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铁芳不由得下了台阶,走到屋角的墙边站立。这里与那东来兴店房不过一墙之隔,那边发出的声音,都随著凄紧的束风吹来。
原来真是罗小虎的声音,他正在怒喊著:“狗娘养的仙人剑,你这算是好汉吗?妈的你打死老子……”
只听“吧!吧!吧!吧!”连续不断地大声响,罗小虎又惨呼暴哮说:“直你狗娘!来!打吧!
老子要哼一声就不算你老子!”
韩铁芳蓦地抓住了墙头,一提腿,他就骑在墙上了,听那边“吧吧”地又打了几下,就止住了,罗小虎却不再发声。韩铁芳真以为他打死了,气愤得差点跳过墙去。
却又听那边人声很是杂乱,听得:“别打啦!别打啦!这可不对!这是店房里,不好不好,张三爷!你老人家息一息吧!反正送到伊犁他准得死!”
这大概是飞镖卢大那些人相劝的声音,接著又听得张仲翔的口音,狠狠地骂著说:“我非得拿鞭子把他身上的肉抽碎了不可!叫玉娇龙那娘儿们的心疼,可也救不了他!妈的!凭你这鸟样儿,当初还有那么得意的事,妈的我不信!你快实说,杀死我窦大哥铁霸王,是你还是你女儿?快实说!”
罗小虎却哈哈大笑说:“鬼孙子!你狗娘的耳朵聋了吗?老爷告诉了你多少回?你狗娘养的竟听不见?是我!是我半天云罗小虎!别说杀死甚么泥霸王的是我,杀死你八代祖宗直你娘的也是我!”
吧吧又是几下,他更大笑,他疯了地笑,哭一般地笑,依旧大喊说:“与我的女儿并不相干!我的女儿,杀屁杀尿也不杀你们!”
吧!吧!吧!这里的韩铁芳就要回去取宝剑,却又听见“吧啦”的一声把韩铁芳吓了一大跳。
又听罗小虎哈哈大笑著说:“狗娘养的真不中用,你还叫仙人剑呢?现眼!一脚就叫老子踢出了屋子。哈哈哈哈!”
又听得铁链声,并听张仲翔喘了喘气又大骂,还有几个也愤怒地乱嚷嚷,更有无数人在纷纷乱动。韩铁芳的胸头一阵紧,又一阵松,一阵感觉难过,又一阵痛快淋漓,半天之后,声音方才渐渐消停了下去,只听那罗小虎忽然又唱了起来:“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
韩铁芳益发惊讶,泪更不由得侧然而落。他骑在这墙上听了多时,罗小虎的悲歌方才止住,他也听不见张仲翔再骂再打了,韩铁芳心中又寻思了半晌,觉得真是“投鼠忌器”,有官人在里边,自己实在不好下手,而且是孤掌难鸣。他又在院中听了半天就回到屋里,心中仍是气愤,觉得虽有那些官人劝阻,张仲翔等人未必敢将罗小虎杀死,但他这样虐待,罗小虎纵然强硬,也是受不了啊!春雪瓶,秀树奇峰,你往哪里去了?这时候你为甚么不来助我一臂之力呢?……
他一夜末曾安睡,倒是没有再听见那种毒打和喊骂的声音,到了天明,他才略睡了一会儿,醒来,叫进来店伙就问说:“昨天夜里隔壁有人吵闹,是怎么回事呀?”
店伙却面带著惊恐,摇著头说:“那是打囚犯哩!那件事,咱们管不了。”
韩铁芳又问说:“囚车走了没有?”
店伙说:“早就走啦,我们这绥来县的县太爷还加派了几位班头帮助押送呢。其实有那些老爷们送著倒好,至少也可以劝一劝,要不然,大概等不到囚犯解到伊犁定罪,也许早就没有命了!”
韩铁芳就惊讶得跳下了炕,即时就叫店伙把账算清,他开发了店钱,急匆匆跑了出去,自己去备马,这一夜雨变成了雪花,一片片鹅毛似的白空中纷纷向地面上落,地下的雪深二寸许,待得韩铁芳将马备好,他的肩膀上都已变成白色的了。又急匆匆携剑提鞭,牵著马就往店门外走去。
店伙自后面送出来,以惊疑的神色看著他,口中称这著:“怠慢。”
韩铁芳上了马行过了那东来兴店房,注意地往门里察著,果见里边是很岑寂地。他见两旁的门户半启半开,往来也没有甚么行人,地面雪上可以分得出往西去的杂乱的轮蹄迹,于是他加鞭紧走,少时即出了这个县城,又踏向大道,地上的痕迹更是清楚,他就照著这连续不断的痕迹,一直追赶下去。马蹄溅起来雪花,比由空中落下的雪花还乱,他连气都不喘,走下了十余里地,才又望见前面雪景迷离之中有紧行的一队车马。
他又不往前急追了,心里又暗暗地计划:这次不必真救罗小虎脱离囚车,只要杀死仙人剑张仲翔那几个凶贼就行,但那又如何能够呢?他暗暗相追,又走下了许多里,前面的人就停在一个小镇上用午饭,他却不敢进镇,只在镇外雪地之下驻马等待,并向那边探望。看到那些人用了饭之后,又都催马赶车往下走去,他才敢进镇,喂了喂马,自己并找了一家饭铺草草地把饭用了,也不憩息,依然催马出镇往西这去,幸仗他的马快,所以总不至于太落后了,但他可也绝不敢赶向前去。到晚饭时又与那些解囚车的差人,和仙人剑张仲翔等恶汉住在一个镇上,但分店房而居,到半夜他又冒雪潜行,到那边的店里探听,可是并无甚么事情发生,有的只是那些差人在一块赌钱,也听不见张仲翔再打人,更听不见罗小虎高歌和大骂,他干著急,但无法下手援救。
如此往西一连走了四天,雪已止了,太阳已出,清晨地下满是薄冰,到中午却处处全是泥水。南望魏魏的天山,银色的山顶,腰间飘著浓厚的白云,更有雪水连著冰流下来,声音在半里之内都能听得清。过了安济海,安济海原是个地名,他并没看见甚么海,又走了半天,就来至一个大城市名叫乌苏。
这时,天又明了,风向也转了,由北方吹来,吹到脸上手上,觉得冰凉,细一看却是残雪杂著黑沙,韩铁芳就知在不这之处必有沙漠。他想著:明天就许是罗小虎的一个难关,走到大漠之中,那几个恶贼还不把他给害了吗?天色倒还不大晚,韩铁芳勒马在这旁徘徊了一会,同一个过路的人问了问前面的地名,和往西的路径,及至下了马,牵马走进了那条街,却见那些车马又在前面把这拦住了,前面就是一家大店房,原来他们又歇下不再往前走了,乱纷纷地,许多本地人都争著跑去,嚷嚷著:“快看看去吧!半天云!”
那边却又有人吧吧地用鞭子抽,不准人看,乱了半天,才渐渐消停了。那些车辆都拉进店里去了,马匹可还都由人牵著,在街上往来地溜著,街上有两家钉马掌的铺子,这时候都忙碌极啦。
韩铁芳站在数十步之外,将马挡著他的半身,他的视线由马头的旁边投过去,看得发呆了,不觉已过多时。忽然觉得身背后有人推了他一下,他回头看了看,原来是一个哈萨克人,拿眼睛瞪著他,倒无恶意。
他却吃了一惊,就问说:“你干甚么?”
哈萨克人却听不懂他的话,向他也说了一句,他更听不懂。但是,这哈萨克抓住他的膀子向后拉了拉,又往东边一指,并且努了努嘴,这意思他却猜出来了,是叫他别在这儿站著,叫人看出来不妥,东边有店房,到那边投宿去吧!他就点点头,那哈萨克人却又往西走去,他追了两步,又将哈萨克人的膀子揪住,他满胸中揣著惊疑,可恨的是彼此语言不通,他只问了一声:“秀树奇峰?……”
哈萨克人却高兴极了,连连点头,又伸手轻轻摸了摸这黑马,然后摸摸脑勺,伸出五个指头来作手势,韩铁芳可又发怔了,莫明其妙。哈萨克人已扬长而去。韩铁芳只好牵马往东,果然往东不远,就是一家店房,门儿很窄。他牵马进去,就见院中虽然没有甚么人,可是各屋中的声音都十分嘈杂,就像夏日来到了池塘边,听见无数的蛤蟆吼叫似的,他叫出店伙,把马交给了他。
店伙却说:“我们这店里可没有马棚,半夜里要是下了雪,再刮来沙漠的风,把马冻病了可别怨我们!”
韩铁芳听了,不免迟疑著,就问说:“别处还有店房吗?”他的意思是想出去另找一家。
店伙说:“本来这条街店房是不少,可是从前几天全都住满了,因为近来往伊犁来往的路不好走。”
韩铁芳就问说:“怎么不好走?”
店伙说:“因为下了场雪呀!天山虽说没被雪封住,可是这时候谁敢过去?”
这时有个衔著长杆烟袋的人好像是掌柜的,说话是陕西的口音,倒很和蔼,先向韩铁芳说:“由哪儿来,往哪儿去?”
韩铁芳却说:“由河南来,打算到伊犁去投亲。”
这掌柜的就说:“不要紧!天山还能过得去,不过难走一些就是啦!那边居家店住著差官呢,明天在我们这里停住的客商们,准都得跟著过去,因为有官军在前面给开道儿,一路绝不能出舛销。可是这时你想到别的家店房找住处,恐怕也没地方啦,我们这儿只是杂乱些,只有大房子并没有单间,你能够住吗?”
韩铁芳说:“我倒是只要有一个躺著的地方就行,我所顾虑的就是这匹马,因为路上他太疲惫了。往前面去,还有许多路要走,要是叫风雪吹打一宵,就怕耽误我上伊犁了!”
掌柜的一边抽著烟,仰起头来看了看天气,就说:“也许下不了雪,老乡!你尽管放心吧!我叫人把他牵到西边那条小过这儿,那地方背风,好在只是一夜的工大。”
韩铁芳又说:“草料呢?”
