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急急地走,到晚間投店住宿,也特別地謹慎,春雪瓶所贈給他的金銀,他除了買了一件棉衣禦寒,及作投店吃飯之外,絕不多用。經過烏蘇那地方之時,他也是繞著這兒走過去的,因為恐怕又出事端。風雪長途,馬蹄不斷,一直走了二十多天,方才來到迪化這南的那個小小的城市達板城,來到這裏,他未滌征塵,才停駿馬,便在街上打聽:“有一位姓蕭的千總老爺住在哪家店裏?”
原來蕭千總彈的那琵琶在此地也出了名啦,立時就有人告訴了他,於是韓鐵芳就又懷著滿腔的悲涼之意,找到那家店中去見繡香。原來繡香在此住了近兩個月了,她日日的思盼,今天韓鐵芳才來到。
她住的是一間小西屋,這時她的丈夫蕭千總也正在屋裏。韓鐵芳先將馬在院中的樁子上繫好了,然後隔著窗户把話説明自了,等到蕭千總把屋門推開,他方才進了屋。他滿面愁鬱之色,見了繡香,不知稱呼甚麼才對,繡香也忽然雙淚瑩然,不知道第一句話應該怎樣跟他説。
蕭千總倒是迎著面先向他把右腿一屈,左腿往後一撒,這是一種官禮兒,叫作請官,倒弄得韓鐵芳不知怎樣還禮才好。
蕭千總露著牙笑著,説:“少爺!您怎麼這時候才來呀?我為您的事把我的半輩子前程也弄丟啦,差事叫人給撤啦!”
韓鐵芳不禁發愣,蕭千總又笑著説:“不要緊!有少爺您在,您還能夠看著叫我們倆口子捱餓?”
韓鐵芳搖頭説:“蕭老爺,你千萬不要這樣叫我。”
蕭千總説:“我怎麼能不這樣稱呼您呀?您是……咱們也別説甚麼春大王爺啦!春大王爺本不姓春,她是玉三小姐,我家裏這位本是隨侍她老人家多年的丫鬟,我呢!尊敬我的叫我聲姑爺,一半親戚一半奴,要是對我不客氣呢,我還不跟三輩家奴是一個樣嗎?您是我們那故去的三姑奶奶的親兒子,這件事早先就是打死我,我也絕不能信,現在可不由我不信啦,證物送來了,衣襟已對上了那布版兒,真是分釐絲毫也不差,少爺!您現在還能不叫我稱呼您少爺嗎?”
韓鐵芳一聽了這話,益發地驚訝,暗想:春雪瓶怎麼走得這樣快?她都已把那件衣物取了送來了?
蕭千總又轉身向太太説:“把那件衣裳快拿出來,請少爺遇過目吧!”此刻繡香已經悲淚如雨,並且不住嗚咽,她連一句話也説不出了。只一邊抽噎著,一邊走到炕旁,就打開了一隻包裹,取出來一件紅羅的女人穿的內衣,平鋪在炕上,可以很顯然地看見那衣襟是被剪去了一塊;同時,韓鐵芳那天遺下的那塊三角形的紅羅,也就跟這件衣服在一塊兒裏著。
繡香雙手顫顫將它們對在一起,雖然那小塊紅羅早已又髒又爛,已變了顏色了,可是刀剪之處,與那些鑽著花邊兒,是完全相合,毫無疑問了。二十年不知是誰在倉猝之間下了一剪子,於是這件衣棠與那塊衣襟,就如子離母,各分東西,漫長的歲月,度得也真不容易。如今兩物竟能夠合在一起,但是顏色卻深淺不同了,人也生死各異了。
韓鐵芳此時只是低著頭墮淚,繡香哭泣著敍説這紅羅衣的來歷。她説二十年前故主玉嬌龍重到新疆,見了她,就向她詳細説了涼州方知府的妾方二太太及僕婦秦媽在甘州張腋縣來安店內,以一女孩換去她的親生子,和她發覺此事,冒雪追趕的事。
她到了祁連山中,方二太太主僕和小孩都遇著了山賊,車輛跌壞了,人也都杳然不知生死……又説:二十年來,她的故主玉嬌龍如何將此衣,和白綾打成的一部書,因鎖於牛皮箱中,從不打開叫人著,後來把開鎖的一條很特別的鑰匙就交給她收存,且到如今。玉嬌龍臨離新疆之時,又到烏爾上雅台去看她,那時玉嬌龍的癆病就已經很厲害了,不斷地咳嗽,説話都極為困難,就問她説:“那個鑰匙沒有丟失吧?”她就拿出來給玉嬌龍著,玉嬌龍還不住流淚。
繡香這樣述説著,當時的情景,真加在目前,她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身子也斜倒在炕上,韓鐵芳的淚也都濕透了襟懷,只是還沒有放出悲聲。繡香哭了半天,蕭千總也在旁頓著腳,唉聲嘆氣地勸了半天,繡香才悲痛略止,可是又拿鑰匙開了包裹旁邊放著的一隻小匣,從裏而又拿出一隻光芒燦爛的銀製的小花瓶兒。
她又説:“當年方太太抱去你,留下了雪瓶,同時剪去了衣襟,留下了這隻瓶兒……”
蕭千總在旁插言説:“由這兒看來,那位方二太太也不是甚麼壞人。她抱走了人家的兒子,留下自己的女兒,剪去了人家的衣襟,拿這隻銀瓶折賬,這也不算是不講理,不算是太狠心!”
韓鐵芳也拭淚點頭説:“她的意思也許是以這兩件東西作表記,等我跟雪瓶都長大成人之後,再行各自去認自己的親生父母!”
蕭千總又咳了一聲説:“你就別再提你那位爸爸啦,雪瓶姑娘昨兒來到這裏,也把那件事情都跟我們詳細説了!唉!那位大爺,説來是又可恨又可憐,他要是早有志氣,早弄個一官半職作作,那不只當個千總官兒呀!我們那個三姑奶奶大王爺,也不至人不人鬼了鬼地受了半輩子苦,你小的時候也不至破人騙了去。”
繡香在那旁卻忽然收淚説:“可是,這也算是一段姻緣!早先方二太太要是不把女兒換了,春雪瓶至多也不過是位小姐,那能叫她爹爹教養得這樣好,能文又能武!”
韓鐵芳點頭,認為這話説得很對,但是自己卻不禁恨那方二太太。因為,若不是她當年作出那事,我這時縱不能被人稱為“小王爺”,可也有了春雪瓶那樣好的武藝了;並且我若是自幼就跟隨親生的母親在一起,就絕不至於使我成為今日這樣,十九年跟隨著那強盜出身的假父,跟隨那僕婦身份怯儒可憐的假母,又儘量花著假父的不義之財,當少爺、弄馬、玩鷹、彈琵琶、嫖妓,把我壯志,筋骨,都消磨了!尤其是十五歲時就給了婚,娶了一個呆板的,瘋子一樣,泥人兒一般的陳家女子!
他又憤慨悲痛地將自己十九年來,在洛陽生長,及假父韓文佩,假母秦氐他們口中説過的關於當年祁連山中的事情,也細説出來,只是沒説到自己已經成婚;但他心中卻正在想著,正在為難,不由得又頓腳嘆息。
蕭千總倒驚訝了,説:“這麼説,少爺!你在洛陽也稱得起是位大財主呀!那些錢財產業,何必白便宜給人呀?我跟你到東邊去一趟?……要不,把尉犁城的牲口產業都變賣了,也都帶到洛陽,那你不就是富可敵國了嗎?不就是財神爺了嗎?你不是還開著幾家大米莊嗎?喂!那不要緊,你若不會經管,可以都交給我照料,我算盤打起來吧啦的熟,雖沒做過生意,可是咱都懂。”
他伸手拉住了韓鐵芳的胳膊,就要跟韓鐵芳商議著怎樣處理兩下的財產,不顧別的啦。
繡香卻又流淚嘆息了半天,她對於那僕婦秦氐倒很是讚佩,接著又擦了擦眼淚,誠懇地説:“少爺!按理我可不能稱呼你是韓爺了!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吧!你的娘上次進玉門關,雖説是要往甚麼九華山找李慕白去要一件東西,可是她最大的願望還是找你。她,十多年來就心裏永懷著一種痴心夢想,她想她的親生兒子雖然早已離開了她,可是她不信是已死,而且她計算年月,如這已經長大成人了!不論是叫甚麼人給養活大了的,她猜想你必定很英俊,必定是好人,必定不會學壞!她想找到了你,就叫你跟雪細作夫妻!……”
韓鐵芳聽到此處又嘆息説:“這種意思,她老人家確實是有的。我們自靈寶相遇,一路結伴同行之時,她老人家就曾對我説過,她有一個親近的人在新疆,將來叫我跟那個人永遠在一起!”
繡香點頭説:“她説那親近的人,就指的雪瓶,你倆永在一起,就是叫你們作夫妻!”
韓鐵芳又流淚説:“可是,她老人家那時為甚麼不對我明説呢?為甚麼不直爽地與我相認呢?這件事,我至今仍是不明白!”
旁邊的蕭千總倒是笑了,拍著他的肩膀兒説:“少爺!你不明白不是?我可明白呀!你沒恨我們那位大王爺你的親孃待長了,你不知這她的性情。她雖説匹馬單劍,闖遍了天下,她雖説瞪眼就殺人,可是她總還是一位嬌貴的小姐,面子真有時拉不下來,臉皮比我可薄得多啦!她,她怎能夠忽然當男,忽然又變成女的?那倒不要緊,可是她又怎能當著你這大的兒子説她的往事呢?假使你要問到你的爹是誰?她到哪兒給你找去呀?她是説你是半天雲的兒子呢?還是説你是魯翰林的兒子?”
韓鐵芳至此,忽又驚訝著問:“魯翰林是誰?”
肅千總説:“這些事我也弄不大清楚,你問她吧!”指他的太太繡香,又説:“要不你就趕緊騎馬追上欽差玉大人,他是你的親孃舅,你孃的那些舊串兒,老底兒,他一定都能告訴你個大概吧!你的娘,我的大王爺三姑奶奶,她老人家雖在沙漠裏跟半天雲老哥有過……這我也就不必往下説了,可是那不能算光明正大,後來在京,你娘才許配給魯翰林,可是,娶過去的第一天你娘就跑啦!不!飛啦!飛來飛去,後來可又飛回來啦,也總沒有跟魯翰林圓房。總之,你娘名雖是魯家媳婦,可實在是半天雲之妻,實在説,你還是姓羅!”
繡香在旁説:“羅小虎本來姓楊,現在北京城德五爺家的少奶奶就是他的親胞妹,那位少奶奶名叫楊麗芳!”
蕭千總又皺著眉説:“要是這麼一説,可就把我也鬧糊塗啦!我就告訴你吧!少爺!頂好你是到一趟北京,二十年前玉宅跟魯宅兩家的事情,那地方上點年紀的人一定還都能想得起來,北京人又好閒談,説得準比我們説得還詳細。當年,鬧得可以,李慕白也是在其中亂攪的一位,那個人,將來你若是遇見他,可得小心點,你娘生平無對手,只有他一個比你孃的武藝強!”
韓鐵芳此時也在炕邊坐下。他耳邊聽著這些話,雖然很亂,可是一到了他的腦中,就全都整理清楚,就一樁一樁全都記住。
此時繡香就又在他的旁邊低聲婉轉地説:“如今的事,我倒覺著很喜歡,我倒得感謝菩薩!只是昨天雪瓶來了又走了,她來時只匆匆説了幾句話,留下了這件衣裏,就匆匆地走了,連半天也沒在這兒待。”
蕭千總説:“可是她回來得也快,這孩子的心也猜出來啦,你沒看見她昨兒打開包裹給你這件衣服的時候,還露出來一本書嗎?”
繡香説:“那書上面都是她爹爹畫的打拳練劍的小人兒,還有寫的字。”
蕭千總説:“那一定都是些打拳練劍,飛擔走壁,射弩發鏢,越嶺穿山,翻江搗海,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諸般武藝,十八種兵器,七十二個變化,反正咱們一點也看不懂,到了她的手裏就是無價之寶。得了那書,她還能夠安穩地待著嗎?她一定是找個地方練去啦!不定哪個又倒黴,挨她的寶劍,可是我想她只要是練完了試完了,就會回來啦,回來的準也快!你等著她好了,她回來時我給你們做大媒!”
