油茶。初聞這消息時的震驚漸漸消褪了,少年時就有的豪氣卻如火一般在胸中燃燒。
四相軍團,沒想到到底還會有互決雌雄的一天。他將沾在手背上的那滴油茶舔了舔,猛地站起身來,道:來人,備馬,我要立刻向大帥稟報。
親軍將他的座騎牽了過來,曹聞道翻身上馬,對跟上來的中軍道:嚴密監視敵軍動向,不得有誤。打了一鞭,便向中軍奔去。
過了天爐關,便是一個綿延數里的大平原。當他第一次到這兒時,便欣喜若狂,知道自己找到了一個天造地設的屯軍之所。這些年來五德營在這塊平原上開荒種植,放牧牲畜,已經營得頗具規模。剛來的第一年,當地的土王們對他們頗存忌憚,還曾聯合部落前來攻打,但嚐到了五德營雷霆萬鈞的反擊之後,土王們死的死逃的逃,再也沒人敢對他們説個不字了。只是易守難攻者,不僅僅是對於攻擊一方而言的,對他們來説,到了這兒要再攻出來,那是一樣的困難。開始時他還只是想暫時找個隱蔽之所休整,仍渴望着捲土重來,讓這支舉世聞名的鐵騎再次馳騁中原,但兩年後的反攻失利,讓他也明白了今非昔比,共和軍在取得天下後,已不是他們這一支小小的部隊所能抵敵了,從此就絕意東出,一意在天爐關內經營。
經過一列列營房,便是帥府。他到了帥府前,將馬交給守門的士兵,直直走了進去。雖然他現在只任副帥,但他一直都有不必通告便能面見大帥的權力。
到了議事廳,裏面卻空蕩蕩的沒一個人。他心中略略有些惱怒,叫道:人呢?來人!
有個侍女出來了,向曹聞道行了一禮道:曹將軍,是您來了。
楚帥呢?去哪裏了?
大帥在後院與陳將軍練馬,想再試驗一下飛行機。我馬上去稟報。
曹聞道心中的怒火一下平息了。飛行機是許多年前帝國軍的一種戰具,也是四相軍團中的風軍團賴以成名的利器,但自風軍團全軍覆沒之後,飛行機的製法已經失傳。
看來,楚帥是有重建風軍團之心。如果此事真個能成,那四相軍團又齊現於世了。
只是,現在的四相軍團卻是要兵戎相見。
他坐了下來,沒有多久,便聽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人未到,楚帥的聲音已傳了出來:曹將軍,有什麼事麼?
要取五德營,必要先拔天爐關!
畢煒的手掌猛地敲在放在桌上的地圖上。在圖上,天爐關的位置被抹成了一片紅色,如被血染。
方若水暗自冷冷一笑。這話誰都知道,也不消畢煒來説。他對畢煒一直有些不滿,雖然畢煒比他要大了十歲,但這個前朝降將居然能在五上將中名列第二,讓他很是不舒服。大統制高瞻遠矚,用人不疑,可這件事卻在方若水心中留下了個疙瘩。他淡淡道:畢將軍果然英明,不知有何高見?
他的話裏隱隱也有種譏諷,畢煒卻象沒察覺一樣,也只是微微一笑道:五德營的曹聞道是個好手,方將軍曾敗在他手裏,只恐心裏有些後怕,不敢放手一搏吧。
方若水心中的怒火猛地升了起來。當初他的確是在五德營手下吃過敗仗,但那時指揮五德營的可還不是曹聞道。他強壓心頭怒火,道:畢將軍是前朝宿將,知己知彼,若水自然遠遠不及。還請畢將軍不要藏私,説一下取勝之道。
畢煒站直了,道:方將軍深通兵法,畢煒向來佩服。但用兵之道,奇正相合,堂堂之師無功,便要出奇制勝。
雖然心中仍有怒氣,但方若水還是點了點頭,道:畢將軍所言無虛。但匪軍在此經營多年,熟悉地形,而且營中糧草輜重積聚甚多,防禦甚嚴,加上用兵進退有度,我屢次以疑兵挑撥,匪軍仍然不為所動,在下無能,實在無計可施,看來只有強攻一途。但匪軍在天爐關上經營多年,城門極堅,更有兩門巨炮助守,我軍損失實在太大。
畢煒道:方將軍,強攻自是一途,但奇襲也是一方。
方若水道:奇襲,奇襲,這兒一馬平川,又是崇山峻嶺,要奇襲談何容易。畢將軍,你也不要想得太輕易了。
他説得已有些惱怒,畢煒仍不以為忤,淡淡道:方將軍,當初我也自以為足智多謀,無所不知,但後來漸漸覺得人力有時而窮,集思廣益方是正道。方將軍,不妨如此,看看有無效用。
他説了個辦法,方若水想了想,忽道:這也不失為一個良方,就先這麼辦吧。
在朗月省煮米總不太煮得熟,因此吃的是預先烤好的麪餅。麪餅又乾又硬,和着加水的肉乾吃下去,實是有些難以下嚥,程迪文吃得愁眉苦臉,他見鄭司楚吃得津津有味,道:司楚,你這些東西吃得下去麼?
鄭司楚把最後一口麪餅和着肉乾吞了下去,拍了拍身上的餅渣,道:全軍人人都在吃。迪文,我老師説過,為將之道要與士兵同甘共苦,賞罰分明。要是連吃的都受不了,如何帶兵。
程迪文看着手裏的麪餅,仍是愁眉苦臉地道:道理我都懂,只是實在吞不下去,該怎麼辦?
你閉上眼睛,想着你吃的是山珍海味,那就好吃多了。
程迪文也被他逗樂了,撲嗤一聲笑出聲來,道:司楚,有時我真不相信你會是國務卿的公子,你好象天生就是個當兵的料,大概給你草料你也吃得下去。
鄭司楚道:要是沒東西吃,那草料也得吃了。
他剛説完,營中一騎快馬由遠而來,到了近前,高聲道:幕府各位參謀,畢將軍有請,請速速前去。
畢煒帳下有九個行軍參謀,各有其職,程迪文和鄭司楚這兩天都是在查點輜重,聽得這傳令兵的話,兩人齊齊站起,行了一禮道:遵命。當即上馬向中軍跑去。
在馬上,程迪文道:司楚,是要出發了麼?我們總不會統兵上前進攻吧?
鄭司楚道:若是事態緊急,便是行軍參謀一樣要上陣的。走吧,畢將軍想必有話要吩咐。他雖與畢煒吵過一場,但向來不曾少了禮數,便是背後也是一樣。
到了中軍帳,方若水與畢煒兩人的參謀已齊聚一堂。等眾人落座,畢煒道:各位將軍,列位皆是參謀之職,所謂參謀,乃是參贊軍務,出謀劃策。此番我軍受命征剿匪軍,請各位不要拘束,有何高見,踴躍説來便是。
這些參謀都知道畢煒上將軍足智多謀,卻從不剛愎自用,一向從善如流,只怔了怔,一個參謀道:兩位將軍,末將有話要説。
這人叫甘重理,跟了畢煒很久了,鄭司楚原也認得,知道他是畢煒手下號稱智囊的人物,畢煒有什麼決議總是先和他商量,此時甘重理髮言,恐怕也是早已商議停當了。果然甘重理站起來道:兩位將軍,匪軍固守天爐關,末將今日觀測周遭地形,為拔取此關,也只有正面攻擊一途。
這話當然沒錯,天爐關周圍全是高聳入雲的高山,山上積雪靄靄,根本不用打翻山而過的主意。只是這事別的參謀想到了也不敢説出來,只有甘重理才能直言不諱。
方若水皺了皺眉道:難道只有強攻了?
甘重理道:不錯。
他這兩個字説得很淡,但是所有的參謀都有些變色。方若水採取的便是強攻,但損兵三千,戰事卻毫無進展。再強行攻擊的話,即使能攻下來,天爐關前非倒下兩三萬士兵不可。一個參謀聲音發顫地道:畢將軍,為何不用飛艇隊助攻?
飛艇隊是共和軍威力最強的部隊,只是出動時成本太高,很少能用。但就算是讓飛艇隊飛到空中扔下一片平地雷,將天爐關轟平,總也比死傷千萬的強攻要好。這參謀一説出來,眾多參謀都頜首稱是,覺得按共和國以人為本的治國思想,採取這等戰術實是上上之策。
畢煒嘆了口氣道:列位將軍,此事原先也曾考慮過,但列位想必不清楚,飛艇只能飛到兩千尺高,若是再往高處,飛艇的氣囊便會破裂。
畢煒所言亦是事實,當初飛艇初建,也曾試過往高處飛,結果超過兩千尺,氣囊破裂,飛艇上之人盡數摔死,因此後來的飛艇上升高度最多不得超過一千尺了。
一個參謀道:可是天爐關頂多也就五六十丈而已
他的話還沒説完,鄭司楚在後面小聲道:朗月省的地勢只怕就超過兩千尺了。
果然,畢煒道:朗月省地勢太高,本身便有上千丈,在這兒飛艇根本無法升空的。他看了眾人一眼,道:列位將軍,此事便是分派給你們的任務,今天每人寫一個作戰計劃,天黑之前給我。一人計短,眾人計長,集思廣益,方能百戰百勝。
集思廣益,確實是一個好方法,即使一個參謀定下來的計劃毫無可行之處,但只要有一個想法可取,便可能組成一個切實的計劃了。鄭司楚雖然一向有些看不起畢煒,但此時卻不由得由衷起了敬佩之心。
畢煒,能夠名列共和國五大上將軍的第二名,的確不是等閒之輩。
鄭司楚和程迪文是住在一個軍營裏的,因為他們都是行軍參謀,所以帳中還有桌子。一回到帳中,程迪文立刻攤開了紙墨筆硯,在一刀玉版紙上勾勾描描,鄭司楚卻懶洋洋地躺在牀上,也不知想些什麼。程迪文寫寫畫畫了一大堆,天也黑了下來。他舒了口氣,正準備叫鄭司楚去吃飯,扭頭一看,卻見鄭司楚一條腿擱在另一條大腿上,正看着帳篷頂入神。他道:司楚,你怎麼不寫啊?行麼?他知道鄭司楚和畢煒起過爭執,可現在是在軍中,若是鄭司楚有令不遵,那可要被畢煒責罰的,即使鄭司楚的父親是國務卿也沒用。
鄭司楚道:你寫好了?那好,我也想得差不多了,等一會就寫。先吃飯去吧。
説是吃飯,其實還是來分一碗湯。朗月省蔬菜甚少,畢煒這支援軍還帶上來一些,蔬菜又是擱不長的,所以把新鮮的先做成湯分給大家。雖然朗月省煮飯不太煮得熟,但煮菜湯還是足夠了,肉乾和在裏面煮過後,居然也有些鮮甜之味,程迪文喝了一大碗,也破天荒地不覺得那麪餅難吃了。他感慨地道:原來菜湯麪餅味道也還可以啊。
你餓上三天後,吃點泥巴都覺得美味了。
鄭司楚微微笑着,把一塊麪餅往菜湯裏蘸了蘸,才細細咀嚼。程迪文把空碗往桌上一放,道:對了,司楚,你想出什麼破敵之策來了?
你先説吧。你想的是什麼?
程迪文道:我只是照兵法上抄幾句而已,也寫不出什麼來,無非是誘敵出擊,然後以伏兵一鼓殲滅,再以追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入,趁敵人陣腳大亂之際突破天爐關。
鄭司楚點了點道:不錯,用兵之道原本也就在此,我想的與你也相去無幾。只是你用的是什麼誘敵之計?
程迪文苦着臉道:我要能想得出來,那我也是上將軍了,不會還是個行軍參謀。他見鄭司楚微微笑着,心中一動,叫道:你有主意了?
鄭司楚仍微笑着道:差不多了。這條計不怕匪軍不上鈎。
是什麼?
十二詭道。
所謂十二詭道,乃是一部不知撰人的兵書《行軍七要》中的一小段,據説是前朝的軍聖所著。實際上,這作者在兵書中説這一小段為上古兵書中所有,他也是拾人牙慧而已。十二詭道其實也沒什麼奇異,無非是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之類人人皆知的道理。《行軍七要》也是軍校兵法教科書中的一種,程迪文讀得很熟,但一向不太看重,沒想到鄭司楚竟以此設計。他心中大感好奇,道:到底是什麼?
鄭司楚坐到了桌前,拿起一支筆,先蘸飽了墨,道:我寫完後你看一下吧。
鄭司楚寫得不多,也不過四張紙。等鄭司楚寫完一張,程迪文已忙不迭地搶過來看了,待四張紙看完,他倒吸一口涼氣,道:司楚,你這條計也太繞了吧,匪軍會中計麼?
如果是旁人,恐怕不會中計。但匪軍與我們征戰多年,他們對我們的底細知之甚詳,卻由不得他不中計了,哈哈。説完,鄭司楚還將手指往光光的上唇一抹,裝着抹鬍子的動作,這正是甘重理説得興起時的習慣動作。
程迪文仍有些惴惴,不知道鄭司楚的想法到底成不成。天黑下來時將計劃書交上去,十幾個參謀人各一份,堆了一堆,也不知畢煒會取誰的計策。
他們剛回來,忽然帳外響起一陣風風火火的馬蹄聲,有個人叫道:鄭參謀,鄭司楚參謀在麼?