掌柜的说:“那也不要紧,斜对门就是草料铺,我叫人给牵了去喂,你就放心吧!你先进屋子去吧!”又笑著说:“若不是我知道你是河南人,离著我的老家同州府不算这,我真不能留你,因为待会儿我们这两间大屋子都得挤满了,差官一进到那边屠家后,就会把那边住的客人都赶到这边来。”
韩铁芳也笑了笑,同这掌柜的表示著谢意,他自己卸下来鞍鞯,挟著宝剑,掌柜的亲自给他开了门。就是这大屋子,真是不小,里边放著许多辆单轮小车货物、行李,炕上和地下都坐满了人,都是一些作小买卖的,杂乱极了,脚臭气也难闻极了,并且这些人彼此都似相识,有的大概还是同行,是乡亲。他们喝著茶,谈著话,抽著烟,新进屋来一个人,他们也不大觉得,也不理。
韩铁芳就请一个人让了点地方,他在靠著门的墙边坐下,地下是点破席头,可是屁股虽凉,周围却暖,因为人太多。此时窗外的天色尚未黑,屋里可面对面都不大能看得清人的模样,他把宝剑就放在腿下,马鞍置在身旁,靠著墙歇了一会。果然门又开了,又来了几个客人,都抱著很重的行李,塞得屋中更满,挤得韩铁芳的地方更窄了。这几个客人一进来,屋中的声音可突然低落下去,个个都停止了他们的谈话,来的这几个客人都像是正经商人,多半穿著长衫,戴著瓜皮小帽。
他们有的懊丧著不语,有的却大发牢骚,说:“罗小虎倒不恶,那些个官差虽也使势力叫我们让屋子,倒还不至于打人。可是那几个听说是甚么镖头的,我们因为行李重,搬得慢了些,那个耳朵旁边长著黑毛的小子立时就拿脚踹人!”
韩铁芳便注意去听,旁边的人却又都一齐发问,包围住了那几个客商,那几个客商的口音又难懂,因为气愤,说的话也就很快,所以很难听得清。略略地只听出几句,是:“人恐怕不行啦!哪里是虎,连只癞狗也不如啦,搀下囚车来就已经走不动啦,满头是血!”
韩铁芳大吃了一惊,胸中像著了火,火都要由口中冒出来。又听了几句是:“可惜呀!玉娇龙现在要是活著能叫他受这样的罪?那些个人也不敢呀!不过,罗小虎还是好样儿的,虽已被他们虐待得半死,可是我们还没听见他哼哼一声。”
又有人笑著说:“他也许哼哼不出来啦!”
并听有人说:“那耳朵后长黑毛的,到底是干甚么的:看他的来头比谁都大,连那些官差仿佛全听他的,全怕他,他把罗小虎推在一间屋里,跟他住在一块儿,不知他是怀著甚么心?他的手里永远提著粗鞭子,另一只手拿著把刀子,像宰猪用的似的……”
后面还有许多话,韩铁芳像都没有听得清楚,然而他已经坐不住了。手握剑柄,刚要起身往外走,却见门又开了,那掌柜的手拿长杆烟袋,一张没有几个牙的嘴,大声地嚷嚷:“喂!诸位!来到我这儿住著就是主顾,就是朋友,我劝诸位说话可得留点神!那边的差事不是小差事,案子不是小案子,官人老爷们是那么多,不管是老君牛张大太爷,仙人剑张三太爷,万一你们这边谈,被那边听见,他们过来一闹,你们谁也惹不起人家。我说的是好话,大家全是出门人,话要少说,闲事要少管,还有甚么玉啦、春啦、龙啦的,在我这店房里可都不要说!我不是怕,我是忌讳!”
掌柜的下了警告,许多人立时就都不言语了,只有臭气和烟气还弥漫满屋。韩铁芳却拿起来宝剑走出了屋,在寒风里他忿忿地站立著,心里惊疑,就是想不到母亲玉娇龙的死传得这么快,新疆的人恐怕都已知这了,不然张仲翔那几个恶贼也绝不敢这样作。他们的行事到如今是全显明了,他们是要在路上把罗小虎鞭子打、脚踢、直至于拿刀凌迟,是要用种种的私刑苦刑虐待死他!
这,我如何还能忍得住?见店掌柜的背影儿走进小柜房去了,他就急忙出了店门,忿忿地往西走去,却见那家“屠家店”的两扇栅栏门已经半掩上了,只留著一道门缝,他真有心直闯进去,凭著这口宝剑,怕谁?先杀死那个恶贼仙人剑张仲翔,但却是又有一层顾忌,就是怕在自己与仙人剑动起手来拼斗之间,他那几个帮手,甚么老君牛、陇山五虎、豹子崔七等人就趁机把罗小虎结果了,那反倒救父不成,更促其死。
唉!罗小虎是我的父亲,罗小虎是我的父亲!……急得他头都出汗了,这时天已黑,街上已无人,北风呼呼地吹著,那冰雪、沙子打来的力量更是猛烈。忽然他向东一扭头,见由那边来了一个人,一只子提著个晃晃摇摇的纸灯笼,一只手捏著那根长烟袋,原来是那小店里的掌柜,不知干甚么来了。
韩铁芳就急忙将宝剑藏在背后,使迎著走过去,笑问一声:“老掌柜,要往哪里去呀?”
蓦然间倒把掌柜的吓了一大跳,他站住了,惊讶得说:“啊!……”高举起灯来,看了看是韩铁芳,他就说:“老乡!这么冷的天,你不在屋里,跑到街上来干甚么呀?”
韩铁芳说:“因为那屋里的人太多了,话声太杂,气味薰得我头晕,我才出来走走,凉爽凉爽。”又一眼著见了掌柜的拿烟袋的手上还拿著一串钱,他就脑子里顿生出个计策,笑著说:“请问老掌柜的这条街上有宝局没有?我虽不好赌,可是最爱看别人开宝下注。”
掌柜的一笑,说:“得啦老乡!我看你大概也是一个赌鬼。我就有这个毛病,才把历年挣的钱全都输了,不然,像这屠家店,八个我也开啦,何至于现在还开那小店?这屠家店倒没有宝局,可是到晚闲柜房里总要凑上几个人,摸摸骨牌。现在他们掌柜的到迪化去了,更没有人管了,现在他们这儿住的老君牛、仙人剑张家二位镖头是我的同乡。他们也都是好赌的,今天晚上一定热闹,老乡你要是想玩玩,我可以领著你去,可是咱们得先说明白,赔钱不拘多少,赌的公道。不准乱讹乱搅!”
韩铁芳笑著说:“我也不赌,我只是爱在旁边看。”
掌柜的说:“我才不信你呢,来吧!”于是就由这名掌柜的在前面带领,从那这门缝走了进去。
韩铁旁的精神益发紧张、兴奋,同时觉得既不能一进门就跟张仲翔拼命,藏在背后的这口宝剑还带著鞘呢,可是不能叫别人看见,进到了院里他就看见停放著五六辆车,不仅是官军跟囚车,大概这里还住著没赶走的客商。他就趁著天黑,趁著那掌柜的冲著店房咳嗽,他赶忙把宝剑放在一辆车底下。
那掌柜的回头来看他,问说:“在那儿干甚么啦?是鞋子掉了吗?”
韩铁芳赶紧站起身来,没有言语,掌柜的就把他带进了柜房,这个柜房是很宽大,一切的木器陈设都非常讲究,除了写账的先生,还有四五个伙计,可是很叫他们失望,人家这儿今天并不赌钱,连平日串门的人今天都没来,因为这里住著官差,情形是很严紧。韩铁芳穿的衣服又不干净,更不受人欢迎,不过那长烟袋永不离嘴的老掌柜,既拉他为同乡,别人对他也就不加疑惑。韩铁芳坐在靠著门的一个乌木小凳儿上,听他们悄声地谈论起来,谈的正是仙人剑张仲翔虐待罗小虎之事。
原来那些官人也不赞成的,如果犯人死在半路,到了伊犁或回到迪化,他们也交不下差事,也得受处分,不过可又都惹不起张仲翔。第一因为张仲翔是钦差大人行台里的护院,而且这次他勾来的是他哥哥老君牛张伯飞、豹子崔七和陇山五虎之中的恶虎杨鑫、猛虎林永、瘦虎常明、黑虎袁用。只有一个虎没有来,所以差它们也惹不起这些个恶汉。再听说:这些天犯人罗小虎永远由他们监视,夜里也总在他们睡觉的屋内,他们高兴了就打,要不就是种种虐待,那不可一世的半天云现在早已半死啦!……
韩铁芳听了这些话,胸中的气益发忍耐不住,并且惦记著放在外面的那口宝剑,担心叫人拿了去,那自己可就更没有办法了。于是他就站起来,带笑问:“小便在甚么地方?”
一个本店伙计告诉他说:“就在东房的后边,其实你就在院子里溺也行。现在我们这店里五十多号房,一个女眷也没有住著。”
韩铁芳点点头,刚要迈步出屋,却听身后的人又谈论起来,是那小店的掌柜先问:“听说在你们这儿住的那个哈萨克的娘儿们已经走啦?”
“可不是吗?”这店里的写账先生答说:“幸亏她们是今天早晨走的,一齐都是的,要不然!晚上这一帮再来了,光是马,我们这儿也容不下呀1再说:张仲翔他们赶别人可以,赶那儿个哈萨克,可一定赶不动,弄得不好,非打起来不可!……那几个哈萨克的娘儿们里还真有漂亮的,尤其是那个穿红衣裳的,把她压扁了贴在画上,也是个美人儿……”
韩铁芳不由得又把脚步停了一下,听得心里却更加惊疑,推门迈步走出了屋,呆呆地发了会儿怔。暗想:莫非春雪瓶就在那些哈萨克人群中,刚才在街上我还著见了一个哈萨克人,别是他们转宿到附近,没有真走吧?还是只留下了一两个探子呢?他们这样子也像是要来救罗小虎,为甚么雪瓶又不来见我?不帮助我急忙下手把罗小虎救了,却先走了呢?……
正在猜疑,忽听院中有人笑著嚷嚷说:“老崔老杨!你们俩不去吗?要去咱们一块去,别净叫老常他们乐,乌苏这地方的土窖子听说很出名,有的娘儿们比迪化的还好,去不去?要去就快走,那只癞狗交我们大哥一个人看著也就行啦!反正他的脖子都抬不起来了,玉娇龙妈的也玩完了,春雪瓶又她娘的叫姓韩的拐跑啦,谁还敢从咱们哥儿们的手里抢这条死狗?一条半死的狗也用不著大家都拿眼睛瞪著,走啊!看看娘儿们去!……正月儿里来小妹逛花灯,哼哼……哎哟哟逛花灯……”
一边说著一边走,又哼哼著小调,那屋里也有人说:“别走!等等我!”
这小子大概就是张仲翔,他站住了,并又向屋里边催著说:“快著点!哼哼……二月里来龙抬头……”突然他一眼睛著见了十步之外的韩铁芳,就大声喊了一声:“喂!你是干甚么的!”
韩铁芳却一声也不语,就走了过去。他藉著由厨房的门缝透出来的一线光亮,能够看得出张仲翔的模样,张仲翔却看不出他的脸,就这近两步来间说:“你是干甚么的?你怎么不说话呀?”他的声音显得严厉了。
韩铁芳仍然不发话,斜著走去,走到了那车后,疾忙一弯身由地下抄起了宝剑,“锵”的一声宝剑出了匣,同时“嗖”的一声,他的身子已扑过去了。仙人剑张仲翔也正是来抓他,韩铁芳挥剑向他就刺。
张仲翔一面躲剑,一面抽宝刀向他扎来,狠声说:“好大胆!……”
他的右臂被韩铁芳抓住了,他可也举手托住了韩铁芳的右腕,他又狠狠骂说:“小子你真敢来找死?你是干甚么的?……”二人尽力地相持,这时各屋中都惊问:“怎么啦?怎么啦?”
