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鏹數響,兩把快劍鬥作一處,很快地便分開,持劍兩人同時往後躍,倒轉劍尖,重新起招。呼叱一聲,劍光揮劃,瘦長漢子的劍有如連珠,一步快似一步地逼近中年青衫道士,道士衣袂翩連,鏹鏹鏹地幾聲,雖連連倒退,卻一一接下了劍招。廣闊無比的大廳之上,以紫梨木鋪成的地面兩邊高起,成為三層座階,均鋪着錦墊,坐滿各式衣着的賓客。賓客之中,有的富貴華麗,似乎是貴族顯宦;有的儒雅風流,大有名士氣慨;有的戎裝武靠,更有道教、佛教人等。乍看之下,任何人都很難説得出這是個什麼樣的聚會場所。兩行高階的前方首座,明珠照壁,羅衣執扇,坐在貂皮鋪成的數層華座中的,是個錦衣少年,少年約莫十七八歲,容貌端麗,眉宇間有股睥睨羣賢的氣度,似乎出身極不平凡。坐在少年下首的中年人,面目清雅,身穿醬紫色蜀錦寬袍。他望着廳中的劍鬥,不安地抬手緩緩撫着須髭。道士的劍勢往上輕挑,便將瘦長漢子直刺而來的勢子化去,逼得他迴轉劍身,再作搶攻。而道士下盤穩固,不急不徐地或挑或揮,封住了對方的數記快攻,漢子的劍越來越快,座中有些人卻已經轉過臉,不再看下去,拿起身邊紫檀案上的酒盞,悠閒地飲着。他們已經看出這名瘦長漢子輸定了,失去了法度與攻略,劍法再快也不足懼。少年卻眉間一揚,見瘦長漢子盡是進攻,而道士只是倒退,不由得露出得意之色,更專心地看着廳中的鬥劍,忍不住了聲∶“好個劍驕鵠,英雄也!”座中賓客均面無表情,只有幾名衞士裝扮的漢子跟着喝了幾聲採,以呼應少年的叫好。穿着蜀錦寬袍的中年人背後長跪的少年,發出極低的“嗤”一聲輕笑,中年人不動聲色地反手敲了少年的腿一下,少年吃痛,便連忙閉緊嘴巴,不敢再發出笑聲。瘦長漢子的劍勢極快,他功力深厚,不但聽見了少年這聲助威,連另一名少年忍不住的嗤笑也聽見了。他臉上羞赧之色略為一閃,隨即一咬牙,氣貫手腕,嗤地一聲,揮去的劍發出破空之聲,帶着白霜霜的劍氣,疾刺道士。道士不急不徐地揮袖迎去,猛烈的劍氣刺穿了道士的袍子,而道士已藉着迎上前的這一步,將劍逼近了他,點着他的咽喉。“着!”道士叱道,旋即收劍後躍,將劍尖朝下,雙手抱着劍柄對漢子一揖。瘦長漢子仍持着劍,呆呆地站着,不知是否要結束這一場比試。上首的華服少年一怔,顯然沒想到劍驕鵠會一招落敗,他的神情登時變得十分難看。一見他神情不悦,那穿着蜀錦醬紫袍的中年人態度自然地笑道∶“呵呵┅┅精彩!精彩!若非劍大俠手下留情,劍只刺穿了衣袖,炅玄子這一臂已經丟了。”華服少年立刻道∶“那麼是誰勝了?”中年人撫須笑道∶“劍大俠的劍刺先穿了炅玄子的衣袖,大家都看見了,自然是劍大俠技高一籌。”少年喜道∶“炅玄子這道士也有些門道,與劍驕鵠不相上下,只不過稍慢了一點,敗得可惜。”退回右邊座階的炅玄子平靜的臉上,不禁露出一抹蔑視。在他身邊的眾人皆暗自苦笑,但是也沒有人開口。中年人微笑道∶“刺史説得是。這又是在下輸了,來人啊!”一聲喝喚,堂外四名家僮,兩人抬着一具平案,一共兩具,其中一案上堆着幾匹緞錦,另一案上則以錦墊襯置着一對玉碗,薄得幾乎透明。