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陸寄風帶着司馬貞遠離了那羣官兵,為了安心起見,索性再往更高處走去,直到周圍已到隱約可見些微雪點,應該已近山巔了,才找了處僻靜之地,專心替司馬貞接回斷脈。斷而復續,比原先還要更困難,陸寄風全神灌注地接續她的心脈,進入了無我之境,真氣源源流轉,將兩人周遭地面的霜氣全都蒸散,發出縷縷白煙。兩虎在旁看守護法,不讓任何野獸靠近。約莫有一頓飯時分,陸寄風收功而起,司馬貞臉上血氣充盈,這條命又被救了回來。陸寄風打橫抱起司馬貞,四處尋找,好不容易見到前方的一片山壁,高處有一塊怪石突起,正好成為遮蔽。陸寄風抱着司馬貞走到山壁下,席地而坐。此處十分寒冷,陸寄風和兩虎都不畏寒,但是司馬貞卻抵受不住,陸寄風只好把她抱在懷中,以真氣暖她的身體。陸寄風低頭仔細看着懷裏昏昏沉沉的司馬貞,長睫鬱密,鼻挺肌白,實在是個清麗至極的美女,為何會那樣驕縱狠毒,實在令人想不透。陸寄風不禁想到蕊仙、千綠,同樣是女子,她們是那樣的温柔和善,卻偏偏身處卑賤,可見天不與善人,未必良善者就有好的處境。陸寄風暗暗嘆了口氣,想道:“蕊仙姐姐不知怎樣了?她現在人在哪裏?”天色漸暗,陸寄風發覺司馬貞體温比平時更高,這是重傷引起的高燒,再加上她體內的憂愁之火作亂,病況很快轉劇,司馬貞額上不斷地沁汗,低聲呻吟起來。陸寄風也束手無策,風寒固然是小病,若沒有適當的醫療,卻最能拖成大病。從前陸寄風在梅谷里受冷袖的教導,也學了些藥理,但是一時之間是不可能找到合適的藥單醫治她的,陸寄風心中有點發急,一面替她擦汗,一面問道:“司馬姑娘,你怎麼樣了?”司馬貞不斷呻吟着,喃喃道:“別……別殺我……嗚……別殺我……”陸寄風道:“我不會殺你,你別怕。”司馬貞似乎沒聽見陸寄風的話,雙眼緊閉,眼淚流了下來,叫道:“爹!爹!你別去……嗚……娘!我要娘!嗚嗚……”她叫起了爹孃,不知是夢見了什麼,陸寄風只能抱着她,一面撫着她的臉和發,柔聲道:“別怕,別怕。”司馬貞在陸寄風的安撫下,似乎平靜了些,依偎在陸寄風懷裏,不斷啜泣,好不容易靜了下來,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誰知過了半刻鐘,她又驚醒,哭叫道:“別殺我!別殺我娘……嗚……娘,我幫你把頭接起來,你不要死……嗚……”陸寄風吃了一驚,難道司馬貞親眼見過母親身首分離地死在她面前?若真的是如此,也實在太慘了,陸寄風同情之心頓起,想不到她會有那樣痛苦的回憶,難怪胸中滿是憂火。陸寄風更温柔地抱住了她,男性的氣息令司馬貞略微平靜,淚水有如珠串似地掉下來,哽咽着説道:“劉大哥……你……你為何不理我?”她將陸寄風的懷抱當成了劉義真,除了因為神智不清之外,更主要的是她這一生中,只被劉義真這樣親密地抱過,因此也不知道在別的男人懷裏有什麼不同。此時她半昏半醒之際,感覺又被男性的強壯手臂環繞着,朦朧中的聲音十分温柔,就像劉義真哄她時的語氣,因此她認定了抱着自己的人,一定是劉義真。“劉義真”更温柔地説:“我沒有不理你,你放心,好好睡一覺。”司馬貞心中萬般酸楚,柔絲繾卷,道:“劉大哥,你愛不愛我?會不會拋棄我?”這個劉義真沒有回答,司馬貞緊緊地抓住了他,悽楚地泣道:“你説,你説……你不要我嗎?”“劉義真”輕嘆了一聲,道:“我不會拋棄你的,我這一生中只喜歡你,你放心吧!”司馬貞聽了,心情略寬,輕道:“你親親我。”“這……”“劉義真”有些遲疑。司馬貞又害怕了,流淚道:“你不肯麼?