“甚么事?甚么事?”
张仲翔的屋中并跳出几个持刀的人,韩铁芳已把自己的右腕,并张仲翔手中的宝刀都夺过来了。
张仲翔回身就跑,这时老君牛张伯飞、豹子崔七和陇山的四条虎,也都抡著刀奔过来,前后左右将韩铁芳包围,一齐上前拼杀。
韩铁芳抡剑挡敌“当当当”兵刃相磕作响,左手的宝刀也挥起,“锵”的一声就将一个人手中的刀给斩断了,那个人慌忙跑去,韩铁芳却趁空跳到了一辆车上。这时差官们都自屋中出来,有的亮出来单刀,有的已将弓上了弦,其中大概就是那飞镖卢大,他高声喊著说:“诸位不要动手啦!谅他今天也跑不了啦,问问他是干甚么的?难道他还敢来劫囚车犯王法吗?”
韩铁芳站在车上,时时以两只手中的刀剑向下防卫著。他就也高声说:“好!你们都且住手!也别施镖放箭!听我说几句话!我告诉你们,我今天既敢来找你们,就不想跑,就不怕死!”
仙人剑张仲翔这时已另取只宝剑出来,他怨声喊叫:“好小子,你快说吧!”
灯笼也都点上了,都高高地举起,院中闪动著光亮,个个人的眼睛也都瞪得很亮,像是一群狼似的要吃掉韩铁芳。
韩铁芳这时倒极为镇静,发著宏亮的声音说:“我今天来就是要跟你们说明白,在迪化城杀死铁霸王,扰闹官花园那都是春雪瓶所为。你们若有本事,应当去找她,不必虐待一个已经被你们擒获的罗小虎。”
张仲翔说:“那么那天夜里在迪化跟我们打架的可是你?”
韩铁芳说:“那不错,正是我,可是射伤了你的腿的弩箭,那是春雪瓶放的。”
张仲翔跳起来说:“她是你甚么人?是你的老婆?”
韩铁芳摇头说:“不是!”
这时就有人伸过来护手双钩要钩他的脚,他脚向旁一躲同时以剑将钩磕开,嗖的一镖也打来了,也被他躲开了。他急声喊说:“你们要暗算人,就不是好汉!容我把话说明,我就跳下车去随你们治我!”有个人就说:“好!听他小子再说几句!”
韩铁芳挺起腰来,又发了一声冷笑就说:“把罗小虎送到伊犁听官治罪,那才算会办差事的官人,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去找春雪瓶、找我,才算好汉!我韩铁芳与罗小虎、玉娇龙、春雪瓶不过都是朋友相交,但我看不惯你们这样横行霸这,所以我才打抱不平!”
此时就有人问说:“玉娇龙到底是死了没有?”
韩铁芳却不回答这句话,接著又往下紧紧地说:“你们要报铁霸王的仇就得找春雪瓶,报方天戟的仇就得找我,与罗某都不相……”
说到这里,仙人剑张仲翔已抡剑怒扑过来,众人又都刀钩齐上,韩铁芳以剑相迎,并趁势往高处一跳,他就上了房,镖和羽箭,又如雨一般地向房上飞去口他顺著房脊奔,跑到店外,由墙上跳了下去,也有人紧迫著就跳了过来,却被他反手一剑杀倒,他情急腿快,飞往正西奔去,后面的人都这出来大喊著说:“追!”
脚步乱,如潮水一般紧随身后涌来,韩铁芳拼命的跑,跑出了这条街,他就转往南边,跑得更快,但他跑出了不远,他就将步止住了。
此地已是旷野,天昏得一颗星也看不见,地下更黑茫茫没有一点灯光,从那条街口可有摇摇晃晃的灯笼飘了出来,而且飘得极快,灯光之中还能隐隐著得出幢幢的人影,闪闪的刀光,北风并吹来那些人的喊骂声。然而他们此时要想抓住韩铁芳,可比在大海中探手捉一条鱼还难得多。
韩铁芳又慢慢往南走了几十步,又站住了。他的气已喘了过来,力量也恢复过来,因此更不甘心,深恐在他们那些人抓不著自己之后,反把罗小虎杀了,又绝不能舍弃放在小店里的那匹马。
于是他见那大道上的灯光人众往西、往北、往这南边分送来搜寻,他往反往东边急跑。这没有城的乌苏县,也不过目是一个较大的市镇,所以他很快他就又到了镇里,他飞身上了民家的房屋,轻轻地,慢慢地,踏著泥土的屋顶,踏著土墙往街里走去,同时,认清方向,不多时他却又回到了那居家店里。这时店里倒不太乱,大约张仲翔那些人追往西边去了,还没有回来,院中有官人,在几只忽明忽灭的灯光里正谈说著话。
韩铁芳趴在肩上隐蔽窃听,听了半大,才听出那些官人的意思来。原来一路上仙人剑等人任意横行,把他们欺负得不得了,他们也怕罗小虎被虐待死在中途,他们要担处分,尤其如今发生了这件事,黑虎袁用刚才被韩铁旁的剑所伤。韩铁芳是玉娇龙春雪瓶的朋友,他不过是来打前阵,随后春雪瓶那位小王爷就会来到,所以如今这些官人纷纷地商量著,无论捉住韩铁芳捉不住,明晨还是赶快离开这里为是。
店房的写账先生也大表赞成,站在院中直说:“对!对!趁著还没下二次雪,天山的路还通,你们诸位明天还是快点走吧!要这样闹下去,可真了不得,姓韩的那个人这次要是跑了,一定要勾来了秀树奇峰!”
话语纷纷,这些人都呆在院里,等待著那些这贼的人回来,都像是很著急。可没有一个人敢出去看看的,更没有一个人留心到房上。
韩铁芳就慢慢地往后退,轻轻的离开了这居家店房,又转回到那家小店房。他由房上跳下去声音极轻,并无人察觉,一看,马匹还在,他心中十分喜欢,就故作没事地回到了大屋子内,见这屋里的许多人都直著眼睛看他,有个人还问说:“你干甚么去啦?你不知街上闹了乱子吗?……”
韩铁芳却将背后藏著的宝剑亮了出来,在众人的眼前一晃,说:“诸位少打听!与诸位不相干,你们少说就是了!”
吓得屋里的客人们个个变色,往后退去,往一块去挤。韩铁芳抄起了地下的马鞍和鞭子往外就走,到过道中匆匆地备上了马匹。
此时那口宝刀,已插在腰带上,他一手提剑,一手牵马往外就走。还没出门,忽见迎面黑忽忽地一个人把他拦住了,他拿剑来威吓说:“快躲开!”
眼前的这个人浑身发颤声音也发抖,说:“是我!是我!爷!侠客大爷!我把你这宝剑销给偷偷拿回来啦!你老人家快点走吧!”
韩铁芳这才和悦地说:“好!多谢掌柜的了!打扰了你半天,店钱等我回来时再给,现在来不及了!”
他匆匆挂上剑销,收了手中的剑,出门上马,他如这那些人刚才追向西去,他却加紧挥鞭催马往东走。不料还未走出街市,就见对面来了灯光、人声和闪闪的刀影,这批人大半是由西边又转向东边去搜,结果一无所获,都彼此抱抱怨怨地回来了,韩铁芳却奋然催马直撞过去。对面的那些人连问:“是谁!”
韩铁芳早又抽出了宝剑,像燕子一般随马向前,风一般的快,就听有人发出了惨叫,韩铁芳早冲过去了,后面的人又追,又打镖,韩铁芳急催铁骑已走出了街道,又斜奔向旷野,由东又转往西。走出约三里许,听见前面有犬吠之声,他就将马勒住,行得缓了,剑已入匣,气也缓过来了。回想刚才的事,虽没有救出罗小虎,但尚可称快意,只不知后来杀伤的那个人是谁,如若是张仲翔,那才更令人痛快呢!只是此时有好几条狗已将他包围住了,吠声震耳,他拿鞭子赶狗,也赶不开。
面前是一个很小的村落,且有的篱芭内透出来灯光,他缓缓地策马进了村,到了一家住户前,隔著篱笆就叫人。这村子住的都是规矩的农户,还以为是来了贼呢,经他在马上向里面说明了来意,他说因为是那街上的店房都住满了,没地方住,所以才来到这里投宿。他说话十分客气,里面又听出他的口音,就把柴扉开了,容他下了马,牵马进去。
这家农户是从甘省迁来的,虽然看著韩铁芳腰间带著刀,马上又摘下剑来,情形可疑,可是韩铁旁的态度又极为和蔼,他也就放了心,并现烧了小米饭给韩铁芳充饥。韩铁芳就睡在一间堆柴草的房子里,一夜提著心怕那些人找到这里来,便没有睡安稳,次日天色还没发晓,他就出屋喂马,并将马鞍鞯又备上。农人也起来了,他拿出几文钱要作为酬谢,这个农人却谦逊著不肯受,只说:“都是东边的人,虽不是一省,可也算是同乡。你路过这里来投宿,就算是有缘,我们怎能够收钱呢?我们又不是开店的。”
韩铁芳摸摸身边,又无另外之物可赠,他只好抱拳这谢,出门上马。农人还送了出来,他在马上拱手说:“再会吧!”