鄭司楚走出帳篷,高聲道:我在這裏,請問有什麼事麼?
那是個中軍士兵。他打馬到了鄭司楚跟前,跳下馬來行了一禮道:畢將軍與方將軍緊急召見鄭參謀,有事商議。
程迪文又吃了一驚,但也不覺得太意外。鄭司楚扭頭向程迪文得意地一笑,道:迪文,我先走了。説着,他又用手指在唇上一抹。
他隨那傳令兵到了中軍,中軍帳裏燈火通明,畢煒與方若水正在裏面説着什麼。那傳令兵道:鄭司楚參謀到。
方若水抬起頭,道:快,快請他進來。
鄭司楚走了進去,跪下行了一禮道:方將軍,畢將軍,末將鄭司楚見過。
畢煒手中仍拿着一張紙,正是鄭司楚寫上的那份計劃書。聽得鄭司楚的聲音,他站了起來,道:鄭參謀,請起,坐吧。
鄭司楚坐在一邊,仍是聲色不動,無嗔無喜。畢煒看了一下手中的紙,道:鄭參謀,這計劃我與方將軍都看過了,覺得十幾份計劃中,以你的這份最為可行。他還沒説完,方若水已急不可耐,道:不錯,你居然還會想到這種計策,五德營在飛艇下吃過一個大虧,肯定要上鈎的。
鄭司楚眼中一亮,從方若水嘴裏又聽到了五德營這個名字,讓他大覺詫異。老師和方若水都見過舊帝國,他們還知道一些什麼?
畢煒似乎也覺察方若水有些失言,道:鄭參謀,你對這計劃前後想了多久?
鄭司楚道:也沒有多久,便是畢將軍你説起飛艇時才突然想到的。
方若水嘆道:鄭參謀,你當真是個天才了,哈哈。鄭司楚的父親是國務卿,方若水自己雖然也是高官,但和國務卿相比畢竟要差了許多,這個馬屁見縫插針,不能不拍。
畢煒坐了下來,道:怪不得這計劃雖然落想出人意料,但前後照應不免有失粗疏,有些一廂情願,若匪軍沒你想的那麼聰明,不依你的想法行事該怎麼辦?
鄭司楚怔了怔,他倒沒想到這一點。在他想來,這個計謀敵人定會鑽進來的,因此只以自己的想法寫下去,沒有考慮到各種情形。方若水在一邊打圓場道:鄭參謀倉促之中定下此計,有粗疏之處自然難免,這自然要再加商討,使之圓滿了。
畢煒嘆了口氣道:曹聞道可不是無能之輩。他能在朗月省經營這許多年,實力反較當初有所增加,這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與此人為敵,若有料不到的地方,只怕我也要敗下陣來。
方若水臉脹得通紅,喝道:畢將軍,你這個也字是什麼意思?他先前強攻失利,損兵三千,卻還是因攻失利,不能説敗下陣來了。
畢煒道:方將軍請不要多心,我只是説,料敵絕不可大意,謹慎用兵,方是上上之策。
方若水仍然有些氣惱,但臉上也好歹平靜下來。他重重吐了口氣,道:畢將軍,依你之見,該如何應付?
畢煒道:鄭參謀此計其是奇妙,只消在此基礎上添補一些應變之策,便大為可行了。方將軍,請再將你帳下參謀都請來商議一番如何?
畢煒大概也覺得自己先前語氣不免有些觸犯方若水,此時説得平和了許多。方若水道:好吧,馬上讓他們過來。
鄭司楚忽然道:對了,兩位將軍,從今日請將夜間巡邏之人減少一半。
方若水一怔,道:為什麼?如此一來我們的底細豈不是容易泄漏?因為匪軍拒守天爐關,要知道共和軍上下情形也必須派出斥堠細作,將巡邏之人減少一半,被細作探知內情的可能也就大了一半。
畢煒微笑道:不錯,正是要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底細。他看了一眼鄭司楚,眼中已有頗為嘉許之意。這兩人皆是足智多謀之人,鄭司楚只説一句説,畢煒已然會心,方若水便要差了一籌了。方若水又是一怔,馬上也微笑道:不錯,不錯。也不知是真知道還是裝作知道。
敵軍有何異動麼?
曹聞道把油茶喝完了,抹了抹鬍子,向那歸來的探子問道。
敵軍這兩日只在操練,似乎新來之兵尚不能適應本地水土。只是,他們正在收集牛羊之皮,不知要做什麼。
蒐集牛羊之皮?曹聞道怔了怔。牛羊之皮用得最多的是製作軟甲盾牌,難道畢煒會到了這兒才做這些東西麼?自然不會。那究竟有何用途?
他腦中突然一亮,人猛地站了起來,道:他們有沒有在煮一種極臭的東西?
探子怔怔地道:是啊,我見那兒有士兵在煮,黑糊糊的,也不知是什麼。
曹聞道喃喃地道:又要用飛艇啊。
五德營當初百戰百勝,但也經歷過兩場大敗仗,其中一場便是因為飛艇,那次幾乎是滅頂之災,五萬地軍團竟然被打散,以至於只逃出他們一萬餘人。飛行機已是一種奇妙的戰具了,而共和軍的飛艇更是神奇。看來,共和軍因為攻不破天爐關,便拿出這最後一招來了。
如果是飛艇攻擊的話,該如何對付?
曹聞道心頭一陣茫然。那場大敗仗中,五德營不僅要面對鋪天蓋地的共和軍,還要應付空中的飛艇轟擊。那一次身處戰陣,耳朵幾乎被爆炸聲和殺聲震聾了,飛艇的威力讓向來不敗的五德營也驚慌失措,以至於四處潰散。那次大敗仗是曹聞道心頭最大的隱痛,也因為這一敗,使得五德營的五統領陣亡了三個,連足智多謀的廉百策都死在陣中,後來只能讓自己擔當起統率殘軍的重任了。
這付擔子,實在是太重了,幸好,還有楚帥
楚帥能應付麼?
他猛地站了起來,看向東南方。天爐關象猛獸的巨口一樣扼住了這條要道,這地方實可稱得上天險,除非,敵人會飛。可是,現在敵人真的要飛渡過去了,這天險還能守麼?
一陣風吹了過來。現在正起南風,也正是從敵軍的方向吹過來的。他走出設在城頭的帥府,看了看蹲伏於兩邊的兩門神龍炮。
在這裏立穩腳跟後,他首先就命軍中工正重鑄神龍炮。也因為有這兩門巨炮,敵軍屢次在天爐關前損兵折將,無法越雷池一步。可惜飛行機的製作太過精巧,風軍團全軍覆沒後,再沒有人知道如何做這種東西了。如果風軍團還在,共和軍的飛艇威力雖大,終究不能再耀武揚威。
現在究竟該如何是好?
這許多年來,曹聞道越發知道自己只能算個衝鋒陷陣的勇將,實在非大帥的材料。也只有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之處,才把指揮權交給了楚帥。只是,楚帥到底能不能經受住這樣的考驗?
也許,只有取得這次戰役的勝利,楚帥才能真正稱得上是楚帥吧。
他把天爐關的事交給中軍官後,又向帥府走去。進了帥府,楚帥仍不在內,還在後面試驗飛行機,看來飛行機的製作仍舊不得要領。
當楚帥的腳步聲又在後院響起時,曹聞道已有些急不可耐,不等楚帥出來,便行了一禮道:楚帥,末將有事稟報。
楚帥和陳忠一起走了進來,陳忠當初號稱天下第一力士,雖然也沒辦法證明,但與他角力的確實從來沒有人能勝過他。此時的陳忠也已鬚髮皆白,因為征戰辛勞,這個四十餘歲的漢子看上去和六十歲人差不多。
楚帥一把扶住他,道:曹將軍,請起。我不是早説過您不要如此麼?
曹聞道道:楚帥雖是好意,但為將之道,當與士兵同甘共苦,一體無二。末將份屬下屬,自然該行這個禮的。
楚帥不再堅持了,曹聞道將禮行足了,方道:楚帥,敵軍今日起在雅坦村高價收集牛羊皮,且在燒煮瀝青。
楚帥還不曾開口,陳忠已驚道:什麼?他們是要造飛艇?
雖然飛艇的製作方法他們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該如何讓飛艇升起來,但飛牛羊皮和瀝青是製作飛艇的材料,他們卻是早就清楚的。曹聞道點了點頭道:正是,我也是這般想。
楚帥皺起了眉頭道:飛艇?不可能吧。
末將也有懷疑,但探子便是如此報告,不會有錯。
楚帥踱到帥府門口,看了看天空。朗月省因為地勢絕高,天空也比別處要明亮清澈許多。楚帥想了想,才慢慢地道:在朗月省,飛艇是飛不起來的。
曹聞道道:什麼?為什麼?
楚帥笑了笑:朗月省地形如此之高,當初的飛艇只能升到一千尺左右,但朗月省的地勢已超過千丈了,那已超過飛艇升空極限。
陳忠忽道:為何不是共和軍改進了飛艇製法,現在的飛艇能夠升那麼高麼?畢竟,都已經十幾年了。
楚帥道:若真有此事,共和軍定會將製作飛艇的材料帶來,不會就地取材,收集牛羊皮了。
曹聞道呼出一口氣。楚帥的分析有理有據,看來事實確實如此,自己實在有些多慮。但他仍是有些詫異,道:那他們收集牛羊皮做什麼?做軟甲麼?
他剛説出是不是做軟甲,陳忠在一邊脱口道:做攻城器械吧。曹聞道倒是一驚,心道:老陳這些年也長進了許多,不是以前那個一身死力氣的莽漢了。做攻城器械,確實比做軟甲更有可能。哪知楚帥還是搖搖頭道:不會。他們是給我們看的。
給我們看?
曹聞道和陳忠同時叫了起來。楚帥點了點頭道:正是。敵人收集牛羊皮,做的只怕仍是飛艇,但卻是誘敵之計。在這裏他們不能持久,不象我們天爐關內有千頃良田,可以自給自足,他們的糧草接濟困難,最多隻能圍我們半年,半年之後必定絕糧,因此如果我們堅守下去,到時他們要麼退兵,要麼就不惜一切代價地強攻。
曹聞道恍然大悟,道:那他們是引誘我們去攻打了?
楚帥微微笑了笑道:正是如此。如果我們不中他的計,他也就無可奈何。
曹聞道心中放寬了一些,道:也怪不得他們將巡邏兵力也減少了,原來是示弱於我,引我們前去攻打,那我們堅守便是。
他説得輕鬆,楚帥臉上卻仍有憂色,道:堅守只是權宜之計,敵人兵力遠遠超過我們,如果他們不惜一切代價猛攻,只怕天爐關也擋不住他們,他們豁出戰死一半,也可以突入內部。到了那時,我們還能有什麼勝算?
曹聞道心中又一沉。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對自己的實力自也清楚。現在天爐關內士兵還有一萬零一點,雖然休養生息,這些年來也有新兵補充,但畢竟時日未久,那些新兵的戰力也乏善可陳。一旦敵軍真個突破天爐關,裏面一大片平原,無險可守,定然一敗塗地。他喃喃道:守也不成,戰也不成,那該怎麼辦?
將計就計。楚帥臉上帶着一絲笑意,笑意中也有了些殺氣,敵人既然門户大開,有意引誘我們,那我們就因勢利導,趁機而入,燒他的輜重!
曹聞道腦海之中猛地一亮。輜重糧草,乃是行軍根本,糧草一絕,共和軍就再沒有勝算,只消頂住他們幾輪搶攻,只怕這支共和軍的遠征軍進得來出不去,要被全殲於天爐關了。他心頭一陣興奮,道:好!該怎麼做?
楚帥道:曹將軍,請你召集諸軍將領,我們立刻來商議一個計策。此計若成,共和軍不戰自敗了。
曹聞道點了點頭道:好,我馬上去。他興沖沖地向外走去,方才進來時心事重重,此時判若兩人。
等他一走,陳忠嘆道:真好。
楚帥道:什麼?
真好。陳忠的眼裏忽然飄起了一陣迷霧,當初我以為我們真個要走投無路了,幸好上天把你賜給了我,星楚。
楚帥笑了笑,道:爹,別這麼説,我都是你們教出來的。對了,還有一件事。
什麼?