繡香忽然又自言自語地説:“只怕她已經走得很遠了……”她的腦裏憶起二十多年之前的舊事,就驀然地醒悟了似的説:“我可恍憾記得,我們小姐跟李慕白結下仇恨,屢次爭打,以及後來她時常叨唸,臨死之前還想去索取,就是為一口寶劍,跟幾本書。”
蕭千總説:“那一定也是這類的天書,絕不是秀才們讚的五經四書,雪瓶必定是見了她這幾本書,她到九華山找李慕白要去了!”
韓鐵芳聽到這兒也發著怔,並且不由得又雄心勃勃,也欲往甚麼九華山去走走。繡香忽又皺眉嘆息,表現出十分憂愁的樣子。
蕭千總揮手説:“你也別著急!據我瞧,雪瓶回來得一定很快,由博羅霍洛山她回到尉犁,取了東西,又趕到這兒來,共合還不到一個月,就走了那麼這的路,她的馬還不跟長了翅膀的一樣嗎?九華山雖説在江南吧,可是也禁不住她人不停,馬不歇地連夜走呀!李慕白本來不是蠻不講理的人,再説如今也老了,也不能欺負她一個姑娘人家,她一到了那兒,人家必定把甚麼書哩劍哩,還有許多的東西,全都給她啦!不到兩個月她準回來,少爺!咱們就這麼辦吧!從今天起,你不能再姓韓了,你也別姓羅,更不能姓魯,你就姓玉,或者也姓春,好在姓不過是那麼一回事,只要能發財,叫我姓甚麼都行!那麼咱們在這兒待著,也非長久之計,這兒離著迪化又近,那城裏現在還正在捉拿你,玉欽差已走啦,咱們更沒有一點兒關照了,官人要查到了這兒,可真不是玩的!咱們要是回到尉犁呢?那可不怕!有哈薩克人保護著咱們,你再到了那兒,大家曉得你是真正的世子,貝勒,又是小王爺駙馬,誰能對你不尊敬!我們兩口子呢,拋了自己的兒子拋了官兒前程,出來了半年多,為辦你這些事,也算夠辛苦的啦!以後我們也打算將家搬到尉犁去長住,或是乾脆一塊兒到洛陽去!你跟雪瓶姑娘當然是成了小倆口兒啦!至於到沙漠,到山洞裏去做靈,合葬,置墳地,以及日後到北京去認親,那都可以慢慢地辦,只要有錢就不要愁!”
繡香也點頭説:“這樣辦頂好!只有這樣辦頂對!”
韓鐵芳卻默然了良久,他仍是搖頭,就説:“蕭姨夫你們夫婦的意思我也覺得很對,你們實在應當到尉犁去照料雪瓶,和經管那裏的財產,但我卻不能回到那裏去,我同時也不回洛陽。因為尉犁的財產雖是我母親所遺留,可也只有雪瓶才可以繼承;至於洛陽那些財產,不要説我已分散了,就是沒散給別人,那強盜的財產我也不能再要他分文。從今天起我便不姓韓,韓家中所有的親戚家屬我更都不再認了,我……”
説到這裏,他心裏又自責自問説:“雖然韓家的人你都不認識了,可是那陳氏芸華,她究竟是你的妻子呀!她雖不美,雖生性呆板,不解柔情,但她卻並無過錯呀!你若不幸身死異鄉,或永遠不歸,那就不必説了,但你在外享福,另娶,更名改姓,拋下她永守空房,那可就於良心上太説不下去!並且,玉嬌龍也必不願要這樣的兒子,春雪瓶也必不願嫁這樣的丈夫,尤其那慷慨爽直的羅小虎,生平絕不會作這樣的事。”
於是他就站起了身,向蕭千總跟繡香拱手説:“事情就是這樣辦了!將來你們見著雪瓶,就請替我問她好吧!並千萬囑咐她:江湖之間,不要亂走,拳劍的工夫,可以自練,以之養性陶情,破除愁悶,但不必專為與人爭鬥!”又帶笑説:“我要走了!再會吧!”
蕭千總卻一伸手,又拉住了他的胳臂,説:“怎麼,少爺!你這就要走?剛才我們倆口子跟你説的話,莫非全都白説了嗎?”
繡香也著急地來攔他説:“雪瓶也許到迪化城裏去了,今天也許回來!你要是走了,拋下她一個人……那,你母親的靈魂若有知,她也得難受呀!……”
鐵芳又遲疑了一下,就仍是搖頭:“無論如何,我也得向東走一趟!”
蕭千總間説:“你往東去有甚麼事吧?”
鐵芳説:“在東邊我還有許多朋友,尤其是我的老師,若沒有他傳授我這點武藝,此次我也不能向西來,他此時大概已往西來找我了,我必須去會一會他!”
蕭千總一笑説:“這些事兒不必忙著辦呀?可以等到將來,你娶了好太太,穿上闊衣裏,騎著金鞍銀鐙的馬,再去見你師父,嘿!那時候我要是你的師父,我瞧見有那麼一位闊徒弟,我也得樂壞了!”
鐵芳聽了這話,就不由淡淡地一笑,説:“若按照別人看來,我此次西來,可稱得起是幸運!”
蕭千總説:“本來麼!你是個有福氣的人!可惜賽八仙那位活神仙沒在這兒,不然,我把他拉了來,叫他給你相相面,你將來真還不定怎麼發達呢!也許能作高官,拜相封侯!”
鐵芳搖頭:“那並非我之志願,萬餘傢俬,千羣牛馬,我決都不要!”
蕭千總不由得又一愣,鐵芳又説:“雪瓶姑娘也實是天下無雙的奇女子,可是,雖然我義母有過囑咐,你們夫婦又情願為媒,但因為我自覺著不配!”
蕭千總擺千説:“你錯了,哪裏説得到甚麼配不配呀!早先打我的嘴巴,我斗膽説一句話,一個沙漠裏的大盜,跟九門提督的小姐有了私情,那也能算是配嗎?!千里姻緣一線牽,鳳凰有翅還跟烏鴉飛,巧婦常伴拙失眠,何況你又一表人材,少東家出身,真個説起來雪瓶連個小姐都稱不起呢!”
鐵芳説:“第一是因我的武藝配不上她。”
蕭千總説:“唉!咱們又不指著賣藝吃飯。”
鐵芳説:“還有……”這下面的話,他是無論如何也説不出來,就發急地説:“無論如何我也要走!”
繡香要來攔他,蕭千總卻又把他的太太攔住,就皺著眉説:“少爺你可真不懂事了!”
鐵芳這時已邁步出了屋,到院中就去牽馬,繡香追出他來,急問著説:“那麼少爺,你現在走了,幾時才能再回新疆來呀?”
鐵芳説:“不一定!”接著又恭謹和藹地説:“將來或者我還能到新疆來,那時我再給姨母來請安!”
繡香又拿手帕擦拭著眼睛。此時蕭千總又由屋裏走出來,抱著那而琵琶,上面還罩著新做的套,他説:“這件東西,我現在可得物還原主了,少爺你到別處去,路上沒有個伴兒,一定覺得悶得慌,有這個,也可以解解悶兒!”
鐵芳説:“我在路上帶著這個東西太麻煩,我送給姨父了,還是由你留下彈著玩吧!只是……”
他又想起一件事情來,就説:“我有一件事拜託姨父,就是在黃羊南子劉宋老店裏,那裏住著個小孩,名叫長福兒。這次在白龍堆裏啓靈重葬,他也幫了些忙,他不想跟著我,但我也是因為攜帶他不便,所以把他又打發回那店裏去了,那店裏的劉大本來就待他不好,他也不願在那裏……”
蕭千總沒容他説完,就連連點頭説:“這是小事,我一定能夠辦,你就放心吧。等我們先回尉犁城,大概明年春天我們就回烏爾土雅台,去接了孩子再到尉犁去長住,那時路過黃羊崗子,我們也就把他帶回去,你也知這,尉犁咱們家裏也不多他一個人吃飯,只是……”
此時那邊台階上站著的繡香就説:“少爺!你這次是想往哪兒去呢?”
蕭千總卻説:“對啦!少爺你一定要走,我們也攔不住你,剛才的那些話,也可以日後再商量,反正就是現在都説走了,您穿著重孝,也不能立刻就辦喜事。不過您要往哪兒去,是閒遊解悶?是打算回洛陽府上望望?是找我們那雪瓶姑娘去?還是有別的事?你要説個一定,我們也好放心!”
鐵芳卻反沉默了一會,然後就悄聲嚴肅地説:“我告訴蕭姨父也不要緊,我因為聽説玉欽差已往東去,甘涼路上,江湖強梁甚多,我並且已經聞得,有人要在這上劫他,所以我必須急往隨行保護。
就是這事,請姨父千萬不要向別人去提!
蕭千總聽了這話,顏色也嚇得變了,繡香走下台階來,還要詳細問問,蕭千總卻連連擺手説:“你也別再打聽啦!”
他隨就送鐵芳出了店門,又悄聲説:“少爺一路平安!多多保重,剛才你説的那話,我斷不會向別人提。你今天走,明天我也就動身,到尉犁城等著你去,無論早晚,你可得再到那兒一趟才好!”
他懷裏抱著琵琶,又向鐵芳深深請安。
鐵芳就上了馬,拱拱手説聲“再會!”他遂就急急鞭馬向北尋著了大這,就一直往東而去。他因為恐怕玉欽差的車與行得太快,先進到甘省,若是與那吳元猛碰了頭,就必定會吃虧,所以他恨不得一鞭子就趕在前面,但卻不知由迪化往東去的這條大這,雖然平坦寬廣,往來的人也極多,但是長極了,走了七八日,方才到哈密。由此回首往西北方看士,就見那天山的雪嶺如一條玉帶似的,在他的眼中顯得十分愁黯,不像他隨玉嬌龍初入新疆,乍見天山之時那樣的新奇可愛了。
天氣雖才入初冬,但北疆已經極寒,時時有飄雪之家,由那遼遠的大漠吹來狂風,觸在人的身上,其跟刀割一樣,沿途的人沒有一個不穿皮衣服的。
有人看見鐵芳身上的衣服單薄,都很奇怪,還有人以為他是才從南疆來的呢。因為一到天山,便把新疆分成了寒暑兩個世界,南疆這時還許沒穿棉衣呢,於是就有人悄悄向他打聽春龍大王身死白龍堆之事,他對這真難以回答,而且其中絕不願聽春、龍這些個足令他心痛的話。他就與人絕不多談,併為避免別人對他注意起見,他也買了一件黑毛兒的老羊皮,被在身上卻覺得又重又笨,騎馬都不方便。
蹄塵鞭影,向東又走了幾站,過了劉家莊子、回莊子、煙燉、腰店子,苦水井這一帶雖也是往來的交通大這,可是極窮,人都很少,店房更是寥寥,甜水跟草料都極為難得,所見的都是一些駱駝隊,馬也沒有看見幾匹。他座下的黑馬,平日雖矯健得如同神龍一般,但這些日因為草料喂得不足,水也飲得不夠,只幸虧前些日此地下了雪,地下的枯草根上還存若殘雪,薄冰,馬就仗著這些東西作為飲料,同時這匹馬好像是不願意離開新疆似的,所以越往東走,他越顯得沒精神,沒氣力。
韓鐵芳的心中也頗為感慨,這一天來到沙泉井的地方,再住東就是猩猩峽,咬牙溝,那就是新疆與甘肅的交界之處了。
來到這裏之時,一來天色已晚,而且北風悽悽,觸在人的臉上又濕又冷,像是要下雪,二來因為沙泉井這個地方是個大站,店房也有六七家,此時全已住滿,地下處處是駱駝溺駱駝糞,好不容易才找了一家店,把馬安下。他切切地囑咐店夥要好好喂飲這匹馬,他在一個屋裏找了個睡覺的地方,屋中倒都是漢人,他們都是從南疆來的,南疆有個地方名叫沁喊,出產極多,漢人都在那裏做買賣,現在到了冬天了,這些都是大商人,他們錢賺足了,就回甘陝各地的家鄉去過冬,等到過年開春之時再來。
鐵芳就向他們問到那徐客人,他們都知這,有的還跟徐客人是同鄉,所以就對韓鐵芳特別親近。
大家請他喝酒,跟他暢談,並要叫他在此多歇兩天,等他們在此歇夠了,玩夠了,再一同結夥東去。
但韓鐵芳卻説自己有要緊的事,明天一早就得走,不能奉陪這些人,這些人也都不勉強他。他們興致勃勃,到三更後還弄來了兩個土娼,在屋中胡鬧,攪得鐵芳也睡不著覺,但是他卻由土娼的口中聽説了:“欽差是大前天由這裏過去的,跟欽差的人可比你們這些大掌櫃的都闊,你看,我頭上這根金簪子,就是跟隨欽差的一位老爺給我的!”