策马出村,好儿条狗乱吠著追出好远,他又来到了莽莽的田野之间。天上的云雾渐渐稀薄,阳光依旧被笼罩著,北风飕飕,吹得他身上发冷,远处有一片黑忽忽的东西,他走过去看,才认出是一片野林,树虽不算多,也足可以隐身;而且由此往西北望去,那里就是一条蜿蜒如灰蛇似的大道,西南角又是一片遮天盖地的巨大的阴影,那就是雾里的天山。
他便下了马,心说:“这地方好!我在此倒要看著那囚车和那些人马,今天是不是还往西走?他们往西走就得出那道上经过,就逃不过我的眼睛,我还得往下追。在地下坐一会,又站起来伸直了脖颈向那边看一看,回想著昨夜的事情更觉得胆壮,只是昨夜并没听见罗小虎在屋中哼哼一声,他果真已被虐待得奄奄待毙了么?想至此心中又不禁忧愁难过。
天光渐渐发亮了,远处的小这显得更清楚,可是云雾仍未尽消,寒风更觉凄紧,身后的枯树枝如雨一般落下来,马独自踽踽地在林中徘徊,旷野枯寒,也不见有人出来耕地,天上的乌鸦都很少。如此过了多时,他望得眼睛都发酸,那边的大道上只有稀稀往来的步行挑担子的,推小车的,却没看见一匹马。
他心中越来越烦躁了,又上了马,离开树林,想往那街市的附近去踏探踏探,但才向北边走了不远,就见那条大道上已有一队车马在蠕蠕地向西移动了,他赶紧跳下马来,将马按趴在地下,他伏下一点身,瞪直了眼睛向那边望去,那里距他这里最少有半里地,人马影子都很小,而且模糊,可是他也辨识出来了,那的确就是押解罗小虎的差车,不过虽然一夜他们死伤了两个,今天的人倒显著更多了。
韩铁芳容他们去远,这才又将马拉起来跨了上去。向西追去,他仍然和前几回一样,虽然不舍,可是也总是不敢向前,天虽未降雨雪,北风可愈为猛烈,吹来的沙砾更多,地下的这路倒越来越广。
又往西走,渐渐两旁田亩皆无,树木也一棵不见,简直无所谓道路了,只是一片荒沙,风更大。
韩铁芳希望这时由沙漠发现一伙哈萨克,领头的是春雪瓶,以助自己将罗小虎救了。可是没想到走了不多时地下的沙子就少了,前面的那队车马早已安然度过这片狭小的沙漠了。韩铁芳又急挥两鞭,马追随著面前的车马影子再走,地下虽又有路了,却是坎坷不平,从这里看南边的天山更清楚、更高、更绵延无尽,并且路径似向西南斜了下去,越走也越高,前面的车马倒慢了。
韩铁芳也只得将马慢行些,风沙更紧,渐渐前面的车马已消失了影子,而又似乎听后面得得的来了一阵清切的马蹄声。他一惊,赶紧回头,就见东边飞也似的驰来了一匹马,就如在滚滚的风尘之中冲来了一股白烟似的,韩铁芳就益为愕然,急将马拨向道旁,同时伸手去摸宝剑。但那匹马已来到了临近,马上的那人是头上蒙著白纱的帕子,浑身衣服是青色,分明是个女子,韩铁芳更怔了,也不想抽剑了,心中倒十分喜欢,马到近前,他看出那纱帕下露出来的一点娇颜,正是春雪瓶,他就突然叫了声:“姑娘!……”
春雪瓶不容收往马,就把马拨回去。马在扬颈抬蹄,她在勒缰转首,急急地说:“尽在后面这随他们是无用的!昨天晚上的事,你办得太笨,也太没用!……反正按路程计算,明天他们就要过博罗霍洛山,咱们到那山根下等著他们去吧!快走!”
她催著马又往东边去了,韩铁芳只得跟著她走。虽然风很冷,但自己的脸非常发热,因为春雪瓶真是矫若神龙,竟不知她是从何处来的,并且昨晚的事她也全都知这,自己还觉得办得很漂亮呢,却不料她一连说了两声“无用!”“太没用!”真使得自己是又惭愧,又灰心。
蹄声哒哒,风声呼呼,尘沙迷眼,天地昏沉,前面的春雪瓶竟连头也不回,韩铁芳只一只眼睛能够睁开,看著她的骑术实在矫捷,而背影儿又真是俏丽。一前一后,走了半天,这路仿佛是往南去了,路越曲折、越陡,也越窄,渐渐他看见面前有推独轮车子的和赶小毛驴的乡下人,他们一霎时就给越过去了;又是一会,眼前又发现一片低陋的房屋和枯干得可怜的小树,有酒葫芦和面幌子在风沙里隐约地摇摆著。
春雪瓶就把马勒住缓缓的往前走,原来前面又到了一处很小的村镇。韩铁芳也收住了马,却不住的喘气,一只眼睛进了沙子,揉也揉不出来,流出很多的眼泪,春雪瓶一点也不等他,就先进了镇。
来到一家店门前,她才下了马,就牵著马进去,韩铁芳依然闭一只眼,睁著一只眼牵马到了里面。这家店的院落很大,爬著七八只骆驼,雪瓶将马上的包裹、宝剑拿了下去,就将马交给了店伙,韩铁芳也如此地办了,但是气还没喘过来。春雪瓶又叫店伙找了间屋子,她就先进去了,韩铁芳也只好随著进屋,屋里又黑又窄又低,韩铁芳几乎抬不起头来,有一张破炕,上面有块破席头,韩铁芳两腿真觉得疲乏,他就坐下了。
春雪瓶却解下了纱帕,露出云鬓和饱带风尘之色的容颜,笑著说:“今天的风真大!”
韩铁芳听她说到风,不由又忆起夏天在白龙堆中部一次所遇见的那场风了,心中发出无限的感慨。一边拿袖头揉眼睛,一边就也带笑问说:“这些日来,莫非姑娘时时在后面跟随著我吗?”
雪瓶却先开了屋门,向外面叫店伙:“打盆洗脸水,再拿只掸子来!”然后关上了门,又回身向韩铁芳看了一眼,带笑地摇著头答道:“不是!我昨晚才赶上了你,我想有你跟随,罗……罗大叔他不至于出甚么舛错。”
韩铁芳听了这个称呼,自己倒觉得颇难为情。
雪瓶说:“我是先把我绣香姨姨安置在达板城,可就麻烦了,我那萧姨失真不好,我百般地向他解释说,他才肯在那里住著,等你去相见,我这才腾了身出来。昨天乌苏地方你做的那事我虽未亲眼看见,我可也听说了,今天他们那里留下了两三个人,在那里葬埋那死的,看顾那受伤的,但我想,昨天你办的那事,于罗大叔并没有益处。”
韩铁芳说:“我是要警告警告他们,因为罗某犯了罪,解往伊犁去是可以的,但他们沿路以私刑虐打,我却著不下去!”
春雪瓶说:“那除非……唉!”叹息了一声,就面现悲色,说:“因为我爹爹生前嘱咐过我,甚么事情都可作,其么人都可以斗,可以杀,但对于官人差役却不可妄为,朝廷王法必须遵守,这也是因我爹爹乃是宦问出身之故,所以我处处顾忌著这层。不然我在迪化城内那些日岂能那样安静地住著?罗大叔的这点事情算得甚么?我早就把他救出来了!”
说到这里,又嫣然地一笑,说:“这是真话,并非是我自负。不过韩大哥你现在也尽管放心好了!我们在这里歇宿平日便走,由此往南有便这可以上山,顺山一直往西,必定可以截上他们。假使我们不去截,他们也绝不能平安走过这这山,那里也必定有人将他们截住。你我不肯做的事,别人会替我们作的,仙人剑张仲翔必定丧命,罗大叔必能出险。”
韩铁芳听了这话,倒不胜的惊异,怔一怔,突然问这:“你在路上可看见哈萨克人了吗?我可遇见了许多,他们并都像是认识我,大概都是由尉犁城来的,往西去的路上店里住满了,听说还有一年轻女子……”
雪瓶摆手笑著说:“你别疑惑那个女子是我,这一路上我没遇见他们,我也没有勾引他们来,不过……”说到这里,店伙送进水来了,雪瓶也就止住话,她先拿了掸子到屋门外抽掸衣裳,屋门外的风都涌进来,一霎时脸盆的边沿上都浮了一层沙土。
雪瓶进来,店伙又往屋外走去,雪瓶嘱咐将屋门关带严紧了些。她看了看那很脏的木头的洗脸盆,一块灰色的手中,连块肥皂也没有,她就不禁皱眉。
韩铁芳就说:“叫他们再换一盆水来吧,或者另倒一盆来,这盆水我洗,另叫他们撕一块白布来,作为手巾,这条手巾真不能用!”
雪瓶翻眼看了他一下,带笑问说:“怎么不能洗?既然出来走路就得受点委屈,不能事事都讲究,不能像在家里时那样的奢华,也不能所走的地方全是迪化那样的大城市。我爹爹在世时常说:她当年初走江湖的时候,也是一点苦也不能受,可是后来到了新疆,走惯了沙漠,她也甚么都不在乎了。”
说时她微微带点笑,可是眼泪如珠子似的都挂在睫毛上,她就低下了头洗脸。草草洗毕,又从炕
上放著的她的包裹里,取了一只木梳,和一面圆形的小铜镜子,她就倚窗俏立,徐徐流著鬓发。
韩铁芳的心中也难过了半天,慨然说:“我总以为这是个梦!我不相信是真的,我实在怀疑,春前辈大概不是我的母亲,我不配当她的儿子,我……”
春雪瓶蓦然回过头来笑著说:“这件事容易办呀!我们大概明天就可以追上了仙人剑那些人,或救罗大叔,或杀仙人剑,或是一面救、一面杀,总可以把那件事办完。然后咱们俩人就分手,你赶紧去往达板城,我穿山越沙走便路赶回到尉犁,你看这个……”
说著由小袄里掏出来一个发光的铜钥匙,下面还系著一条红绳,又引逗似的笑著说:“就凭这个,我回去开了箱子取了我爹爹藏了十九年多的那件红袄,然后我再赶到达板城,当著你,对一对看看你那块红萝是否就是从那袄上剪下来的?如果真是相合那还有甚么可疑的?那还是甚么梦呢?我倒真是在梦里度了十九年,原来我爹爹跟我……真不是亲生骨肉!”她又转脸向窗,并揉了揉眼睛。
韩铁芳真想于此时把心里存著的话全都说出来,当时就问问她愿意不愿意与自己结为夫妇,可是又想到洛阳家里,不由便又长叹了口气,话都咽回去了。
忽然,春雪瓶又转过了脸儿来,脸上还有泪痕,但仍勉强笑著说:“绣香姨姨跟我说,不必取那件红萝衣,她也能断定这件事没有半点错,她初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长得像我的爹爹,天下原尽有巧事,这并不算甚么稀奇,你也不必惊异,现在我倒是高兴极了,因为我能够藉著此事,报答我爹爹育我之恩……”
韩铁芳不容她说完,就说:“以后你可以同我一同往东去。”
春雪瓶问说:“干吗?”她的眼睛瞪大,双颊略现出一些红色。
韩铁芳就说:“我原以为方氏夫人是我的亲生母亲,她是于十九年前,不,如今二十年了,陷于祁连山上的强盗黑山熊吴钧之手,此次我散尽了家资出来,原就为的是救母复仇!但如今就不必了。
可是那位方氏夫人对早先的事情也必定尽皆知晓,我想姑娘可以同我一同去见她,她或者知这姑娘在孩童时是怎样被春前辈收养的,姑娘的父母现在何处,她也或者能够知道……”
春雪瓶摇头说:“不用!我不是非有父母才行!以前,我以为我爹爹是我的父亲、又是我的母亲,如今,我全不认!取了红袄再见绣香姨姨一面,我就连她也不认,尉犁城那也不是我的家,我哪里都可以去……”
韩铁芳赶紧站起身来,连连说:“姑娘你千万不要错会了我的意思!”
