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驪珠聽了商玉琪的問話,不由得喉間咕咕作響,若不是第一次登婆家的門,忍不住一定要放聲大哭。商玉琪感覺到了,忙命丫環挽驪珠至內室歇息,然後和柳蔭崖在客廳坐下敘話。柳蔭崖慘然地長嘆一聲,把自己的師尊收拾鏢行,千里送嫁女,至風陵渡遇仇家暗算身亡之事從頭敘述一遍。商玉琪不勝嗟呼,再從內室把解驪珠請了出來,百般地勸慰說:“柳仁兄、驪珠賢妹,從今往後,這太湖商家也就是你延安解府。今日你們遠道而來,小弟聊備小酌,以解旅途勞困。至於一切細情,好在來日方長,儘可慢慢計議。我就不信,合商、解兩家之力量,還愁察訪不清蛛絲馬跡!”這是入情入理的話,兩人頻頻點頭。柳蔭崖執意要先去商子和靈前祭奠,玉琪只得陪同前去。解驪珠慟哭叩拜,既是哭從未謀面的翁姑,又是哭自己慘死的父親。商玉琪好不容易才勸解住了。祭奠畢,回到正廳入席。邊飲邊淡,不覺已是明月東昇,解驪珠由丫環陪至原來是商老夫人的臥室就寢,柳蔭崖則被商玉琪親暱地拉到他自己的書房抵足。譙樓上起更了。秋風蕭索,白露為霜。深院一片靜謐,遠處不時傳來一陣陣湖水拍打山隗的聲響。驪珠姑娘挑燈獨坐,凝視著“嗶噗嗶噗”跳動的燈花出了神。自風陵渡以來,她的心情始終憂傷和惶惑的,就像走進了一個幽暗的山洞,不知前面將會遇到什麼。現在她不僅有一種釋然之感,而且還揣著希冀和安慰。她深情地在回憶著進入商家以後的每一個細節,雖然出身於武術世家的解驪珠不會像同齡的閨閣千金那般忸怩靦腆,但終究沒有勇氣大大方方地去正面看商玉琪。不過她還是看到他了。他的音容笑貌至今還在她眼前浮動。“虎父無犬子”,太湖俠隱商子和的兒子會是犬豚嗎?她感到甜滋滋的。父親的冤仇,自己的歸宿,好像都有了倚傍她心中踏實了。那燈花好像很理解姑娘的心意,時時向她爆出了雙蕊……。書房裡的兩個年輕人談興正酣。柳蔭崖把師尊離開延安上路後的經過,向商玉琪作了繪形繪色的詳細介紹。商玉琪反覆地詢問了那個仇家的容貌形態、年齡、特徵、所用的兵器等等。柳蔭崖暗暗佩服這個比自己還年輕好幾歲的初相識者的細心。後來,蔭崖疲憊了——不!主要是一路上經歷了艱險曲折和提心吊膽,神經高度亢奮,現在安全了,一樁重大的使命——遵從師尊的遺願送師妹到了婆家——也完成了,於是意倦神怠,神經鬆弛了下來。漸漸,商玉琪聽到身邊傳出了均勻的、安詳的鼾聲。商玉琪呢?卻翻來覆去地無法入眠。在這半天的時間裡,他在感情上經歷了一番有生以來從未經歷過的挫折和變遷。他見到了自己的未婚妻,果然是翩若驚鴻,宛若游龍,有西子王嬙之姿,加上懷有一身驚人的本領,初出茅廬居然在風陵渡力敵數員強悍的暴徒,這樣的女性可稱得上是一位剛柔相濟的巾幗英雄。他有一種無比滿足的愉悅。商玉琪痛苦地惋惜,岳父到了垂暮之年還不得善終,自己已無法對他老人家盡半子之孝,愧對他的在天之靈。現在唯一能補救的,是自己應責無旁貸地承擔起尋訪仇家、早日為岳父報仇雪恨的責任。在酒筵上,他眼前似乎出現了快人腦臆的憧憬:小夫妻倆掛劍相偕,走遍了天涯海角,戰勝了一個個險惡,終於手刃仇人。在紅燭高照的夜晚,妻子以感激的心情,溫柔地依偎在自己的身邊,含羞含嬌,盡脫了僕僕風塵,依然是淡掃娥眉!現在,柳蔭崖的詳盡敘述,迫使他離開了縹緲的幻想世界,回過頭來面對嚴酷的現實。難道岳父的仇家真會是此公嗎?為什麼也是一個六旬開外的紫臉老者?為什麼也養著一隻禿鷲?為什麼也使一柄鯊鮫鐵骨扇?