家僮將兩案放在左邊座階下,此地已陳列了七八個放滿了財物的平案。“願賭服輸,刺史,這對玉碗還過得去麼?”少年看都不看,傲人地一笑∶“長安乃歷朝首都,應是人才濟濟。還有什麼高手,盡避請出,讓我們見識見識。”中年人呵呵一笑,道∶“老夫這回可要輸個精光了,我看這些什物,不勞刺史帶回,不如在下將府庫鑰匙,打造一副,送到刺史府上便是。”少年哈哈大笑,“你怕輸光,就叫些厲害的高手出來,別暗藏實力。”中年人臉上仍是温雅愉快,但是不少人也看得出來,他此刻心中絕不好受。他不是愛惜這些財物,五世富豪的雲萃,不管長安幾度淪於異族,不管戰爭如何侵凌,他總是能以靈活的手腕居中獲利,有如陶朱公般傳奇。而他並不以賺錢為唯一的目的,世居長安的雲萃總是定期開倉施捨難民,聘用了數十名醫者四處免費為人民治病療傷,與佔領長安的朝廷官員疏通打點,好約束官兵不可劫掠某些已經經不起劫掠的地方。他能做的有限,但已是長安人民所尊敬的富豪;也因此贏得了武林豪傑的交情。義者不富,這項定律不適用在他身上。賺取錢財之後,他最想買的東西,就是“義”,他儘量地賺錢好買更多的“義”,能以錢做自己想做的事,這就是他賺錢的目的。今天這場盛會,也是他散了無數金錢、費了許多人面,才辦得起來的一場宴會,本以為可以買到國家之義,卻成為這樣的場面,怎不教他悲哀。自從晉懷帝永嘉以來將近百年,首都西京長安幾度失陷於匈奴、羯、鮮卑等異族手裏,關中百姓仍以漢人為多,在異族的統治下,不免有抑鬱之悲,其中還有不少漢人被迫遷居隴上屯田,離鄉背井。盼了將近百年,越盼晉朝遷得越遠,竟將首都東遷至健康,朝廷積弱不振,後來又有桓玄作亂,自顧不暇,眼看着更不可能收復長安,關中百姓幾乎都已經放棄了迴歸的希望。想不到京口出名將,小字寄奴的劉裕率師北伐,先平南燕,再平盧循之亂,更收復洛陽,乘勝揮師二渡北伐,竟將羌族所建立的後秦給滅了,收復了長安。關中百姓的振奮之情,可想而知。晉軍大勝的消息,令流亡隴上的居民們又冒死逃回關中,希望迴歸漢人天子的晉朝。劉裕班師返回健康,並遣派最疼愛的次子桂陽公劉義真,擔任安西將軍領雍秦刺史,領重兵守於此地,。桂陽公劉義真生性聰穎,文才華瞻,也交結武林高手、修道之士,可謂多才多藝,劉裕對他的疼愛冠於諸子。雖然他只不過十來歲,也讓他掌理大權,負責鎮守長安。然而,劉義真不知天高地厚,驕縱成性,擔任刺史以來,對左右親信的賞賜沒有節制,放縱手下四出劫掠民間,十分教長安百姓失望。雲萃乃長安首富,也是中原世族,他辦下盛宴的目的,便是讓劉義真交結流散於關隴的漢人高手、武林豪傑,以期為晉室出力,一同擊退異族,讓長安不再淪陷。然而,劉義真與他所帶來的親信們卻態度驕傲,目中無人,將雲萃當成了投降之地的一名普通富翁,也將看在雲萃份上而赴席的武林豪傑們當成鬥犬鬥雞一般,起鬨着要比武下注,令雲萃十分為難。幸好有些較達觀的高手們願意拉下臉,陪劉義真的親信們比劃比劃。這樣的比鬥,自然不能認真,高手們也不計較輸贏,因此就算贏了也默然退回座中,不做解釋,耳中聽着劉義真驕狂的誇口,只得人人暗笑在腹,失望在心。