春雪瓶忽现怒容,后来又出现了微笑,摆著双手说:“不要提了!不要提了!我们都不要再提这些事啦!”
韩铁芳点了点头,又坐下,但心中实在十分发堵。少时店伙又送进茶来,雪瓶便吩咐给做饭。外面的风声呼呼,风里挟著沙子打得纸窗哗哗地响,但韩铁芳觉得这时天色还很早,真不甘心放那押解罗小虎的一队车马去这了,所以少时店家送进来两碗煮得跟浆糊一般、上面黏有一点白菜叶、洒了不知有多少黑盐的汤面,他虽然饿,可简直吃不下去。偷望著雪瓶,见雪瓶坐在他身旁不远,低著头,以纤手拿著两根粗筷子,夹起那带著热气的面片,小口吃著,倒似是很有味儿。
韩铁芳也勉强吃著,却不禁的出神,吃著吃著,忽然他就停住了筷子说:“雪瓶姑娘!我觉得今天天色尚早,我们在此停留住,一任他们那些人远去,越离越远,再说大风之中,那仙人剑张仲翔包藏著祸心,其么事情都能作得出来,我真不放心!我想:姑娘可以在此稍歇一日,吃完了这碗面,我还是要追他们下去!”
雪瓶斜著眼睛向他瞪了一下,当时就没有答话。韩铁芳又说:“我这人就是性情生来有点急,我不会从从容容地办事,所以天既然早,就非得再这上他们,我才能甘心!”
雪瓶说:“你虽不能够甘心,但请你放心好了,风起得这么大,他们也绝不会走远。这股路我虽没有怎么走过,可是我往前几天临离开迪化时,早已把西去的这条路详细打听明白了,所以我敢说:由此往伊犁,还有几站几镇,过几这山,马快的可以走多少日,车快的一天能走多少里,我都已了若指掌。”
韩铁芳一听,不胜惊异:原来春雪瓶不仅是貌美、艺高、聪明勇敢,并且她这样地心细!因此益发地爱慕和敬佩,话倒说不出来了。
春雪瓶又夹了几片面,细嚼著,吞了下去,就又说:“我敢断定,他们往西南再走七八里,准在旗竿店那地方歇下。因为张仲翔虽然强暴,可是那些官人却都护慎,都明白地理,他们绝不敢于这大风的天气中过山。”
韩铁芳只是发著怔不言语,春雪瓶就又说:“这些详细的路径,我都是向我姨夫萧千总打听出来的。他那人别的都不行,惟独对于这条路,还算知晓得极详。”
韩铁芳这时才搭话说:“那是因为他是当差的人,在新疆多年,久走这条路之故。”
春雪瓶微点了点头,又说:“据他所知,由此往伊犁去,虽然须要过山、爬岭,可是险要的地方只有一处,那地名叫作净海。”
韩铁芳说:“我也听人说过这地名。”春雪细说:“可是若由我们这条便路上山,比旗竿店杂著净海还要近;明天早晨我们再走,一定能够先赶到净海岸边去等著他们的车马,今天……”
她瞪了韩铁芳一眼又笑著说:“咱们暂且在这里歇息一天,明天再走,绝不误事!”
韩铁芳到此,只得无话说了,就答应了。但自觉跟春雪瓶同在一间屋内,十分拘束,他就又推门走出来,只见弥天漫地都是黑沙,想不到刮得竟这样大。
他走到柜房,这屋子黑得简直对面看不清人,掌柜的手里头已抱上一个小炭盆了,韩铁芳就问这店里还有空闲的屋子没有?掌柜又问伙计,店伙却说:“空屋子可没有啦!因为风大,客人都不能走,腾不出屋子来。大哥,你那屋子很好呀!你跟大嫂只是两个人,一张炕还不够睡的吗?”
韩铁芳却笑笑说:“那是我的胞妹。”
掌柜的向伙计说:“你怎么连婆娘跟闺女都分不出来?”
店伙地无话说了。掌柜的却向韩铁芳说:“按理说,亲兄妹住在一块,也算不得甚么,既然出门上路,就都得将就一点。你若是觉得不便,你只好在这柜房里睡好了,算你一半的店钱。”
韩铁芳点点头说:“好!”于是他就脱了鞋上炕,闭著眼睛休息,旁边店掌柜的那个炭盆溢出来暖气,使他的身体倒很舒适。只是这屋里出来进去的人总是不断,凡是到这屋里的人必要跟店掌柜谈上半天。
原来这里虽不靠大道,但却通著几个小村镇,还连著山阴,是蒙古人游牧之她,并且附近的山里出木炭,所以这里住著不少采炭的,利用骆驼运炭的人,他们全是这家店的多年老主顾,彼此又都早就相识,就以此为聚谈之所,谈东说西,甚么话都有,使韩铁芳的耳边没有一时清静。到了晚饭后,屋里点上了灯,人更坐满了,光是拉骆驼的就有四五个。大家抽著烟喝著茶谈话,就有人提到了半天云起解西去之事,还有从乌苏来的说那地方有甚么春大王爷的朋友韩铁芳,大闹屠家店,杀死了一个人的事。
韩铁芳盘膝在炕角坐著,就不由得倾耳去听。有个作小生意似的人,听了这件事,他就不由得吐舌,说:“这还了得!春龙大王爷的朋友,那本事还能够差了吗?仙人剑张仲翔那几个镖头是枉自送死,看吧!他们到不了伊犁,沿途准都得去了吃饭的家伙,那些差官押解著半天云,还可以说是没法子,但要叫我去当差官,我可就早请假了,我不敢应这档子差!”
旁边又有个一身油泥满脸乌黑,像是卖油的,又像是背炭的,他也摇著头说:“我也不敢管!仙人剑那几个人大概是才来到新疆,他们不明白春大王爷的厉害,有人说她死了,我可不敢信那话。屋里可没有外人,要叫我说出她老人家的名字来,我都不敢!”
有个拉骆驼的人,脱了他身上披著的老羊皮袄,垫在屁股底下,又装了一袋烟,说:“其实现在倒不要紧!背地谈论谈论她,也不至于就去头,早先可不行!你们几位年纪轻些,那时候大概还没出来作买卖,许不知这,我可是赶上啦!二十年前我就拉骆驼,那时候那位王爷就已经到新疆来啦,好嘛!谁的嘴里敢说个春字呀?说春还不要紧,谁的嘴里敢说王字呀?连往南疆采玉的那些财迷们,都不敢说是去采玉,说是找石头,玉门关那时我们都不敢叫玉门关……”
店掌柜搭话了,问说:“叫甚么?难这还能叫作鬼门关吗?玉娇龙虽说不讲理,可是那时你们也太鸡毛小胆啦!”
拉骆驼的直著两只眼说:“啊!你不信?早先你住在这山背后,小镇市里,她是犯不上找你来;
像我们那时候就连炭,拉石灰,走甘省,脑袋后头都得长两只眼睛,说不定甚么时候她就在你的身旁。”
店掌柜却撇嘴说:“她也不是没身份的人,能够跟著你们拉骆驼的?人家的宝剑是金子制的,你伸著脖子叫人家杀,人家还怕脏了人家的剑刃儿呢!”
那个拉骆驼的听了这话大不服气说:“你说她不杀拉骆驼的?你打听打听去,这个人你也许不认识,安西州有名的骆驼彭如,现在他趁二百头骆驼,他那财是怎么发的?他的爹黑三又是怎么死的?……”
由此这个拉骆驼的人就说起故事来了。他就说:“二十年前有一个倒霉的拉骆驼的人名叫黑三,是肃州酒泉县的人,那一年他拉著几头骆驼圭在甘州张腋县,忽然有两头得了病,他就住在一个同乡开的店里给骆驼养病。正是年底,下大雪,这店里本来就住著由安西州新调凉州府的方大人的小老婆,带著个老妈子,老家人,她还有一个才刚出满月的小姑娘,雪拦住了他们不能往东去走,天缘凑巧合,那时候就来了一位身怀六甲,骑著快马的小媳妇。”
此时屋中的人虽多,但却静悄悄地,只有北风挟著沙子哗哗地击打著纸,连院中的马也不嘶,骆驼也不叫。这个人磕烟袋锅,又装了一袋,他停住了话,东瞧西里了半天。
韩铁芳催著说:“你快往下说吧,让我们听听!”
这拉骆驼的把烟点著,又徐徐喷著,接著说:“这件事情知通的人很多,你们大概也猜出来啦,原来这个身怀六甲的小媳妇,就是玉……那时候还没人知这,她就自称婆家姓春,娘家姓龙,来到那店里,当晚,她就分娩了!……”
此时突然就有人问说:“那就是半天云的儿子吗?”
这人摇摇头说:“那谁知这呢?不过那时候的收生婆,就是那方知府的小太太,收了个男孩子,她可就起了心,硬把她那女娃子跟人家换啦,第二天雪还没住,她就带著家人老妈子跑了。可是她也永还没到凉州府,她的男人方知府后来还派人找她,各处找她,也没找到,后来怎么啦,大概是半路上出了事,连她换去的那个小子都送了命!这且不提,那店里第二天春龙大王爷一看自己的孩子叫人换走了,她哪能甘心,正在气头上,偏偏我们那个倒霉的同行黑三,不知怎么得罪她啦,就被她拔出宝剑来克叉一下……”
说到这里,就像是得著了证据似的,探著头问店掌柜说:“你说她不杀拉骆驼的?”
店掌柜抱著火盆,呆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了。那人又说:“春龙大王爷真行,别的娘儿们养了孩子还能动弹?她可立时就骑马冒雪去这,自然也是没有这上,要不为甚么这些年出的小王爷也是个女的,没听说她有个儿子呢?”
韩铁芳此时便问:“这样说来,春雪瓶就是那方夫人之女了?”
旁边不知是谁,推了他的大腿一下,他却精神兴奋,愿意雪瓶也来到这里听听。
那被问的人却说:“这还用说吗?可是,黑三那倒霉的虽然死了,他的儿子后来倒发了财啦。他那时有个婆娘,有个儿子才五六岁,他一死,家里的人简直就得要饭,那婆娘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把到十多岁,还是干他爸爸的老本行,帮助人拉骆驼。这孩子嘴不严,他知道他爸爸死的事情,有一次他拉骆驼到了大概是南疆且末城,住在店里,他就说出来了,他说的是当年甘州城换孩子的事,不防玉……春龙大王爷就露了头了,拿著宝剑要杀他,并问他是哪里听来的,竟敢胡说!宝剑搁在脖子上,这孩子可就哭啦,他说他是听他娘说的,他爸爸拉骆驼的黑三就是被春龙大王爷给杀了的!这地方春龙大王爷可真令人佩服,一听了他这话,不但不杀他,反倒对他很好,当时她就走了,过了许多日,那孩子拉完骆驼又回到家里,不料春龙大王爷随著就来了,赠给他很多很多、无数无数的金银……”
那一身油泥的人听到这儿,就羡慕地说:“这小子倒发了财啦!”