那容貌,那神態,那功力……剛才柳蔭崖在講述時,商玉琪曾對一些至關緊要的細節神經質地問了好幾遍,因為柳蔭崖絕不可能想到商玉琪的心思,不僅沒戒心,不懷疑,反以為他問得如此詳細的目的是為了有助於往後尋仇,否則早已露出了馬腳。商玉琪憂心切切地恩忖著,天下真會有這般巧的事兒嗎?但願不是他!不過萬一真是此公,那自己又該怎麼辦呢?一邊是岳父、未婚妻,一邊是父親的救命恩人、金蘭兄弟,而這兩者之間,又是無法調和的殺父大仇,根本不可能找到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呀!商玉琪惴惴不安地擔心的“此公”,是何許人也?此人姓林名霄漢,江湖人稱“紫面金羅漢”。他使一柄獨門武器——鯊鮫鐵骨扇,還養著一頭兇猛無比的鷹鷙,能指揮自如地成為他不可多得的幹練助手。那麼商玉琪和此人是怎麼認識的呢?這裡又有一段故事——-。十年前,太湖俠隱商子和入川訪友,在回來的路上,被仇人花頭太歲馬龍的手下人盯咬住了。這馬龍是當年獨佔寧波碼頭的一霸,用殘酷的手段欺壓盤剝飢寒交迫的賣苦力的腳伕。馬龍對腳伕幹活有個規矩,七天一結賬,凡是不能勝任掮包的,工錢就拿不到。這個規矩的陰謀就在於到了結賬的那一天,他手下的夥計用重手法給上包,使份量平空加重一倍,腳伕自然承受不住了,肩包摔落在地,那麼前六天的工錢就一概拿不到了。在這種陰損壞的詭計下,有幾個腳伕能受得了的呢?可憐他們一個個被折磨得腰傷的腰傷,吐血的吐血,有冤沒處伸,敢怒而不敢言。商子和恰巧路過此間,那時節他正當盛年,血氣方剛,扶弱抑強、除暴安良的俠義之心油然而起,他決定要儆戒馬龍一番。於是商子和喬裝改扮成窮漢,來到了馬記腳行。管事的見他腰圓膀粗,孔武有力,像是個賣力氣的人,就把他留了下來,但條件就是那個老規矩。商子和不露聲色地埋頭幹了六天,他和賣苦力的哥兒們也廝混熟了,進一步瞭解到他們的甘苦,更燃起了他對馬龍所作所為的憤恨。第七天,按規矩要結賬的一天到了,夥計在替商子和肩頭上鹽包時,以重手法壓了三大包。商子和心裡暗想,果然厲害!他故意把腰往下一彎,夥計們以為他要倒下去了,心裡可樂了,不料商子和身子像有彈性的弓弦,刷地一下挺得筆直,而且比剛才更加精神。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跳板,走到正中,使了個千斤墜,只聽腳下“咔嚓”一響,厚厚的一塊跳板竟斷裂了,而他自己早已躍登上岸,三包鹽依然直立在他的肩膀上。管事的也鬧不清是怎麼一回事,還以為是那塊跳板陳舊發黴了,馬上吩咐去換來了一塊跳板。但當商子和掮了三包鹽重新走到上面時,“咔嚓”一聲,照樣地斷裂了。第三次他們換來了一塊特殊的跳板,但經不住商子和兩腳用力地一蹬,一陣爆裂的聲響,仍舊是不頂事。如此一連毀了三塊跳板,管事和夥計們都傻了眼,知道碰上了難惹的腳色,連忙派人去通報馬龍。一會兒,就聽見有人喊:“馬當家到!”只見馬龍帶了他的所謂“馬家四庭柱”急衝衝地趕到了。那馬龍倒也生得五大三粗,身上肌肉爆起,看來孔武有力。他細細地把商子和上下週身打量了再打量,明知對方是有意來尋釁的,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決定先禮後兵。他對商子和拱了拱手,說道:“廟門前迎來了燒香客,隨喜、隨喜!打漁的下海莫上樹,砍樵的上山休落潭。燈往暗處照,話往明處講。