若非劉義真的父親,乃是宋王劉裕,收復了長安的大英雄,誰也不容這樣的毛頭小子在此胡言妄為。劉義真道∶“耶益孤勒!”從左側座階中走出一名羯族勇士,手持兩對奇形怪狀的長鈎,這對長鈎的一端彎曲,尾端尖鋭,在握把之處,做成四指可以穿過的護手,護手上倒襄着一把月鐮狀的彎刃。鐮鈎外仰,發出藍慘慘的鋼鐵光輝。劉義真笑道∶“耶益孤勒是我爹平燕時,棄暗投明的高手,我養在公府中以來,罕有敵手,你們誰自願跟他比試?勝者本公有賞!”右側座階上的豪傑們意態闌珊,自顧或飲酒,或木然低聲交談,誰也不想出去耍寶。劉義真更是得意,笑道∶“沒有人敢出來嗎?嘿!本公賞錦緞五十匹,敗亦賞三十匹!”普通人家傾一月生活之資,也未必買得起半匹的錦緞,這三五十匹對劉義真而言,只不過有如丟只骨頭餵狗。羣俠雖未必富有,但也不屑去要這樣的財物,自然沒有人動上一動。劉義真笑道∶“這對鈎襄樣子兇猛,本公曉得你們見了喪膽。哈哈,我爹靠耶益孤勒這些高手,一戰便滅了姚秦的天下;胡人統治此地近百年,才總算見到真正的武藝了!”眾人臉色已很難再維持着漠然,均感劉義真是有意羞辱他們屈順於胡人,正有人要説話,雲萃忙道∶“宋公武德彰揚,乃天下之幸!今日已盡興,另日再比吧!”“你真的捨不得這些賭注?哈哈,本公不要你的,今日開心就好,叫人搬了回去,算大家做個朋友。”雲萃沒想到這位劉公子説出這亂七八糟的話來,更是頭痛,如果不收回,劉義真會不高興;如果收回,劉義真的親信武士們會不高興。如果當場賞了這些親信武士,又給了劉義真的心腹落下收買人心的話柄。雲萃堆笑道∶“刺史厚意,在下豈有這老臉皮收回去?如今正是軍庫急需之時,刺史何不代在下捐予府庫,以充兵資?”劉義真漫應道∶“很好,就這樣辦。”抬手便命幾名衞士將堆積如山的財寶扛了下去,扛下去之後也沒有人會追問是不是真的送到兵庫裏去了,劉義真身邊的武士親信們都露出喜色。“怎樣?誰願出戰?不論勝負,本公賞一百匹!”沒想到他還是執意要比,雲萃急得臉色微變,笑容僵硬。本來眾高手看在雲萃面上,還願意下場玩玩,劉義真以財物相辱,卻打死不會有人肯出場了。眾人神色懶,劉義真再天真也看得出來,不由得轉喜為怒,道∶“沒有人敢出戰嗎?才比過三場,中原就沒有人了?”不知是誰發出一聲冷笑,道∶“中原高手都死光了,哪還有人?宋王是靠羯族走狗克復長安,還是靠死光的長安人克復長安?”劉義真一聽,氣得推案按劍,道∶“大膽刁民,出來!”劉義真如此生氣,眾人聽見那人説的話,卻更生氣。事實上劉裕能滅秦,功勞最大的是龍驤將軍王鎮惡,他本是長安人,武功絕倫,性情豪邁。然而卻在取下長安之後,被劉裕的心腹私下加罪殺之,死得莫名其妙。此事令長安居民都非常痛心。一道灰衫從座中飄出,立於堂中,是名灰髮老者,手持枴棍,臉色紅潤。劉義真見他身手飄逸,登時生出愛才之心,道∶“好俊的身手!你跟耶益孤勒比比,勝了,本公不計你的罪,還要重重賞你!”雲萃認出這是隱逸山林已久的孤拐翁,他心性高傲,出口尖酸,向來就是個孤僻之人,這次不知為何,聽見自己廣發武林帖,居然不請自來。