共和軍設此誘敵之計,多半不會想到我們要絕他後路。我算過了,兩日後敵人的補給車隊又會上來,如果我們能將這支車隊擊毀,勝算便更多幾分。
陳忠猛地站直了,道:遵命。
楚帥雖不曾讓自己前去,但他知道自己這個孩子的心思。五德營將領中經過那一場大敗後,已沒有特別出色的人材,楚帥這般説,那是想讓自己去。雖然這個孩子是他看着長大的,但此時,他心中也確實象面對着一個大帥。
依稀彷彿,也有當初楚帥的影子了。他心底淡淡地想。
你將五劍斬帶去吧。星楚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陳忠皺了皺眉道:這可不好,當初五劍斬就是守衞楚帥的
楚帥打斷了他的話道:不要多説了。
五劍斬最初是十劍斬,是十個劍術極為高超的武士。如今雖然只剩了一半,年紀最小的也已過了四十,但劍術不減當年。雖然五人劍騎馬上陣不見得如何,但在步下相鬥,可以説天下沒有一個人敢以一人之力與這五人抗手。楚帥將這五人派到陳忠身邊,自是為陳忠保駕護航的。陳忠沒有再説什麼,淡淡道:星楚,你可要小心,方若水還則罷了,那畢煒數十年前就是名將,你可要小心。
楚帥又笑了笑,道:知道了,爹。
雅坦村外的援軍陣地中,圍了一片空地,畢煒在工兵中選派了二十餘人手很巧的到那裏,每日裁剪牛羊皮縫起來,再刷上瀝青。只是一日功夫,便已將飛艇的飛囊製成了五分之一。
照此進度,第六日便能將飛艇製成了。飛艇隊製作成本太大,共和軍中有不少新兵都沒見過,只有少數老兵還記得當初共和軍中這件神奇的武器,一想到那時飛艇浮在空中,大破不可一世的地軍團的情景,那些老兵心花怒放,只覺這一仗是贏定了。他們卻不知道,這飛艇其實根本載不了人,更不用説裝載炸雷了。
鄭司楚看着工兵制作飛艇,心中卻突然有了些不安。原先他只以為自己這條計絲絲入扣,敵人定會中這圈套,但聽畢煒所言,卻不免又有些躊躇了。敵人的將領有何想法,究竟如何應對,這的確是個未知數,又怎麼能一廂情願地覺得敵人也會按自己的計劃行事?畢煒雖然將這計劃補充了許多,但敵人若一概不理,一味堅守的話,勢必又要成為強攻之勢。而敵人在天爐關內屯積了大量糧草,足以堅守到明年,如果敵人真的不中計,難道真要打一場消耗戰,以兵力優勢取勝麼?
匪軍一共不過一萬餘人,又缺乏補充,當共和軍源源不斷地補充上來,他們肯定是消耗不起的。但兵家上者,為不戰而屈人之兵,用那麼大的代價去平定這樣一支匪軍,即使勝了,那也是得不償失的。他不禁感到有些茫然。
敵人的上策,就是束手投降,讓共和軍給他們一個妥善的去處,這才是最好的結果吧,可是他也知道這樣的事才是一廂情願,絕不可能的,這一戰一定要分出一個勝負來。一方佔了地利,一方有優勢兵力,現在雙方的實力該是五五開,共和軍佔優些,可是要分出勝負,只怕雙方都得付出極重的代價。
鄭參謀。
方若水的聲音從身後響了起來。鄭司楚轉過身,只見方若水由兩個親兵護着向他走來。他跪下行了一禮道:方將軍,末將有禮。
方若水道:這個計策
鄭司楚不等他説完,搶道:這個計策是要好生商議,請方將軍放心。心中卻有些暗自惱怒。方若水也算名將,怎麼這等不識輕重,居然在大廳廣眾之下説了出來。雖然此處是共和軍的營地,但安知不會有匪軍的探子在這兒。方若水似乎也省得了,馬上接口道:正是正是。他看了看四周,道:鄭參謀,我帳中有些青稞酒,去喝一杯擋擋寒氣吧。
朗月省種的是一種叫青稞的麥子。青稞很是耐寒,方能在此處生長,釀成酒後味道也甚是醇厚。出征時軍中士兵是不得飲酒的,但將領不在此禁令以內。鄭司楚年紀雖小,酒量在軍中卻已小小有名,方若水對這個國務卿公子聞名已久,如今同在剿匪軍中,若能攀上這層關係,日後軍銜雖不能再升了,官職再升一兩級還是可能的。
鄭司楚聽得一個酒字,已是饞涎欲滴,雖然明知喝酒不好,還是躍躍欲試。跟着方若水到了他的帥帳,方若水讓親兵將酒菜端了上來。畢煒的火軍團全軍上下一律待遇,連鄭司楚他們這些參謀也只能吃點菜湯麪餅,方若水的帥帳中卻大不相同了。儘管在朗月省沒有什麼山珍海味,但他這兒還是有不少新鮮蔬菜肉食,肉都烤得香味撲鼻,蔬菜碧綠生鮮,方若水倒了杯酒,笑道:鄭參謀少年英俊,來,來,我先敬你一杯。
青稞酒的味道也很醇,鄭司楚端起杯子來,笑道:方將軍過獎了。末將只是一介小兵,還望方將軍栽培。
方若水道:豈敢豈敢,鄭參謀深通兵法,方某痴長几歲,與鄭參謀相比,實在自慚形穢。鄭參謀如此大才,方某有個不情之請,戰後請鄭參謀來我軍中為將,不知可否?
鄭司楚正喝着一杯酒,聽得方若水的話,只覺得酒味也一下變劣了。這些過份的恭維話讓他實在不舒服,如果自己的父親不是國務卿的話,方若水大概連正眼都不會看自己一眼。但方若水這般説自是一番好意,他淡淡笑道:多謝方將軍抬愛,此事等班師後再説吧。
方若水嘆道:不是我説老畢,鄭參謀如此大才,在他麾下實在是屈材。
即使是屈材,也比在方若水帳下更好一些吧。鄭司楚默默地想着。方若水雖然與畢煒齊名,同是五上將之一,但這兩人的能力實是有天地之差。儘管在方若水帳下待遇會好得多,可是卻學不到什麼東西。鄭司楚發現,自己儘管不喜歡畢煒,但卻還是寧可呆在畢煒麾下。
也許,在自己的血液中,外公段海若的血仍然在流淌着,渴欲廝殺和戰鬥吧。
方若水大概也覺察鄭司楚並不是很想到自己軍中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道:鄭參謀,此計成功的話,功勞簿上第一條便要記着你了。
鄭司楚道:這個全*方將軍和畢將軍指揮有方,三軍將士用命,大家合力方能成功。方將軍,對了,那日我聽你稱匪軍為五德營,那到底是什麼?
方若水有些尷尬。法律規定不得談論前朝的事,但這回卻是國務卿公子在問,而自己也漏出了一句。這算是軍情,不算違紀吧,他想着,口中道:五德營本是前朝軍隊中的最精鋭之軍。當初前朝有地、火、水、風四相軍團,其中地軍團便有五德營組成。
地、火、水、風?鄭司楚怔了怔,畢煒將軍不就是火軍團麼?還有鄧元帥所統也叫水軍團,有什麼關係麼?
也許是因為説出了口,方若水也不再拘束了,道:那正是前朝的水、火兩軍團,鄧元帥和畢將軍都曾在前朝為將。
是這麼回事啊。鄭司楚恍然大悟,那麼説來,畢煒該和這個五德營曾經同殿稱臣,相當熟悉了,怪不得對敵將也瞭若指掌。他道:五德營的總統領是那個曹聞道麼?
方若水笑道:他?還排不上號呢。當初五德營人才濟濟,仁、義、信、廉、勇五營,曹聞道只是第五位,屬勇字營統領。不過自仁、義、廉三營統領死後,他苦讀兵法,本領大進,已是今非昔比了。
原來五德營只剩了兩個統領!因為匪軍能以一萬餘人力抗三萬多共和軍,鄭司楚一直以為這支五德營定然無損,可聽方若水這般説,五德營竟然只剩下了一些殘兵敗將,居然還能有這等戰力,當初地軍團整裝滿員的時候,這該是一支多麼強大的部隊!更讓鄭司楚吃驚的是,方若水原來也並不是自己想的那種無能之輩,他對敵人瞭解相當透徹。
三元帥,五上將,的確都是名下無虛啊。如果方若水真的是浪得虛名,那以他不佔絕對優勢的兵力,恐怕匪軍早就殺出來了,也不會行成現在的對峙之局。
鄭司楚道:那五德營的主將是誰?還在麼?
方若水象是被嚥着了一樣,怔了怔,鄭司楚又問了一句,方若水方才道:那個人
他還沒説完,門外忽然有人道:方將軍,敵軍有異動了!
方若水如蒙大赦,站起來走到門口,道:出什麼事了?
門外是個斥堠。他跪在門口道:稟方將軍,匪軍凌晨曾經開過一次門,有一小支部隊脱離,不知去向。
與共和軍相比,五德營對朗月省的地形瞭解得要多得多了。方若水道:知道了。
他掩上帳門,臉上多了幾分憂色。鄭司楚道:方將軍,出什麼事了麼?
匪軍有異動,我擔心,他們會不會派奇兵襲擊我們的運糧隊。
如果是昨天方若水説這一席話,鄭司楚只怕會笑笑,覺得方若水無事生非,根本不用理會。但此時他知道方若水絕非無能之輩,不由得多想了想。的確,雖然進朗月省只有一條大道,但五德營在這兒經營多年,對這兒熟悉之極,安知會不會有什麼小道相通。如果運糧隊遭襲,全軍糧草不繼,那這仗就沒辦法再打了。
這不是多慮。
鄭司楚站了起來,道:方將軍,運糧隊有士兵押送麼?
方若水道:畢將軍只派了五十個人前去接應。唉,要對付的是五德營,起碼也得派上兩百個護送才行。
沒和畢將軍説過麼?
説過了,可他不聽,只説我多慮。
方若水不論軍銜還是官職,都要比畢煒低一級,加上方若水新敗,在畢煒跟前更是説不出話來。鄭司楚卻覺得方若水此慮不是多餘,糧草為行軍之本,絕不能有閃失,畢煒足智多謀,怎麼會不考慮這一點?他點了點頭道:方將軍所慮大是有理,我去向畢將軍進諫。
方若水舒了口氣,道:鄭參謀你説得甚是,畢將軍該聽聽你的。其實他比鄭司楚地位要高得多,只是不自覺地就將這個少年當成國務卿本人了。
鄭司楚站起身來,便要出門,忽然想起了什麼,又道:方將軍,當初地軍團的主將是不是姓楚?
方若水又是一怔,道:你知道啊?
他叫什麼?
方若水又象嚥着了一樣,想了想,方才一咬牙,道:他叫楚休紅。説着,忽然又笑了笑,道:鄭參謀,我真不願提這個名字,不怕你見笑,方若水領兵多年,也算勝多負少,但當年在這楚休紅手下敗得最慘。
方若水也因此不願提地軍團五德營的事吧。經歷過那樣的大敗,方若水定然心有餘悸,所以畢煒才會譏諷他。鄭司楚辭別了方若水,向畢煒的帳中走去,心中只是默默地想着。
這個楚休紅,多半不會在天爐關了,不然方若水只怕根本不敢提兵前來。那麼楚老師和這個人到底有沒有關係?如果老師就是楚休紅的話,現在自己對付的,不就是他的舊部麼?
鄭司楚突然想到臨出發時老師對自己説的那一席話。所謂的仁字,老師其實不是僅僅是指槍法,而是要自己多少對五德營手下留情吧?可是自己設的這個計策卻要將五德營一網打盡,回去後老師知道了會怎麼想?
鄭司楚求見時,畢煒正在帳中察看地圖。見鄭司楚進來,畢煒笑了笑道:鄭參謀,有什麼事麼?
鄭司楚跪下行了一禮,道:畢將軍,方才聽方將軍説敵軍今晨派出了一支小隊,不知去向,方將軍懷疑敵軍會不會去偷襲運糧隊。
畢煒笑道:多慮。朗月省地形險要,只有一條大路通到這裏,匪軍又不會飛,他們怎麼穿過雅坦村去偷襲運糧隊?
鄭司楚道:敵軍久在朗月省,地形熟悉,萬一他們找到一條小路繞過雅坦村,那可如何是好?
畢煒道:縱然有小路,要繞過雅坦村也須兜個大圈子。縱然他們能趕上運糧隊,以疲弱之兵如何是護送士兵的對手?此間事務繁忙,準備事項眾多,鄭參謀,不多想這些了。
鄭司楚道:兵法有云,攻其不備,出其不意,我們只以為敵軍不會偷襲,這不正是畢將軍你所説的一廂情願麼?一旦運糧隊遭襲,全軍根本動搖,後果可是不堪設想。
畢煒臉沉了下來,喝道:鄭參謀,你可是在指摘我指揮不力麼?
末將不敢。末將以為有備無患,僅僅五十人護送實在太少,加派兩百人前去接應終不會有錯。畢將軍,若軍中無人有空,末將願擔此任。
畢煒似是被説錯了,想了想,忽道:好吧。鄭參謀,我給你一支將令,你點二百人前去接應。
鄭司楚臉上露出笑意,又行了一禮道:多謝畢將軍。那我即刻前去。
程迪文騎在馬上,有些不悦地道:司楚,你沒事幹請這種令做什麼,在這路上跑馬,難道好受麼?