我馬龍愛的是英雄,喜的是好漢,哥兒像個有能耐的樣子,要是你有什麼急需,五十,一百的儘管講,我開了飯店門就不怕大肚漢。”商子和聽了這口氣,知道馬龍也有點兒膽怯,就裝著聽不懂的樣子說:“馬當家,這可不能怪我呀!我來到這裡,今天是第七天,前六天都好好兒的,偏偏今天要結賬算錢了,出了這麼個岔子,許是這兩位給我上的包太沉,把跳板給壓斷了吧?”管事的在旁一聽,心中砰地一下,暗想:“壞了!這話可是存心在捅我們哪!”他連忙截住說:“你這個人說話也不怕掉了牙,跳板都能壓得斷,怎麼沒把你這個人給壓扁呢?”商子和拉了管家這句話做孱頭,挺上一步說:“照你那麼說,你是存心想把人壓扁的羅?”“這…”管家頓時語塞。商子和冷冷一笑說:“怪不得人家說,馬家腳行在笫七天不僅賴賬,而且還損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馬龍一聽此人話中有因,摸準他是存心衝自己來的,太給人難堪了,他倒也不肯示弱。他把管事的招呼到了一邊,自己踏上前去說:“相好的,如此說來,你是專挑眼兒來的羅。聽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是光棍兒的亮個萬兒,馬大爺衝著你的面子,也許肯開開金龍手,賞那幫窮小子一兩八錢的。要是給你臉不要,那你也得撒泡尿照照,馬大爺的閒事配不配你管!”商子和仰天揚聲大笑:“啊哈哈,我可聽不懂你嘰哩咕嚕地說的是人話還是鬼話。不過我告訴你,你馬龍手掌再大,也遮不住半爿天。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我就要來管你這個坑人害人的鬼門道!”邊上的“四庭柱”一起大嚷:“大爺,您有閒工夫不如養息養息,這小子不給他點兒厲害看看,還以為咱們怕他呢!”說完,互相使了個眼色,分成左右兩側向商子和包抄過來。商子和心中早有打算。他要一上場就用他商家獨門的“猴面蛇形掌”把他們鎮住。他搭了個猴形架,當前面那兩個人剛接近他時,他以“白猴戲果”分左右一個撲胸劈,一個批面劈,還沒等他們倆弄清是怎麼回事兒,兩手招式又變,左手“毒蛇噴沫”,右手“騰蛇走霧”,手指已搶到兩人的喉頭。兩人萬萬沒有想到對方出手竟會如此之快,招式又是如此奇特,情知不妙,趕緊閃身躲避,但己經來不及了,一個被抓住肩窩,一個被兜胸擒住。商子和一聲:“去吧!”兩手一揚,兩人跌出數丈之遙。同時,商子和又騰起兩腿向另外兩個人踢去。那兩個人見到才交上手就已經跌翻了一雙,心中不禁慌亂,現在又見霹靂般踢來兩腳,嚇得畏縮後退。哪裡曉得商子和這兩腿乃是絕招,他趁兩人愣神之際,人伏在地上,使一個“九龍渡江”,從左殺到右,那兩人的足踝上各被擊中一腿,頃刻痛徹心肝,倒在地上滾來滾去,再也爬不起來。站在江邊的那群窮苦力們,先見此人一下蹬斷了三條跳板,知道有點兒來頭,眼看著馬龍碰到了對頭剋星,個個心裡高興;現在又看到平時窮兇極惡煞神般的“四庭柱”未及一個照面都爬在地上掙扎不起,一個個情不自禁,竟脫口喝起好來。這一陣喝彩把馬龍的臉喝成了豬肝色,變成了跌在塘灘邊的泥鰍——上不來啦下不去了。他想自己頂上去和那人見個高低吧,心中明知完全沒有取勝的可能。那麼就乖乖地甘拜下風吧,這臉面又往什麼地方擱?從此,自己在這個碼頭上是徹底地完了。今天的馬龍可真成了鈷進煙囪裡的壁虎,夠嗆夠受的。事情已到推車上璧的地步,他硬著頭皮一捋袖口,尷尬地跨上前來,滿嘴裡亂喊:“反啦!反啦!連我馬大爺的地盤居然也有人敢來踩了。