雲萃自是小心接待,萬萬沒有料到他會在此時説出激怒劉義真的話語,令雲萃一顆心差點跳出喉頭。其實,令雲萃傷腦筋的不只這種狀況外的人物,從剛才開始,長坐於雲萃身後的少年就一直蠢蠢欲動,好幾次被劉義真的話激得想跳出去大顯身手,教訓教訓他。但總是他氣息一不穩,開始有要動作的樣子,雲萃就反手一打,打得他的腿都快站不直了。這兩人的皮裏陽秋,也只有他們兩人自己知道。這少年是雲萃的獨生愛子云拭松,雖不像劉義真那樣尊貴,身為首富獨生子的雲拭松,自小也是一呼萬諾,桀傲不馴,有點不知天高地厚的習氣。只是家教有方,他本性又爽朗正大,因此還算得上規矩。聽見孤拐翁放聲諷刺宋王劉裕,雲拭松只知暗爽在心,也不管他是什麼來歷,便一心向着他,暗中希望孤拐翁大顯身手,教訓得這批顯貴灰頭土臉,好一齣惡氣,完全不懂父親此時心裏急成什麼了。孤翁卻沒有動手,長眉微軒,冷峻的目光往劉義真臉上一掃,拂袖便往外走去。他連告辭都懶,劉義真更是火大,喝道∶“拿下!”雲萃未及阻止,門邊的眾衞士已一擁而上,只見羣衞一撲,接着碰地一聲,盡是“哇”、“啊”痛呼,眾衞士已被彈開,碰碰撞撞地倒了一地。孤翁的身子連晃也沒晃一下,依然筆直地朝外走。倏地一聲,一道鋭氣自孤拐翁耳邊劃過,孤拐翁側頭閃開,緊接着呼呼風響,盡是鋭利的刺殺之聲。耶益孤勒手中一對鈎襄,快如閃電地封住了孤拐翁的退路,孤拐翁被逼退一步,上身後仰,高舉木拐,格擋住疾揮下來的雙鈎。他的枴杖上高低橫出了兩節握把,正好將一對鈎襄扣住,耶亦孤勒使勁要拉回,孤拐翁手上的木拐左牽右拖,令耶亦孤勒怎樣都抽不出自己的兵器。一股羯族的血氣發作,放聲大吼,吼聲震天,屋樑上的灰塵沙沙掉落,令眾人大吃一驚。蘇千松急忙掩住雙耳,被驚嚇得張口結舌。孤拐翁也被這如巨雷般的一吼,震得心口一麻,枴杖險些落手,暗道∶“這羯狗有兩下子!”連忙運起真氣,握着枴杖的雙手一拖,將耶亦孤勒拉得踉蹌前行幾步,冷然道∶“會叫的狗不咬人,今日叫你這走狗領教老夫的打狗棍!”説着,掌間一震,蹦地一聲,耶亦孤勒居然往後倒飛,重重地摔在地上,宛如被高手打飛出去,而那一對鈎襄也已握在他的手上。原來耶亦孤勒一直用力地拉扯,想以蠻力扯回自己的雙鈎,孤拐翁運用柔力解開扣縛,再略施上一點內力,耶亦孤勒便被彈飛。耶亦孤勒摔得極重,哇啦哇啦大叫着,馬上就一躍而起,揮着雙鈎又殺了上來。孤拐翁哼地一聲,並不出,身形如鬼似魅,在堂中飄忽遊移,耶亦孤勒東撲西撲,怎樣也打不中他,更是憤怒,氣得吼叫不已。突然間“啊”地叫了一聲,身子挺直一彈,原來是孤拐翁一杖打中了他的屁股。“打你這狗屁股,叫你夾着尾巴!”孤拐翁説道,身子也已飄開。耶亦孤勒氣得幾欲發狂,追撲孤拐翁的動作也更大,卻又是“哇!”地一叫,臀部再挨一拐。而孤拐翁身影飄忽,狀甚悠然。雲拭松看得有趣,再也忍不住敖掌而笑,劉義真怒瞪了他一眼,暗中決定必要報復。劉義真這一眼,看在雲萃眼裏,知道已結下事端,不由得心下黯然。自座中不知何方,閃出一道紫光。孤翁突然觸電般一震,耶亦孤勒正好回身一揮,鈎襄的尖錐立刻擊中孤拐翁,刺入他的胸間,一拔出便鮮血疾噴,孤拐翁連忙回杖相抗,格退耶亦孤勒。