屋裏的商人們就都哈哈大笑,有一個並且説:“你別看他們當差的人肯花錢,可是他們從這地方走過,就許是肉包子打狗,永遠不回頭啦!我們卻都是常主顧呀!到春天我們還來這兒照顧你呢!”
兩個土娼聽了這話,也齊都拿花手絹捂著嘴,格格的笑。一個且扭過來纏住了鐵芳,笑問著説:“這位小掌櫃,明年春天,你可也得一定回來呀!”
那一身妖豔衣裏,又俗又醜的一臉脂粉,真便鐵芳生氣,他就用力一推,幾乎將那土娼推了一跤,他瞪起眼睛來説“躲開我,你管我明春還回來不回來!”
旁邊的人齊都詫異,就趕緊把那眼淚簌簌的土娼勸到一旁説:“你再別嘔那位大爺了!那位大爺的心裏大概是有煩心的事!”
鐵芳也不再言語,躺在炕上,暗歎了幾聲,就睡去了。
次晨,屋中的人還都沉睡未醒,他就在寒風細雪之下,騎著馬離開了沙泉井。往東走了不遠就看見路旁有一座沙坡,坡上有個井口似的深洞,裏面滔滔不斷地滾出泉水來,可是水一流到外面不多時候就變成了冰。
泉旁像是一片碧琉璃,在夏天這裏必然是一個小湖,“沙泉井”的地名當然是由此而起,可是鐵芳卻又不禁聯想起白龍堆中的那個小湖。他不由又嘆了口氣,再住東邊走,四十里就到了石板井,井水還清,旁邊有馬槽,結的冰倒還很薄。
鐵芳就用寶劍將冰敲開,叫馬飲,附近有一家小店,他又去用畢了早飯,然後上馬重往東去。天氣是越來越陰,他的心,也越往前走著越覺得愁點。又走過了一個驛站,往東去的人就沒有一個,而鐵芳仍然加鞭前行,風愈急,雪愈大,天色也慚晚,他就到了猩猩峽了。
這個地方三十里之內盡是山嶺,嶺當中一條板長的孔這,本是一道幹河,這就是甘新間著名的要道猩猩峽。鐵芳在山嶺上收住了馬,藉著雪光向東南望去,見是無邊無際的一片曠野,黑沉沉地,一看便如是一片大漠。他座下的馬,昂首長嘶,似乎又有了精神,但也彷彿怕往前走。附近有稀稀的小柳樹,也都只剩下空枝,被風吹得亂動,連雪花都掛不住,地下一堆一堆的碎石,都平埋在雪裏,使得馬極難向前走,而雪上又連一個駝蹄的痕跡也沒有,十里之內沒有一户人家,也看不見一個蒙古包。
鐵芳在此巡了半天,才聽見耳邊有一種“嗡嗡”如同水鳴、又像風吼之聲。他側耳細細辨了一會,才覺聲音似自背後吹來,似乎是鍾罄之聲,他就又把馬撥回去,慢慢地,不使馬蹄發出重響,他尋著那在寒風裏飄蕩著的聲音,往西北走去,越走覺得那聲音越清楚,果然是敲鐘之聲。一直走了一一里多路,鐘聲嗡嗡就在耳邊震動著,眼前雪光暮色之中,卻看見了一座大廟。
他來到坡前下馬,看這條往上走去的人工鑿成的石徑,是十分的陡斜。他在前,小心地牽著馬,往上走,只見小徑的兩旁都擺著怪石,都作狼虎種種猛獸之形,雖被積雪矇蔽,形象已經模糊難辨,可是乍一看時,還是叫人嚇一跳,馬更是往後直退。幸便鐵芳緊緊揪住了繩,否則恐怕連他也得被摔下坡去。
半天他才來到山門前,摸著了門環,“吧吧”就狠命地一陣敲打,卻為沉重的鐘聲所遮掩,裏面也沒有人聽見。他又大聲喊著:“開門,開門!老方丈!開門來!”
馬也長嘶幾聲,裏面的鐘聲方才停止。這時身旁的那匹黑馬的鼻子跟嘴都不住“呼呼”往外激著白沫,噴著白氣,他也吁吁地喘息,門裏尚無聲音,門外也頓然岑寂。而在風吹柏樹,樹落雪花截玉剖石的聲音之中,忽然又聽得一陣“踏踏踏”越來越近的馬蹄隨風在這山地上,亂踏之聲發自嶺坡之下,越來越近了。
鐵芳不由得一陣驚詫,心説莫非還有跟我一樣的旅客,也要在這地方來歇宿?於是他就等待著,並扭著頭往下去看,卻覺得那馬蹄聲又消失了,沒往這裏來,也不知往哪裏去了。此時門裏就有人問話:“是誰?”
鐵芳就説:“我是行路的人,天晚了;想到寶剎借宿,老方丈請把門打開吧!”裏邊把門開了,現出的人,穿著肥大的衣服,模模糊糊看出是一位中年的僧人。
鐵芳就拱手説:“求大師傅方便方便吧!讓我在這裏住一宵。”
和尚卻説:“北邊不遠就是驛站,那裏有兩家店呢!你為甚麼不到那邊去?我們這兒是關帝廟,向來不留人住!”
韓鐵芳先是遲疑了一下,後就嘆息説:“我已經來到這裏了!雪又這麼大,師傅你就方便方便吧!”
和尚這才答應,叫鐵芳牽馬進去,院中冰雪滿階,和尚把鐵芳讓到一間空房子裏,屋子裏雖有門但卻沒有插門,只能虛掩著,也沒有燈,摸了摸,炕上冰涼,連塊席頭也沒有。待了會兒,和尚給他送了一碗食物,倒是很熱,才蒸的,是粗麪攙著一種甚麼草根切成的絲,吃到嘴裏發黏,可是帶著甜
味,因為灑了鹽粒子,甜中可又有些鹹,雖不太難吃,卻令鐵芳很是詫異。他就笑問説:“大師傅,這是甚麼菜做的飯?”
和尚回答著説:“這是我們地方出的鎖陽草,這東西吃了能夠保養人,你片嫌它不好,前天欽差從這裏過,還嚐了嚐呢!”
韓鐵芳立時就停住了筷子,心中想著:玉欽差就是前天由此過去的,前途雪大,諒他們出峽也必不太遠,今天我在此歇息一夜,明天大概我就能趕上了。因此心中又很快慰,飯吃過,和尚把碗拿走,他就在這黑洞似的屋子裏,身裏大羊皮襖,頭枕著那行李包裹,身邊放置著寶劍,躺在炕上就睡。但是睡不著,心中想:雪瓶未必是往江南,她那樣的人只合在新疆南北,行走無礙,襲她爹爹的威名,到處有人懼畏,恭敬,若到玉門關裏去,她一個騎著馬攜劍的旗裝女子,可到處要招人注意,到處行不開。她不會往東去的,也許她又往南疆去了,踏著她爹爹的蹄跡又去邀遊了。
唉!我只能到祁連山上替她訪一訪那方氏婦人,盡一盡我的心,跟她卻怕今生難以再見了。聽著院中的那匹馬正在“克查克查”咬著落地的柏枝,那聲音就彷彿有人連連的咳嗽似的,便鐵芳又不禁得想起在靈寶縣酸棗山,菩薩庵裏初會病俠母親,他就更覺心裏難過,更難睡著。
外面的雪大概還落著,風仍猛,吹的兩扇屋門“呀呀呀”地饗,連敞開了兩次,鐵芳也連起來把門關了兩回。到底他是身體太疲倦了,又過了些時,便沉沉睡去,不覺一睜眼,天光已大亮,他起來一看,門倒是閉的很嚴,雖然沒有插門,可是用一條粗繩結系的很緊。
他心裏不禁納悶,記想昨夜為關這兩扇門,雖然自己連超過二次,可是並沒拿繩子系這門呀?而且自己也沒帶系門的繩子呀?這可是怪!莫非是廟裏的和尚半夜裏來了,怕我凍著,才拿繩子繫住門?和尚卻又不能那樣殷熱,繩子系的又很堅固,釦子都是從外而打的,簡直跟鎖住了一樣,解都不容易解,系的時候也當然費了半天工夫,不能沒有聲饗,而我在夢裏竟然一點也不覺,這可真是奇怪。
他於是抽出寶劍來割開了繩子,開門出屋,見空中的雪已經停了,地下堆積的白絮可也有二寸多深,雪上痕跡顯明,昨夜確實有人曾到自己的房前來系門,不過詳查腳印,卻辨不出這人是穿著怎樣的一雙鞋,因為雪上的腳印雖深,可是亂七八糟橫一塊、豎一塊、深一腳、淺一腳,有處看的出來是鞋尖,有處又分明是鞋跟,彷彿像兩三個人同時留下的。又像是人雖只是一個,但故意踉蹌而來,為不使他認出來足跡。鐵芳不由驚異,凝神想了一想,再細細辨查,見那腳印並沒有上正殿,也沒有進裏院,更沒有出廟門,可是牆頭有一片的地方落的雪很薄,顯見是有人從此出入的。
因此他更是驚訝,黑馬繞著雪向他走來,似是跟他要食物,他也顧不得去管,就急忙忙去開了廟門,向外望去。見石經上果然也有雜亂的足跡,是夜間有人走上來,又走下去的,他不由想説出來一聲:“好!”手提寶劍,順著石經往下走去,腳下的雪一滑,他整個摔了下去,幸虧是雪地,並沒有跌傷,又幸虧寶劍是握在手裏,沒有劃傷了自己,但這一驚也不小,摔得腿骨也很痛,黑羊皮襖也滾成白色的了。
他爬了起來,向雪上又細細辨識,就看出有馬蹄的痕跡,似是由北來的往東南去了,而且敢斷定,這絕不是自己那匹黑馬昨晚來時所留下的。因為自己既不是從西北方向來的,而那時地下的雪還未深,絕不會像這般的清楚。
當下鐵芳忙抖抖身上沾的雪,北風雖更寒,直吹到他的臉上,他倒覺著熱辣辣地,不禁發燒,他的心中實在慚愧,忍著腿痛,又上坡跑到廟門裏邊來,就要騎馬離廟往東南這去,順著那蹄跡去追趕。可是他須要先到屋中去拿行李,還沒拿行李,低頭又看見了地下割落的繩子,他卻又呆住了,灰了心,把寶劍也“噹啷”的一聲扔在炕上。
他就暗想:人家因為見我屋門不關,就放心大睡,恐有人進屋去害我,怕我不知這,才用繩替我將門系嚴,這就是教給我,叫我以後無論是在店中棲息,廟裏歇宿,第一是要時時驚醒,第二是要門户嚴緊,以防不測。無論這個人是誰,除非願意見我,否則一定不願叫我去追趕,再説:我這樣粗心大意,白走了幾千裏地,還是連這點閲歷也沒有,我又有其麼臉去追人家,見人家?
長嘆了口氣,脱下皮襖來,又抖了半天,再到院中去為那匹馬掃身上的雪,重備鞍韉,再進屋中,拿出寶劍跟行李放在馬上,就又披上了皮襖,到裏院去辭別和尚。半天和尚才由堂中出來。
韓鐵芳認得還是昨晚所見的那個和尚,同時他又注意和尚的腳底下及臉色。見這和尚腳下雖然穿著半舊的僧鞋,也沾著雪,可是絕不像昨夜在雪上亂塗過足跡,臉色也平常得很,連那屋門都沒有去看,只間説:“你要走嗎?”
韓鐵芳愣了一會兒,才拱手説:“對啦!對啦!我要走了!在寶剎中打攪了一宵,改天我再來給師傅道謝吧!”