我也讓你見識見識馬大爺的厲害!”他一個“童子拜觀音”,劈胸就是兩掌。商子和冷笑一聲,運氣亮出上乘內功“沾衣十八跌”,等待馬龍的雙掌打到他的胸脯上,他不閃不躲,倒是那馬龍竟“登、登、登”地後退了好幾步,跌倒在地上。馬龍心頭一陣詫異,弄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商子和笑吟吟地把手招招:“來來來,儘管來!”圍觀者鬨然大笑。這時的馬龍真臊得少一個地洞去鑽,他強忍著火氣從地上爬起來,惱羞成怒地衝上去說:“好好好!你今天是拆了我的灶頭端了我的鍋,我和你拼個魚死網破!”邊說邊揮拳頭對準商子和的下巴襲來。這回馬龍可真高興啦,商子和被打個正著,往後便倒。圍觀者--片惋惜的嘆息聲。可是商子和的跌相看了叫人納悶,原來他的腳跟著地,腦袋頂著地面,整個身子像拱橋似的凸了起來。馬龍欣喜過望,哪裡還能顧及到對方的跌相不跌相呢?其實商子和這一招是“鐵板橋”功夫,所以當馬龍走近前來正欲俯身擒拿時,他一聲:“來得好!”頭腳一拱,從地上彈跳起來,一個“燕子剪尾”,雙腿己把馬龍的脖子緊緊纏住,直到馬龍翻了白眼珠,商子和這才放鬆。從此,馬龍灰溜溜地離開了寧波碼頭。商子和為窮哥兒們吐了怨氣,可他自己卻開罪了馬龍這幫小人。古人說:“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又過了十年,太湖俠隱商子和早把這件事兒忘了個煙消雲散,但馬龍卻耿耿於懷,時時要報這失碼頭、遭屈辱的仇恨。一次,商子和入川訪友歸來,那時的商子和已然是鬢髮斑白,步入老年了。由於不服水土,行至湖北仙桃鎮,病倒在招商客寓裡。幸虧店小二給他請來了當地名醫。那醫生望聞問切之後,診斷為傷寒症,投以“青龍白虎湯”,立即就見效了。但大病初癒,體力還十分虛弱,這就叫所謂“好漢只怕病來磨”。商子和急於要返回太湖,不等復康就急衝衝地上路了。行至繁馬口附近,突然馬後一聲炮響,跨下的坐騎受了震驚,尖厲長嘶,發瘋般地向前奔去。不料前方樹林邊設有絆馬索,馬失前蹄,把商子和從馬背上掀翻下來。與此同時,樹林中蜂湧出七八個人,棍棒鐵尺沒頭沒腦地向商子和打來,可憐商子和一來是突然驚變,猝不及防,二來是病體未愈,受到一頓暴打之後,渾身發麻,竟連一點兒力氣都使不出,只能眼睜睜地束手待斃。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正好有一幫人打從這裡經過,為首的是個紫臉漢子。他大喝一聲,上前救援。經過幾個回合的交手,那兒個偷襲者死的死、逃的逃,但也留了一個活口。紫臉漢子來不及盤問,首先來救護傷者。原來商子和上七被含毒的狼牙棒所傷,故而會渾身發麻,這時創口已成黑色,十分兇險。紫臉漢子馬上招呼手下人把負傷者背到附近客棧中,取出自己珍藏的解毒金丹為商子和悉心調理,終於使商子和化險為夷。他們又嚴鞫了那個“活口”,才知道這是十年前寧波馬龍的尋仇——馬龍自從在寧波受挫,再沒臉面在那裡立足,投師訪友來到川江地面。湊巧發現了商子和的行蹤。等馬龍帶領幫兇趕到仙桃鎮,商子和已經離開了,他們暗暗尾隨,在繁馬口設伏,以為這下子一定能遂心願了。哪裡知道,正好為紫臉漢子所救。而馬龍呢?已在剛才這場混戰中死於非命了。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在言談中,商子和知道紫臉漢子姓林,名霄漢,江湖人稱“紫面金羅漢”,居江西新建上天蜂。