你……你果然不愛我……”“不,不是的……”司馬貞悲傷得全身都痠軟無力,只恨不得死了,不必再面對失去愛情的人生。這時,一陣陽剛之氣靠了上來,那是她所熟悉的劉義真的氣息。她心情一寬,那人的嘴唇輕輕地按在她唇上,司馬貞有如死裏重生,抱緊了他,主動靠上去,緊緊地親吻着,那人起初有些猶豫生澀,後來膽子漸大,便温柔地回吻着她。過了好一會兒,司馬貞才心滿意足地放開他,依偎在他懷抱中,似乎有冷風不斷地吹着她,但是她心情穩定,身體也暖暖的,像陷進了柔軟無比的綿堆中……陸寄風凝望着安然睡去的她,雖然是不得已而假裝劉義真,可是親了她,還是讓陸寄風心裏微覺愧疚,暗自説了好幾聲“抱歉”。夜風漸緊,但司馬貞的呼吸漸緩,陸寄風不由得大驚,搖了搖她,道:“司馬姑娘,司馬姑娘……”司馬貞身體滾燙,病勢更加沉重,再拖下去後果不堪設想。陸寄風抱起了她,往山下奔去,只要找到人家,就有可能求到解風寒的藥。陸寄風抱着司馬貞,深夜與兩虎在山野奔馳,陸寄風感覺出懷裏的司馬貞氣息漸弱,無法再承受任何自己渡給她的真元,心裏更是焦急。就在他茫無頭緒地往山下疾奔之時,小風與小紫突然發出低沉的虎嘯,令陸寄風一怔,停步道:“怎麼了?你們見到什麼了?”小風與小紫一聲狂嘯,朝一堆木叢飛撲而上!陸寄風連忙上前,撥開粗枝大葉,赫然見到小風巨大的肉掌下,壓着一隻白兔,那隻白兔像是死了一般,倒着不動,而小紫則一面低吼着,徘徊在旁邊,若非聽見陸寄風的斥止,或許早就一口將那頭兔子吃下口中了。陸寄風又氣又急,認為是小風與小紫野性難馴,被路邊獵物吸引,分神去撲抓。陸寄風斥道:“放了它,走吧!”不料小紫躍上前去,擋住了陸寄風,竟不讓他走。陸寄風抱着司馬貞,道:“你們別胡鬧了,再鬧就不許跟來!”陸寄風才跨出一步,小紫便縱身輕躍,擋住陸寄風,甚至人立起來,往陸寄風撲去。陸寄風側閃而過,怒道:“幹什麼?”背後的小風發出威脅的低吼,令陸寄風更感奇怪,回頭一看,卻整個人呆住了。被壓在小風腳下的,竟不是兔子,而是一名白衣少年。陸寄風眨了眨眼睛,那確實是一名少年,不是方才所見的白兔。陸寄風驚訝不已,想道:“難道方才是我看錯了……?”那少年動也不動,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昏迷。陸寄風喝道:“把他放開!”小風低吼着,兇猛地回過頭看了陸寄風一眼,一面用力甩着尾巴,十分不情願,甚至還低下頭去,張口要咬那少年的咽喉。陸寄風嚇了一大跳,正要縱身上去阻止,又被小紫咬住了腳,動彈不得。陸寄風急得叫道:“不許吃人!”那少年動也不動,眼看只能成為小風虎爪下的食物,陸寄風一掌打去,雄厚的真氣硬生生將小風百餘斤的沉重身子擊退,小風才被擊退,虎爪一鬆,那少年便即躍起,發足欲逃。陸寄風一怔,小紫顯然早已料到對方會有這一步,早就守在少年奔去的方向,一撲便再度把少年壓倒。“啊!”少年驚叫,又像死了一般不動。被這兩虎包抄,不要説一個少年,就算是矯健的鹿也逃不掉。但是陸寄風卻大感訝異,在小風張口作勢欲咬之際,他還忍耐得住裝死不動,這份膽識實在驚人,也讓人感到這少年的來歷並不簡單。陸寄風放下司馬貞,上前搖了搖他,道:“喂,你還好吧?你醒醒。”在小紫的爪下,那少年依然不動。陸寄風輕推了推小紫,小紫才放了開,那少年這才緩緩睜開一道眼縫,偷看了看陸寄風。陸寄風鬆了口氣,道:“你有沒有怎樣?”那少年張眼—看,兩頭老虎又準備要撲上去,他嚇得一把抓住陸寄風,叫道:“你……你叫那兩頭老虎別咬我,別過來!”陸寄風道:“你放心,它們不會咬你了。”