他遂就手提皮鞭向店外走去,和尚還手打著問訊送他出來,他用手牽著馬,小心翼翼地順著石經。走到下面,心裏才忽然想起忘了給廟中留下香資,但又想,這座廟裏也並不窮,等我重過此地,再燒香道謝吧!他跨上了馬,鞭起蹄動就向東南走去,雖不欲去追那人,可是不覺想便走往同一方向,出了猩猩峽口向東又走了四十里便是咬牙溝,馬又向前行了十數步。他勒馬回頭去望,就見黯黯的長天,皚皚的大地,令他不禁生出蒼茫之感。他這次到新疆來,所遇的事情真是亦悲亦痛,可泣可歌。
如今往東邊去,東邊的前途仍然遼這無邊,渺茫無際,而且還伏著許多的兇險,甘涼這上,祁連山中,還都有許多兇殺惡鬥在等著我,憑我縱使有心再來,但也未必有命重返。母親,父親,你們的陰魂暫且在大漠中在雪山上安息吧!繡香,雪瓶,你們對我的思義,我將來,也許是來生,再為酬謝吧!他下了馬,跪在雪地之上,就向西叩了一個頭,然後上了馬又往東去。
這條路上,雪花雖不再落,地下的雪也不深,但仍是遇不著一個人,又走了一會,就踏進大漠了,馬雖喂飲不足,但一見了沙地,他卻又如返故鄉,就馳得更快。這片沙漠東西雖也有二十多里,但比白龍堆易走多了,風雖寒卻也不大,不多時便已走過去。過了沙漠,到了一站,地名叫作馬蓬井,有一家店房,鐵芳進去,先叫店夥給那馬飲水、喂料,並找來人給換釘蹄鐵。
他也用了飯,就向店家打聽欽差是哪一天過去的,店家答覆説是:“前天走過去的,在這裏並沒歇著,現在至少往東走出也有二百多里地了!”
韓鐵芳倒有些吃驚,就又問説:“為甚麼走得這樣的快?我聽説那玉欽差是久病初愈,他受得了這一路的顛仆之苦嗎?”
店家卻説:“我在大前天看見,大人是坐著雙馬拉著的車走,想是又快又穩;後面差它們坐的也都是馬拉著的車,還有迪化的總兵,哈密的協台,還派了官兵兩隊,全都騎著馬,在旁保護。”
鐵芳聽了,心中漸慰,以為自己縱不能趕上保護也不要緊了。可是聽這店家又説:“大約那兩隊官兵只把欽差送到安西州,他們也就回來了,我們這兒還等著要作他們的買賣呢,那位欽差大人由安西州再往東,進嘉峪關,過肅州,甘州……”
鐵芳聽了這個地名,心中就不由一動,他就間:“甘州是不是在張腋縣?”
店家點頭説:“是呀!甘州是個大地方,我們甘肅人有句話:金張腋、銀武威。那兒的店房可又比我們這家店大多了!闊多了!”
鐵芳點了點頭,店家接著又説:“欽差玉大人是自北京來的,差事辦完了,自然是心急似箭,要趕回北京去過年,所以才這麼快走。可是到安西州,那邊所派的護送官兵,就不這麼多了,天氣好還不大要緊,天氣要是變了,一下雪,甘涼道上可真難行。那祁連山上,綠林英雄是一年比一年多,他們才不管甚麼叫欽差不欽差吧!”
鐵芳不由又驚得臉上變了色。店夥又搖著頭説:“你不要緊,你帶的行李又不多,只是一匹馬,一個人,祁連山上的好漢也不是不開眼的,他們絕不會打劫你!”
鐵芳傲然地笑了笑,突然又問:“店家你可曾著見,今晨或者是昨天夜裏,有一個人,也是單人匹馬從這裏走過去了嗎?”
店家發了半天愣,就連連搖頭説:“沒有!沒有!要有我們不能不知道,乾脆我告訴你吧,這一年來我頭一回著見單身走路的就是你!”
鐵芳心中又疑悶了一會兒,外面的人已把蹄鐵釘好,鐵芳就把錢開發了,他就與店家告別。
店家把他送出門來,還向他悄悄地囑咐説:“剛才我告訴你的:甚麼祁連山上有英雄好漢的事,你往東邊去可千萬別跟人説!”鐵芳説:“為甚麼?”店家帶著懼怕之意,説:“東路上處處是他們的人,聽説吳元猛少山主又正往西來了,你要是因説閒話把命去了,那可不要怨我!”
鐵芳不禁一笑,點頭説:“好,好,好。”上馬便即走去,心中明知這未必是那吳元猛的對手,而且勢孤不能抵抗,但又忍不住忿怒,而且決定要往祁連山,決定去救雪瓶的母親方二太太,雖死無恨。
馬又向東行,過大泉站,晚間宿於柳園。夜內,他把門關得很嚴,且時時驚醒,睡不安覺,所以次日起來得很遲,但是不敢停留,午飯後又往下走,走得他這匹馬都疲憊了,天色仍是陰霾,路上的冰雪仍未融化,但是往來的駱駝隊可就多了。在一個名叫“白墩子”的地方又宿了一晚,次日向東行三十里便到了安西州。
今春他隨病俠西來,就是到了這個地方才轉道赴南疆的,所以一來到這裏,他就覺得路徑有些熟了。先至城中找了飯鋪用飯,並向飯鋪打聽,卻又聽説:“欽差的官軍於前天就走了。”
他又不禁悵然,他明白欽差所用的車馬都是到了一站就換,所以才走得這麼快。自己這匹馬雖然是沙漠裏的一條烏龍,但這一年來,他行了不下幾萬里路,從沒有怎麼歇息過,如今難怪這樣疲憊不堪了,兼又想起賣在新疆不知下落的那匹“烏煙豹”,更不禁覺得惋惜。
他沒法再走,只好在此歇息一天,向人打聽二十年前曾往這裏作過知州,後來又升任涼州府的那位方大人的下落,竟無人知這。他心中想:那是春雪瓶的父親,作官的人,升遷無定,而且這時不是已經故去,就是辭了官回家養老去了,再想找尋,恐怕甚難!
安西州這個地方,城北三百里有一馬崇山,那裏水草豐美,養駱駝最為相宜,所以那裏的當户都是以養駱駝起家。而駱駝彭家現在已有五百多頭駱駝了,在城中還開著大買賣,誰都知這他是因為他爸爸被玉嬌龍殺死,而玉嬌龍後來又可憐他,資助他,他才發的財,但鐵芳向人去打聽,別人全都不願説説此事。
這裏,成天不斷都是駝鈴之聲,只要一出門,就可看見滿街的駱駝,都馱著很重的貨物,還有小駱駝在後面跟著,有走東路的,有走西路的。往西路去的駱駝都特別壯大,駝夫也都黑臉爛眼邊,像是久走沙漠的樣子。鐵芳很想託他們給新疆捎一封信,寄給蕭千總夫婦,可又覺得沒有甚麼話可寫。
天氣更陰,又要降雪,店裏的人都勸他別忙著走,他急得心中永遠像滾著熱油似的,多一天他也耐不住。看著那匹黑馬有點像是緩過來了,又有了精神,他便算清了店賬又往東走,而沿途風雪時落時停,但他的馬蹄總不停止。又數日,就進了嘉峭關,過了酒泉肅州、鹽他驛、高台、臨澤,就來到了甘州府張腋縣了。
他的心中不禁生出悲感,在馬上就要落淚,暗暗地説,這是我降生的地方,生下後就與我母親分離的地方,上次路過這裏的時候,病俠””我的母親””故意繞這行走,沒有進城,記得她老人家那時的神色特別悽黯,有一次還幾乎由馬上摔下來。唉!可見她那時的心懷舊痛,又膺重病,竟使她飛龍一般的身軀也不能忍受,她明明認出我是她的親兒,她可又説不出口,她真太可憐了!……
鐵芳迎著寒風,拭著熱淚,馬進了南門,出了東門。此時天色還未黃昏,迎面來了一個男子望見了他,就不禁“啊呀”的一聲,伸著小腦袋,瞪著兩隻發紅的小眼睛,不住向他看,他也覺得這個人十分眼熟,似是在哪裏見過,馬走過去了,他還回了回頭。
就見那個人站著,把眼睛瞪著看他,索性不轉身了。韓鐵芳無論怎樣想,也是想不起來,又因這人雖沒有鬍子,可是年紀也有五十上下了,縮肩拱背,穿的是青布粗衣褲,自己實在不認識此人,遂也就不再留意了。
馬往東緩緩而行,又走了不遠,忽然見街南有一家很大的店房,粉牆上寫著很顯的字是“來安店”。鐵芳就彷彿一驚似的,立時勒住了馬,心説:想不到過了二十年,這家店還開著。天色也不早了,我就在這家住一夜吧!
於是下了馬,那大門裏就有店夥迎出來説:“客官在這裏歇了吧!我們這兒是本地最大的店房,老字號,客官把馬交給我吧!”
鐵芳手中的馬繮跟鞭子都被人接過去了,他還在發著呆,但見這店夥才不過十六七歲,比自己的年歲還小,二十年前這裏的事,問他恐怕是白問。便進了門,聽得風匣呼防呼哧的響,廚房裏已經做晚飯了,廚房就與櫃房通著,櫃房裏有許多人正在閒談。
那店夥已把馬交給了別人牽往圈中去了,對於他的那匹馬還像是特別的優待,因為院子裏還有些車、驟子、驢等就都在受著寒風。這裏的客人已經住了不少了,鐵芳東瞧西望,覺得各屋裏都像是住著人,可是猜不出哪一間屋子才是當年母親受難自己降身的所在,他心中洶湧著苦液,精神恍恍惚惚,就好像是個痴子一般,被店夥讓在一間小東屋裏,他的行李,寶劍,連鞍韉也都送進屋裏來。
店夥又向他問説:“客官!後邊有同伴吧?……沒有啦!那麼您用甚麼飯呀?”
韓鐵芳點了點頭,坐在炕上,但頭一句話他就問:“從新疆來的那位玉欽差,到了這裏沒有?”
店夥説:“哦!您也是跟隨欽差的差官大老爺呀!玉大人是前天來的,在府衙裏歇了一夜,昨天清早就走了,您也不必忙,明天早晨我們就給您備好馬,您再住東去,保您不到峽口營就準能趕上,耽誤不了您的差事,我們這個店向來接待東來西往的老爺、官員,官眷也常在我們這兒住。”
韓鐵芳就問説:“你們這裏的老掌櫃的還在嗎?”
店夥發了發愣,説:“老掌櫃的?我這兒的掌櫃的才只有四十歲!”
韓鐵芳説:“二十年前,你們這個店就是他開的嗎?”
店夥搖頭説:“不是!早先這個店的掌櫃的是叫醉老財。”
韓鐵芳説:“就是這醉老財,此人現在還活著嗎?”
店夥説:“早死啦!因為早先他當掌櫃的時候,這店裏出過一回事。”
韓鐵芳就假作愛打聽閒事的樣子,帶笑説:“是不是甚麼方二太太換人家孩子的事?”
店夥説:“那倒還不要緊,就是隔壁的那間屋子……”
鐵芳不由扭頭向左邊去看,可惜有土牆隔著,他的眼光不能看到那屋去。
店夥接著説:“您這樣子也是常出門的,再説您的年歲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出那件事的時候還許沒有咱們呢,這不過都聽老輩的人説的。剛才您既知這方二太太換子之事,那麼詳情我也不用細説了,就是自從那次春龍王爺拿寶劍殺死了拉駱駝的黑三,醉老財就倒了黴,人都不敢在這兒住了,説隔壁那屋裏鬧鬼,他就把買賣倒給我們現在的這位金掌櫃。我們這位掌櫃也是時來運旺,接過來,買賣就更是發達,隔壁那間屋子別説不鬧鬼啦,就從我來到這也三年多了,就沒有一天那屋裏沒人住。”
鐵芳站起了身,拿起了寶劍,店夥拿眼睛驚訝的望著他。他就説:“夥計!你把我的行李搬到那屋裏去吧!我要到隔壁屋裏去住,我倒要看著有鬼沒有鬼?”
店夥笑著説:“唉!哪有鬼呀?那不過是早先有些人想要毀他的買賣罷了!老爺您還是在這屋裏好!”
鐵芳説:“我真得到那屋裏看看,這次我還是專找那間屋子來的!”
店夥更是發愣,鐵芳就要出屋,店夥卻把他拉住,説:“不行呀!那間屋子從昨天就有人住了了!”
鐵芳問:“住的是其麼人?”
店夥説:“跟您一樣,也是單身,年紀比您還輕,由西邊來的要往東邊去,也不是個買賣人,大概也是當官差的。”
鐵芳不由感覺到失望,將劍放在炕上,又頹然坐下。愣了一愣,便向店夥説:“你給我先打洗臉水去吧!”