商子和十分感激林霄漢的救命之恩,林霄漢一直陪伴商子和到傷勢完全復原。兩人朝夕相處,談得十分投機,就結成了生死與共的異性兄弟。等商子和回太湖後,上天峰也常常有人前來走動。兩年前,商子和病危,也曾派人專門去上天峰送信,惜乎路途遙遠,等不及林霄漢趕到,商子和已經跨鶴西歸了。臨終之前,商子和千叮嚀萬囑咐兒子的就是兩件事:一件事,一定要把自己的救命恩人林霄漢當父親一般看待,要報恩,要聽從他的教誨;另一事,早為玉琪和金鞭無敵解承忠的女兒結下秦晉之好,千金一諾,不得翻悔。從此,商家和解家應成為一家,他們若來太湖,千萬不可稍有怠慢,女婿是半子,要終身侍奉天年,夫妻間要互敬互愛。末了,商子和還著重加了一句:“這是為父囑咐你的兩件大事,你要遵守不渝,若然違背父訓,就為不孝。切記,切記!”說完就溘然而逝。幾天後,林霄漢趕來弔孝,一聲:“商兄!”就昏厥過去了。商玉琪深為自己父親這位異姓兄弟間的至誠和深篤的友情所感動。祭奠畢,林霄漢拉著玉琪的手還欷噓不已。而後,林霄漢帶著自己的獨生子來過太湖一次,兩個年輕人一見面就像有宿緣,十分親熱。從此,洞庭山成了上天峰在南方水鄉的一個落腳點。商玉琪謹遵父命,一切聽由這位叔父安排。想不到原來完全可以並行不悖的兩樁事,現在卻折磨得商玉琪翻來覆去,直到金雞報曉,連眼皮都沒合上一合。翌日拂曉,商玉琪還強作鎮靜地邀請柳蔭崖和解驪珠,到後花園習武,他多麼希望自己這一夜的思慮只是多疑,但願解家的仇人絕不是自己的叔父林霄漢,那麼,現在這派聞雞起舞的融洽氣氛,就會永遠地持續下去,否則,…唉!在後花園裡,柳蔭崖抱拳對商玉琪說:“久聞商家以‘七星天和劍法’獨步江湖,商仁兄又是深得老伯大人的親傳,今日有幸來到洞庭,仁兄能否賞我們開開眼界?”商玉琪靦腆地說:“小弟閱世不深,且天性愚頑,學藝不精,又荒於練習,恐怕不堪入二位之目。”大家謙遜了一番,商玉琪這才抱劍居中站定,以“獅子搖頭”開始,一轉身間劍花翻作“魁星踏鬥”,接著一劍連一劍,一劍緊一劍,霎那間似驟雪紛飛,又似梨花萬點,閃閃爍爍,若隱若現,劍光掠過人前,令人感到肌膚似削,泛起陣陣寒意。最後收劍,只見商玉琪臉不改色氣不喘。柳蔭崖是個在風雨中闖蕩多年的行家,他覺得“天和劍法”果然奧妙無窮,只可惜商玉琪力氣尚不佳,影響了此劍的變幻。解驪珠看到商玉琪劍法精湛,芳心搖搖,覺得這個人一定會成為自己尋訪仇家的得力助手。一晃眼,師兄妹來到商家已經半個月了。雖然每天早上他們都在一起練習武藝,但柳蔭崖和解驪珠單獨接觸的機會卻是很少的。柳蔭崖想到自己和驪珠姑娘雖然情同骨肉,但終究是師兄妹。此間是師妹的婆家,有她的未婚夫商玉琪在這兒,從親疏關係上講,自己應該退到局外人的地位上。於是柳蔭崖動了離開商家之心,意欲去安徽巢湖尋訪夏觀鳳,或許會在那裡碰上“鷹眼神彈子”姬澄,否則縱然走遍天涯海角,也要訪出師父仇人的下落。無奈因為天南怪叟上官彤在分別時再三叮嚀,弘須在太湖商家等待他的到來,而後再有所行動。一旦自己性急先期離走,失之交臂,恐礙大事。加上商玉琪對自己那份不分彼此的親熱勁兒。使自己這個“走”字倒很難出口,只能捺下心來再過些時日。商玉琪對待解驪珠的態度是有分寸的。雖然他們之間名份已定,是未婚夫妻,但到底是老一輩手上訂下的婚事,小倆口兒驟然相識,誰也不好意思主動去挑開那層“帷幕”。還是玉琪聰明,不幾天後,他在言談中漸漸把“驪珠姑娘”這個稱呼改口成為“驪珠”,兩字之易,頃刻把關係拉近在咫尺。而驪珠呢?