鄭司楚接令後立刻點了兩百人,帶齊乾糧出發。運糧隊總要兩日後才能到,現在出發,得一日多才能碰頭。鄭司楚知道已經落後了五德營半日,只望五德營的小道七拐八拐得多一點,不要讓他們先行遇上運糧隊。只是出發得急了,程迪文也被他拖了出來,一路上背地裏抱怨個不住。
鄭司楚道:迪文,別罵我,這糧草可是軍中命脈,不能出亂子,累就累點吧,總比把性命丟在這兒的好。
程迪文也閉上了嘴。他和鄭司楚在軍校同學四年,知道自己這個好朋友實是個難得的將才,當初軍校演習兵法時便是百戰百勝,如今投入實戰,鄭司楚説的話多半有些道理,不然畢煒和方若水也不至於在那麼多參謀的作戰計劃中獨獨挑中了鄭司楚的一份。他掏出水壺來喝了一口,道:司楚,你覺得匪軍真會偷襲運糧隊麼?
不一定。
程迪文幾乎要把水壺都給扔了,他叫道:不一定你還請令出來!
他叫得太大聲,那兩百個士兵都怔了怔,不知道這個程參謀大驚小怪做什麼。鄭司楚道:不一定的意思是不一定會來,也不一定不來。對於這等事,我們自然是有備無患。
程迪文想了想,嘆道:好吧好吧,聽你的,反正你這傢伙夠機靈,我爹就説過,聽你的沒錯。
程迪文的父親程敬唐雖然不是三元帥五上將之列,也是共和軍的一個名將。聽得程迪文這麼説,鄭司楚不由有些得意,道:程伯真這麼説麼?
是啊。我爹説你是個天生的軍人,日後成就只怕在你外公之上。
程迪文説這話時也只是順口一説,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説得完全正確,日後,鄭司楚真的會大放異彩,在以後的內戰中成為再造共和的英雄。只是這時的鄭司楚僅僅是一個行軍參謀,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過自己有可能超過自己的外公,號稱共和國最初的七天將之一的段海若。他只是笑了笑,道:我要能有程伯這樣的成就,那就謝天謝地了。
他們出發時已過正午,過了一程,天黑了下來。由於全軍都是騎兵,他們行進甚是快速,明天一準可以和運糧隊碰頭。從駐在成昧省的屯軍點抵達雅坦村,大約得四日路程,這樣鄭司楚他們可以在中途遇到運糧隊,前後總得三日半方能回到雅坦村。雖然心急如焚,但一到夜晚,路上漆黑一片,看也看不清了,只能打尖休息,等天亮再走。
紮好臨時營地,把馬匹都拴好,這個營地雖然倉促搭成,卻是整整齊齊。程迪文雖然對戰術兵法沒有太高的天份,但他和父親一樣,有相當高的整頓能力,這也是鄭司楚非把他叫出來的原因。鄭司楚定計指揮,程迪文依計執行,這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有程迪文在身邊,鄭司楚也覺得膽氣壯了不少。
點起幾堆火,馬馬虎虎吃過了晚飯,鄭司楚讓士兵們早些休息,留了十個人巡哨。雖然這條路上鬼影子都不見一個,但鄭司楚仍然不敢有絲毫大意。安排好後,他*在一個背風的地方,仍然不緊不慢地咀嚼着半塊麪餅。程迪文已經草草啃完了,又從懷裏摸出那支笛子來想要吹奏一曲,鄭司楚忽道:迪文,今天不要玩你那個鬼哭狼嚎了。
程迪文撇了撇嘴,道:你少來嫉妒我,不會吹就明説好了,我教你。
鄭司楚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道:我是説今天不要吹了,不要驚動了敵軍。
他的確在嫉妒程迪文吹得一手好笛,當初在軍校,自己家世高過程迪文,外貌身高也勝過他,可程迪文就是因為能吹一手笛子,很讓女校的學生如痴如醉,所以也有一些女生對他不理不睬,反而對程迪文頗加青眼。那時他也偷偷學過吹笛,但總是不入門,吹出來的很不中聽。他説程迪文吹得鬼哭狼嚎,其實説的是自己。
程迪文聽鄭司楚説的這個理由,倒也同意,道:也是。將短笛往腰裏一插,但手上卻很不得勁,晃了兩晃道:司楚,我們來練練刀吧。
這回輪到鄭司楚撇嘴了:你有那麼好的寶刀,我和你比,不用幾招腰刀就被你削斷了,不幹。
程迪文的槍術根本不能和鄭司楚相提並論,刀法還勉強可以比比,但他的無形刀削鐵如泥,鄭司楚卻是根本無法抵擋。程迪文道:玩玩動什麼真刀,我們用木刀試試吧。
他揀起地上兩根拿來生火的木柴,抽出刀來削了兩下,約略削成了木刀的樣子,將其中一把拋給鄭司楚,道:看我程參謀大展神威,單刀力破鄭司楚!
這當然只是吹牛,沒用無形刀,只三四個照面,程迪文後頸被鄭司楚輕輕砍了一下。如果用的是真刀,這一下足以將程迪文的頭都砍下來。鄭司楚用力甚輕,程迪文只是覺得頸後微微一痛,不由惱羞成怒,正待返身攻擊,哪知剛轉過身,忽見鄭司楚向後一躍,跳開了三四步,道:迪文,你聽!
程迪文一怔,道:什麼?
好象有腳步聲。你耳朵比我靈,聽聽看。
程迪文聽他説得鄭重,伏倒在地聽了聽。這手伏地聽聲是軍中人人都會的,程迪文因為吹慣笛子,耳力超過常人,細微之處也辨得清楚。他聽着,忽道:果然,腳步聲甚亂,大約,有兩百人。
在什麼地方?
約摸一里以外。
一里以外
鄭司楚陷入了沉思。朗月省人口很少,整個朗月省大約只有七十萬人口,這兩百人很有可能便是五德營的奇襲隊。
好快啊。鄭司楚有些呆呆地想着。他不曾和五德營正式交手過,但五德營能讓方若水吃了一個大敗仗,自然不會弱,可走小路也如此快法,幾乎要和他們並駕齊驅,明天很有可能同時趕到了。
程迪文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道:司楚,怎麼辦?
五德營熟悉地形,晚上也在趕路,此消彼長,速度不會比他們這支騎軍慢。鄭司楚心頭有些發寒,覺得帶出兩百人來還是有些託大。可是如果士兵帶得多了,行軍速度又會減慢,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搖了搖頭道:不要多想了。現在我們在暗,敵人在明,他們未必知道我們也在接應,到時還有五十個先行接應運糧隊的士兵,我們可佔優勢。
程迪文放下心來,道:那就好。他先前趴在地上,身上也沾了些泥土,拍了拍,忽然叫道:哎呀,我的項鍊到哪裏去了?司楚,你幫我找找。
鄭司楚道:你一個大男人,戴什麼項鍊,丟了就丟了。
程迪文有點想哭似地道:這可不一樣,這是我媽給我戴的,一個雞心墜子,上面鏤着個吳字。那是我的護身符,出發時我媽交待過,千萬不能丟了。
鄭司楚聽他説得着急,也拿了根帶火的木棒過來往地上照着。朗月省地勢高峻,一鈎殘月高掛天邊,淡淡的月光竟是藍色的,照在地上也根本照不亮什麼。在程迪文方才趴着的地方照了照,鄭司楚忽然發現地上有個東西一閃,拿了起來道:是這個麼?
那是個金子打的墜子,上面鏤着個怪怪的字,大概是個吳字,與尋常字體大為不同。程迪文接了過來道:謝天謝地,就是這個。
項鍊的鏈子斷開了,一時也掛不上。鄭司楚見他笨手笨腳地弄着,道:別弄了,天亮再看吧。程迪文見黑燈瞎火的也的確弄不好,取出一塊手帕來包好了放進懷裏,準備明天天亮了再連起來。
兩人重新坐到火堆邊,鄭司楚道:迪文,你這墜子上怎麼有個吳字?那是什麼意思?
程迪文道:你不知道麼?我以為鄭伯跟你説過的,我爹本來姓吳,程這個姓是後來改的。
第二日天一亮,二百人便早早起身,胡亂吃了點東西重新出發。發覺了五德營也在趕路,鄭司楚的面色登時凝重起來。雖然隨軍出征,來了也有好幾天,但一直還不曾開戰,這一次,只怕就要面對面地對上五德營了。
走到天交正午,停下了歇了歇,程迪文抽空拿出那個項鍊比劃着。項鍊也是用金子打的,有一個環開了,手頭沒工具也弄不好,只能放擱在懷裏,準備回去後讓隨軍工正修一修。鄭司楚一邊喝着水吃着麪餅,一邊默默地想着。
五德營要輕身奇襲,人數肯定也不會太多,大概也正如程迪文聽出來的,在兩百人上下。在軍校時説起打仗,每個人都能眉飛色舞,似乎個個能手握重兵,百戰百勝,但一旦真的要開戰了,他才發現自己心底仍然帶着懼意。老師也説過,初次上陣,再勇敢的士兵也會害怕,老師自己第一次到戰場上時也一樣。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身體被利刀砍開,被長槍刺透,如果能無動於衷,那隻能是個瘋子。所以感到害怕並不可恥,更重要的是克服自己的恐懼心,這樣才能越戰越勇。
自己和程迪文都是第一次上戰陣,現在,也正是該害怕了吧。他回頭看了看手下的那些士兵,由於這十一年來基本無甚戰事,這裏的士兵也有近三分之一都是新兵。昨天聽得敵軍也在趕過來,那些新兵中有幾個不住地舔着嘴唇。鄭司楚知道,越是恐懼,嘴裏就越是發乾,這幾個人雖然臉上看不出來,心中實是害怕之極了。
還好。他想着,至少自己還沒怕成這樣。也許,程迪文説自己天生就是個軍人,可能也沒錯吧。可是他心裏最喜歡的,其實是什麼都不做,靜靜地躺在一片細草如茵的野地裏看天上的白雲。
他看了看四周。朗月省十分荒涼,雖然是夏季,天午時陽光很烈,但由於地勢太高,仍感覺不到多少暖意,地上也少見綠色,只有零星幾株樹半死半活地直立在路旁。天上的白雲倒是慵懶如絮,一朵朵如伸手可及。
如果沒有戰爭,揀一塊石頭睡上一覺,讓太陽照在身上,呼吸着清冽的空氣,倒也不錯。
他不由得笑了笑,默默地垂下頭。
司楚。
程迪文拍馬過來,叫了他一聲。鄭司楚略略一驚,抬起頭道:怎麼了?
前面好象有一支馬隊過來了,不是太遠,頂多一兩裏地。
鄭司楚側耳聽了聽,羣山重疊,根本看不到什麼,風中依稀有一兩聲馬嘶。那是運糧隊麼?他倒是吃了一驚,沒想到運糧隊來得這麼快,本以為至少得天黑下來時才能碰到。他在馬上長了長身,道:快碰到了吧?
程迪文臉上卻有些憂色,道:好象,還有一支人馬也在*近,多半便是匪軍。
在一里外的小道以相同方向前進,到現在也該*近了吧。他道:讓大家小心,刀槍出鞘,軟甲不得解開。
雖然天不是很熱,但畢竟是夏天,太陽在身上曬了半日,又急急趕路,人馬都有些疲憊,身上也出了汗,有幾個士兵大概因為汗水沾濕了內衣,已將軟甲解開了,讓風吹着。聽得鄭司楚的話,程迪文點點頭道:是。他轉身叫道:兄弟們,可能馬上就要和匪軍交手,大家將武器準備好,軟甲一律扣上,不得有誤。
又走了一程,馬嘶聲越來越近了,聲音很是平和,十有八九是運糧隊。鄭司楚略微鬆了口氣,卻見一邊的程迪文面色卻更凝重了許多,他詫道:迪文,你怕了麼?
程迪文點了點頭道:有點。他又放低聲音道:匪軍的聲音忽然消失了。
消失了?鄭司楚心頭一陣茫然。一支人馬不會平白無故地消失的,那些人大概也停下來休息吧,不知會不會發現自己。他道:千萬要小心。迪文,你多聽着點。
程迪文耳力比自己好,這一點鄭司楚也不得不佩服。程迪文舔了舔嘴唇,嘴唇上的皮膚也因為乾燥而有些裂開。他小聲道:司楚,打起來的話你可要幫着我一點。
鄭司楚在軍校裏便是刀槍兵法都名列前十位的優秀學生,程迪文就只算平平了。鄭司楚在鞍前摘下了白木槍,取下了鹿皮槍套。槍尖已經開了鋒,這槍是老師手製的,和工房裏做出來的統貨自然不可同日而語,槍刃上帶着一層層細密的花紋。老師説過,真正的好鋼在井水中浸上兩年,待雜質鏽盡,然後用猛火燒軟,摺疊後錘打。這般要打二十次以上,所制精鋼堅如磐石,百折不彎。老師這個槍頭只怕錘打了五十多次,那些花紋已密得如同極薄的蟬翼疊在一處。在開鋒時,工正説這槍頭居然磨裂了五塊磨刀石方才開鋒成功。
他掉轉槍頭,試了試槍刃。槍刃帶着一股刺骨的寒意,沁得肌膚都有些疼痛。他垂下槍,槍尖離地還有半尺許,象有一股無形的風從槍尖上吹出,地面的浮土竟然被槍鋒逼開了。
真是一把好槍。他心中暗自喝了聲彩。從槍頭到槍桿,無一不順手,而且不加一絲多餘的藻飾。握住了白木槍,他心頭也定了許多。
這把槍真好。
程迪文在一邊羨慕地道。當他握到過白木槍後,這話大概已説了不下五遍。鄭司楚微微一笑,道:回去後我問問老師,看他還有沒有別的槍了,請他也給你一支。
真的麼?