少年死命抓緊陸寄風,不停地發着抖,他的—雙眼眸明燦如星,俊美得像個姑娘。陸寄風一面説:“你沒事就好了。”一面站了起來,不料原本坐在地上的少年還是兩手緊緊巴着陸寄風的右手手臂,陸寄風這麼一站,就把他整個人給拉了起來。少年的身體很輕,陸寄風道:“你別把我抓這麼緊。”少年顫聲道:“我……我不能放了你,我一鬆手,它們就會撲過來咬我……”陸寄風道:“那我叫它們走遠些,小風,小紫,過去!”陸寄風—揮左手,一對白虎卻依然微低前身,耽耽地虎視着那少年,不肯移動半步。陸寄風又命令了幾聲,兩虎説不理就不理,還不時發出低吼,讓陸寄風有點兒尷尬,道:“奇怪,它們平時很聽話的……。”少年發着抖問:“是嗎?你養它們……多久了?”陸寄風道:“……差不多兩天吧……?”少年原本已經有點放開陸寄風,這下子卻又抓得更緊了。陸寄風抓了抓頭,道:“你放開我,它們不會咬你的。”少年死命搖頭:“不成,我一放手就沒命了。”陸寄風更清楚地看見了那少年的容貌,他不過十四、五歲年紀,一頭烏黑的頭髮東髻,弁簪上的紅玉光潤無比,似乎是貴重之物。而他身上衣裳雪白光澤,衣領處翻出一片白貂皮毛,更烘托得他的瞼孔白裏透紅,竟是個面若敖粉,臉似團玉的美少年。這樣的貴公子會在這荒郊野地,實在奇怪之極。“你總不能抓着我一輩子啊!”陸寄風道。少年輕盈的身子一縱,竟直接跳到陸寄風背上,兩手緊纏着他的頸子,道:“那你揹着我好了。”一見到他撲到陸寄風身上,雙虎立刻發出示威的吼聲,要不是顧忌着陸寄風,恐怕真的會撲上來咬死少年。陸寄風道:“欵,你真不客氣耶!我為何要揹你?”少年道:“因為我被老虎咬傷了,走不動。”陸寄風不相信,道:“你這麼靈活,才沒傷着呢!”説着,陸寄風真氣一震,便將少年震落,少年驚呼了一聲,摔跌在地。陸寄風抱起倒地的司馬貞,道:“這位兄弟,請問這附近有人家嗎?這位姑娘病得很重,得快點服退燒的藥才行。”少年一臉不悦,道:“這附近只有死人堆,沒有活人家!”陸寄風道:“那你是從哪兒來的?”少年道:“我憑什麼告訴你?”見少年那無禮的樣子,兩虎的喉間都發出輕吼,令那少年有些畏懼,道:“你……你能左右這兩頭聖獸,怎麼可能醫不好一個病人?分……分明是騙我……”“聖獸?”陸寄風有點奇怪他的説法,道:“我不知道什麼聖不聖的,請你帶我到有大夫的地方,這位姑娘快死了,不能再拖。”少年道:“可是這山裏真的沒有大夫。”“你家呢?你家一定有些治病的藥吧?”少年用力搖頭,道:“不,我不能帶你去我家……”“為什麼?你怕這兩頭老虎,我可以叫他們不要進去。”少年道:“不是的……我們見了聖獸,恭迎都來不及,可是我……我……我不能回家。”“為什麼?”少年被逼得沒有辦法,又不能脱身,只好可憐兮兮地望着陸寄風道:“我是逃出去的,我不能就這麼回去。”“逃?你為什麼要逃家?”少年咬着唇不語,陸寄風道:“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壞事?還是你父母對你不好?”少年搖了搖頭,不肯説話,陸寄風再三逼問,少年才道:“我要去找我爹。”“找你爹?”少年悽楚地説道:“嗯,我要找他,問他為什麼不要我。”“你知道你爹在哪裏嗎?”少年搖着頭,陸寄風道:“你年紀這麼小,茫茫人海,怎麼找得到他?你還是回去,跟你娘認錯,別拋下她。”少年輕嘆了一聲,道:“可是我怕。”“怕?怕你娘打你?”少年聲音發着抖,道:“不是的……自從我爹不要我娘之後,就剩下了我和娘兩個人,她整天哭,任我怎麼勸她還有我在她身邊,她就是不理我……昨天,她叫僕人抓住了我,要殺我,説:“咱們命苦,不如一起成鬼吧。”