也心領神會地不知不覺中用“琪哥”兩字來報以對方的稱謂——這大概就叫做“心有靈犀一點通”吧!一天,解驪珠在房中看書,這是一部晉代幹寶所寫的神怪筆記“搜神記”,書中有一段寫的是一個女孩兒的父親被一條蟒蛇吞噬了,女孩兒為了替父親報仇,把自身安全置之度外,入山找巨蟒搏鬥,由於她的毅力和勇氣,終於手刃了這條大蟒。女孩子不僅報了父仇,還為鄉里除了大害。看到這裡,解驪珠的心在激烈地跳動,臉上一陣陣地湧起熱浪。她想到了父仇未報,自己怎麼能在此間安然自得地清閒度日?難道能把探訪仇家下落的大事都依賴別人,而自己這個親生女兒卻像個局外人一般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觀嗎?這於情於理又怎麼說得過去?想到這裡,她在房內再也坐不住了。於是出了房門,想去後花園書房內找師兄柳蔭崖和商玉琪談談自己的想法,共同商議商議。當她剛走到遊廊的曲折處,只見那邊的月洞門內走進三個人來,其中一個身材魁偉,邊走邊談。他孔武有力,掮著一根兩頭方的鑌鐵千鈞棍。解姑娘的腦海裡頓時浮現出一幕難忘的、驚心動隗的場景。她迅速隱身到太湖石後邊,心頭怦怦地跳個不停。啊!此人的身材、語音以及手執的兵器為什麼那麼熟識呢?想起來了,這不就是在風陵渡和一個持槍的一起攔截過自己,而被自己刺傷過前胸的那個人嗎?記得自己當時曾剜去他左前胸上的一塊肉,你看他現在不正是左前胸微聳,左肩稍有前傾嗎?不錯,準是這個人!咳,如果真的就是此人,那麼同他一起走著的另外兩個人準是同夥無疑——也就是在風陵渡尋仇的紫瞼老者的手下人!不對,不對!這些人怎麼會出現在太湖商家?從跡象上看,他們還是熟門熟路的,一不需要事先通報,二不需要家人引領,居然大馬金刀地直闖後花園,和此間的交誼還真不淺哩!解驪珠在窺探這三個人的時候,那幾個人似有意若無意地在遊廊處站定了一回腳,但很快就走過去了,一會兒就消失在石徑盡頭的竹林深處。姑娘進退踟躕了好一刻,她決定暫不去後花園書房,返身回到自己樓上,坐在床沿上反覆思索著。她料想其中定有蹊蹺,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卻百思不得其解。自從柳蔭崖和解驪珠來到太湖不久,商玉琪就把柳蔭崖另外安頓在花廳邊的一間寬暢的西廂房內居住。那裡窗明几淨,陳設著玉石器皿,古樸幽雅,是個憩息的好所在。表面上看,這是對柳蔭崖的盛情款待和尊敬,其實商玉琪有自己的盤算。那裡離正門的通道較遠,花廳的對子門一關上,商家的一切活動就被隔絕了。除了每天晨練和間隙的相對小酌,商玉琪也較少和蔭崖單獨接觸--他知道蔭崖是機敏過人的,深怕接觸頻繁了,自己在語言神色中露了什麼破綻,被蔭崖揣摩出內中的隱情,可就壞了。柳蔭崖自然不可能猜到商玉琪的這層用意,還以為這是主人待客的誠意。不過對這樣空挨時日,心中也十分焦煩。這幾天,商玉琪的白子也不好過。特別是當他和這對師兄妹相處一起時,總要設法敷衍搪塞一番,常常有意地“王顧左右而言他”。他也覺察出,解驪珠和柳蔭崖漸漸地已經有點兒不以為然的神色了。只是礙於面子,不便催促而已——玉琪告訴過他們,早就派人出外打探了,自己也準備和他們相偕前往尋找仇人,但搪塞是有一定限度的,太湖邊上的一句俗話說得好:“青荷葉包野菱——遲早要戳破的。”他翻遍了春秋戰國的史籍典冊,也找不到一條兩全其美之計。商玉琪正在書房無計可施之際,門外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談笑聲。