店夥答應了一聲,卻不立時就走,問起他的話頭,他就禁不住要往下説。他説:“我們這家店就因為那件事情更出了名,早先只要是住在這兒的客人,就要跟我們打聽,近兩年才不大有人提,可是……”
鐵芳趕緊看著他,等著他往下説。店夥又説:“這件事我可也是聽説的,前幾天,有一天還來了一個南方口音的太太呢!她打聽得更詳細,她還直哭。有人問她姓甚麼,她也不肯説,但人都疑惑她就是當年換去人家孩子的那個方工太太。”
鐵芳聽到了這兒,不由更是發愣,説:“她既是被黑山熊搶去了,她怎麼又能出來?”
店夥在旁又説了幾句話,就出去砌茶打洗臉水去了。鐵芳坐在炕上只是思索,到了晚飯後,屋中已點上燈了,他卻走出屋去。天色渾沉,又有雪花片片飛落,各屋中差不多都有燈光,尤其隔壁的那間屋子,窗上且有人影閃動。
他雖沒看清楚,但知這屋中確實有人住著,自己與人又不相識,當然不能愣走進去看那屋子,而且看那屋子又有甚麼用呢?雖然自己是生於那屋子裏,但事隔多年,母親玉嬌龍,養母秦氐都已死了,進屋去又能看見甚麼呢?細想起來自己也未免太蠢!只是心中愈為不痛快,皮襖上已落了雪花,他還在院中徘徊,車輛跟驟子又礙著他的腳。他不覺走到了櫃房前面,卻聽有人跟那年輕的店夥正在談話,只聽説是:“他問得這麼詳細,你沒問他姓甚麼嗎?他跟玉嬌龍是甚麼交情呀?……”
鐵芳不禁吃了一驚,暗想:我走了幾萬里路,遇見過幾千幾百萬人,這還是第一次聽見人敢高聲叫出玉嬌龍之名,這是個甚麼人?好大膽!
他停住腳步往裏去聽,一句清楚一句模糊地,也不過就是屋中的那個人向店夥詢問剛才都説了甚麼話,沒有説別的。而這櫃房的窗上雖嵌著玻璃,可是從裏邊結了很厚的冰花,燈光照在冰花上閃爍如金,同裏邊看去甚麼東西也看不見,除了拉開門進去。可是鐵芳又怕太顯露出來痕跡,叫人猜著了自己就是二十年前在這裏落生的那個孩子。
他愁煩地望望天空,又望著地下的皚皚白雪,暗歎了口氣,就抖了抖皮襖上的雪,進屋,關上了門,上了插門,就和著皮襖,枕著行李,躺在炕上,眼前燈光越來越暗,四面也慚靜,只有隔壁的屋中環發出“噹噹”“吧吧”的聲音,不知是數錢,還是稱銀子呢?他又憶起自己散盡了家產出來半年多,還幸而沒有捱過餓,這為甚麼?這還不是仗著有春雪瓶的多次資助嗎?唉!春雪瓶!春雪瓶!
他不禁口中叫出來了,天涯海角,再會無期,他的心中不禁悵憫、悔恨,又嘆息了幾聲,便不覺得睡去了,但是睡得很驚醒。過了些時,忽然聞得有一點聲音,他就立時掙開了眼睛,只見桌上的燈還沒有滅,屋門外卻似乎有人走路,細細去聽卻覺得這個人的腳步聲息在門外擦來擦去,也不走開。
他真覺得奇怪了,就霍然坐起身來,寶劍隨之抽出鞘,又靜心向外去聽,覺得外面人仍在那裏徘徊。他心裏又想:莫非又是猩猩峽,關帝廟,夜間去的那個人,他又嫌我的門沒關嚴?這真可笑了。
於是慢慢下了炕,背藏著寶劍,身避著燈光,慢慢走到了門旁,就伸左手輕輕地不發一點聲音,將門插閂拉開。再側耳向外去聽,就聽見那人似乎是要咳嗽,卻又極力忍回去了。鐵芳不禁大怒,焉然“吧”的一聲把門摔開,身子隨之狸貓似的跳了出去,那個人原來就站在他的門外不過三步,被他一把手就揪住了。
那人“曖喲”了一聲,他才知這是一個男子。他的寶劍就舉了起來,厲聲問説:“你在我的屋子前徘徊甚麼?是安著甚麼心?”
這個人驚懼著蹲在地下,伸著兩隻手不住地擺,仰著臉部小聲説:“大爺!你別動劍!我認得你了,你在半年前曾和玉嬌龍小姐在一塊!在蘭州府咱們曾經見過,我名叫沙漠鼠,我是跟隨著羅大爺半天雲的!”
鐵芳不由得更驚詫了,舉起劍來的那隻手就徐徐放下。這時雪雖不大,而北風極大,各屋中都是黑忽忽地,惟有隔壁那間屋子,燈光本也滅了,可是到這時忽又點著,淡淡的光又浮在窗上,鐵芳也悄聲説:“你起來!”又拉了他一下,説:“到我屋裏再説話!”
沙漠鼠就踉踉蹌蹌隨著鐵芳進了屋。鐵芳見他的模樣,正是白天騎著馬在街上遇見的那個很眼熟的人,這才收了了寶劍,又閉上了門,問説:“你既是認識我,為甚麼不直接來見我?卻等我睡了之後,你才在屋門外偷偷摸摸地?”
沙漠鼠擦了擦耳朵上落的雪,就説:“我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呀!我只知道您是玉嬌龍的朋友……”
鐵芳攔阻他説:“不許你説她老人家的姓名!”
沙漠鼠的臉變了一變,卻又笑著説:“不要緊!就使叫她聽見,也不會殺我,因為我跟隨半天雲羅老爺多年,她老人家對我總得有些面子。”説到這裏忽又現出一種憂愁之狀,説:“這次我們隨著半天雲老爺出來真是倒黴,花臉歡打官司死了,我在肅州又害了病,羅大爺因為急著往新疆去,便拋下了我,我的病後來雖好了,可是一點銀子也花光了,我既不能也到新疆去,在肅州住著簡直連飯都沒有吃了。我沒有法子,幸虧新結識了幾位朋友,我也沒對他們説明白我的真實來歷,可是他們倒還覺著我這人可交,就給我找了個混飯的地方。”
鐵芳就問説:“你在此地作著甚麼事!”
沙漠鼠説:“唉!您就別問了!”又説:“我來到這地方混了幾個月,倒是認識了不少熟人,街上的人只知這我姓沙,叫沙老大,我由別人的口中,把二十年前玉小姐在這店裏丟孩子的事,打聽得詳詳細細。可是我又聽見出西邊來的人説了兩件事,第一個是聽説玉小姐她老人家已經病故了,第二個就是説半天雲羅老爺在迪化闖了渦,被關在監裏了。別人如此説,我也沒敢詳細問,可是我整夜作惡夢,整天跟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要去看著,卻又沒有盤纏,好不容易今兒在街上才遇著您,我可不敢招呼,回到家裏我想來想去,料到您必定知情,因為您跟玉小姐是一路西去的,又同住一屋,交情是那麼好。到底那件事,是真還是假呀!”説著就仰面等待回答。
鐵芳又長嘆了一聲,説:“是真的!”沙漠鼠就露出愁色吸著氣。鐵芳又説:“不但玉嬌龍已然病故於沙漠,連羅……羅老爺也死了!”
沙漠鼠的一雙爛眼當時流下淚來,鐵芳又説:“我親眼看著將他們埋葬的。”
沙漠鼠忽然驚訝著説:“莫非您就是那位韓鐵芳韓大爺嗎?”
鐵芳點點頭又問:“你怎會知這我的姓名?”
沙漠鼠説:“我也是聽西邊來的人説的,説是有一位姓韓的把玉小姐給安的葬,沒有不知這這個事的,只是……”他説到此處,又顯出十分驚懼的樣子,説:“韓大爺您來到這裏還不要緊,再住東去,可千萬別露出真名實姓來!”
鐵芳不由得面現怒色就問説:“難道還有人要跟我作對嗎?”
沙漠鼠説:“沒有別人,只是吳元猛是兩輩子與玉小姐結仇,他們知這你大爺不僅是玉小姐的好友,還是其麼春雪瓶的女婿。”
鐵芳不禁冷笑,説:“胡説!”
沙漠鼠説:“我也覺得這多半是外間的謠言,可是他們竟信以為真了;還又聽説您大爺今年從東往西來的時候,曾得罪過戴閻王,鈎鐮槍焦袞,金霸王高越,飛夜叉張保,那些人原都與吳元猛相識。”
鐵芳説:“我倒也記不清楚了,不過,不但我由東往西去之時,曾殺死過他們許多江湖強徒,就是在新疆,那仙人劍張仲翔與方天戟秦傑也都是在我的手中結果了他們的性命!”
沙漠鼠趕緊接手説:“大爺您説話小聲點!”
鐵芳搖頭説:“不要怕!此番東來,我就是要與吳元猛,尤其是他爸爸黑山熊拼命!”
沙漠鼠不住回頭向屋門去看,更悄聲地説:“俗語説:草裏説話路人聽。這店裏我雖知沒有住他們的人,可是他們的人又都會飛擔走壁,行為難測,如果叫他們知曉了,您大爺雖武藝高強,可是究竟一人難敵眾手!”
鐵芳又説:“你怎麼曉得這些事的?你到底幹甚麼生意?”
沙漠鼠又嘆了一聲説:“我的生意真難向人説!不過我倒認識一些閒漢,他們不是地痞土包,就是小偷毛賊,他們乾的行當真比我早先還不濟,可是他們都拿祁連山當作老家,黑山熊是他們的爺爺,吳元猛是他們的爸爸。”
鐵芳説:“你能帶著我到祁連山上會一會他們嗎?”
沙漠鼠想了一想,就説:“這辦得到,可是您得改一個名字,咱們二人説就是朋友,然後我帶著您到一個地方去見一個人,您見了那人,可也得自稱為晚輩,由那個人再領您去見吳元猛。您可也得屈尊一些,見了吳元猛得稱他為少太爺,得自稱為小輩,他要看著您的本領,您也得露出幾手兒來,可也別都施展出來!他若是問您的來歷,您別説話!到時我自然就替您編好了!”
鐵芳點頭説:“就這樣辦!只要能看見黑山熊,上得祁連山,我就無論怎樣隱名埋姓,屈己泰人也行!實同你説:我與玉小姐羅老爺都是至友,玉小姐的親生子於二十年前被黑山熊擄去你是如通的。”
沙漠鼠説:“我聽説……那個孩子早就死啦?”
鐵芳擺手説:“這事不提!還有羅老爺之死,也是死於他們這些人的手中。”隨把羅小虛的死時情形略對沙漠鼠説了一遍,然後又説:“我此番東下,第一即是為保護玉欽差,第二是為羅老爺報仇為玉小姐出氣,併為我的一個至友,辦一件不能告人的事!”
沙漠鼠説:“得啦!您既然説了這話,那我就是賠上這條命也不算甚麼!我也可以看著您多殺幾個強賊,給我的羅大爺報仇雪恨。那麼今天的雪不大,明天東邊的路上大概還能夠走。”
鐵芳説:“明天無論雪大不大,我們也要走。”
沙漠鼠點點頭:“好!還有一個人要跟咱們去呢!”
鐵芳説:“你不要胡亂帶入!”
沙漠鼠説:“這個人不要緊,前半個月我就想把這人送到東邊去,要有這人跟著我們一路同行,更能叫他們相信不疑。”
鐵芳打了個呵欠,就從行李包內拿出一塊銀子來,説:“你把這個換了,作為我們的盤纏,你去吧!明天千萬早些來!”
沙漠鼠接過了銀子,答應一聲,就走了。鐵芳也出了屋,一看,地上雖已白了,可是天空飄飄的雪花並不太緊,大概明天往東的路上是可以走的,自己現今已決心冒險去會黑山熊父子,並往祁連山尋找那方二太太的下落,倘若是鬥不過他們,就會死了。他仰望著沉沉的天空,那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的臉上,覺得很涼,但卻更刺激起來了精神,驀一回頭,見隔壁窗上的燈光重又點上,至今未滅,不知屋裏住的客人是件甚麼的,為甚麼這時候還不睡覺呢?莫非是怕鬼?