我很害怕,就逃了出來……我自己到處亂跑,也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了,我想我只能去找爹,問他為什麼不要我們……”陸寄風聽得呆若木雞,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人間慘劇。少年抓緊了陸寄風,哀求地説道:“其實……我很擔心我娘,但是我又害怕她會殺我,你跟我一塊兒回去,好不好?”陸寄風道:“當然可以,你慢慢地勸你娘,我會在旁邊護着你的。”少年大喜,還掛着淚珠的臉上綻出笑容,道:“你真好,你能管住聖獸,娘一定會聽你的話。”“走吧。”陸寄風説道。少年勉強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上前,他的身高只到陸寄風的胸口,又瘦又單薄,簡直是風一吹就會倒的樣子。陸寄風抱着司馬貞,讓少年在前面帶路,問道:“你家離這兒有多遠?”少年道:“應該不遠吧?直直走就對了。”少年又看了看昏沉的司馬貞,道:“這姑娘很美啊,是你情人?”“不是。”“是你妹妹?”“不是。”“那她是你什麼人?”陸寄風道:“説來話長,總之沒什麼。”少年道:“我看你這麼急,應該跟她關係不淺,才不想讓她死。”陸寄風道:“難道不是親人,就可以見死不救?”少年道:“總不會沒來由隨便救人,天下有多少人,救得完嗎?”陸寄風道:“她是被我誤傷的,我有責任救她。”少年嘻嘻一笑,道:“我就説,還是要有點關係,否則誰會沒來由的救人?這姑娘這麼美,你怎麼打得下手?”陸寄風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少年又問:“她叫什麼名字?”陸寄風正要説,想起司馬貞橫行霸道,也許民間非常恨她,一旦知道垂死的人是司馬貞,很可能便不肯救了。陸寄風含糊地説道:“她姓馬,對了,你家裏就你跟你孃親兩個人嗎?”少年道:“你見了就知道,人嘛,是有不少,只不過……嘻嘻!”陸寄風不知他笑什麼,問道:“只不過什麼?”少年不答,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陸寄風,你呢?”少年靠在他耳邊道:“你可千萬別對他人説我的名字,我只跟你説。”“不過是名字,這麼神秘?”少年道:“這是我娘交待的,她説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我的名字,否則她留不住我。我從沒對人説過我的名字。”陸寄風道:“那就不要説了。”少年卻道:“不,我想跟你説,你只要答應我別告訴別人。”陸寄風道:“嗯,我答應你。”少年這才放心地一笑,道:“我叫迦邏。”陸寄風好奇地問道:“迦邏,這是什麼意思?”迦邏道:“這是西域的一種香料。”陸寄風道:“那你姓什麼?”迦邏嘆道:“我爹不要我,所以我就沒有姓。”陸寄風不再觸動他的傷心事,便説了些別的話岔開了,隨着迦邏的指點路徑,陸寄風很快便見到前方大路平坦,通往高門大院。遠遠地就見到圍牆連綿數里,圍牆內的花木掩映着幾重亭台,竟是一所氣派的豪門。陸寄風大感意外,道:“這是你家?”迦邏道:“請進吧。”陸寄風心中起疑,迦邏握着他的手,笑意盈盈地將他帶進大屋內,兩虎緊跟在陸寄風腳邊,意態昂藏。那兩扇門看似十分沉重,不料迦邏伸手輕輕一推,就開了。迦邏先走入門內,道:“小心,這裏的階梯是住下的。”陸寄風一愣,隨他進門,果然門內就是往下的石梯,而所有的屋宇花木,都是建在比外面低了好幾尺的地面上。