不待他去開門,那三個人已經推門而入。原來是大力神史洪、過江鼠李典和混元彌陀範一寬。這三個人是商府上的常客。商子和在世期間,他們受林霄漢的派遣,就常來此間走動。但這次為什麼那麼巧地在柳、解兩人到達商家不久,他們就接踵而至呢?這裡有個緣故。原來,在風陵渡截擊解承忠的人正是上天峰紫面金羅漢林霄漢。鳳陵渡的襲擊,使他的精神情緒一度處於完全忘卻自己仍然生活在塵世的境地。有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解承忠的墜崖會是事實。這一幕幕,恍惚都似虛幻的夢境。有時,他感到亢奮,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想不到經歷多年的苦練,竟能一舉鬥敗威震神州的“金鞭無敵”。他感到輕鬆,渾身的每一節骨骼都像是散了架,似乎自己也已驟然昇仙。有時,他又十分哀傷,幾十年前的往事,一樁樁一件件浮現在眼前,使他悔恨、嗟嘆。他剋制自己不去回想往昔,可是感情卻如脫韁的野馬,強馱著他駛向往昔的回憶。這回憶對他來說是重揭舊創,當然痛苦不堪。不過,他到底還是興奮的,因為他鬥敗了所向披靡的宿敵解弓弦,這是一個唯一最詳悉他底細的對頭人——過去他曾被解弓弦痛斥為亂臣賊子。是的,他確曾一度橫下心來讓自己“遺臭萬年”。但他還是猛醒而革心洗面走上了新路。而這個斥他為“亂臣賊子”的解弓弦,竟晚節不保,明中在辦鏢局,暗地裡卻在為虎作倀!唉,對頭人竟各自來個轉換,又成了對頭人,難道這是天生的相剋麼?這些年來,他為了“忘卻過去”,改了名,毀了容,但他總感覺到好像有許多人——尤其是解弓弦的目光無處不在注視著他。現在他的對頭人已在那驚心動魄的一瞬間消失了,這本是值得欣慰的事,然而他卻高興不起來。因為他自知,他和解弓弦的結仇,過去錯的是他,如今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之舉來報仇雪恨,此舉是否合乎情理?尤其是聽了徒兒範一寬的唆使,在晚間設埋伏於古道,以眾欺少,置人於死地,終非光明磊落者所行。為此他徹夜難眠。而他最大的憾事,哪怕是對自己的兒子或最親近的手下人,始終也不能抖明他和這位遠隔數千裡之遙的震遠鏢局主解承忠究竟為什麼才結下如此深仇大恨的真實底蘊。想到這裡,他不能不深感懊喪和追悔。自己雖然是六十多歲的人了,閱世深,通機變,但有時往往會受一時的情感衝動來支配自己的行動。在風陵渡,他急於報宿仇而懲晚節不保的對頭人,竟沒有讓解弓弦有個申說之機,而就以武力迫他墜崖身亡。而後,又是什麼動機輕易地放過了解驪珠和柳蔭崖呢?是愛嗎?是憐憫嗎?是“冤有頭,債有主”、復仇不及家人嗎?是不想結冤冤相報的世代之仇嗎?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但總之自己是把解驪珠和柳蔭崖輕易地放走了。唉!為什麼不向有意放走的人說明一點兒該說又可以說的話呢?難道自己此舉仍像昔日之行為那樣見不得人嗎?不,應該說,這不是單純的報私仇,而是懲邪惡匡正義、劫鏢銀濟事業的大事。按他的初意,本不想置解承忠於死地,但戰鬥中的變幻非他所能總攬全局,致使一代武師死於他手。他為此深感遺憾,立即約束手下放走了解驪珠和柳蔭崖。他不在乎這對師兄妹來找自己報仇,況且諒他們一時也無法訪出對手究竟是誰。