程迪文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伸手一摸腰間的無形刀,似乎脱口要許個願了,但想了想還是沒説。大概隨了白木槍,別的槍都不值得他用無形刀來換吧。鄭司楚也知道,即使老師還制了別的槍,但肯定不會有白木槍這麼好。
又走了一程,程迪文忽然叫道:碰到了!
其實鄭司楚也聽到了,前面馬嘶之聲不斷,運糧隊看來就在前面數百步之處,只是山道蜿蜒,也看不到。他回頭道:走吧。
剛説完,那兒忽然發出一陣呼喝。這陣呼喝極是突然,如同山崩地裂,連飛羽也驚得倒退了一步,有個走在鄭司楚邊的士兵叫道:出事了!
鄭司楚只覺心頭如火燎一般。他們已經趕得很急了,但五德營還是搶先了一步,早就設好了埋伏。他舉槍一揮,叫道:快衝!話剛出口,程迪文一馬當先,已衝了出去。程迪文雖然説心中有些害怕,一旦真出事了,衝得卻比誰都快,鄭司楚只頓得一頓,邊上已有十餘個士兵衝過身邊,他一夾馬腹,飛羽猛地發力,一躍而起,已跟了上去。
前面是個山嘴,鄭司楚還不曾拐過去,便已聽得刀槍相擊之聲,夾雜着馬的狂嘶,人的慘叫。待衝過山嘴,只見山道上停下了十幾輛大車,一些身披異樣軟甲的士兵正在向車隊攻擊。那些士兵高矮不一,但極為勇猛,守車隊的只有五十個士兵,哪裏擋得住這等猛攻,正在節節敗退,也虧得程迪文他們的前隊已經在和這些士兵在交戰了,車隊尚能支持,但也已岌岌可危。
鄭司楚衝到程迪文身邊,有個敵軍拍馬迎了上來。這人用的也是槍,鄭司楚不等他的槍刺來,白木槍一勾一帶,槍桿擋開了那人搠來的長槍,槍尖一探,一下刺入他的前心。刺進去時,彷彿刺入的是一大塊軟泥,那人慘叫一聲,一個跟頭從馬上摔了下來,白木槍的槍尖上殷紅一片。
這是鄭司楚第一次殺人。當槍尖刺中那人,那人發出慘叫的時候,鄭司楚只覺心頭一凜,但隨着那人翻身落馬,心底又一下歸於平靜。
殺人原來如此。一個生命在轉瞬間就消失了,那麼容易,如水面的泡沫。由不得他再傷感,邊上一個敵兵大喝一聲,又衝了過來。這人用的是一把大刀,看來力量不小,大刀劈下時風聲甚歷。鄭司楚白木槍還不曾收回,順勢一架,槍尖朝下,這人的刀砍在鐵塔木槍桿上,竟然發出了金鐵之聲,槍桿也出現了一個白印,刀卻滑了下去。此時鄭司楚已衝過這人身邊,白木槍已是倒提之勢,也不變幻,槍頭一顫,一下脱出那人大刀的壓制,反手一槍刺去,那使刀的敵兵措手不及,哪裏還閃得開,這一槍正中他的背心,又是一聲慘叫,也摔了下去。
連殺兩人,敵兵也頓了頓,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少年將軍生了忌憚之心,一時竟沒人敢再衝到他跟前。鄭司楚拍馬到了程迪文跟前,程迪文持槍正與一個敵兵苦戰,這敵兵的槍法比方才兩人高得多了,程迪文只剩了招架之攻,鄭司楚到了他身邊,一下接過那人的攻勢,叫道:迪文,怎麼樣?
程迪文叫道:你來得正好,這人本領太高,我差點要歸天了。
這敵兵的槍術的確比程迪文高出許多,程迪文右肩被劃了一道,血已將袖子都染得紅了。此時這人以一敵二,一時間竟還不落下風,但在鄭司楚這等快攻之下,也只剩了招架之功。鄭司楚以快槍出擊,程迪文在一邊助攻出得一槍,他已出了三槍,但這人槍術果然大是高明,居然完全擋得住。
好槍法。鄭司楚暗暗讚歎。五德營真個名不虛傳,怪不得要方若水和畢煒兩個上將軍才能對付。此時敵兵見程迪文和鄭司楚兩人圍攻此人,紛紛衝了過來,鄭司楚帶來的兩百人已盡數撲上,敵人數量也大約在兩百餘人上下,此間戰事雖劇,攻打車隊的一方登時少了許多。這人擋開了鄭司楚的一輪快槍,一撥馬向後跳開,叫道:快去幫陳將軍,這裏有我!
程迪文叫道:有你還有什麼用!他有鄭司楚在側,知道這個好友的槍法極是高強,在軍中也少有對手,膽氣登時大壯,臂上雖然受傷,傷勢卻極是輕微,也不在意,拍馬追了過去。鄭司楚叫道:迪文,不要追!但哪裏來得及,程迪文已追上了那人,一槍向那人背心刺去。
這一槍可圈可點,一鼓作氣之下,槍風甚厲。那人反手舉槍來撥,竟然撥不動程迪文全力一擊。程迪文只道這一槍定要讓這人來個一槍穿心,他還不曾殺得一人,眼見平生所殺第一個便是個槍術甚高之人,正在得意,耳中卻聽得一聲尖嘯。這尖嘯如帶鋒刃,他眼角一瞟,也不見有箭射來,正略略吃驚,座騎卻一聲暴嘶,猛地跳了起來,程迪文一把撈住馬繮繩,但馬匹也猛地摔倒,他一個倒栽葱從馬上摔了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是從敵軍陣中飛來的一顆鐵彈子。鐵彈子比箭要小,飛行之速卻要快得多,這顆鐵彈子正打中程迪文座騎的右眼,直沒入腦,程迪文的座騎也是匹好馬,卻被一彈打死,發彈之人手法也當真非同凡響。
鄭司楚一見程迪文落地,不由大驚失色。那使槍的使迴轉槍來,猛地向摔倒在地的程迪文刺去,程迪文連爬都沒爬起來,眼見閃不開這一槍了,只怕會被釘死在地上,自己衝上去也已來不及,他幾乎不忍再看。哪知那人的槍剛一刺去,程迪文手中白光一閃,噹一聲,一個槍尖猛地飛了起來,竟已被程迪文削斷。
那是程迪文在千鈞一髮之際拔出無形刀來,一刀砍落了那人的槍頭。只是那人一槍仍在下刺,槍頭雖然,槍桿象一根棍子一般重重戳在程迪文胸口。程迪文慘呼一聲,被戳得在地上向後滑出了半尺,手起一刀,又將那槍桿也砍斷了半截。
鄭司楚此時已到程迪文身邊,那人槍桿再斷,順手一扔,喝道:槍來!邊上有人將一杆槍向他扔去,鄭司楚哪裏讓他接在手中,恨他對程迪文下手狠毒,挺槍猛地向他前心刺去。那人見這一槍來勢極快,手中雖已抓住了槍,但哪裏還來得及,一時嚇得臉色也變了。
眼看這一槍便要將那人刺死,邊上突然同時飛來兩劍。這兩把劍都不是軍中用的重劍,要細許多,但力量卻也極大,兩劍交叉,一下架住了鄭司楚的白木槍,猛地向上抬去。鄭司楚的力量雖然不小,畢竟擋不住這兩人合力,一槍被抬得失了準頭,擦着那人肩頭掠過。他收招極快,一槍不中,槍尖一挑,又猛地砸了下來。此時他的槍已收回了一些,正是槍鋒砸在兩劍交叉處,噹一聲,兩把劍竟然同時被白木槍槍尖砸斷。
此時那人的臉已變得慘白。鄭司楚出手快如閃電,一連兩槍幾乎毫無停頓,此時一槍仍在刺來,那兩個使劍的雙劍齊斷,再也幫不了他,鄭司楚又恨他出手太狠,這一槍刺得毫不留情,只怕再也擋不住了。
這時有人猛地喝道:小心了!話音未落,鄭司楚只聽得又是一聲極其尖利的嘯聲。那個在陣後發射鐵彈子的又向他發了一顆。鄭司楚若不留手,一槍自能將那人挑於馬下,但自己也要被鐵彈打中。他變招極快,手腕只是一抖,白木槍忽地收回,只聽得一聲厲響,白木槍的槍尖上如長了眼睛一般,一下將一顆鐵彈磕飛。他還待再向那人出槍,但那人已退了兩步,再也刺不中了。那人手上雖然已握穩長槍,當方才鄭司楚的一輪攻擊如同電閃雷鳴,一時奪去那人心魄,竟然不敢再和鄭司楚正面對敵。
鄭司楚擋在程迪文跟前,道:迪文,你沒事吧?他見程迪文四腳朝天,心中大是驚慌。程迪文勉強爬了起來,道:還死不了。他當胸被戳了一槍桿,若不是及時將對手槍尖削去,這一槍定要將他刺穿了。
鄭司楚道:你快退後去歇歇。此時士兵們已在與五德營交手,雖然人數稍稍佔優,但敵人個個槍法高強,竟有抵擋不住之勢。他心急如焚,喝道:不要亂,結陣!
士兵們聽得鄭司楚的喝聲,立時向中央*攏。路也不是太寬,並排最多隻能站上二十人,眨眼間已約略站好了一個方陣。此時已有二三十個士兵橫屍中央,其中還是共和軍的屍體多一些。
剛站好隊,忽然聽得運糧隊中發出了一個人的大喝聲。
陳忠大踏步上前,喝道:共和叛軍,還不投降!
此時的叛軍其實是他自己了,不過陳忠稱共和軍為叛軍已有十多年,從不改口。他的聲音響若炸雷,幾個攔住他的共和軍被他的喝聲嚇得一激凜,手中長槍都差點落下地來。
陳忠當年號稱力伏九牛,一身神力驚人,此時年紀大了,神力依然,共和軍總要合五六人之力方能擋住他的一刀。守運糧隊的士兵原本就少,連拉車的民伕算上,也不過七八十人,陳忠帶的雖然只有四十餘個,但這些共和軍仍是節節敗退。只是共和軍依據糧車反抗,一時間仍然衝不過去。
這時共和軍中一個帶隊的軍官道:陳將軍,我知道你是帝國名將,但在下既受軍令,唯死而已,陳將軍不用多説。
陳忠皺了皺眉。他雖是神力無敵,卻從不好殺,在五德營中,他所統的信字營是斬級最少的。此番奇襲,只望這些守兵一喝即散,將糧車推入山崖便大功告成,哪知共和軍竟然又派人在最緊要關頭接應,所統奇襲隊只得分出大部由副將帶領抵擋,自己手中只帶四十餘人,雖然共和軍根本不是對手,但步步為營之下,自己一時間居然攻不上去。
他心中怒意更增,回頭喝道:不要再留手,一律殺了。
下出這等命令,他心中也有些頹唐。身後的士兵猛地向前衝去,這些人不少是地軍團五德營時的老兵,即使是後來入伍的,也屢經戰陣,與共和軍的士兵不相同日而語,只一個衝鋒,但將共和軍盡數逼到了糧車之後,兩個逃得忙的立時被砍翻在地。
那共和軍的軍官也喝道:守住!畢將軍派來的援軍馬上就會殺過來,勇士們,別丟了火軍團的臉!
原來是火軍團的士兵,怪不得如此強韌。陳忠已衝到糧草前,邊上幾個士兵護着他,火軍團的士兵隔着糧車用長槍亂搠,陳忠喝道:幫我擋住!伸手將大刀柄插入車下,扛在了肩上,大喝道:起!
陳忠因為力量極大,因此大刀柄與平常不同,完全用精鐵鑄成,當初信字營鐵刃陳忠之名曾是共和軍的夢魘。這糧車總有兩千餘斤的份量,陳忠刀柄一撬,糧車前輪竟然離地而起三寸有餘,整輛車都搖搖晃晃起來。車後的共和軍見此情景,紛紛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陳忠撬起糧車,頓了頓,猛地喝道:開!肩頭一發力,糧車被頂得移到了一邊,晃動着倒了下來。在共和軍見鬼一般的驚叫聲中,這糧車轟然倒地,一下從路邊摔了下去,車上的糧包如冰雹一般四散,翻滾着沿着山坡倒下去。
糧車一被掀翻,車後的共和軍登時露了出來。那火軍團軍官喝道:全員退後,他掀不翻兩輛的!
這人雖然也為陳忠的神力咋舌,卻方寸不亂,幾十個士兵重又退到後面一輛糧車後,仍然以此頑抗。陳忠弄翻這輛車,本就是立威之意,哪知火軍團絲毫不亂,他嘆了口氣,喝道:殺了!全殺了!