劉義真見耶亦孤勒一擊中的,興奮地擊案叫道∶“好!殺了他!本公重重有賞!”孤翁胸間被鈎襄刺中雖深,只是皮肉之傷,他的左腿卻漸漸痠麻,動作也不靈光,只能舉杖捍格,與對手交纏。方才那道不知從何處揮來的暗器,刺中他的左腿,暗器上絕對有毒。與耶亦孤勒越是纏鬥,麻庳的部份越形擴大,居然整個左半身都漸失知覺,握杖的手力道也少了大半。“噗”地一聲,又被鈎襄上的彎鈎鈎住,力道一帶,劃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劉義真開懷大笑,孤拐翁再中一鈎,踉蹌而退,血珠大顆大顆地滴在地上,正要開口大罵,黑影已至,疾點中孤拐翁的心口,孤拐翁一陣氣悶,聲音吐不出來,定眼一望,眼前的人居然是雲萃。雲萃最擅長的便是察言觀色,在座中一見孤拐翁的臉色,猜也猜得出他絕對要罵劉義真什麼不雅的話,趁着他還沒説出口,及時跳出去封住他的穴道,免得不可收拾。雲萃將孤拐翁往身旁一拉,有他擋在前面,耶亦孤勒這一擊當然不能打在他身上,只得停在半空。雲萃向上首道∶“刺史手下,高人輩出,難怪王師所過披靡。勝負已分,不必再比了。”劉義真冷笑道∶“這老頭説了大逆不道的話,與反賊定是一黨,雲老爺,這已是國法,不是好玩了。”雲萃不與他辯解,瞭解對付少年心性,只要順着他,過一陣子他也會忘了,便笑道∶“刺史明察,這反賊且容老夫收押下去,另日再押入官中待審。”劉義真得意地笑,手一伸,旁邊的親信便遞上一個錦囊,劉義真掂了掂,便將錦囊往地上一拋,袋口散出一大把金子、明珠,照得眾人眼前都花了。“哈哈,本公説過,誰敢跟耶亦孤勒比劃的一律有賞,本公向來賞罰分明,老頭,這是賞你的!”孤翁“呸”地一聲,罵道∶“小雜種,誰要┅┅”下半句還來不及説,便被雲萃的眼神擋住,向來不賣人情的孤拐翁見雲萃的着急之色,也不忍心再讓他為難了。雲萃拉着孤翁退至一旁,招手喚來兩名家丁,扶他退出外面的階下,由一名僮子小心地一一撿拾起地上的金珠收回袋中,呈與雲萃。劉義真自得地飲了口酒,笑道∶“還有誰要出戰?”説着,又是一揚錦囊,想必囊中又是價值連城的金銀。撿拾金珠的僮僕臉色一動,再也掩不住心動之情,轉頭望向劉義真,正要開口,還是拼命忍耐住。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劉義真見了更是有趣,笑道∶“這小孩也想出戰呢,哈哈,你若勝了,這就賞你!”不料僮僕怯怯然説道∶“大人┅┅此話當真?”所有的人都為之一愣,這名少年看起來不過十來歲,濃眉大眼,膚色黧黑,似乎有幾分鮮卑血統。劉義真由調侃的樣子變為驚異,但立時挑眉冷然道:“雲老爺子,貴府人家規矩可真是教本公大開眼界!”雲萃認出這是園裏幫忙澆花種場的僕人,一向手腳乾淨,沉默老實,由於今日場面大,才臨時將他調來使喚,不料他年幼不懂事,居然在此時説出不合身份的話來。雲萃臉色一沉,叱道∶“柳衡,下去!”那名喚做柳衡的少年難掩不服,囁嚅着説道∶“我練過劍┅┅”此言一出,劉義真和身邊的衞士們同時哈哈大笑,指着柳衡,擠眉弄眼,嘲諷有加。