才走進園子,前方便有一個矮小至極的身影連滾帶跑地趕了過來,道:“小主人,小祖宗,你總算回來了……啊!”他看見兩頭老虎,登時不敢再前進,呆立着不動。迦邏道:“老孺,我帶了朋友回來,你呆站着做什麼?”老孺道:“小主人……這……這兩頭聖獸,是……是哪兒來的……?”迦邏道:“是我朋友的,不許多問了,你快去!”老孺眼中十分懷疑,上下打量着陸寄風。迦邏拉着陸寄風的手往內走,兩頭猛虎跟在身後,經過老孺身邊時,他恭恭敬敬地退至一旁,並沒有説什麼。迦邏拉着陸寄風往內直走,穿過天井,直到第三進才往東邊上樓,推開房門,一陣花香撲鼻而來。陸寄風眼前一花,但見房內銅燈照得滿室金光,繞過外間的翠玉屏風,裏面是個小室,一張大榻垂覆着錦緞珠廉,榻上羅被整整齊齊地鋪着,靠牆陳放的古玩架上擺着陶偶小鼎等玩物,牆上幾處高掛着錦帛,以工筆畫着宮中仕女圖,南邊的窗架邊供養着一盆菊花,大如人頭,金瓣萬重,華貴非常。陸寄風道:“你房間好香!”迦邏噗嗤一笑,道:“這不是我房間,是我丫頭的睡處。我房間在裏面。”迦邏一指大榻後的木格牆,原來這面精工雕琢的牆只是隔間,推開其中一扇,便是扇門。門內似乎更為寬廣,更為華麗。迦邏道:“你在這裏等一下,先把馬小姐給我。”陸寄風將司馬貞遞給迦邏,看着他抱着司馬貞進入隔間,透過雕飾的鏤隙中看去,迦邏將司馬貞放在牀上安置好,便走了出來。迦邏在陸寄風耳邊低聲道:“一會兒老孺或是任何人要你吃東西,你千萬不能吃,也不能喝。”陸寄風道:“為什麼?”迦邏微微一笑,沒有回答,陸寄風道:“能不能先治她的病?她恐怕不能再拖了……”迦邏道:“我們這兒什麼藥都沒有,可是你不用擔心,我帶你去偷姥姥的回生精,救馬姑娘。”“偷?”迦邏道:“我家不可能把人給救活的,除了偷以外沒有別法子。”陸寄風對於不肯救人的作風覺得十分反感,只是礙於迦邏,不好多説什麼。迦邏道:“你請這對聖獸照看着馬小姐,他們就不敢對她怎麼樣了,趁我娘還沒回來,我們得快去偷藥才行。”陸寄風點了點頭,小風與小紫繞過隔屏進入內室,躺在牀榻邊。迦邏拉着陸寄風的手走了出去,在堂外的迴廊東轉西走,奇怪的是到處都黑漆漆的,沒點半盞燈火,也完全沒有人聲,實在不像大户人家的樣子。兩人走出了迴廊,繞過後苑,所到之處是個十分荒僻的廢園,只有一間簡陋的巨大石室,連門都沒有,入口處看起來只是個黑洞,從裏面微微吐出些寒氣。這和印象中的丹房實在相差太多,陸寄風正想問,迦邏低聲道:“跟我來,小心別踩了花種。”“花種?”陸寄風問。陸寄風跟着迦邏往內走,石室內空空蕩蕩,但地面挖出一格一格的長洞,這些長洞都有七尺長,三尺寬,不知有多深,乍看之下也不知有多少格,整齊地縱橫排開,盡頭處有個微微突起的高台,上面陳列了幾個瓶罐,不知是否就是所謂的回生精?可以進去的路,只有格子與格子之間,不到一寸的寬度。迦邏緊緊拉着陸寄風,步步為營地走在前面,見他走得這麼危危顫顫的,陸寄風索性一把將他抱起,道:“是不是要往裏面走?”迦邏指着盡頭的台子,道:“你要的東西就在那裏。”陸寄風足尖一點,便已躍至此地,迦邏喜道:“你輕功這麼強,太好了。”陸寄風回頭看看,並沒見到什麼花,也不追問,放下了他,問道:“是哪一瓶?”迦邏笑了笑,轉身伸手去握台上的一個藍色陶罐,輕輕轉動了一下,接着又轉動另一個銅瓶,原來這台上的瓶罐都是機關。此地比外面更加寒冷,壁上都結着一層薄薄霜氣,陸寄風越看這個地方,越感覺到一股濃厚的死氣,身旁的迦邏笑道:“成了!”那台子整個向旁滑開,露出後面的一層淺櫃。迦邏拿了其中一個玉匣,收在懷裏,便很快地再轉動機關,將一切恢復原狀。