真是一場苦戰啊,火軍團名下無虛。他默默地想着。這些火軍團士兵雖然今非昔比,不是畢煒最初的班底了,但仍有當初號稱攻擊第一的火軍團的影子,要殺了這幾十個士兵,實在要大費周章。
他看了一眼身後。後面的士兵正在與共和軍交戰,雖然人數不及,但有攻有守,那支援軍根本殺不過來,自己還有得是時間。
薛庭軒這小子很不錯,不會辱沒星楚的。
他有些欣慰地想着。
鄭司楚眼見一輛輛糧草被推倒在山坡下,心中大急。但對手強到了超出他的意料,雖然人數不及,卻守得極其頑強,兩軍一共也不過數百人,一時卻如同千軍萬馬,不時有士兵被擊落馬下。
此時火軍團兩百人如車輪一般輪轉不休,用的是個三疊陣。這陣勢原本只用於弓箭手,將全隊分為三組,一組射箭,一組準備,一組搭箭。當第一組射出後立刻退到最後,第二組上前一步發射,第三組也已將箭上弦,馬上便可發射,如此連番攻擊。畢煒因為覺得火軍團不能一味以弓箭攻擊,必須加強個人的格鬥能力,因此將三疊陣變化為適用近戰,如此火軍團的攻擊可遠可近。敵方布成的卻是個古怪的圓陣,不住轉動,衝在最前的士兵一被捲入敵陣,便如一顆磨盤下的豆子一般消失在敵軍陣營中。
即使能突破敵軍,那時糧車只怕也已被敵人盡數摧毀了。他心中有如火燒,卻也束手無策。在這種時候,也只有看兩軍哪一路更頑強,什麼奇謀妙計都沒用處。只是這般鬥下去,定然是個兩敗俱傷之局。
程迪文已換了匹馬,氣喘吁吁地到鄭司楚身後道:司楚,這般打下去可不妙啊,我們好象不是敵人的對手。
此時兩方都已有相當大的傷亡,自己一方死得更多,此消彼長,只怕最後真的是要兩邊統統打光。鄭司楚只覺一陣茫然,看了看馬前的一具士兵的屍體,道:還有什麼辦法麼?
這樣的惡戰,也已除死無休。雖然鄭司楚覺自己已經練到了鐵石心腸,但眼見士兵被刺得血肉橫飛地摔下來,幾次忍不住要讓大家退下。只是他也知道,現在只消有一方稍稍退後,便是一敗塗地了。
就算死,也只能硬頂住。在這等情勢下,什麼兵法,什麼詭道,統統沒有用處,只能以刀槍來説話。
這時對方那人忽然拍馬上前,叫道:住手!住手!
隨着他的叫聲,敵人忽然齊齊退後兩步。動作極是整齊,竟然如同預先訓練好的一樣。共和軍仍有收不住勢衝上前的,但更多的也是紛紛退後,卻要亂很多。鄭司楚吃了一驚,喝道:全體站住,不要動!
士兵的優劣,還是有差別的。他有些痛心地想着,火軍團雖強,看樣子竟然比敵人仍要差了一線。
兩邊士兵站定了,那人叫道:在下薛庭軒,來將通名!
鄭司楚有些詫異,兩將通名,只有在説故事時才聽到過,沒想到敵人真個要來通名。他大聲道:我是共和軍行軍參謀鄭司楚。
行軍參謀?這個官職大概也把對方搞楞了。這薛庭軒也沒想到敵人竟然不是戰將,僅僅是個參謀。他點點頭道:鄭將軍,薛庭軒有禮。
薛庭軒莫名其妙的禮節讓鄭司楚也摸不着頭腦,他喝道:你有什麼話麼?
鄭將軍槍法通神,薛庭軒佩服之極。此時兩軍不分勝負,與其任由士兵相鬥,多有死傷,不如我二人決一勝負。
程迪文在身後小聲道:司楚,別信他的!
此時糧車已被推翻了大半,押送糧車的士兵憑藉最後幾輛糧車仍在苦鬥。鄭司楚知道已是鞭長莫及,殺不退這批人,糧車定是救不出來了。他心中頹唐,但聽得那薛庭軒出言挑戰,卻又豪氣頓生,道:好,我來取你性命!
薛庭軒笑了笑,道:諸軍退後,嚴陣以待。他手下也只剩了百十來人,但發令之時氣度雍容,如統萬眾。鄭司楚也道:大家退後。正待打馬上前,程迪文忽道:司楚,等等。鄭司楚轉過頭,程迪文解下無形刀遞給他道:拿這把刀吧,小心他暗算你。
鄭司楚心頭感到一陣暖意。他接過刀來,將自己的腰刀解下換了一把,道:放心吧。
這薛庭軒槍術高強,但鄭司楚有自信勝過他。可是程迪文仍是帶着憂容,道:小心他有別的本事。
鄭司楚點了點頭,打馬上前。此時兩隊分開,當中隔開一個空地,薛庭軒立馬站在陣前,見鄭司楚過來,大聲道:鄭將軍,想不到共和軍中還有閣下這等好手。
鄭司楚只是淡淡道:你也一樣。
如果能一槍刺倒這薛庭軒,敵人的士氣定然一落千丈。他舉起了白木槍,擺出出槍式,眼角卻突見那薛庭軒忽地一笑,笑容大是詭異。
最後一輛糧車也被陳忠與幾個士兵推翻,車後的共和軍士兵失去了屏障,全都暴露在五德營的槍下。其實陳忠只帶了四十餘人,一輪猛攻,有七八個受傷,共和軍的士兵雖然死了十來個,人數仍然多過他。可是這些共和軍都已被陳忠這身驚世駭俗的神力驚呆了,竟然已失去了鬥志,已是束手待斃。
那火軍團軍官忽然大喝一聲,挺槍上前。他騎在馬上,陳忠卻是步行的,這一槍大是不凡。此時這人還能反擊,火軍團的確名不虛傳了。哪知這一槍剛到陳忠面門,陳忠左手忽地一探,一把抓住槍桿,發力一拖,這士兵禁不起陳忠的神力,被一下拖下馬來搶在地上,待爬起時臉上都已被地上的石子擦傷。他伸手要去拔出腰刀,邊上一個五德營的士兵猛地衝上,舉槍便搠。這一槍正刺在他的右肩,那腰刀只拔出一半,便再也拔不出來了。這五德營的士兵槍尖一抖,脱出他的傷口,正待向他心口再刺,陳忠左手槍一把架住那士兵的槍,道:此人也算一條好漢,饒他性命吧。
這軍官喝道:陳將軍,我原不是你的對手,但糧車失陷,在下唯死而已,不必多説了。
陳忠看了看他,道:好漢子。你若不棄,不如降我吧。
這軍官冷笑道:要殺便殺!他右臂被刺,左手忽地反手拔出刀來,身形一晃,已捲入陳忠長槍之中,一刀平着向陳忠削去。邊上那個士兵被陳忠喝住,長槍還不曾收回,一時哪裏還擋得住,驚叫道:陳將軍!哪知陳忠忽然將身一側,右手大刀象被彈出的一般猛地揮出,嚓一聲,這軍官的人頭一下飛了起來,屍身倒地。
陳忠看了看這軍官的屍體,嘆道:可惜。他看了看另外那些士兵,喝道:有不降者,以此為例!
那些共和軍士兵渾身抖了抖,卻沒一個答應的。邊上一個五德營的軍官低聲道:陳將軍,要殺了他們麼?
陳忠臉上掠過一絲痛楚,頓了頓方道:繳了他們的械,放他們走吧。
他生性就不願多殺,見這些共和軍雖然害怕,卻沒一個願降的,只怕也真個沒人覺得跟着五德營能有作為。他扔掉了左手倒握着的長槍,轉身向回走去。現在糧草盡數擊毀,也該馬上回去了。
剛轉過身,卻見後隊卻站着不動,並不曾交戰。他怔了怔,向一個近的士兵問道:出什麼事了?
那士兵道:薛將軍單騎挑戰敵將,要決一生死。
陳忠吃了一驚,道:什麼?胡鬧!他知道這薛庭軒是由五德營培養長大,自恃槍法出眾,向來覺得單以槍法而論從無敵手,只怕也因為敵將槍法太高,竟然不顧一切要去單挑。陳忠對五德營極有自信,帶出來的這些士兵都是精挑細選,此時敵我兵力相差無幾,而五德營有八陣圖,絕不會失敗。可薛庭軒若是敗北,那士氣一落千丈,敵人挾單挑獲勝之威,只怕一下便能沖垮八陣圖。
只望薛庭軒不要敗。
他跳上了邊上的座騎,打馬向前衝去。
由於路並不很寬,一邊又是一個很陡的山坡,鄭司楚也只能以槍法取法,無法借飛羽的腳力來助攻。但這薛庭軒槍法大是高明,白木槍雖則厲害,薛庭軒只以輕巧手法化解,槍尖總不相觸。
鄭司楚只覺背上已有汗水沁出。他初次上陣,便碰上了這般厲害的一個對手,多少有些心浮氣躁。更知道敵方還有一個會打鐵彈子的隱在暗中,雖然説好旁人不能援手,只是兩人相搏,但安知敵軍講不講信義,鄭司楚已向程迪文交待好,若是敵方敢施暗算,火軍團立刻放箭。火軍團的長技正是弓箭,方才攻得太急,以至於未能一展所長。
但要以槍術折服這姓薛的,卻也不那麼容易。這薛庭軒槍術大是精妙,與鄭司楚的明明是同一個槍路,雖然招式有所不同,但手法極是相似,有時兩人出槍幾乎相差無幾。
看來幾能用交牙十二金槍術了。
幾個照面過後,鄭司楚帶住馬,提着白木槍看向薛庭軒。老師説過,交牙十二金槍術太過淒厲,出手絕不留餘地,所以一旦使出,槍下往往就不會有活口。薛庭軒這等本領,恐怕也只能用這一路槍才能制服他。只是自己的槍術未到爐火純青之境,如果是老師使出,對手生死隨心,但自己使出,多半就要取他性命了。
如果殺了他,敵人到底會一鬨而散還是惱羞成怒,大舉撲上?他心中仍是沒底。
此時薛庭軒也只覺微微氣喘。他年紀雖輕,卻是五德營後起之秀中槍術第一的人物,但眼前這個共和軍行軍參謀槍術高到了出乎意料,先前被鄭司楚逼退,還可以説是兩人合力,但現在卻是一對一地單挑,對手的槍術層出不窮,雖然年紀比自己還小一些,但力量、槍術無一不是大高手風範。
共和軍中居然也會有這等槍術好手!
薛庭軒馭馬之術甚精,催馬時不必手拉繮繩。他將左手伸到了背後,後腰上,掛着一把手弩。這是他已過世的父親生前給他做的,四十步內足以射穿軟甲。薛庭軒精練三樣兵器,馬上槍,步下刀,暗器就是這把手弩。在這樣的距離,絕對是百發百中。只是他先前不服鄭司楚槍術,才會要求單挑比槍,如果用了暗器,不免有些不講信義。
説不得了,戰場上是沒有信義兩字好講的。他想着,左手已取下了手弩,大拇指一頂,鬆開了保險。
下一個照面便要用手弩了。
兩匹馬相距只不過兩三丈,兩人同時催馬,幾乎眨眼間便到了近前。
鄭司楚的白木槍已平平舉在胸前。交牙十二金槍術的起手式平平無奇,但一旦出手,這十二式槍如飛瀑狂瀾,順流而下,即使對手槍術高過自己,但這交牙十二金槍術使出的時候,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反擊的。
殺了他!
鄭司楚只覺胸口如有一團火燃起。他已殺過了數人,此時心中再沒有因為殺了人而有的惶惑之感,只覺心中空空如也,眼前只有對手的槍尖。
這時五德營後突然傳出了一陣急急的馬蹄聲,有個人都急衝過來,不論是共和軍還是五德營,都發出了咦的一聲,共和軍中都以為那是敵人的援手,有人已高聲罵道:不要臉,一個人打不過要兩個人麼?
薛庭軒也已聽到這馬蹄聲,眼角一瞟,卻是一怔,鄭司楚心不旁騖,挺槍向他前心刺去。兩人都在催馬,哪裏容得薛庭軒分神,鄭司楚的座騎剎那間已到薛庭軒跟前,喝道:受死吧!