雲萃氣得指着門外叱道∶“奴才,滾出去!”柳衡似要抗辯,內心掙扎了幾番,終於壓抑住,向眾人行了個揖,低着頭便要退出堂外。被押在廊下的孤拐翁揚聲道∶“嘿嘿,姓劉的小雜種,你説的話都是放屁!怕人打斷你這頭羯狗的狗腿,不敢讓我的徒弟大顯身手!”劉義真一聽,大聲道∶“站住!”柳衡立刻站定,看來果然十分想求戰,若不是有萬全的把握,一個小小孩童如何會有此舉?在場眾人均感詫異,座中高手們細細打量,只覺這名少年動作雖然靈活了點,但是什麼根基也無,怎麼看也不像習過武藝。劉義真道∶“哼,看不出你這個小表,是這名要犯的徒弟,都是一黨的逆徒!”柳衡一聽要抓他入官,嚇得臉都白了,噗通跪下道∶“小人不是他的徒弟,小人不認識他,請刺史明查!”甚至用力叩了幾下頭,十分惶恐。孤拐翁罵道∶“別跟他求饒,沒的墮你師父威名!”柳衡急得叫道∶“我不認識您老爺子,您別亂説害我。”武林羣俠更確定他不可能學過武,如果他真的拜師學藝過,那麼多多少少會知道一點江湖規矩,孤拐翁故意出聲給他機會,他若是真的有一點江湖道義,就算不便認他為師,也應該拍拍胸脯,與孤拐翁一同擔罪。但是他馬上求饒撇清,完全是個市井小民的作法。他這誠惶誠恐的樣子,頗投劉義真的脾性,劉義真揚聲笑道∶“你想比武?”跪在階下的柳衡不安地點了點頭。雲萃長嘆了一聲,實不解為何這小孩會這樣不知好歹。果然劉義真揚着手中錦囊,笑道∶“不管輸贏,這個都給你,可是萬一你被打死了,那可就用不到了。”柳衡叩頭道∶“小人知道,求刺史讓小人試試。”“你的劍呢?”“小人┅┅沒有帶劍來┅┅”劉義真一使眼色,對侍衞道∶“借他一把!”一名佩劍衞士立刻解劍遞給他,柳衡雙手一接,便差點將劍摔落地,像是沒想到劍這麼重。眾人一看,更是萬分驚異,他的架勢,根本是連劍都沒碰過的架勢。柳衡雙手捧着劍,面露難色,道∶“啓稟刺史,小人用不慣這樣的劍┅┅”劉義真冷冷地問∶“要什麼劍,自己去拿來!”“是!”柳衡叩了個頭,便奔了出去。眾人以為他要拔腳逃走,有的人還探着頭望,看柳衡是不是真的跑了。只見柳衡奔到園中,扯下一條垂柳,搓去葉片,便奔入堂中,將柳枝一橫,道∶“這是小人的劍。”劉義真怒道∶“不知死活的小子,你敢戲弄本公?”柳衡又是跪倒,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連孤拐翁也覺有意思,縱聲大笑∶“哈哈哈┅┅師父拿大棍子打狗,徒兒拿小擯子打狗,咱師門淵源,你還敢不認師父?”柳衡急道∶“老爺子,我真的不認識你,你不要牽連我!”“呸!小子,你認了我這個師父以後,自有你的好處,怕什麼?”“我┅┅我要奉養母親,不能拜要犯為師!”孤拐翁怒道∶“要犯?嘿嘿,老夫最愛犯法,殺官兵!你不,我偏不容你不!”説着便一躍而起,要往堂中衝來,幾名家丁哪裏是他對手?碰碰兩響,已被震飛退開。孤拐翁衝進堂中,他一身鮮血淋漓,面目猙獰,嚇得柳衡連滾帶爬,叫爹喊媽,拼命退後。見到這亂象,劉義真與侍衞們都哈哈大笑,開心地喧鬧叫好,雲萃雖然心急,但是如果這場笑鬧能讓劉義真忘了比武的事,不再為難眾俠,那反要感謝這鬧場的小僮了。