“好了,快走吧!”陸寄風背起迦邏,迦邏笑道:“你還是揹我了。”陸寄風一笑,欲再以輕功躍出石室,一抬頭,卻見前方的格子路上,不知何時竟站着一道人影,兩手拄着枴杖,陰沉沉地看着他們。“啊!”迦邏驚呼了一聲,陸寄風一看清那人的樣子,心裏不由打了個突。那是和老孺一樣矮小的婦女,拄着枴杖,緩緩地走了上前,她臉上滿是皺紋,一雙小眼睛被松垂的眼皮遮得幾乎睜不開,搖搖顫顫地説道:“小主人,你回來了?”迦邏“嗯”了一聲,就沒有回答了,手卻更緊地攀着陸寄風的頸子,微微發抖,對這老婦似乎有點畏懼。那老婦嘆了口氣,道:“唉!小主人大了,什麼都不怕了,還回來做什麼?”迦邏道:“這裏是我家,我難道不該回來?”那老婦説道:“你棄了你娘而走,不就是不想回來了嗎?”迦邏道:“我……我……只是去外頭走走……”老婦道:“夫人無依無靠,就指望你陪她,你卻這樣傷她的心,唉……”迦邏道:“老傢伙不懂,別絮絮叨叨的啦,我累了,我們要走了!”老婦依然不讓開,道:“小主人還帶了朋友回來,到花房來做什麼?”迦邏臉不紅氣不喘地説道:“我來看看還有沒有空地方,娘要我通知你一會兒又有新的花種要下啦!”老婦道:“是嗎?”她疑心地抬眼看了看陸寄風,詭異地一笑,道:“你這位朋友也看了嗎?”迦邏道:“他是跟我一起的,姥姥,我們先走了!”姥姥説道:“小主人,您忘了把回生精放回去。”迦邏道:“什麼回生精?你再不讓開,我可要生氣了。”姥姥説道:“這是要緊之物,丟了,老身也就糟了,只好得罪小主人一回了!”她話聲方落,手中之杖卻是朝陸寄風揮去,陸寄風輕易閃過,那姥姥枴杖中噴出了一股黑煙,迦邏忙道:“屏住呼吸!”陸寄風匆促中吸進了一點,眼前一花,暗驚什麼毒氣那麼厲害?他背緊了迦邏,便欲以輕功向外奔出。姥姥喝道:“還走?”回身一杖,鈎住陸寄風的腳踝,硬生生將陸寄風給扯了下來。陸寄風倒躍回來,差一點踩空,在細不逾寸的走道上穩住了身子,姥姥杖中又噴出不明的黑煙,陸寄風已知道厲害,先屏住了呼吸,迦邏也忍得滿臉通紅。陸寄風一掌往那姥姥擊去。她雖然矮肥,竟是身輕如燕地跳了開,又飛撲過來,一杖襲到,陸寄風兩手抱着迦邏,氣聚雙足,東閃西躲。以他的身手,要擺脱這老婦的糾纏實在太容易了,但是這詭異的格子走道卻十分難以穩住重心,一不留神就會往下滑,而掉入格子下的黑洞裏。姥姥在此如履平地,攻勢格外猛烈靈活,又專打陸寄風懷中的迦邏,令陸寄風大惑不解,縱使迦邏較弱,他畢竟身為少主,為何底下的奴才並不把他當一回事?迦邏叫道:“住手,我把回生精還給你!”他拿出懷中的玉匣,姥姥這才退後住手,陰沉地笑道:“早這樣不就成了?”在陸寄風背上的迦邏,把手伸了出去,果然拿着那個玉匣,手一鬆,竟是往空格下拋。姥姥大驚,急忙飛撲上去,以圍裙兜住了那玉匣。陸寄風注意到玉匣被拿出時,已微微地開了,此時一拋,裏面的白色小丸便蹦了出來,有幾顆落下無邊的黑暗中。“快走!”迦邏説道。陸寄風往外疾奔,又被姥姥給勾了住,道:“他不能走!”陸寄風正欲抽腿,枴杖的曲頭已自動繞成一圈,扣住了他的小腿。陸寄風回頭一看,姥姥兩手展着圍裙兜住藥匣,自腰間卻又伸出兩手,握着枴杖的另一端,勾着陸寄風的小腿。陸寄風大驚,那姥姥身有四手,必是妖怪無疑。“嘿嘿……幾百年來沒有見過這上佳的花種,你跑不掉了……”那老婦力大無窮,四手齊出,就算陸寄風使出千斤墜的功夫,還是被她拖得微微往前滑了幾寸。“嘿……屍蟲可以拖動比自身重百倍的腐屍,你這千斤墜沒用的。”迦邏急叫道:“姥姥,求求你別抓他,他是我朋友!”陸寄風又被拖前了幾寸,那姥姥喘着氣,道:“小子,吸了腐氣還這麼活蹦亂跳的……哼!”