拉骆驼的人说:“可不是!他就是骆驼彭家的大当家的呀!今年他还不到三十岁,他带著他娘搬到安西州,说了媳妇,置了产业,现在家里养著二百多头骆驼,哪儿来的本钱?”
旁边另有个人说:“我倒愿意我也有个爸爸,先叫春大王爷弄死,遂后我再发财。”
店掌柜等人一齐笑著说:“冲你小子这良心,你就一辈子也发不了财!”
笑声,啧啧称赞声,纷纷评议声,又都渐渐沸腾起来。韩铁芳却忽然找著鞋穿上,他下了炕,就匆匆地走出了屋,外面天已黑,风已渐息,春雪瓶住的那屋子的窗上浮著淡淡的灯光。韩铁芳在院中站著发呆了半天,心中拟好了见了春雪瓶时应当怎样跟她说明了自己听来的那些话,告诉她……事情都已经弄明了,我确是玉娇龙之子,而你又确实是那位方夫人的女儿。……他心里默默地温习著,鼓著勇气走到那窗前,就向里咳嗽了一声,屋里就有娇细而清亮的声音问说:“谁?”
韩铁芳答声:“是我。姑娘还没有歇下吗?”
里面把门打开,韩铁芳一看春雪瓶的手中还拿著针线,灯旁边放著没缝好的衣棠。雪瓶就问说:“韩大哥你有其么事?”
韩铁芳摇摇头说:“也没有甚么事。”说完了这句话,其余的话却又都说不出来了,他只答讪著说:“姑娘在路上还要自己做衣里?”
雪瓶微笑著说:“不是做衣里,是在路上因为骑马把衣棠都磨破了,没有法子,只好自己缝缝。”看了韩铁旁的身上一眼,又说:“韩大哥你身上的衣棠也太单薄,大概是因为你的行李在迪化城都被官人拿去了,你手边也不方便。……我这次出来倒带的银了很多,大哥你要用尽管用。”
韩铁芳摇头说:“不用,我是穿不惯太多的衣棠;再说,在这大风之中骑著马走远路,也不能穿甚么整齐的衣里。”
雪瓶说:“我看现在的风倒是已住了,明天早晨咱们一定走,只怕天寒,又要下雪,到了山上很冷,所以找想韩大哥不如在此买一件棉衣棠。”
韩铁芳摇头说:“用不著!用不著!”
他发呆了一会儿,回想著二十年前大雪残年之下的甘州城旅店中一件惊奇之事,更想:难这当年的那两个被命运所簸弄的无知的孩子,就是这屋中的我们二人吗?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说:“甚么事情都想不到,刚才我在柜房里,听有一个拉驼骆的人说闲话,他知这二十年前甘州旅店中的一件事情,就是:那时候春前辈正跟那位方氏夫人同住在那家店中,……”
雪瓶听到这里,不禁惊愕,就瞪直了眼睛看著韩铁芳,听他往下说。韩铁芳却似很难为情的样子,就说一句话吸一口气,说到紧要之处,他还不禁皱眉叹息,遂就把听来的话都一一地说了。然后说:“这些话虽是事隔多年,而且彼此相传,早失其真,但是我想那位方氏妇人或者就是姑娘的……”
春雪瓶不待他说完了就急急摆手,发怒了似的说:“你别说了!别管是真是假,我都不愿认那么一个母亲!”
韩铁芳说:“我想:当年是因为方夫人爱子的心重,故不惜以女儿更换……后来中途在祁连山遇著盗匪,也是可怜,我们理应去救她……”
春雪瓶愤愤地摇头说:“你别说了!将来谁爱去救谁就去救,我不管!早先我认识我爹爹,我爹爹既……死了,我就谁也都不认识了,明天上山我准保教了罗小虎。救完了他,我再住尉犁取了红萝衣迭到达圾城,以后,大哥你不要恼,我连你也不能再认了。因为究竟非兄妹,非亲非故,在一起长了,实在不合适!”
转过了身去,又拿起了她那件衣棠就著灯去缝做,她虽没落下来眼泪,可是容颜却十分惨淡。
韩铁芳怔得倒不知怎样才好,本来应当争辩,解释解释,可是又想:人家都已说出“非亲非故”这样的话来了,我还能够腆颜跟人家说甚么呢!于是,微微地叹气,退身走出,身后的穿针拉线之声还“哧哧”地响。他把门轻轻带上,寒风吹得他的心里都已冰冷了,仰观长天,苍茫惨黯,他又叹了口气,心想著:好,好,这倒干脆,她突然变了脾气啦,我倒正可以免去了为难;不过,将来祁连山上我可倒更得走一趟了,她帮助我救我的爸爸,我就不能去救他的亲娘吗?
唉!天地间怎会竟有这样的怪事,这样的遇合?玉娇龙就说确是我的母亲吧,她当年何苦以一尊贵之身去钟情于一个大盗?那个方太太又何必以自己的亲生女儿去换别人男孩?真的,妇人之心,诚不可测,而我就偏偏不幸陷在这不测的命运之中!越想越烦,回到柜房里倒头就睡,好在炕热,旁边又有店掌柜那个永远不减的火盆,那些人又谈说了半天,少半的回屋去了,多半的就都在这炕上挤著睡,更暖,也不用盖被,睡了一夜。天色才明,却就听见院中有人拿鞭杆击著窗户,发出春雪瓶的娇声,急急地呼叫说:“韩大哥!快起来吧!快走吧!”
韩铁芳一惊,急忙穿鞋下地,一边揉著还没完全睁开的睡眼,一边走出了屋。却见春雪瓶上下身穿著青色的新换的衣里,头上蒙罩著一块雪白的纱帕,脚下穿著「英雄斗智”的绣花鞋,亭亭俏立,一手提著皮鞭,另一手按著腰间挂的变剑柄,两匹马都已经备好,一个还打著呵欠的店伙,冻缩著的手托著才开发的店钱。
春雪瓶此时很急躁,却一点也不和气,就催著说:“快收拾!快点走吧!”
韩铁芳也赶紧去拿宝剑,匆匆挂在鞍旁,此时春雪瓶早已牵著白马出店门去了,韩铁芳也赶紧牵马追出。就见街上的几家小店铺还都没有开门,四周弥漫著浓雾,风虽不大猛,可是天气更冷,春雪瓶甚么话也没说就上了马,“吧吧”的紧抽了两鞭子,马就飞也似的向南驰去。南边地旷,她骑的马既是白的,头上又蒙著白纱帕,稍离著远一点,她的影子就消失在烟雾里了。
韩铁芳不识路,所以绝不敢稍微落后,加鞭紧随,蹄声达达,前后相应,走了半天。忽然雪瓶又将马收住了,她也好像有点辨别不出方向了,逡巡了一会使又决然说:“走!”“吧!”的一声鞭子响,马也转向西边去了。
韩铁芳又跟著,心里却说:春雪瓶一发了脾气,怎么跟她爹爹一个样?昨天我说的那也是好话,找不我方夫人去随她,她何必恨我这样发脾气呢?因此心中也有点生气,马又相连著走了半天,韩铁芳虽没有太落后,可是全身都已累得汗出涔涔。烟雾已渐渐消散,马的左边显出一个兀然轰立的深灰色的东西,那就是高山了。
韩铁芳就问说:“那边是甚么山?就是天山吗?”
他说出这话原想著是自问,自讨一回没趣,春雪瓶既恼了我,她必定不回答。却没想到前面清历历的声音居然答话了,说是:“也就算是天山吧!可是北疆的人都管它叫博洛霍罗山,这是一句蒙古话。”
随说著又是,后面的韩铁芳却又觉著心上轻松了一点,精神振起来一点。越走山形越清楚,前面的春雪瓶忽然回首说:“我们该往山上去了,这条偏路可极陡,山上还一定结著冰,马蹄滑,韩大哥你可要多谨慎!”
韩铁芳一听她又呼自己为“大哥”,似乎又不是“非亲非故”了。便又高兴地答应了一声,跟著转马往南走去。又是到了山根下,此时雾惭敛,蛟峭的山石上面挂著坚厚的冰雪,已经能够看得出来了。春雪瓶先在前面寻著了山路,然后又向后招呼了一声:“小心!”
韩铁芳答应了一声,便跟著她进了山路。这条山路果然是偏路,又陡又狭,地下满铺著厚雪,马向上走,脚下倒还不太滑,但两旁全是雪压著的如怪兽一般的山石。走不远,就得转一个弯,因此绝不敢走快,韩铁芳又怕自己由马上跌下来,遭雪瓶笑话,就更是小心仅慎。越走越高,山虽然寒冷,风力也十分猛烈,但两人都很累,反倒觉得头上烤烤地出汗,多时,便爬上了一座魏然险峭的山岭,又应当往下走了,岭这上全都被雪弥漫著。
春雪瓶就又回首说了声:“到此时倒要放开一些胆,马宁可快,别慢,也别迟疑!”说时她就“吧”的一声挥动了皮鞭,她胯下的白驹直冲而下,踢得雪屑飞腾,白马的影子都混在雪色之中,只有春雪瓶的青衣里还能看得出来,飘然地,轨彷佛驾著云降落了下来似的。上面的韩铁芳心中本不禁有点踌躇,可是座下的黑马却一点也不迟疑,四蹄飞腾,也直跃而下,到了下面,几乎与春雪瓶的马撞在一起,黑马的身上落了许多白雪,并喷吐著如烟的白气。
这时春雪瓶忽然转首一笑,笑得是那么娇媚嫣然,更发著柔和的声音说:“韩大哥马上的功夫真好!在新疆又经历了这些事,将来到了玉门关里,骑术得数你第一!”
韩铁芳也笑了笑,没说出甚么活来,依然跟随著春雪瓶往对面的岭上走去。又是上坡的路,又得慢行,但他的心里却思绪万端,他想起草原上的那次赛马,初与春雪瓶相遇,后来屡次的离合,发生了许多事情,如今二人总算相处得很熟了,并且若细说起来,还其是一家人,可是说是“恩同兄妹”;再若按照著玉娇能与罗小虎之言去作呢?那么又可以成为一段“姻缘”。可是这只好忖之流水,让它像梦一般的飘去,像雪花一般的飞走,办不到,而且,眼看和她就要长久分别了!……
他的心里真有些凄楚,两匹马又过了一重山岭,山路就渐平,马也更快,又纾回地走了许多时,耳边忽然听得“哗啦哗啦”地发出了一种猛烈的声响,韩铁芳不由收住马细听,心中觉得很诧异。
春雪瓶就在前面高声说:“到了!到了!到净海了!我听说凡是往伊犁去的都要由此处经过,那么咱们赶紧找个高的地方往下看吧!他们只要今天过山,就逃不开咱们的眼底!”