白木槍破空而至,槍尖上竟然隱隱帶着風雷之聲。薛庭軒分了分心,鄭司楚的槍已到了他的面門,他嚇得魂飛魄散,手中長槍卻也不慢,百忙中一橫,猛地壓向鄭司楚槍頭。
只是這等一來,他的槍便只能守而不能攻,已是任人宰割之勢。身形一動,已露出藏在身後的左手。共和軍在薛庭軒身後,不少人已發現了薛庭軒的動作,而共和軍都直到此時才發現。薛庭軒心知以長槍已無法再招架了,咬了咬牙,左手猛地探出,指向鄭司楚。
鄭司楚一槍刺出,便已發現薛庭軒左手有異,白木槍突然一轉,槍桿已沿着薛庭軒的長槍滾動,薛庭軒手中長槍本已壓住了鄭司楚的槍,突然間覺得手中長槍如同活了一般,幾乎要抓不住了,他也顧不得,左手五指猛然發力,手弩已疾射而過。
啪一聲,這箭直取鄭司楚面門。薛庭軒只道定能將鄭司楚射落馬下,哪知千鈞一髮之際,鄭司楚的頭忽然一偏,箭擦着他耳根飛過。
薛庭軒心中一凜,他的手弩可以連發六支,只是手指還不曾扣下,左手忽然一陣劇痛,白木槍不知怎麼一來竟然已脱出自己長槍壓制,槍尖從他左手指縫刺入,透過了手背。他疼得大叫一聲,哪裏還扣得下去,心知這回是一敗塗地,正待撥馬逃回去,可身子只是一側,白木槍忽進忽退,幾乎同時刺中了他的雙肩。
鄭司楚的長槍一發不可收拾,他閃過了薛庭軒的手弩,心中也一陣惱怒,手下再不容情。交牙十二金槍術順極而流,薛庭軒中門大開,只消一瞬間便可以在他胸前添上十來個血洞。哪知只刺中了薛庭軒左手和雙肩,白木槍剛一抽回,邊上忽地飛過一道黑影,擋住了白木槍的槍尖。
這是一口刀面極闊的大刀。鄭司楚一槍發出,便是想收都收不回來,一連十餘槍同時擊出,盡擊在那刀面上,如同下了一場暴雨。這口大刀的刀面被鄭司楚刺得坑坑凹凹,突然間,聲音一下啞了,白木槍的槍尖竟然刺穿了刀面,槍尖透到了另一邊去。
那正是陳忠趕了過來。陳忠過來時正見薛庭軒已被刺中三槍,心知再不救他,薛庭軒這條性命便要交待在這兒,大刀一揮,如一扇門一般擋住了鄭司楚的長槍。只是鄭司楚的槍太過鋒利,轉瞬間十餘槍同時刺在一個地方,這口百練精鐵鑄成的鐵桿大刀也吃不住這等狂攻,竟會被刺穿一個洞。
刀身一被刺穿,陳忠的右手猛然一翻。白木槍的槍尖扎在刀身裏,便如被鑄在了一起,鄭司楚只覺一股大力湧來,掌心登時一熱,哪裏還握得住。他也大吃一驚,根本不曾料到陳忠竟然會有如此驚人的神力,白木槍已脱手而出。這時只聽得有人喝道:中!話音未落,一顆鐵彈直向鄭司楚擊來。鄭司楚長槍已然脱手,這鐵彈來得也太急,他根本閃不開,右手忽地一揚,一道白光掠起,那顆鐵彈象是打中了什麼硬物,啪一聲直直飛起,到了空中忽地分成兩半。
那是鄭司楚危急之時拔出了腰間的無形刀,一刀將這鐵彈子斬成兩半。
這顆鐵彈被擊開,但第二顆又已飛來。那發射鐵彈之人手法也極是高明,可以一手連發三顆,第一顆雖被鄭司楚擋掉,但鄭司楚人也失了平衡,幾乎是側躺在馬上,後兩顆鐵彈再也閃不開了。
共和軍士兵同時發出了一聲驚叫,也沒人號令,已齊齊衝了上去。但人再多,看來也救不回鄭司楚一條命,程迪文在後面看得清楚,失聲叫道:司楚!
他話音未落,陳忠手中的大刀忽然又是一閃,一下舉在了鄭司楚面前。這口大刀原本就極是沉重,刀身上還紮了根白木槍,份量更加了十餘斤,但陳忠拿在手中如拈燈草,輕巧之極,刀刃離鄭司楚面門已是極近。鄭司楚嚇得面色煞白,只道自己的頭定要被砍下來了,哪知大刀忽地停住,兩顆鐵彈同時擊在刀身上,啪啪兩聲,在刀身上又打出兩個凹坑。陳忠厲聲喝道:都給我住手!
此時鄭司楚在馬上晃了晃,才算坐穩。方才陳忠若是趁勢向他砍下,鄭司楚慌亂之下定然難逃一死,此時大刀仍舉在他面前,聽得陳忠的吼聲,他也舉起手喝道:住手,搭箭!
火軍團最為擅長的弓箭,如果全軍衝上,那是取長用短,又是混戰之局。何況方才衝過來這員敵將雖然在自己槍下救了薛庭軒,卻也救了自己一命。
兩軍同時站住了。鄭司楚才算看清面前之人,他手握腰刀,喝道:五德營難道沒有羞恥之心麼?
陳忠的大刀仍是平平舉在身側。他慢慢收回,伸手一把抓住紮在刀身上的白木槍,用力一拔,已將白木槍拔了下來。他將長槍扔回給鄭司楚,道:小將,你是什麼人?可是姓楚麼?
鄭司楚頭一陣暈,道:不是,我姓鄭。
陳忠噢了一聲,道:你怎麼會用這交牙十二金槍術?
鄭司楚接過槍來,看了看槍尖。白木槍果然神異,硬生生將精鐵刺穿,槍尖竟然毫無異樣,槍桿上也只有幾個白印,伸手一抹便可抹掉。他忽然聽得敵人口中竟然也説出了交牙十二金槍術,驚道:你怎麼會知道?
陳忠的臉色黑了黑,忽然罵道:膽小鬼!
鄭司楚不知他在罵誰,心中一怔,陳忠喝道:十二金槍未必天下無敵,吃我一刀!
鄭司楚已接住了長槍,無形刀交在左手,本來還不知到底是什麼事,哪知陳忠的大刀忽然劈下,他大吃一驚,舉槍去擋,噹一聲響,白木槍被擊得彎成了一張弓也似,卻不曾被劈斷。他知道自己力量定然擋不住這人的猛劈,不要説此時只有單臂,左手無形刀猛然揮出,嚓一聲,刀過如破腐木,陳忠的大刀刀頭立被砍落,刀杆忽地橫着一掃,正擊在鄭司楚手腕上。陳忠的刀通體鐵鑄,比尋常又要重得許多,只是輕輕一磕,鄭司楚只覺手腕象被利刀砍中,一陣劇痛,哪裏還握得住,無形刀登時落下,陳忠的刀杆仍然落下,正壓在鄭司楚肩頭,力道如山,飛羽被壓得發出了一聲長嘶,鄭司楚再也坐不穩了,登時摔落馬下。
邊上有兩個持劍之人忽地一閃而至,挺劍向地上的鄭司楚刺去,鄭司楚人還不曾起來,這兩人的劍術又高強之極,哪裏還躲得開,心中一涼,正要閉目等死,陳忠忽地喝道:住手!
出手的是五劍斬中的兩個。這五劍斬劍術極高,但方才有兩人的劍被鄭司楚一槍割斷,心中大為不忿,聽得陳忠喝止,兩把劍交叉着壓在鄭司楚臉上,距他的皮膚只有半寸許。一個劍士抬起頭道:陳將軍,這員賊將了厲害,又傷了薛將軍,不能留他。
陳忠有些茫然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鄭司楚。鄭司楚會交牙十二金槍術,手中使的又是無形刀,依稀便是他平生最為尊敬的那個人的影子,雖然明明知道如今制住了他,上上之策是將他斬了,但卻無論如何都下不去手。
這個少年,定與那個人有某種淵源吧。
他默默地想着,抬起了頭。此時共和軍已在鼓譟起來,程迪文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搭箭!搭箭!喂,你們怎麼這等不講信義?他原先就反對鄭司楚去和薛庭軒單挑,眼見他落到了共和軍手中,登時方寸大亂。鄭司楚雖然説過對方如施暗算便命火軍團放箭,但此時鄭司楚還沒死,若是一放箭,敵軍能射死多少還不知道,鄭司楚這條命卻是鐵定保不定了。他思前顧後,心急如焚,額上汗水都淌了下來,而胸前被薛庭軒擊傷的地方更是陣陣作痛。
陳忠忽然大聲道:五德營都是光明磊落的好男兒,鄭將軍,你已贏了,我饒你不死。放開他。
薛庭軒受傷極重,雖非致命傷,但手掌被刺穿,雙肩被刺透,定要早點回去醫治。那兩個劍士聽得陳忠的命令,將身一縱,齊齊向後躍出了一丈開外,鄭司楚翻身跳起,一把握住了無形刀,叫道:突施暗算,什麼好男兒!
薛庭軒説過,兩人相鬥時旁人不可施暗算,但薛庭軒並沒説自己不能施暗算,自然不算違了規矩。鄭司楚恨他狡猾,本想以交牙十二金槍將他刺得遍體鱗傷後方才刺死他,哪知只刺出三槍便被擋住了。只是對手實是集眾人之力方才制住他,與其説他是因敗北而羞辱,不如説是氣憤。
陳忠騎在馬上,將失了刀頭的刀杆擱在鞍前,道:鄭將軍,戰場上的勝者,只是活到最後的那個人。
他看了看蓄勢待發的火軍團,冷笑道:共和叛軍,今日之事已了,若有誰嫌命長的,射一支箭來試試!
他個頭也不是如何魁偉高大,但此時厲聲喝斥,竟然有種不可一切的威風,火軍團的士兵被他一喝,都是心頭一凜,雖然箭已搭在弦上,卻沒一個敢放箭了。
鄭司楚已揀起白木槍翻身上馬,他仍有些氣喘,但還是厲聲道:閣下神力驚人,我要向你請教。
陳忠卻似不理會他的挑戰,在馬上向鄭司楚一躬身,道:鄭將軍,請問尊姓大名。
鄭司楚一怔,這陳忠對自己相當有禮,似乎隱隱有些尊敬。他道:我叫鄭司楚!
鄭司楚?
陳忠象是咂摸了一下這個名字,冷笑道:鄭將軍,若是你能活到五年後,那時只怕你會成為我最大的對手,但今日還不行。回去小心點,不要太相信旁人,活得長些,五年後再來向我挑戰吧。
不要太相信旁人,這句話實是陳忠的肺腑之言,鄭司楚也覺得這話似有言外之意,一時竟有些怔忡。這時陳忠一揮手道:走吧。他又向鄭司楚道:鄭將軍,請你不要動追上來的主意,否則以鄭將軍這等良材美質,今日便要玉碎,陳某也會覺得可惜的。他原先不苟言笑,一本正經,年紀大了,反倒會説些挖苦打趣話了。
等陳忠他們在小路上離去,程迪文拍馬過來道:司楚,你沒事吧?
鄭司楚在馬上晃了晃,嘆道:好厲害的五德營!唉。他這一聲嘆氣極是悠長。出發時他躊躇滿志,只覺以自己的兵法槍術,加上火軍團的精鋭,敵人定是不堪一擊,可真正接戰後,才知道火軍團實是大有不及之處,而自己的槍術在這敵將的神力之下也毫無用武之地。
五年。五年後,定要讓你再嚐嚐交牙十二金槍術的厲害。
這時一個軍官過來道鄭參謀,要不要追?
鄭司楚還沒説話,程迪文已驚道:追不得。敵人軍紀極嚴,定已安排妥當,若是追上去會吃虧的。
鄭司楚點了點頭,道:不要追了,這些小路我們不熟,還是清點一下傷亡人數。對了,將敵軍的屍首也掩埋了吧。
這一番惡鬥兩邊都死了數十人,五德營只帶走了傷者,死者便仍留在原地。那軍官帶人過去清點,這時又有一個軍官帶着幾十個人過來道:鄭參謀,這是護送糧草的軍中弟兄,驍騎向海戰死。
鄭司楚心中惻然。他請命出來護送糧車,結果糧車還是沒能保住,心中頹然,道:一塊兒走吧。弟兄們,你們都盡力了,是鄭司楚無能。
這時剛過來的一個軍官道:鄭參謀,你也盡力了,只是敵將居然會是陳忠,真想不到。
陳忠是誰?
那軍官道:鄭參謀不知道麼?他是當初五德營的信字營統領。五德營的五統領,他可是名列第三的,現在也是天爐關裏的第二號人物。
那陳忠居然有這麼高的身份!鄭司楚吃了一驚。那軍官還在滔滔不絕地道:當初這陳忠可是副將軍,僅僅比畢將軍低一級説到這兒自覺多嘴了,馬上又住口不談。鄭司楚心知他是想起了不得談論前朝的禁令。這軍官已經近四十歲了,是個什長。四十歲了還是個什長,多半也是因為多嘴所累。
整隊回去時,鄭司楚有意走在最後。待沒人的時候,他將那什長叫到一邊,小聲道:老哥,你知道敵軍多少底細?
那什長被鄭司楚叫了一聲老哥,甚是高興,但還吞吞吐吐地不願説,鄭司楚小聲道:此時也沒有旁人,快説吧,這可是軍機。
那什長看了看四周,方道:那是舊帝國的事了。當初帝國的地、火、水、風四軍團,都是赫赫有名的強兵。
鄭司楚沉吟了一下道:火軍團便是畢將軍這一支吧?
是的。
鄭司楚有些茫然。這麼説來,那地軍團五德營當初也是和火軍團並肩與共和軍作戰才對,可是過了這許多年,居然兩支軍團會成為敵人,世界的變化實在不是人想象得到的。
正是因為軍中與舊帝國的軍隊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所以舉國都不能談論前朝之事吧。但就算再隱瞞,能永遠瞞下去麼?