他輕輕邁著腳步就往那窗前走,想要隔著窗隙往屋內窺探一下,沒料窗外竟糊得很嚴,紙上找個小窟薩也沒有。鐵芳又想:我若窺探人家,豈不真成了沙漠鼠所説的“小偷毛賊”了?再説人家住後,與我何子?想著,隨即轉路輕輕回到屋內,並輕輕閉好了屋門,插上插閂,還搬了張桌子頂上,剛要睡覺,忽聽隔壁的屋裏又發出“吧叉”的一聲,好像是甚麼碗碎在地下了,又像是捉耗子。
鐵芳嚇了一個冷戰,又愣了半天,這才蓋著大皮襖在炕上睡去,燈也忘了吹。不覺到了次日,醒來一看,燈早自滅,門户未動,院中倒很岑寂,他起來開了門一看,見雪還是那麼落著,地下的雪雖不太深,可也有三寸多厚,店夥拿掃帚掃出一段路。
鐵芳就問説:“夥計!我今天要往東去,路上好走嗎?”
店夥説:“能走!雪也化了,路倒是可以走了。您隔壁那屋裏住的人,就是剛才走的,人家可也騎著馬,單身。”
鐵芳又愣了一下,就轉身到隔壁屋中看了一看。只見這屋中的四壁更黑,土炕更破,地下還扔著摔破了的半塊磚,並且連桌子也沒有,炕頭一盞油燈,油還沒有盡,棉線作成的燈捻還在燃燒著,此外別無他物。但鐵芳的心中卻不禁又為悲痛所籠罩,步出了屋。
那掃雪的店夥就向他笑著説:“您看了,那屋裏沒有鬼吧?”
鐵芳説:“我也不信有那種事。”
店夥又説:“因為有那麼個事故兒,這屋子一直閒不住。前天來的那客人,還是特意找這間屋子住的,一連住了兩夜,大約是跟朋友們訂了賭,故意來這兒住住,好顯著他的膽子大。”
鐵芳就趕緊問説:“那人是甚麼模樣?”
店夥説:“是一位漂亮小夥,戴著一頂紅纓帽,大概也是為辦差事,路過這兒。”
鐵芳就不再問了,回到自己的屋內,就叫店夥打來水洗臉。待了一會,又另來了一個夥計説:“這位王大爺今天是跟沙老大一同往東去是不?沙老大託人送來了信,説他還沒僱好車呢,叫您多等他一會兒,別忙,我給您做飯去吧?”
鐵芳倒不禁暗笑,心説:我怎麼又變成王大爺了呢?沙漠鼠還要僱車幹甚麼?……便只得説聲:“好!給我做飯去吧!”
他吃完了飯,又等候了半天,沙漠鼠才來,鐵芳心裏不禁生氣,喊叫店夥給他備馬,並付了店賬。沙漠鼠戴著個鬼臉的帽子,當著店夥們,他竟説鐵芳是他的老朋友,跟鐵芳呼兄喚弟,一點也不客氣,鐵芳也只得裝出與他廝熟的樣子。店掌櫃還隔著櫃房的窗户向外説:“沙老大,你到東邊去要是發了財,可別忘了買幾包蘭州的水煙來孝敬我!”
沙漠鼠洋洋得意地在院中回答:“我把祁連山裏的金砂子裝幾包來給你好不好?掌櫃的你真不開眼,你以為我拉上了這麼個朋友就去發財嗎?”
掌櫃的推開門説:“小子!你幹甚麼事兒去,我也猜得出來,只要您還能活著回來就行了!”
沙漠鼠笑著,不答話,他把鐵芳的馬牽出了店門。鐵芳見他往門外停看一輛破驟車,趕車的是個聾老頭子,門前有個夥計向著他大聲喊嚷,並作出手勢來跟他談話,那意思是託他帶東西。
沙摸鼠披上一件破棉襖,跨上了車轅去坐著,車簾向下垂著,也不知車裏是裝著甚麼東西,或坐著甚麼人。車輪動了,鐵芳也上了馬隨在後面走,卻隱隱聽得身後的店夥們在談掄著説:“這個人叫沙老大,那小子給他拉下水去啦!好著説是去當個嘍-,壞著説,不定幾時把命送了!”
鐵芳裝作沒有聽見,心中卻明白沙漠鼠實在與那祁連山上的賊相識,隨他去走那虎穴狼窩必定可以走到,方二太太必定能夠見著。只是這沙漠鼠究竟是真心幫助我辦這件事,還是要把我帶到黑山熊、吳元猛之前去送禮求賞?那雖然我不懼,可是也得對他防備著點!
於是鐵芳就非常當心這輛車裏邊的東西。滿地是雪,出了東關一著,雪上並沒有別的痕跡,只有一行往東去的馬蹄印子,大概就是昨天住在隔壁房中的那個漂亮的小差官留下的,來來往往只有空中的寒鴉帶著雪屑亂飛,簡直沒有一個人。前面的破車軋著冰雪踏踏地響,走得極慢,並且晃晃悠悠地好像一隻破船。
韓鐵芳此時頭上是蒙著一塊粗布手中,反穿著青子皮襖,一霎時頭上身上便都落滿了雪花。他的心中並不怎樣著急,馬可忍耐不住,四蹄蹺起了冰雪,就趕在車的前面,鐵鐙與劍匣相磨之聲分外響亮。
沙漠鼠卻説:“喂喂!我説王老弟呀?那傢伙……”使使眼色是指著那口寶劍,説:“不如摘下來擱在這車裏邊倒好?”
鐵芳不由得更疑惑了,竟以為他是要將自己的防身兵刃先騙了去,然後再拿自己向吳元猛去送禮,就不禁瞪了沙漠鼠一眼。可是又想這個人未必敢有甚麼惡意。
此時沙漠鼠就又説:“摘下來吧!這條路上雖説咱們熟人多,準沒事,可是究竟也別顯露出咱們會武藝才好。規規矩矩地走路,即使遇見眼生的人,他們也不一定劫咱們,你要是先顯出傢伙來,那可倒難説了!”
那趕車的聾老頭兒也説:“摘下來吧!這段路上會武藝的人也太多,被他們看見了準得出事!”
鐵芳就想起這種江湖經驗,似乎師父瘦老鴉也曾説過,好在雖然徒手,但若遇著些事,自己也是不怕,因此就停住了馬,伸手將劍摘下來交給沙漠鼠,沙漠鼠回身給放在車廂裏。車輪子一動,露出裏邊的粉褲腿跟一隻大紅的小腳兒鞋,韓鐵芳又不禁一愣。
沙漠鼠就向車裏説:“打開車簾,你在裏邊也怪悶得慌的,不如打開,外邊又沒有風,你就看看雪景兒吧!”
隨捲起車簾,原來裏邊盤腿坐的是一個十六七成,油頭粉面,長得雖不大好看,可是花枝招展的小媳婦,身上圍著紅緞被,向著鐵芳轉著眼珠兒假笑。鐵芳更是納悶兜了,心説:這是怎麼回事?……轉過身來搖著鞭子,馬又踏雪前行,驟子車在後面迂緩地隨著走,沙漠鼠並高高與興地唱起京戲來了:“一馬離了西涼界!……”那個媳婦也跟著他哼哼,唱來唱去那個媳婦又獨唱起來當地小曲,嗓子還不錯,連那趕車的老頭子耳朵都家不聾了,不住叫好兒。
那媳婦跟沙漠鼠説説笑笑,並説:“前面馬上的王兄弟,你倒是回回頭呀?”
鐵芳卻裝作沒聽見,揮了兩鞭,馬就離得車更遠,心中忿忿地説:不是好東西!但卻又覺得自己應該忍耐,既然是假作江湖小輩好混進祁連山的賊窩,忍不住還行?耍脾氣還行?於是便又收住了馬回回頭,隔著紛紛的雪去望那車裏的小媳婦的紅裝媚笑,聽那柔細的歌聲一陣風兒似的吹來,他不由得憶起了從前,憶起了洛陽琵琶巷的蝴蝶紅,……啊!自己原也是個風月場中人,自從幾個月來的沙漠雪山問的艱苦經歷,把自己的性情變了,不是變了,是自從一見春雪瓶,莫説這等庸脂俗粉,就叫月中嫦娥下界,我也看不起了,這正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了。但又搖了搖頭,覺得這兩句話不大對,於是心中又擬著更恰當的詞句,便成了幾句話,暗暗地吟道:
寬盡寒梅無秀樹,
踏平天嶽少奇峯,
回首陽關千里雪,
幾時再遇小春龍。
他這樣痴了似的,不覺著那輛破車已趕到臨近了,那個媳婦望著他笑得更厲害,他撥馬又在前走,卻見前面的那一行隱隱的蹄跡,總是不斷。忽然看到一個地方,還有幾個人的腳印,由此可以想像得出,昨夜在隔壁房裏住的那“漂亮的小差官”一定是走到此處,下了馬歇了歇,或是勒緊了馬肚帶又往前去了。
這條路上數百里之內,大概只有我們這兩個人騎著馬行走,這也可以説是“夥伴”。當下又前去,後面的車是越走越慢,直走到傍晚,大約才走了六十來裏地,便在一個小鎮上找了店房宿下了。
那小媳婦跟鐵芳直套近,鐵芳仍是不大理她,暗中卻問沙漠鼠説:“你帶的這個婦人是個作甚麼的?”
沙漠鼠卻斜著兩隻爛眼不住的笑,悄聲訊:“她是倚人吃飯的,我又是倚她吃飯的,因為在甘州,她的飯少了,我想吃也沒得吃了,這才趁著您給的盤纏僱的車,她也往東邊去換換地方,轉轉時運。這麼一説,大概您也就明白了吧?”
鐵芳聽了,心中實在仍不大明白。又聽沙漠鼠説:“如若王大爺看中了她,一路上叫她伺候您,她也巴不得這樣,您以為如何?”
鐵芳卻説:“胡説八這!”自己另找了單間,把門關得嚴嚴他睡去了。在這小鎮上,一夜間倒是沒有其麼事。
翌日,本來都起來得很早,雪也不下了,可是因為那個媳婦梳頭打扮頗費工夫,店中的旅客推車的、騎馬的、拉駱駝的都走盡了,他們才走。路上雪雖未消,車轍蹄跡,跟人的腳印卻十分雜亂,看不出昨天前面的那匹馬行走的路線了。聾老頭子昨夜大概在店裏賭錢,沒好好睡覺,所以在車轅坐著不住打沌,鞭子都幾乎撒了手。
沙漠鼠在他的耳邊大聲嚷嚷説:“媽的!我們僱上了你這輛車,可真倒了黴啦,走半天也到不了他媽的峽口營!”
老頭子還拿著鞭子打沌兒,彷彿沒有聽見,車裏的小媳婦卻笑著,向鐵芳嫖著眼波説:“那位王兄弟!你既騎得這麼好的馬,你難這還不會趕車嗎?乾脆……”推了沙漠鼠一下,説:“你過去騎馬,叫王兄弟下來,坐在你這兒,替這老頭子趕車好不好?”
沙漠鼠的眼睛一斜,鐵芳卻策馬向前走,説:“我不會趕車,也不必這麼麻煩!”