韩铁芳说:“天这样阴,我倒恐怕那些人今天未必过山!”
春雪瓶说:“不可能!他们若不趁此时过山,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以后山路要叫冰雪封住,他们就不能过去了。他们之中有久惯行路的人,绝不可能那样办。”
韩铁芳又说:“这时天色恐怕都不早了,他们也许已经过去了!”但这句话春雪瓶似乎没有听见,她急鞭催骑,往山上直行,铁芳仍在后面紧跟著。
这座山可比那些个更高,山路更陡。因为陡,所以雪在上面挂不住,都随著风吹落到岭下,堆积得也都跟石头一样,往上圭冰雪越来越多。
春雪瓶都不敢在马上骑著了,她下了马,纤手挽著缰绳,努力地往上面拉马,韩铁芳就也照著她的样子去做。一前一后,要不就是一上一下,有时走到极陡之处韩铁芳简直就在春雪瓶的脚底下走,他非得仰面才看得见雪瓶那双“英雄斗智”的花鞋,同时花鞋跟白马的四蹄踢落下的雪,都落在韩铁芳的头上,他简直不敢仰脸。
费了极大的力,好半天的工夫方才爬上了这座山岭,这简直是削峰绝壁,上面满是雪,韩铁芳的鞋袜已完全成了白色的了,口中不住喘气。
忽然见雪瓶身傍马旁,手帕上显露出的发髻,被风吹得不住飘拂,她的娇客反而变得更加美丽。
她用鞭向下一指,急声说:“韩大哥快看,那边,那边不是么?啊呀!果然有人比我们先到了!可见那些人还没过去呢!”
她极为欢跃,韩铁芳也一惊,就低著头,瞪大了眼,眼光顺著雪瓶的鞭杆向下去看。只见下面真是千山万垫,冰雪无涯,只有一处是青色的,那大概就是“净海”,是山岭之间的一座大河,刚才听见的是那波涛之声,在这高的地方也看见了一条条的山路萦迥盘绕在峰岭之间,就像浅灰色的蛇一般。但是,韩铁芳心里说:甚么也没有啊!
春雪瓶又向下指著,更急急地说:“你快看呀?下边,那……”
韩铁芳这才看出,原来就是这座岭下,净海湖边,蠕动的无数的灰白影子,都很小,细细地去看,才知道有人有马。马是深浅各色都有,人大概都是穿著反毛儿的皮衣,所以在上面更难看得清楚,再定睛细看,才仿佛看见一闪一闪地,好似是刀光剑影。韩铁芳就更是兴奋,但是又见那些白雪,青涛蠕动的一群灰色人影之中有一点微红,这种红色很娇艳,又似万绿丛中开著一朵小小的红花,只要用眼光找住了它,便特别觉得显眼。
韩铁芳看了半天,心里又生出一点忧愁,就转头向雪瓶问说:“下面那群人莫不是小霞率领的……”
话尚未说完,忽然雪瓶又连连以鞭向下去指,并且跳起来笑著说:“来了!来了!可真来了!”
韩铁芳也察辨出来,就见出北边渐渐发现了更小的灰色的点儿。这种灰色的点儿越出现越多,原来是押解罗小虎的那一队车马出北边的山路爬上来了。
韩铁芳也不禁大呼一声,“吧”的跳上了马,就要纵缰直跃而下,好去拦截。雪瓶却立时伸手把他拦住,说:“别忙!别忙!”
这时分明看出那队车马才爬上去,正如同一队小虱子似的蠕蠕的前进;而这边的那点红色,却挥起来两道剑光,指挥著那些灰白的影子飞快地迎了上去,拦截去了。
雪瓶还笑著说:“有人替咱们动手,咱们就在这儿看著吧!”
韩铁芳却奋然说:“罗小虎是我的父亲,是我的朋友,我如何能叫别人去救?我反而坐视不管?”
他“吧”的一鞭拍下,马就顺山岭直驰下去,其势很快,几乎等于从天飞落,马真好,四蹄溅起净海湖边的冰雪,真如一条乌龙似的,向那边直飞。韩铁芳已挂上了鞭子,而锵然一声亮出来宝剑。
那边一群哈萨克人已经跟那保护囚车的人杀斗起来,刀光交舞,雪屑纷飞。有一个骑红马的手使双剑的女子,简直是这群哈萨克人的头领,一边纵马挥剑,猛杀乱砍,一边失声喊叫,直如天空的鹞子飞鸣。韩铁芳也没看出这女子是谁,他的马已冲至了近前,一眼看见耳边生长黑毛的仙人剑张仲翔,他扑过去就杀,张仲翔虚晃一剑,拨马就跑。
韩铁芳催马紧追,并厉声骂:“恶汉!你死到临头了!”
追出了多远,忽然张仲翔的马蹄一滑,马倒人落,韩铁芳也跟著飞跃下马,挥剑急刺。张仲翔却蓦然爬起,冰雪扬起来很多,他的剑“当”的一声又将韩铁芳的剑挡住,韩铁芳转腕再刺,张仲翔拼命地迎抵,“当当当”双剑交磕。此时他们都顾不得甚么剑法,只是拼命。
张仲翔的面色发白,耳边的黑毛乱动,并大骂:“小辈!我叫你死!”
韩铁芳说:“恶汉!”嗖嗖嗖,锵锵锵,他把张仲翔杀得不住后退,他往前去追,不料脚下一滑,他竟一腿跪在雪上,张仲翔却反腕抡剑自头上劈下,韩铁芳急横剑一迎,又具当的一声响亮,震得二人的手腕都发酸,都略缓了缓力。韩铁芳已经站起身来,挥剑扑过去又杀,张仲翔却抹头向岭上紧跑,韩铁芳在后紧追。
此时汪洋的净海,就在他们的身畔了,涛声如雷,扰得他们喊骂声,都互相听不见了,同时海里掷出来的大块小块的冰,如雨似的,他们脚下所走的也都是极滑的乳石似的大块小块的坚冰。张仲翔在前面连跌了两跤,韩铁芳要趁势去杀,可是脚下一急“吧叉”也摔倒了,刚要站起,张仲翔却从上面滑下来了,二人几乎撞在一块儿。韩铁芳蓦然一剑砍向他,不料砍在冰雪上,他也瞪大了眼,张著嘴,反剑向韩铁芳去刺,不料脚下一滑,他又跪了下去,韩铁芳可扑上去,张仲翔挺身而起,又舞剑相迎。
这时不知何处就有一枝弩箭射来,不偏不倚正射在张仲翔的鼻子上,血汪然流了下来。他瞪大了眼,张大了嘴,手中的宝剑还狂抡,韩铁芳双手握剑,咬著牙向前狠刺,张仲翔仍要闪躲,但前胸也流出鲜血,剑已撒手,身子向后倾斜,随著北风的威力就堕入净海之中。冰块却又溅上来,韩铁芳赶紧往后退去,才一眨眼之间,忽见出那海水之中飞出来一物,撞在冰雪岩石上,摔得血花飞溅。
原来是张仲翔的尸身被摔出来,这座山顶的湖无怪其名日“净海”,它的波浪中不肯收容张仲翔的尸骸,当时就给打出来了。倒把韩铁芳吓了一跳,缓了缓气,提剑转首,四下去望,忽然一眼瞥见了自己的黑马,他赶紧又往下跑,不料一不小心人整个摔了下来,忍著痛,由冰旁抓住剑,再爬起来,跑过去把马捉住。两腿酸疼,好容易才骑在马上,这时就见那边的人马有的纷逃,有的仍在交战。
那红衣的哈萨克女子,双剑左右分挥,东杀西砍,地下纷纷地倒下了死尸。这时春雪瓶也纵马赶到,等到这边韩铁旁的马来到之时,那边已经住了手了,他直著眼睛才看出这红衣女子原来是小霞的妹妹幼霞。
只见她收了双剑,一边微微地喘气,一边带笑地向雪瓶说:“我!因为是我射伤了罗小虎,他才致被人捉住,你又埋怨我,我才,你看我有法子救他没有?哼!”
春雪瓶也微微笑著,说:“你走的那天我就猜出来了,你必是回尉犁勾人去啦。其实那时我要是把你追回来也可以,但,我为其么不放你走呢?我就是为叫你办这件事,替我办,你受累是活该!”
幼霞撇撇嘴,还傲笑著。春雪瓶又瞪了她一眼,说:“得啦!别得意啦!”
幼霞回头看见了铁芳,她也回瞪雪瓶一眼,撇嘴说:“我看你才是得意了呢!”催马又向北去了。
雪瓶的脸上突然红了一红,也催马随著去了,韩铁芳最后跟随,他眼望著眼前的两个女子,心中又羡慕,又自愧。少时赶到了那边,罗小虎已经被十多个哈萨克人给救了出来,哈萨克人之中有认得韩铁芳的,还只管向他笑。
韩铁芳却顾不得别的事,就超过红马和白马,上前一眼望见了罗小虎,他就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罗小虎虽然两只胳膊被人搀架著,两腿上的铁链也被人打开,但却瘫在雪地上站不起来。他的那身缎子的衣服是又脏又破,沾著干草,滚满了泥沙、冰屑、雪花,还带著斑斑的血迹。他的脸面越发可怕了,鞭痕棒伤,污血和烂肉,并且都浮肿了起来,显得脸膛倒更大,眼睛缩得极小,左眼睁不开像是已经瞎了,然而右眼却微露亮光,并且显出来一种惊喜之意。
韩铁芳先下了马,愁容满面,望著他却说不出一句话,只见他身上渗带著这些被虐的伤痕,就痛悔自己为其么不早一点杀了张仲翔呢?为其么那样的怯儒,以至使……“唉!”他长叹了口气。
罗小虎那乱蓬蓬的大胡子却直往上拱,笑著说:“好朋友!”他恨他自己发出的声音太哑,他就张开了大嘴又喊了一声:“好朋友!”这声音像破锣似的拼命地喊了出来,他可力弱了,胸脯不住直喘,那一只眼睛也闭上了。
雪瓶已到临近,急忙跳下马来,说:“不好!恐怕他要死!”
旁边幼霞也下了马说:“快把他平放在地下,叫他卧下喘喘气吧!”
春雪瓶却又皱眉踝脚说:“地下全是冰雪,放下他不冻死了吗?”