即便真的找上門來,也是不足為慮的。可是解弓弦那些數十年前的老朋友並不全都死完亡絕了,也許活在人間的還有洞悉前情的人物。這一對小傢伙很可能抱破籤沉舟之決心,踏遍天涯海角,查訪出真情,到時候又來一個鹿死誰手的惡鬥,致使舊冤添新仇,彼此受創,究竟誰家得益?唉!對此他也無法說清,煩緒呀,好似一堆亂麻!於是林霄漢又煩躁起來了。他覺得自己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帶了那隻禿鷲前去,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當今江湖上能有幾個人馴養這種飛禽的呢?雖然自己很少到過黃河流域一帶去活動,不過這畢竟是留下了可供人追尋的蛛絲馬跡。“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但願這些擔心一個也不要成為事實。不過,預防萬一,還是必要的。那自己可就要及早做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準備。思前想後,林霄漢迅速採取了幾個應急的對策。首先發帖去把幾個莫逆之交請來上天峰,同時即收縮陣勢,把分散在各點的手下人召集回寨。多年來的苦心經營,他己經集結了大量糧草,不愁供養不起。他還通知在九江開設“清風閣”的徒弟姜劍川,要他更好地留意物色英雄豪傑。神州廣袤,是個藏龍臥虎之地,能人總是有的。另外一個應急對策叫“釜底抽薪”,那就是找到解驪珠和柳蔭崖,不要傷害他們的性命,但要把他們牢牢地囚禁在自己手裡。他精心地對手下人作了挑選和甄別,派什麼人去幹什麼事他都安排得恰如其份,十分精當。到底不愧為久經世面的“紫面金羅漢”,他還是有辦法的。今天來到商家的三個人,全是林霄漢的心腹,特別是那個混元彌陀範一寬,胸有城府,善於隨機應變,兩片嘴皮更是來得,死鴨子也會被他說得跳起來翻了身。此人還有一宗了不起的本事,誰上了他的當,受了他的騙,會至死也鬧不清這是他在從中作祟,不但不去恨他,相反還要感激他。解弓弦一家子在大蟒莊曾家老店的四號房間所見到的兩個行跡蹊蹺的旅客,其中的一個就是他。當時他雖然探聽到了解鏢師此番的行蹤是千里送嫁女,那麼要送到誰家去呢?倉促間倒也來不及查明究竟。對當時的範一寬來說,他確實也沒有去作詳細的打探,對於林霄漢和解承忠的宿仇,在眾多的門人當中,就數他最瞭解。是他每每及時地,向林霄漢傳遞解承忠的行蹤,並鼓動他報仇雪恨。在風陵渡設伏劫鏢襲人,也是他的點子。他意圖慫恿林霄漢把解承忠一夥兒統統結果在風陵渡,這樣,三騎四車就會成為一股永遠也流不到盡頭的“斷流”。所以解鏢師把女兒送到張三家或李四家完全是無關大局的。紫臉金羅漢發慈心放走了解驪珠和柳蔭崖,這確實是於事不利、後患無窮的。事後他向林霄漢陳以利害,說得林霄漢後悔了,才派範一寬等人專程去了一趟陝西。那時,解鏢師的死訊已經在延安府傳開。雖然還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他終於從一個原先在震遠鏢局當夥計的人的口裡,知道了解驪珠的婆家是太湖俠隱商子和家,這倒使範一寬吃驚不小。他一刻也不敢耽擱,急衝衝趕回上天峰,稟明瞭林霄漢。這一下,把個紫臉金羅漢也愣住了……——黃易迷OCR,黃金社區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