她握在在拐上的手按下了機關,嗤地又噴出那可怖的黑煙,往陸寄風臉上噴去,那股黑煙腥臭無比,就算不呼吸,還是衝得人頭昏腦脹,陸寄風一分心,居然又被拖前了幾寸。陸寄風往前一滑,整個人便被她拉至身邊。這一重心不穩,迦邏也被甩落,及時抱住陸寄風,才沒有被甩向黑洞裏去。老婦拖着陸寄風的腳,迦邏抱着陸寄風的頭,身子已陷在黑洞裏,三人就這樣扯成了一掛。姥姥笑道:“還跑?”陸寄風兩手拉住迦邏,雖然他不知黑洞底下是什麼,但迦邏怕成那樣,他也不敢鬆手,硬生生地把迦邏拖了起來,姥姥已趁此機會將枴杖的鎖叩嵌入地上的機關,陸寄風的腳便被緊緊叩住,接着姥姥的一手反伸向後,手一直延長伸至羅列着瓶罐的石台,轉動了其中一個銅瓶,喀地一聲,陸寄風連腰都被扣住了。這老婦不但有四手,而且還能伸得比平時長好幾倍,處處令陸寄風目瞪口呆。就這麼一呆,連兩手都被扣住,全身動彈不得。迦邏辛苦地爬上窄道,急叫道:“姥姥,放開他!求求你放開他與她!”姥姥充耳不聞,彎下身,爬向陸寄風,陸寄風大駭,那種感覺就像被一條巨大的蛆爬上了身一般,那老婦的臉正對着陸寄風的臉,臭氣更是中人慾嘔。一直所向無敵的陸寄風總算嚐到了驚駭莫名的滋味,被她的腐臭之氣燻得全身無力;身邊所見皆美女的陸寄風也總算嚐到了與醜婦相親近之苦,姥姥的整個臉貼近陸寄風,紅而潮濕的眼皮發出的幽光,空如黑洞的口中噴出的濁氣,簡直是人間酷刑。迦邏叫道:“姥姥,你看,那是什麼?”姥姥嘿嘿而笑,道:“小主人,有什麼姥姥晚點看,先讓姥姥嚐嚐這精氣。”迦邏道:“你敢監守自盜?我非告訴娘不可!”姥姥笑道:“有這樣上好的料,讓姥姥嘗一口又怎麼了?嘿嘿……”迦邏急得舉腳便往姥姥的頭踢去,喝道:“放開!快放開他!”姥姥一把就抓住了迦邏的腳,將迦邏整個人往一旁摔去,厲聲道:“閃開!”“啊!”迦邏被拋至半空,落下時及時攀住窄道,才沒摔下黑洞。迦邏顫聲道:“你……你反了麼?”姥姥笑道:“小主人,是你離家在先,又帶了外人來偷東西,就算夫人保你,聖女老人家也不會容許的,老身只好大義滅親了。”陸寄風一聽“聖女”,驚道:“你們是聖我教的妖徒?”姥姥一怔,厲聲喝問:“你怎知本教?你是什麼門派的?”陸寄風道:“我是劍仙門的陸寄風!”姥姥喃喃道:“劍仙門,劍仙門?沒聽過!你不是通明宮的?”陸寄風不回答她,怒道:“原來你們所説的花種是人?哼,果真是邪魔歪道!”姥姥冷笑道:“小子再逞兇也逞不久了,嘿嘿……”她一把扯開陸寄風的衣領,正要低頭咬下,又停了住,轉頭一看,自黑洞裏竟伸出一隻黑色的手,抓住她的腳。姥姥叱道:“滾開!”她一腳踢落那手,又張口欲咬陸寄風,那黑色的手又攀住她的衣裙,姥姥大怒,硬是死命抓着陸寄風,一口咬下陸寄風的胸口,痛得陸寄風悶哼了一聲,胸前鮮血長流。姥姥滿足地舔了舔橫溢的鮮血,才抬手用力扳起那黑色的手,罵道:“必是回生精給你叼住了,哼,還不安份!”她正要張口再咬,突然間臉色一變,臉色發青,急忙一躍而起,發出痛苦的叫聲,掐着自己的喉嚨,倒彈了好幾尺,在格子間又滾又叫,樣子十分悽慘。陸寄風和迦邏都看得目瞪口呆,感覺上姥姥肥腫的身體似乎消瘦了一些,身上分泌出腐臭的液體,整件衣服都沾得臭不可當。此時,那隻黑色的手已伸了出來,摸索着按住枴杖,解開陸寄風腳上的束縛,陸寄風大喜,足尖使力,自腳趾至陰穴發出真氣,朝姥姥方才轉動機關的瓶子擊去,他所發出的是柔勁,竟隔空轉動了瓶子,困住腰、手的機扣也解了開。陸寄風飛身躍至迦邏身邊,一把將他拉了起來,才奔至姥姥面前,以她的枴杖杖尖抵住了她。