沙漠鼠搖晃著小腦袋不住的笑,那個媳婦又檸了他一把,檸得他直叫喚,鐵芳在前面也不理,他的馬離著車總有一箭多遠,那個媳婦也沒法跟他説話兒。走了又一天,住在山丹縣境的新河驛。到店房裏,沙漠鼠就見了不少的熟人,甚麼牛七馬八的亂給韓鐵芳引見,鐵芳也只得作出一點江湖的派頭兒跟他們攀談,但是那個媳婦好像是生了鐵芳的氣,連拿眼睛看他也不看了。
鐵芳晚間是跟好幾個賭徒毛賊之流在一起睡的,當夜也沒有甚麼事發生,不過沙漠鼠曾背看人悄悄地告訴了他,説:“明天咱們可就到了峽口營了,那兒有兩個人,都是吳元猛手下的能手,雖不是他的膀臂,也算得起是他的手指頭。我給你引見上他們,甚麼事可都由你自己去弄了,我還得帶著粉菊花兒到涼州去呢。”
鐵芳這才知道車上的那個小媳婦名叫“粉菊花”,可知更不是個好東西了。
次日,一早起身,鐵芳因為要見見吳元猛手下的那兩個嘍-,所以精神更是興奮,把寶劍拿過來仍掛在鞍旁。因為太陽出來了,雪也化了,又沒刮北風,他覺著熱,就將大皮襖墊在鞍韉上坐下,身上只穿青布的夾衣,頭上也沒罩著甚麼,辮子理得又黑又亮的盤在頭上。他那高身、細腰、寬膀肩,帶著風塵之色的一張英俊的臉兒,雙目炯炯,真是既威武,且漂亮,手搖皮鞭,身跨駿馬,走出了這條驛街,路旁就有很多的人,其中還有年輕的姑娘媳婦都注意地看他。
還有人説:“這個人跟前天由這裏走過的小官差倒好像哥兒倆,都是漂亮的小夥兒。”
車馬再住東去,一路泥濘,連馬都走不太快。那車上的粉菊花又幾次叫他下馬來,到車上去歇歇,鐵芳想著既要混進賊羣,裝個“江湖人”的樣兒,就不能這樣太古板,所以他也在馬上回頭,向粉菊花笑笑説:“我還是騎馬好,坐車我坐不慣。”
粉菊花説:“來車上歇一會兒也好呀!省得老騎馬,把腿給磨腫了。”兩人一問一答,沙漠鼠卻又唱起京戲來了,老趕車的又在打沌,鞭子又要撒手。這一路往來的人很多,跟沙漠鼠打招呼、開玩笑的也不少,還有的特地把一大包白葡萄乾送到車裏,更有的把蘭州出產的冰梨,像投鏢似的扔給車裏的粉菊花,粉菊花又笑著扔給鐵芳一個,鐵芳伸手接住,覺著這個梨很小,周圍包著一層冰,用牙一咬,又脆又涼又甜,倒很能解渴。
當日傍晚之時就來到了峽口營,鐵芳益發地振作起精神。他先觀察這裏的地勢,見東面是一個很險要的峽口,南北兩面都是高山,山上滿是皚皚的白雪,如同玉製的屏障,而北面的山上且有曲折蜿蜒的長城,又如屏障上鑲著一道銀邊兒,更是美麗。
鐵芳看著南北面的山特別高峻,而且雜著特別近,彷彿用不著走半里地,就能到山根似的,遂就在馬上用鞭一指,問説:“這不就是祁連山嗎?”
沙漠鼠點頭説:“這裏的山都算是祁連山,只是山都不同,各有各的別名兒。黑山熊吳大太爺住的地方叫鬼眼崖,離著這裏還有千多里路呢,這裏卻叫作胭脂山。”
鐵芳忽然想起古書上有“焉支山”那個名字,大概即是此地,他不禁又有些發呆馳想。
那粉菊花卻向他臉上指著,笑説:“胭脂山就是我們臉上擦的這胭脂變成的山。”
沙漠鼠説:“得啦!得啦!你們臉上的胭脂要是變成山,你們娘兒們也就都變成山上的妖精啦!”連趕車的老頭子聽了都裂著鬍子嘴兒直笑,韓鐵芳卻依然正色。他騎馬先進了城,看見城市雖小,人煙卻很稠密,車隨著他的馬後也緊緊地馳來。
沙漠鼠高聲嚷嚷著説:“王老弟你快站住馬吧!”
粉菊花也失聲兒帶笑著説:“到了到了,你真是一頭瞎駱駝,胡拉亂走。”
鐵芳在前面下了馬,回頭一看,只見車已停在一家店房的門前了,店裏的夥計出來好幾個,都跟沙漠鼠打打鬧鬧,鐵芳也牽著馬過來。有個抽旱煙袋的,大約是店掌櫃,手指著鐵芳問説:“這人是誰?”
粉菊花答説:“這是我的小當家的!”
店掌櫃把手作出龜形放在沙漠鼠的頭上,沙漠鼠卻連説:“別鬧!別鬧!”臉色發白,顯出來精神緊張的樣子,進店裏找了兩間房子,一間較為寬大敞亮,可以擺得下一桌酒。
沙漠鼠忙把鐵芳拉到屋中,悄聲地説:“現在我可要邀請那兩個人去啦,您得再拿出點銀子來,我叫夥計們給炒了幾樣菜,預備些酒,那兩個人來時,我跟菊花兒作陪,給你們見見面。”
鐵若問説:“那兩個人叫甚麼名字?”
沙漠鼠説:“一個名叫野馬薛瑤,是黑山熊的外甥,吳元猛的表弟,一個名叫海螃蟹袁慶,跟薛瑤是叩頭的弟兄。這兩人都是刀法高強,甘涼這上無人敢惹,又是這峽口的霸王,他們住在這裏也都不帶家眷,更沒開著買賣,可是上至過往的官商,下至混事的妓女,都得先拿出錢來打點他們,不然,往東去不成,往西也得出事。那黑山熊就如同是閻王爺,吳元猛是判官,他們兩人就是惡鬼,我呢?卻是一個遊魂,我在這條路上才混了半路,雖然不像跟隨羅老爺時那樣享福,可也沒有餓死,還到處都有朋友,這就是因為有他們兩人關照我。待會兒,我就把這兩人請來,您只要能夠交上了這兩個惡鬼,那就不難見到閻王爺與判官之面,您老人家可千萬對他們恭維一些,自然不必説甚麼軟話,可是硬話可千萬別露,寶劍更得收藏起來;還有,當著粉菊花,您也不妨大大方方地,好顯出您也是久走江湖的好漢!”
鐵芳點頭,又拿出銀子來給了他,但心中卻不由生出一股怨氣,想把那兩個惡鬼飽打一頓,彷彿才會痛快。沙漠鼠早把他的寶劍藏在炕洞裏邊了,他出屋之後,不一會,店夥就出來安設桌子,擺凳子,並擺上了匙筷跟杯碟,屋裏燃著了兩枝羊油蠟,分外明亮。而明亮的煙火之下,門兒微開,隨著一陣涼風兒進來了粉菊花,換了一身大紅的新妝,臉上的胭脂也特別抹得多,真是到了胭脂山了,滿頭的黃首飾被照得發光,而鬢邊兩枝綾絹花又在燭光之中亂顫。
她先向鐵芳一笑,拿手絹捂捂嘴,又一皺眉説:“都預備好了,怎麼火盆還不端來呀?要凍死人嗎?”遂向屋外喊叫説:“夥計夥計!”
外面的夥計笑聲答應著,倒是待了不大工夫,一個夥計端著炭盆,一個夥計拿著酒壺全都進屋來了。這兩夥計不但全跟粉菊花開玩笑,就是把鐵芳也沒當作正經的旅客,酒壺是“吧”的往桌上就摔,並且先就著壺嘴嚐了一嘗,炭盆是放在鐵芳與粉菊花的中間,説:“叫你們先暖和暖和。”
粉菊花捶了一個夥計的腰下,然後就拿起酒壺來斟,拿一杯向鐵芳舉著説:“接著!趁著他們還沒有來,咱們先對飲一杯。”
兩個夥計都笑著看著,鐵芳卻搖了搖頭,勉強笑一笑,就出屋去了。
粉菊花還趴著屋門説:“外邊冷!小心凍著!”
鐵芳只當沒聽見,一直走出店門去站著。此時天已黃昏,街上的人馬駱駝往來得很亂,背後店裏各屋中的聲音更雜,他從來沒受過這種罪,自己是個堂堂正正的人,怎麼上了沙漠鼠的當?成了這樣了?但是細想起來,既然是想要單身孤掌去上祁連山,這可也就無可奈何!可是若叫春雪瓶知這她非得笑我,若是結果再得不到她母親的下落,那就更可笑了。
他站在門前,店掌櫃也站在門前,他是在發呆,店掌櫃是往門裏拉買賣,但兩人就談起閒話來了。
掌櫃説:“我看你很面生,你是從哪兒來的呀?”
鐵芳就説:“從甘州來的。”
店掌櫃説:“看你不像是給妓院當夥計的呀?怎麼跟沙老大在一塊兒混呢?”
鐵芳説:“我本來不是,我跟沙老大不過有些舊交,這次我是……”
店掌櫃説:“你是到吳太爺那兒去,是不是?”
鐵芳點點頭,店掌櫃卻吸了吸氣。鐵芳又説:“我聽説欽差玉大人由迪化往東邊來了,是從這裏過去的嗎?幾時過去的?是前天還是昨天?跟著的官人多嗎?”
店掌櫃就説:“你這個人不錯,大概你是叫沙老大硬拉扯上的,我才對你説:那事幹不得。玉欽差人家防範得嚴密,不但明虛有大隊的官兵護送,暗中還有幹練的差官隨行,昨天我們這裏就走過去一位少年官員,身帶寶劍,騎著駿馬,那一定是欽差大人暗中的保鏢。”
鐵芳一驚,又聽店掌櫃説,“年輕輕地去拉駱駝也能吃飯,何必往他們的夥裏去鑽?他們,早晚得不到好果,憑吳元猛能動欽差?憑他們那些個人敢敵玉嬌龍?不是拉耗子擋貓,自找死路嗎?”
正説著,從北邊有三個人來了,前面走的是拱肩縮背的沙漠鼠,後面跟的是兩條大漢。這裏的店掌櫃一看,先又暗暗拉了鐵芳一下,然後就變為笑臉往前迎去,説:“薛爺袁爺,真是一請就到呀!
我們聽説沙老大要請客,就特別叫廚子作好菜,把我存了三年的老酒都拿出來了。”
沙漠鼠更像是個僕人似的,過來趕緊拉著鐵芳給引見,説:“這就是薛大爺袁二爺!”
鐵芳迎上一步,向二人抱拳,二人也都微微地拱手,模樣也行不大清楚。這二人就進了店門,鐵芳在後面跟進去,卻看見他們身穿的大皮襖後襟都鼓起來,好像是帶著尾巴,其實卻是刀銷。那二人大踏步往裏走,沙漠鼠就趕緊跑到那屋前去開門,二人不等著讓,就大笑著進屋,原來他們跟粉菊花都認識。鐵芳也進了屋,藉著明亮的燭光細看這兩人模樣,就見都比惡鬼生得還猙獰。海螃蟹是鐵青色的臉色,二條掃帚眉,眼睛雖笑著也顯得兇惡;野馬薛瑤卻是高大的個子,年紀才不過三十上下,臉是又白又長,吊眼梢、細眉毛,簡直是個無常弔客。
粉菊花過去接了這兩人脱去的皮襖,一件是狐皮的,一件是黑羊皮的,都堆在坑上。然而她卻顯著不大精神,那兩個人雖跟她説笑,但她卻不大愛笑似的。
沙漠鼠就指著鐵芳説:“這位王老弟,名叫王傑,本來是河南人,可是流落新疆多年,早先在沙漠裏也幹過買賣,如今因為在那裏被玉嬌龍、春雪瓶兩個她們……”
鐵芳一聽了這話,怒氣就不禁往上衝。又聽沙漠鼠説:“逼得實在無法了,這才往東邊來,想要求吳少爺賞二碗剩飯吃,可是又是小魚兒進不了龍門,螞蟻爬不過天山,非得請二位爺抬手提拔。”
那野馬薛瑤只去理粉菊花,連看鐵芳也不看,海螃蟹倒是點了點頭,大模大樣地説:“這不算甚麼,叫他先在這兒住著,過個三天五天,我就到涼州去,帶著他見了吳少太爺叩個頭,他一輩子的飯碗就算有啦。”又問:“你學過幾年武藝?”
鐵芳説:“學過一年多。”
海螃蟹又問會使甚麼傢伙,鐵芳説:“會使劍。”
海螃蟹又很注意的問他説:“你在新疆跟春雪瓶交過手嗎?”
鐵芳還沒有回答,那薛瑤忽然就轉過頭來問説:“喂!你見過春雪瓶,你可知這她長得真是漂亮嗎?是不是細眉毛,大眼睛,説南方口音?比這個……”指著粉菊花問説:“比她如何!”
鐵芳心裏極力壓著忿怒,搖頭説:“我沒有見過,因為春雪瓶來無蹤去無影,我一直見不著她。”
海螃蟹又問:“她的武藝到底比她的娘如何?比得過玉嬌龍嗎?”
野馬薛瑤罵著説:“他媽的!春雪瓶哪裏是她……”
往下的話沒有説,可是鐵芳早已忍不住怒形於色,沙漠鼠急忙向他使眼色。
海螃蟹又向鐵芳問:“你知這玉嬌龍是真死了嗎?半天雲是真押在迪化府嗎?仙人劍張仲翔,老君牛張伯飛,方天戟秦傑,隴山五虎,那些人現在全在迪化,你不認識他們嗎?”