孤拐翁只是要強力抓住了他,逼他當眾喊聲師父,以出一口氣罷了。以他孤僻暴燥的個性,絕不會收徒自找麻煩,況且柳衡並不討他喜歡。柳衡年紀尚幼,見他怒氣衝衝的樣子,害怕得只懂要逃。孤拐翁伸手一抓,便拉住了柳衡的手,柳衡手中細枝一揮,噗地刺中孤拐翁的手腕,順勢一挑,擊取雙目,逼得老人往後一仰,也放了開手。孤翁怔住,“咦”地一聲,又撲上前揪他,柳衡手肘一屈,手勢雖是收曲,手腕卻略往下沉,使得柳枝向前揮撫,有如被輕風吹動一般,美妙輕逸,卻不偏不倚地“啪”一聲,又一劍拍在孤拐翁臉上。以孤拐翁的武功身手,被一個稱作“少年”都還嫌太大的小孩子給連中兩擊,而且兩招皆中要害,如果少年手中之物不是柳枝,而是真正的寶劍,又會是什麼情況?眾人皆難掩異色,專心地看柳衡的動作。柳衡往後大退了好幾步,叫道∶“老爺子,小人不是故意冒犯,您大人大量,恕小人一回吧┅┅”背後的衞士將他往前一推,笑道∶“去!再露兩手!”柳衡被推得往前踉蹌幾步,孤拐翁又已伸出手擒拿,柳衡只好回手一擊,柳枝有如搖擺的龍蛇般,輕輕地一轉,便咬向孤拐翁的咽喉,孤拐翁舉手要扯住柳枝,柳枝卻已一溜,又“啪”地打中了他的老臉。孤拐翁連中三擊,簡直是不敢相信,不自覺地施展出內家的輕功,在柳衡身側滴溜溜地轉了起來,尋隙要抓住他。而每一出手,柳枝就不偏不倚地揮來。就算他在柳衡背後,柳枝也繞過他的肩,柔和地拍拂而至,勢道雖柔,又隱藏着一股鋭氣,逼得孤拐翁抽手。柳衡漸漸使得順手,柳枝的揮灑也更加飄逸,或轉或擊,柔似鞭,利如劍,自在如意。柳衡的動作極少,幾乎只有笨拙的閃躲,但是手中的柳枝卻像是活的,自由地變化靈動,忽而纏繞着攻擊孤拐翁,忽而轉動為圈,護着柳平周身,穿梭遊移,咻咻劃空之聲,有如奔竄的飛狐嘶叫,使人眼光幾乎無法轉開。座中一名藍衣劍客眯起眼來,目露兇光,突然間縱身躍入堂中,一掌拍向孤拐翁。孤拐翁反手便擋,劍客與孤拐翁雙掌對上,發出輕響,雙雙被震得微退,劍客腰身一扭,已插入孤翁與柳平之間,他並不轉回身,筆直地倒退,反手要抓柳衡,柳衡一個不防,被他點住檀中穴,登時氣息一悶,差點暈了過去。劍客的手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便揪住倒下的柳衡的頸後衣領,一把提起,便要往外奔出去。倏地一支木棍橫在眼前,又被逼退。孤翁橫棍在前,冷笑道∶“你看出這小孩的門路,要抓他逼問劍術哪來的,是不是?”藍衣劍客斥道∶“哪來的,總不是你老孤拐教他的!我看不慣你欺負一個小孩子!”孤拐翁大笑,“哈哈┅┅天要下紅雨了,你趙一白,向來不分青紅皂白,何時講起道義?這小孩子的劍法高明,你豈有不眼紅之理?”藍衣劍客被説破居心,卻怎麼也不肯放下柳衡,道∶“哼,我倒奇怪你這個老孤拐,向來躲着不見人,今日怎麼從泥巴里爬出來了?原來是早有預謀,為這小孩來的。”孤拐翁怒道∶“我根本不知他會劍法!”趙一白冷笑道∶“是麼?不知道,何以一開口就要認人為徒,拐騙小孩?只是人家不領你的情!”雲萃上前道∶“趙大俠,老尊翁,二位有話好説,這僮子是在下舍中使喚,若是二位有話問他,儘可在寒舍小住幾天,慢慢地問,別傷了和氣。”