姥姥掙扎着叫道:“小……小主人,快……快給我腐氣……”迦邏看了看陸寄風,眼中難掩驚訝,道:“你……你是純陽之體?”姥姥乃是腐屍蟲所化之妖,吸男子的生血雖可以養精,但是若是誤觸純陽之體,就有如被曝露在烈陽下一般,非漸融而死不可。她所知道的純陽之體,世間只有—人,那就是通明真人司空無,因此她根本沒有想到會栽在陸寄風身上。姥姥邊呻吟邊叫道:“我……我有眼不識泰山……通明真人,小妖不敢了……快給我腐氣……”迦邏一聽,嚇得退了好幾步,差點摔落黑洞,顫聲道:“什麼?你……你是……通明真人?”他渾身發抖,真的十分害怕,陸寄風知他也是聖我教徒,對他充滿了戒備,厲聲道:“你們這是何地?為何以妖法害人?”迦邏不敢言語,姥姥喘着氣道:“真人……小妖只是奉命行事……夫人她就要回來了,請真人給小妖一個機會,將功……將功贖罪……”陸寄風將枴杖拿在手中把玩一番,以他對機關的領悟,立刻就分辨出施放腐氣的按扭,他將杖頭對準了姥姥,噴出少量腐氣,姥姥果然立刻停止了呻吟,顫抖着爬了起來,跪着向陸寄風叩頭,道:“真人……小妖一心悔過,這全是夫人要我們做的,請真人明查……”迦邏怒道:“你説什麼?明明是……”陸寄風對他一瞪,他便不敢再開口,但眼神卻很憂慮,對於姥姥把一切都推給他娘,顯然感到很是不服。姥姥説道:“請真人聽小妖道來,獨孤夫人乃聖女老人家手下四大護法之一,她受命在此建造百花池,要以九百九十九個壯年男子的靈氣骨肉,作為池之氣與池之基,現在已養了九百多個花種,只等着全了之後,就要開始煉了。老身只是奉命看顧花種,沒有害人。”陸寄風喝道:“建了池之後,又要做什麼壞事?”姥姥説道:“這就不是小妖所能知道的機密了,所有的人,都是夫人去誘騙來的,夫人還在山腰設了死陣,闖進去的就跑不掉了,論用心之毒,沒有毒過夫人的……”迦邏氣得渾身發抖,道:“你……你説這話,當初明明就是你這頭屍蟲逼她入教的……”姥姥連忙道:“小主人此言差矣,夫人她連你都想殺,居心惡不惡毒?小主人你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棄暗投明,追隨司空老人家……”這立刻出賣主人的作風,果然很像聖我教最末端的百寨連眾匪徒的作風。陸寄風正想該殺她還是該伺機而動時,一陣悽楚的胡笳聲悠悠響起,由遠方隱隱傳了過來。姥姥道:“真人……這是夫人叫我了,我若不去,夫人會發現您的行蹤的……”陸寄風略為一想,已有了對策,道:“你去吧!你若敢泄露出我的行蹤,我便將你這枴杖打斷。”姥姥驚慌莫名,道:“小妖不敢,小妖不敢……”“回生精拿來!”“是,是……”她恭恭敬敬地將那玉匣再交給陸寄風,陸寄風揮手道:“走吧!”她逃也似地躍了出去,見她那令人作嘔的身影不見了,陸寄風才指着那一格格的黑洞,冷着臉問道:“你説的花種,就是這底下的人?”迦邏點了點頭,陸寄風問道:“若是我掉了下去呢?會變成怎樣?”迦邏可憐兮兮地看了陸寄風一眼,才道:“我已叫你別吃這裏的任何東西了,掉下去也不會怎樣的:可是……若中了姥姥的屍水或腐氣,也會變成活死人……”陸寄風冷笑道:“我倒要謝謝你的好心了?”迦邏惱羞成怒,道:“我又沒要你謝我!我也沒騙你來,是你自己三求四請,我才帶你來的!你現在卻又怪我?”陸寄風被他這一説,想起司馬貞的病況沉重,便一把拉住迦邏的手腕,道:“我們先回你房裏去。”他這一拉扯,動作已非常粗暴,痛得迦邏臉色扭曲,咬着牙不語,默默讓陸寄風將他帶出石室——will掃描破邪OCR、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