共和國的信條是以人為尚,以民為本,號稱萬民當家做主,可是鄭司楚越來越覺得,這僅僅是一句假話。
當陳忠所帶的一百多人進了天爐關,向楚帥彙報時,楚帥騎在馬上聲色不動。可是當薛庭軒抬進來時,陳忠仍然發現她在馬上微微一顫。
即使星楚再有統帥的氣度,畢竟她還是個少年女子。陳忠不知道自己心中是該高興還是傷悲,當看到星楚發號施令時,一副運籌帷幄的大帥樣子,他也有些傷心,戰爭奪去了她應該有的快樂,讓人幾乎忘了這僅僅是個少女。但看到她心中有所動時,陳忠又有些擔憂,畢竟,五德營的前一代將領都已經老了,要把五德營的旗號傳下去,就得*星楚她們。可是,把命運的重擔壓在一個少女的肩上,這也太難了。
楚帥,你究竟在哪裏?
他茫然地望着天空。朗月省的天空清澈之極,一眼似乎可以看到千萬裏的高空。在那裏有個黑點盤旋,想必是飛得極高的大鳥。
如果是那個人的話,即使到了絕境,陳忠仍然有信心,絕不會象如今這樣忐忑的。
卸了戰甲後,他心中仍有些擔心,先去看了看薛庭軒,然後獨自走到帥府。薛庭軒受傷極重,還是昏迷不醒,但醫官説性命無憂,渾身筋絡也沒有傷損,除了多幾個傷疤,不會有什麼大礙。
星楚站在窗前,正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似乎薛庭軒的傷勢一點都不放在她心上。陳忠走到她身後,還不曾説話,星楚象後背長了眼睛一般轉過頭微笑道:爹,有什麼事麼?
陳忠走到她身邊,道:庭軒沒事。他受傷雖重,但沒傷到筋骨。
星楚手中的筆輕輕抖了抖,道:沒事就好。
你在畫什麼?
星楚皺起眉頭道:我在看那個飛行到底什麼地方出毛病了,為什麼老是飛不上去。唉,總是漫無頭緒。
陳忠嘆了口氣,道:世上只有一個薛尚書。發明飛行機的薛尚書被稱為三百年來數一數二的巧手,沒有了他,大概誰也不知道飛行機到底是怎麼做了吧。
星楚道:可不僅僅只是薛尚書才行,共和軍雖然沒有飛行機,不是也有了飛艇麼?她又低下頭在紙上勾勾描描,連眉頭都皺了起來。陳忠看着她,心頭又量陣沒來由的疼痛。頓了頓,他低聲道:那天我去伏擊叛軍的運糧隊,碰到了一個叫鄭司楚的行軍參謀。
星楚似乎沒在意,道:你殺了他麼?
沒有。陳忠的聲音一下低了,我懷疑他是楚帥的弟子。
星楚猛地抬起頭:什麼?雖然別人叫她楚帥,但父親此時説的楚帥明顯不是指自己。
陳忠有些憂容,點了點頭道:他也會交牙十二金槍術。這路槍當年全軍只有楚帥會用,而那個少年用的佩刀居然也是無形刀。當我看到他的樣子時,差點叫起來。
星楚將筆擱在桌上,喃喃道:如果他真的是楚帥的弟子,那我們該怎麼辦?
陳忠也有些茫然,道:我不知道。星楚,有時我也在想,五德營仍然堅持抵抗,究竟有什麼意義,天下已定,不是隻手可以挽回的,唉。他性子直率,何況邊上沒外人,心中所想登時直直説了出來。
星楚閉上了眼,似乎也在忍耐着陳忠的話帶給她的一陣暈眩,半晌,才睜開眼道:爹,別説了,不然我也要不知該怎麼辦。她看了看外面,又低聲道:你和曹將軍説過麼?
曹聞道定會覺得我是疑神疑鬼,説這些話是攪亂軍心的。只是,那個叫鄭司楚的少年,連神情相貌都有三四分與楚帥相似,真不知他到底是什麼人。
爹,不要多想了。星楚走到陳忠身邊,拉着他的手低聲道。陳忠伸手抹了一下額頭,強笑道:星楚,你別管這些,就算楚帥在敵軍營中,到了這份上我們也得走下去了。
星楚怔了怔,忽然搖了搖頭道:不會,他絕對不會在敵軍營中的,不然敵軍早就讓他前來攻心了。
當初五德營的戰術號稱心陣合一,除了陣戰天下無敵,對心戰亦極為看重,每次臨戰總要設法找到敵軍弱點採取攻心戰,有兩次甚至是心戰為主,陣戰為輔了,因此陳忠雖不喜用計,對這種手段也看得熟了。想來也是,畢煒不是弱者,如果楚帥真的在火軍團中,只怕敵軍早就以此進行心戰了,而天爐關中的老兵只怕一多半都要喪失鬥志。如此看來,自己的確是有些過慮。他點了點頭,道:你説得沒錯。
星楚放開了父親的手,走到窗前。外面天高雲淡,一碧萬里,無數山巒直入雲霄。在這羣山環拱的巨大山谷中,上千個大小湖泊星羅棋佈,那都是高山上的雪水流下來匯聚而成。雖然土壤不甚肥沃,但由於灌溉得力,經過這許多年來的經營,已有良田千頃。此時麥苗已黃,望去不啻江南之地,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任誰也不會相信在這等高原地帶還會有這樣的地方。星楚嘆了口氣道:爹,我還記得當初楚帥傳我兵法之事。
陳忠道:是啊,我也記得。雖然只不過數月,不過那時楚帥説你巾幗不讓鬚眉,大起來會成為了不起的女將。
星楚淡淡地笑了笑。當初陳忠自知資質所限,終非大將之材,極希望能生一個兒子來完成自己的志向,不料生的卻是個女兒,很是失望。但星楚還是個垂髫稚女時便顯現出遠超儕輩的將材,以致於楚帥對這個小小女童也青眼有加,破例傳了兩個月的兵法。
星楚道:我還記得那時楚帥和我説過,用兵之道,奇計絕不可恃,唯有絕路方可行險一用。
陳忠心頭忽地一動,道:你有了什麼奇計了?
星楚又淡淡一笑,道:所謂奇計,便是敵人無法想到的計策,並無一定。
陳忠鬆了口氣,道:原來你早就打算好了,看來也不用想得太多,那就好了。
雖然陳忠説得輕鬆,但星楚的面色依然有些沉重。她低聲道:如果還是方若水,我有六成的把握能讓他全軍覆沒。可是,對方是火軍團,我最多隻有四成的把握。
四成?!陳忠吃了一驚。四成把握,也就是説勝機很少。可是如今敵方兵力佔優,即使雙方損失相等,也是個敗仗,還不如堅守為上。他道:難道你真要以全軍博一博?
星楚又坐回桌前。此時她面色重新變得平靜如水,方才的失落和迷惘似乎在轉眼間便已消失:勝機再小,只消把握住,便足以克敵制勝。
陳忠沉吟了一下,道:那你到底想怎麼辦?
星楚抬起頭,看着窗外,只是不説話。她只是想着許多年前的大帥傳她兵法時的情景。
末將無能,請畢將軍責罰。
鄭司楚心中有些惴惴不安。雖然援救運糧隊是他的主意,但最終損兵折將,糧車仍被摧毀已盡,自己還是難辭其咎,如果畢煒要軍法處置,他也無話可説。可是畢煒只是沉吟了一下,道:鄭參謀請起,不必多心。
畢煒的話中並無不悦之意,鄭司楚站起身來,忽地心中一動,眼中亮了一亮。這眼神已被畢煒看在眼裏,他沒説什麼,只是道:鄭參謀,下去休息吧。
鄭司楚一聲不吭,又行了一禮才走出中軍大帳。跳上座騎,他到了醫營,程迪文受傷不輕,外傷加上內傷,一回營中便倒了下來,已送醫營醫治,鄭司楚回來繳令時就已經很為程迪文擔心。
剛走進醫營的帳篷,鄭司楚一眼便看見光着膀子的程迪文躺在一張榻上,兩個醫官正在他身上纏着白紗布。程迪文雙目緊閉,動也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鄭司楚小聲道:醫官,請問他有事麼?
那醫官還沒回答,程迪文卻忽然睜開眼,道:司楚,你來了?畢將軍怎麼説?哎喲,你輕點。卻是他説話時牽動傷口,痛得叫了起來。鄭司楚見他聲音雖然虛弱,但中氣還足,多半沒有大礙,忙道:迪文,你別動,畢將軍沒説什麼。
程迪文將信將疑地道:真的?他知道鄭司楚與畢煒吵過架,此番救援運糧隊又是鄭司楚主動請纓的,最終失敗,畢煒完全有理由責罰鄭司楚,沒想到居然會輕輕放過了。
鄭司楚道:當然是真的,你休息吧。他想了想,從腰間取下無形刀,道:迪文,這刀還你。
程迪文伸手要來接,但馬上眉頭一皺,想必傷口又有點疼。邊上一個醫官喝道:別亂動,不想好是吧!
醫官官銜並不高,但人人會生病受傷,在醫營中可是誰都不敢頂撞醫官的,程迪文受傷甚重,更是不敢。他縮回手,看着無形刀,忽道:司楚,你先用着吧,我現在也用不了。
鄭司楚一喜,道:真的麼?那太好了。他對這把無形刀覬覦已久,見程迪文肯借給自己,自是大喜過望,生怕程迪文反悔,連忙掛到腰間。程迪文見他這副樣子,笑了笑,道:司楚,我爹説這刀比尋常刀要窄許多,其實是放在袖筒裏的,這樣才不愧無形之名。
鄭司楚道:是麼?他撩起戰袍的袖子,將刀鞘綁在左手上。果然,綁好後放下袖子,便一點都看不出來。他道:原來這刀是用來暗殺的。
程迪文笑了笑。他聽父親説過,這把無形刀殺人並不太多,但死在這刀上的都是有名望的大將,因此那時父親給自己這刀時還擔心地説自己能不能鎮住這刀的殺氣。現在給了鄭司楚,大概也只有鄭司楚能用這刀吧。他想。
鄭司楚還想説什麼,那醫官有些不耐煩地道:將軍,醫營中請不要過於喧譁,可好?這醫官甚是傲氣,便是鄭司楚也不敢多嘴,何況他更怕程迪文會改主意,忙不迭地對程迪文道:迪文,我先走了,你好好養傷。説罷,便走了出去。
鄭司楚原先與程迪文住一個營帳,程迪文負傷治療後,帳中登時顯得空空蕩蕩。他進帳坐了下來,抽出無形刀,拿了塊軟布細細擦拭。無形刀如一泓秋水,削鐵如泥,雖然曾砍斷過陳忠的大刀,刀口卻毫無損傷。
正擦拭着,突然,鄭司楚眉頭一揚,喝道:是誰?
他不論做什麼事都極是警覺,雖在專心擦刀,卻已察覺帳外有人。話音未落,一個人低低地道:鄭參謀,是我。
鄭司楚聽得這聲音,只覺手心登時沁出汗水來。帳外便是敵軍的細作,他也不會吃驚成這樣,此時在帳外的,竟然會是畢煒!
畢煒慢慢地踱了進來。鄭司楚已將無形刀收回鞘中,跪倒在地道:畢將軍,末將失禮,萬望恕罪。
畢煒進了帳,先看了看四周,才道:鄭參謀,起來吧,不要多禮了。
畢煒來此做什麼?鄭司楚有些惴惴不安。他知道自己與畢煒終有芥蒂在,畢煒向來都不曾來看過自己,此時突然前來,到底會有什麼事?正想着,忽聽得畢煒道:鄭參謀,你今年十九了吧?
稟將軍,末將今年確是十九。
畢煒坐了下來,手拍了拍扶手,道:真是年少有為。不知為什麼,畢煒的眼光總在鄭司楚臉上掃來掃去,鄭司楚被他看得發毛,道:畢將軍,有何指教麼?
令尊大人便是鄭國務卿?
鄭司楚心頭微微一震,道:是的。心中只是想着:他到底要做什麼?饒是他熟讀兵書,足智多謀,卻實在猜不透畢煒的來意。
畢煒沉思了一會,忽道:鄭參謀,你援救糧隊失利,我不曾責罰你,想必你已猜到原因了?
鄭司楚心中略略一翻,原先他還只是個猜測,此時已是算定了。他道:末將不敢説了然於胸,但也多少猜到一些。
噢,畢煒的臉上似笑非笑,説來聽聽。
鄭司楚吞了口唾沫,定定神,方才道:糧草輜重,乃是軍中命脈,畢將軍身經百戰,絕不會對此掉以輕心的。既然畢將軍能只派五十人押送,帶隊的也不是什麼名將,那隻能説,這糧車只是誘敵之計。
畢煒臉上一直似笑非笑,此時那種笑意忽然間一掃而空,道:果然。你知道為何用此誘敵之計?
末將以為,敵軍截斷我軍運糧隊,定會在三日內發動突襲。
畢煒此時已全無輕視之意,他突然站起來道:何以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