趙一白卻依然不放,道了聲∶“豈敢叨擾,後會有期!”便以輕功抓着柳衡躍出去。座席中飛出一道寒光,倏然劃斷柳衡的衣領,柳衡碰地一聲,落在地上,趙一白已躍出堂,只好又躍了回來,對着座中怒目而視。前座中的一名中年文士意態安閒,寬袍長帶,腰間也佩着劍,但他的氣度卻像個得道仙人般俊雅,只不過眉宇間帶着淡淡的憂鬱之色,而使得他的神情看來有些迷濛和心不在焉的樣子。眾人認出這是多年前棄道還俗的劍客封秋華。傳聞中他修道有成,能排空御氣,遨遊於雲海之間;但是多年前不知為何還了俗,不再修道,之後便沒有他的消息。自從眾人見到他也在座,都感到雲萃的人面果真夠廣夠重,居然連這等出塵高人都能請來。此時他已出了手逼趙一白放下柳衡,不知他的打算是什麼?眾人都想看看傳説中的封秋華展現身手,一時之間鴉雀無聲,屏息以對。就在封秋華神情一動,好像正要開口時,劉義真已大聲道∶“通通給本公住手!”眾人一愣,封秋華也微微一怔,旋即笑了一下,又不打算説話的樣子。好不容易可以見識一下傳聞中的高手,卻被劉義真打斷,所有的人通通對他怒目而視。劉義真揚眉昂首,還是那一副傲然姿態。劉義真本來玩得高興,直到後來眾人自顧場中打鬥,竟將他這個桂陽公、安西將軍領雍秦刺史完全不放在眼裏,十分不悦。身後的長史馬上上前道∶“大膽刁民,在桂陽公座前喧鬧打鬥,還有國法嗎?通通退下!”眾人沒有理他,只是不説話而已。劉義真道∶“本公沒許動手,就不許動手。小孩子,你的劍法哪裏學的?”原本想要乾脆拂袖而去的趙一白一聽劉義真問這話,馬上打消主意,立在原地要聽,被劉義真的衞士推到一旁,也不以為意。柳衡發着抖,道∶“我,我自己學的┅┅”“哦?你很聰明,劍法很好,要不要跟耶益孤勒比比?”柳衡急忙用力點頭,又跪下道∶“請給小人機會,領大人的賞!”眾人一聽,都有些失望。想不到這小小的劍道奇才,品色如此卑下,為了賞銀而求寵於顯貴。“哈哈┅┅拿去吧!”劉義真將錦囊丟給他,柳衡連忙爬上去緊緊抓在手中,不停叩頭道∶“多謝大人,多謝大人!”“你不必比了,跟我回公府,好好給我講你這劍法。”柳衡一愣,劉義真馬上道∶“你跟着本公,富貴少不了你的!”柳衡喜色難掩,既得意又歡喜,叩頭叩得更用力,幾乎説不出話來。眾人更是皺眉掩鼻,不願再看這幕醜戲。劉義真起身,道∶“雲老爺,改日再來叨擾。”雲萃連忙躬身道∶“在下已備盛宴,請刺史公駕┅┅。”不等雲萃説完,劉義真已下座,左右替他披上貂裘,夾道護着他離去,劉義真下巴一揚,道∶“小孩子,你也來!”柳衡巴巴地跟了上去,雲萃與幾名賓客、富豪一同恭送至大門外,直送出街,才鬆了一口氣,暗慶送走這個瘟神。雲萃與好友、長史回到堂中,免不了向眾人道歉,説了些場面話。炅玄子道∶“雲老爺,今日會有此局面,羣賢也沒有想到,看來┅┅唉!這西京三輔,還守得了多久?”雲萃心中嘆氣,也只能強顏歡笑,不再提國家大事,招呼羣俠入宴,直到夜深酒闌,客散人去——天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