沙漠鼠就趕緊幫著回答説:“他是半年以前就離開新疆啦!那些事情他都不知這。”
韓鐵芳也搖頭説:“我真是全不曉得。”
海螃蟹就不再問了,野馬薛瑤又説:“他媽的!別的人我都不恨,我就恨那個媽的甚麼韓鐵芳!
春雪瓶本是咱的親戚,應當嫁咱!卻叫他媽的姓韓的小子,只為他葬埋了玉嬌龍,就他媽的霸佔了春雪瓶,早晚我活剝了那個小子,把春雪瓶得到手!”
沙漠鼠一聽這話,嚇得雙腿打戰,而再看一看鐵芳,見他倒是從容鎮定,只微笑了一笑。
野馬薛瑤卻又逗著粉菊花説:“你可別不願意呀!真的,現在我就快發財了!發了財我先娶你,你是我的大老婆,再娶春雪瓶作我的小老婆。”
他大笑著,説到了這裏,鐵芳才把眼一瞪,沙漠鼠卻趕緊暗中拿腳去拌他。提到發財,連海螃蟹也精神百倍,拍了鐵芳的肩膀一下,説:“小夥子!你來的正是時候,過幾天我們就走,帶著你到涼州府去見吳少太爺,吳少太爺若看著你中意,或許……”
野馬薛瑤看了他一眼,他卻又大笑著説:“他現在既投到咱的門下了,就是告訴了他,也沒有甚麼要緊。王傑!”望著鐵芳,又説:“現在有一件好生意,前天已經從此往東去了,我們因為人少,沒得做,可是那件生意絕跑不了,他過了一關,絕過不了兩關,過了涼州府,也絕過不了蘭州府,反正我們早晚會把他抓到手裏。這件生意可真肥,到時吳大少爺大概是一個錢也不要,涼州有幾個人要分大份,我們兄弟倆分二份,剩下的小份你多少會沾著一點,也夠你買個婆娘了,哈哈哈!”又向著粉菊花説:“你倒是給咱們斟酒呀?別淨伴著你的薛大爺呀!我將來也是個財主呀!比他的錢也不少。”
沙漠鼠也説:“斟酒!請二位爺落座喝著酒,吃著菜,再談閒話。待會兒,可惜這兒找不著彈弦子的,你還得給二位爺唱一兩支小曲兒呢!”
他這樣説著,那粉菊花仍然不大有精神,大概是因為有鐵芳的人相形之下,顯得那兩個人更醜惡。她拿起酒壺來,懶懶地斟酒,她連酒杯都不看著,不覺得在野馬薛瑤的眼前灑了一大片酒,滴滴答答都流在薛瑤的綢緞套褲下。他就説,“乖乖!你倒是小心點給斟呀?”
海螃蟹也哈哈大笑,粉菊花接著又給他斟,可是隻斟了半杯,就去到鐵芳的跟前。此時薛瑤跟海螃蟹臉上都露出不高興的樣子,都斜著眼看粉菊花跟鐵芳的神態,鐵芳倒是正色地坐著。
而粉菊花卻執著那把酒壺,又似斟又似不斟,笑著問他説:“你是喝滿杯,還是喝半杯呀?”
一種親熱的情形,使得薛瑤跟海螃蟹都不禁起火。
沙漠鼠在旁説:“你就不必斟了!自己家裏人,斟不斟都不要緊,你先來給二位爺夾菜吧!”
他説到茉,不料野馬薛瑤卻突然將菜盤子一拋,“咯”的一聲又捶了一下桌子,大聲罵著:“還來甚麼菜?媽的你們這不是請客,你們這是看不起人!”
沙漠鼠慌忙賠笑説:“她是不懂規矩!菊花,快過來給薛大爺賠個不是吧!”
粉菊花沉著臉兒,彷彿她還不大服氣,鐵芳倒是説:“這可是你的不對,你應當應酬客人,不應當只應酬我。”
海螃蟹撇著嘴説:“應酬小白臉,媽的在一邊應酬去,在老子的跟前耍他媽的甚麼?”吧的又捶了一下桌子,連韓鐵芳眼前的酒杯都震倒了。
沙漠鼠又連忙帶笑向二人作揖,還過桌子來,催著粉菊花,叫她去給野馬薛瑤賠罪。這時鐵芳仍然極力地鎮定,用眼看著,卻見這小媳婦噘著嘴,垂著淚,委委屈屈的樣子又很可憐。不料粉菊花去到了薛瑤的跟前,才顫顫地説了聲,“對不起!”只見野馬薛瑤掄起鐵扇般的大掌,吧的一聲就打住菊花的臉上,罵著説:“媽的!臭嫌子!你看不起咱!”
粉菊花“哎喲”了一聲,抽搐起來,沙漠鼠説,“得啦!叫薛大爺息息氣也就完了!”
鐵芳卻忿怒地立起來一回又坐下,薛瑤哈哈大笑,不料笑還未止,又吧的一聲,原來粉菊花也回手打了他一個嘴巴。這女人原來不怕他,跳起腳來嚷著:“你敢打我,王八蛋!死強盜!”
海螃蟹霍然站起來説:“啊!這娘兒們好大膽!”
野馬薛瑤也早已忿然立起,掄起來拳頭就向粉菊花頭上打去;粉菊花也顧不得釵環首飾跟線絹花,一頭就向薛瑤撞去,説:“你敢打死我嗎?”
薛瑤巨拳真往下落,鐵芳卻趕過去伸手將薛瑤的拳頭托住。闢瑤猛力去奪,沒有奪開,他立時就一愣,眼睛向鐵芳瞪起,顯出殺氣來,左手就向腰間去摘刀,説:“怎麼!你護著她嗎?她到底是你的姐姐還是你的老婆?你告訴我,我就不打她。”
那邊沙漠鼠拉了鐵芳一下,説:“你既想入夥吃飯,還要想著在這條路上活命,可就千萬別招薛大爺生氣!”
鐵芳卻一笑,説:“我也不是招誰生氣,不過我們全是江湖朋友,英雄好漢,何必跟個婦人一般見識?”
薛瑤説:“見識你媽!你小子還想叫我帶你去見吳大少爺?你快點放開我的拳頭,不然我當時就要你的命!”
沙漠鼠在中間連連勸,鐵芳使力壓下了胸中的怒氣,只得把薛瑤的拳頭撤開。不料薛瑤隨之就一腳踢起,罵這:“狗婆!衝著這小子,我也得踹死你!”粉菊花一聲尖鋭的叫聲,被踹倒在地上不住“哎喲哎喲”直哭;同時,薛瑤就“鏘”的一聲抽出刀來,才要舉起,不料“吧”的一酒壺飛來正打在他的鼻子上,他痛的運眼睛也睜不開了。
此時海螃蟹就要翻桌子,桌子卻被鐵芳用力按住,使他無法推翻,他要抽刀,鐵芳卻過去反檸著他的左臂,往下去按。他大罵,掙扎,鐵芳一腳就端得他也趴在地上,鐵芳又過去急忙抱起粉菊花扔在院中,沙漠鼠也早跑出去了。野馬薛瑤趁鐵芳不備,他掄刀就砍,鐵芳一閃身,他的刀不但砍空,反令鐵芳握住了他的右臂,又一按,同時將他的刀奪了過去,“噹啷”的一聲也扔出了屋去。
薛瑤暴喊著説:“小子!你真不要命了!”
他挺腰掄拳,來打鐵芳,鐵芳卻連推帶打,“咕咚”的一聲將薛瑤也推出了屋門。那海螃蟹由地下爬起來,鋼刀出銷,先跳上了桌子,用腳踏碎了許多碗盤,鐵芳突然彎下腰,雙手同時抓住桌子腳向後驀掀,只聽“咕咚嘩啦”聲音極亂極大,連桌子帶桌上的人全都向後翻去,海螃蟹也摔在地下,桌子反壓在他的身上。外面的野馬薛瑤也爬起來,拾刀向屋中撲來,鐵芳卻早自炕洞內抽出了寶劍,迎出去,二人就在昏暗的院中交戰起來。各屋中的人都紛紛驚喊,關門,海螃蟹也自屋中爬出,但鐵芳已一劍揮去,野馬薛瑤怪聲慘叫,刀連著一隻右手一齊被削落,海螃蟹爬起來趁空就逃走了。
鐵芳也不去追,把那痛得都説不出話的薛瑤連踢帶端,打出了店門,他就“咕咚”的一聲將店門關上,並搬了大石頭頂上。然後他手提寶劍站在院中大聲説:“各屋裏的人都不要怕!有甚麼事情都由我擋!”
各屋中卻沒有人敢答言,鐵芳又走回那屋內,一看不但桌子倒著,凳子歪斜,盆中的炭都散了滿地,一枝燭正掉在那件狐皮襖上,冒起團團的黑煙,眼著就要著火。鐵芳先趕緊把這枝燭拿起來,將被燒的皮襖也拿著扔在院中,漸漸屋裏的煙才散淨。
這時店掌櫃、店夥們、客人們才都紛紛地出屋來看,並雜亂地説著,都説是鐵芳闖下了大禍,院當中環扔著一把刀跟一隻整整削下來的“野馬”的手,全都沒有人敢動。
沙漠鼠卻驚慌慌地跑來,把鐵芳拉在一邊悄聲説:“大爺!今天怎麼啦!你怎麼忍不住火兒呀?
其實,事情倒不要緊,也不大能連累得著我,這個地方只是他們兩個,黑山熊的嘍-在這裏住的還不算多,可是當初咱們為其麼呀?為的不就是去見吳元猛,上祁連山嗎?現在趁早兒逃命都怕來不及啦!還想上祁連山嗎?我的大爺,你可也真忍不住氣!”
鐵芳卻搖頭説:“不要緊!祁連山我還照樣要去,涼州府會吳元猛我還非去不可!”
這時那粉菊花雲鬢散亂,臉上掛著淚痕,急急走過來就説:“到涼州去!憑甚麼不敢到涼州府去呢?別説只是砍掉了野馬薛瑤的一隻手……”
沙漠鼠説:“你可知這薛瑤是黑山熊的外甥呀!”
粉菊花説:“就是真把黑山熊殺死了又當怎樣?我認得金大娘,我甚麼也不怕,連吳元猛都不能夠把我怎麼樣!”她揮動著身子,忿忿有理、振振有詞地這樣説著。
沙漠鼠也點了點頭,説:“好吧!王兄弟是因為你才惹出的事,只要你能夠挺起腰來,保護住王兄弟,到了涼州你真能夠見著金大娘的面,那就自然萬事俱休了,可就是隻怕你也見不了。”
粉菊花頓著小腳説:“我一定能見得了!柳素蘭跟我是乾姊妹,只要她還在涼州府,我就能夠見得著金大娘!”
沙漠鼠説:“好吧!憑命闖吧!反正我一定送你到涼州去。可是王兄弟,我看你還是快點想個辦法,免得吃虧!”
粉菊花把鐵旁的胳膊拉住,著急地説:“不要緊!你就是不想見吳元猛,你也用不著不敢到涼州府去。”
鐵芳冷笑著説:“我為甚麼不敢?我到了涼州,還是非先去拜會吳元猛不可,我倒要看他是怎樣的一個人物!”
粉菊花説,“他絕不如你;你真是我在甘涼這上第一回看兒的好漢!”
沙漠鼠一聽了這話,就把兩個人各看了一下,他就溜開了。
鐵芳卻納悶了半天,就忍不住問説:“你説的那個金大娘又是怎樣的人呢?你何妨先告訴我?”
粉菊花搖頭説:“你也不用管,反正,只要我能到涼州府見著她,祁連山跟甘涼道上的那些王八蛋,咱們就都不怕!”鐵芳更覺得詫異了,發愣得簡直説不出一句話。
粉菊花拿衣袖擦了擦眼淚,忽又一笑,説:“你看!我身上的衣棠都滾髒了,臉也叫那強盜給打腫了,要不是你把強盜手給砍下來,替我出了那口氣,我真沒臉見人!真得尋死!”説到這兒,又嫣然笑了笑説:“你等著我,我洗洗臉梳梳頭去,待一會兒咱們再説話兒。”説畢,她轉過了身子,扭扭捏捏地走了,出了屋,她還喊叫著店夥説:“快給屋裏的王大爺另做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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