韩铁芳却伸出双臂去抱罗小虎,想把他抱在那边官人遗下的车上,不料罗小虎忽然全身用出来平生之力,将臂一振,架住他的右臂的那个哈萨克人立时就架不住了。他的双腿要努力向上站起来,却站不起来,巨大的身子向后如山的倒了去,幸仗韩铁芳用力把他紧紧的抱住,他的大胡子一根根如刺猬似的毛都刺在韩铁芳的脸上。
他却喘息著说:“我要死……可是我死得高兴!”又咧开大嘴哈哈大笑,说:“我半天云有个好女儿!……”微微睁开那只右眼著,看了半天,才看出来蹲下身来的穿黑夜的才是春雪瓶。他不禁欢喜地笑了,说:“你认得我吗?女儿……”
春雪瓶却高声争辩说:“我不是你的女儿!他!韩铁芳才是你的儿子呢!”
韩铁芳也忍不住流泪向他的耳边哀声叫著:“爸爸!爸爸!”
但罗小虎这时耳朵似也聋了,没有听见,他又向雪瓶说:“你妈妈的脾气真……”他两只眼睛都瞪起,说:“你快嫁韩铁芳:快嫁!快嫁!别等著他作了官再嫁,别学……别学你妈妈,你!听我的话!当韩铁芳的老婆吧!韩……嘿!朋友!……”
他的力气尽了,喊也喊不出来了,双目都闭上再也睁不开了,他的头也颓然向下垂去,脖子搭在韩铁芳的臂上。北风卷著山雪吹得他的头发和胡须更乱,无主的数匹野马四下奔跑著,地下卧著的横七竖八的死人和刀剑也都半被雪给盖住了,流的血也早结成了冰,那边的大湖””净海,仍在“哗哗”地发著狂啸,似是昂壮的歌声。
罗小虎喘了半天气,就死在韩铁芳的臂上,春雪瓶也泪满双颊,幼霞擦了擦眼睛却说:“算了吧!把罗爸爸就在这里埋起来,或是送到白龙堆里……”
雪瓶却站起身来摇头说:“不必,就埋在这里倒好!”
韩铁芳心中悲痛得麻木了一阵之后,就轻轻将罗小虎的尸身放在地下,他站起来,忍悲泪,振精神,就向雪瓶说:“可惜这里处处是石头和冰雪,无法埋葬!”
雪瓶向四下看了看,然后又用番话跟那几个哈萨克人说了半大,哈萨克人给她出了主意,旁边幼霞听了也点头认为那样辨是最好。韩铁芳发著怔,听著他们说话,对他们的意思虽听得出来,话却一句也听不明白。
春雪瓶就转告他,说:“在这里虽不能刨坑,可是石洞很多,要将罗大叔的尸体移进洞里,用雪封住洞口,天气冷一些,雪再变成冰,那较埋在地下还稳当。等到来年春天雪化,你再来备档接灵也不迟!”
韩铁芳却叹了口气,说:“人事难料,将来谁还知我能来到此地不能?不过现在只有这个办法。这办法也还好,那么就请姑娘分派他们诸位帮助我去找找,看看哪里有山洞?”
雪瓶还没分派,幼霞便以番语指挥了她手下的人,当时这些哈萨克人又都欢跃了起来,有的往山上爬,有的往岭下去找。这些峰岭之间的大山洞、小山洞本来无数,随处都可以找到。
幼霞就随他们前去查肴,待了一会儿,她便回来告诉雪瓶,说:“就在这上面,崖上有两个山洞,一深一浅,地方倒很幽僻,不容易破人查看出来,请你去看一看,以便决定。”
雪瓶就转过脸儿来,把这话又向韩铁芳说了一遍。
韩铁芳说:“只要有个地方掩护住他的尸体也就行了。深的山洞免不得是虎豹的洞穴,倒不好,就找一个幽僻之处浅一些的洞,要紧的是把洞口封堵住,那就如同是葬埋了!”
春雪瓶于是就指挥著哈萨克们将罗小虎的尸身抬起,韩铁芳又叫他们把几辆车上的狼皮裤子、棉被套等等拿下来几条,将罗小虚的尸身一层层的包裹了起来,份量很沉重,六七个人才拾得动。
有的哈萨克人还不住大笑,可是一看见了他们的“秀树奇峰”春雪瓶这时候的面色非常严肃,幼霞也合著悲哀之意,韩铁芳更是不禁的凄黯流泪,他们就不但不敢再笑,连大声说话也不敢了,都静默默地,抬著这只大包里似的东西,往崖上走去。
这座山崖上面的冰雪更多,大家怕滑倒,迈步都十分谨慎,特别地慢。北风呼呼吹著,天地显得更为愁点,韩铁芳与春雪瓶先到了上面查看山洞,见那个深的山洞里面黑忽忽的不知有多深多远,由石缝中流下的泉水早已结上了坚冰,雪瓶也认为这座洞太深,不能作为墓穴。
于是二人退出来,又到旁边那洞中去看。见这个洞倒是很浅,洞口也不大,春雪瓶的脚底下还发生“克崩”的一声响,她低头抬起来那个东西,就著由洞口进来的淡淡的光,仔细去看,原来是一片破瓦,大概是个破罐子,可见早先,不知多少年之前,这洞里一定住过修炼的老道或是僧人,现在洞口内外并无别人的足迹,可知现在倒是没有人住。雪瓶就又向韩铁芳问了一声,韩铁芳点头,又说了一声:“好!”自己都觉出这声音太是悲惨了,心中痛楚如刀割。他不是哀怜罗小虎一世英雄竟葬埋于此地,而是他由这时的事情又联想起他在大漠中葬埋玉娇龙时的情景,他想:若果他们真是我的父母,那么我这次到新疆,倒像是为葬埋他们二人而来的。
唉!他们生平都是桀骜不羁的人,一个是平生驰骆于草原大漠之间,一个是一生沦落于绿林江湖之上,这样的结果不算是委屈了他们,他们的灵魂还许在高兴。可是我目睹此情,亲逢此事,以后真能把我的志气完全消磨,我真对于人间的诸般事都灰心了:他暗暗地慨叹著,便与春雪瓶出了石洞,而那几个哈萨克人就将罗小虎的尸身抬进去,还有的哈萨克人就跪在雪地上念他们的经。待了一会,那几个哈萨克人也由洞里出来,向雪瓶跟幼霞说了几句番话,大概就是禀报:“尸身在洞里已经安置好了。”
幼霞就令人填封洞口,当时这些哈萨克人又都紧张了起来,忙碌地拿刀拿手铲冰,搬雪,连同大大小小的石块,枯树枝,“哗啦哗啦”都乱往洞里扔去。
韩铁芳这时又不住流泪,春雪瓶也拭眼睛,幼霞却也移动娇躯帮助人去抬雪搬冰。北风这时更紧,吹得冰雪纷飞,但这些人却都累得不住喘气,不多时竟将一个丈多高、五六尺宽的石洞完全封堵住。幼霞怕封堵不严,再令人搬冰抬雪,又多时,冰雪在洞外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很像一座坟,皑皑生光,呈现出一种凄惨之色。
此时各人的身上也都为雪花冰屑所布满,弹都弹不下来,又都前前后后地慢慢走下这座山崖。大家仍旧不说话,只听见那些哈萨克人都不住的喘气,到了下面又听见声声的马嘶,远处的净海还在狂啸,天色更阴晦。
韩铁芳这时才细细地看,见那些车辆都已扔下,连赶车的人都死于地下,逃活命的人大概没有几个,那些无主的马有的跑往深山绝迹之中不见踪迹了,有的已被哈萨克人捉住。这时韩铁芳与春雪瓶还都是满面的愁容。
幼霞却拍手儿笑著走过来,她向雪瓶问说:“姊姊!你跟我姊夫还到哪儿去呀?是回迪化还是跟我们一同回尉犁城呢?”
韩铁芳听了这个称呼,倒觉得十分难为情,被冻得都僵了的双颊,忽然又热辣辣地发烧起来。
春雪瓶却仍然沉著脸儿,不生气,也不如辩论。她就转脸儿向韩铁芳说:“我是要回尉犁去,为取那件衣服,你……”
这一个“你”字称呼得韩铁芳更是脸红,并且春雪瓶这柔细和婉的声音,抚媚多情的态度,真与昨天晚上在那小店里大发脾气的时候,截然不同。她又说:“你也跟我们一块儿走好吗?”
这话说的像蜜一般的甜润,而更令人想到她是受了罗小虎临死时的那遗言所感动,她肯于接受那句话了。但韩铁芳却怔了半天,也没有回答,心中翻来覆去地想:到了尉犁,免不了又受那小霞的纠缠,其实那还不要紧,最要紧的就是自己的家中原有妻子!他此时愁得简直不像样子了,不能决定是点头,还是摇头。
那边的幼霞似乎猜出了他一半的心事,就又笑著,慢慢地走过来,说:“姊夫!你跟我们一同到尉犁城去吗?等你们回到那儿,我再跟我母亲去给你们贺喜,以后你们在那里住,得多么幸福呀?……还有一件事,我告诉你,你别再担心了。我那姊姊小霞,她在白龙堆里受了伤回到家里,我的母亲看见了她那狼狈的样子,就很惊讶,向她盘问出来原由,我母亲真生气,把她好骂,派了人看著她,不放她再出去惹事了。过了年,我母亲就要给他找个人嫁了,也许嫁得很这,所以你们别担心,我母亲并没脑你们!”
韩铁芳说:“不是因为那件事,而是我此刻真有些犹豫不决!”
春雪瓶在旁边一听了这话,她就急躁了起来,赶紧过来说:“你就快说一句话吧!我们在此地不能多待!”
幼霞也说:“迪化的官人只死了几个,那些都被我们放走了,他们若是出了山,就许勾了大队的官人来!”
雪瓶也说:“我看你也不要再住北边去了,往北下山回迪化,或往达圾城,还须走你来时的路径,那路上就有人认识你,必出麻烦!”
幼霞笑著,甚至于要伸手来拉韩铁芳,韩铁芳这时却忽然心一横,坚决地摇头说:“我不能再到尉犁去了!”
幼霞一怔。春雪瓶忽然就似乎翻了脸,厉声地问说:“尉犁城是你的家!那里的房屋、牛马,全都是你的,你为甚么不肯去呢?你不去,那些东西应该归谁?”
韩铁芳一听这话就更是摇头了,急又不敢急,冷笑也恐怕雪瓶误会,他只是又叹息一声说:“那里的东西本来是谁的,以后就还归谁管理,我岂能够据为己有呢?我自河南洛xxxx徒手出来,这次我到新疆很侥幸就是了,让我亲手,亲眼看著,葬埋了人间的两位奇侠,并得见两位姑娘之面,我就很高兴了,很觉得荣耀了。刚才……罗前辈临死时所说的那话,我自愧无才,不敢允许!……”
幼霞更是发怔,扭著脸儿望著雪瓶,雪瓶却只是脸儿微红,并不露一点生气或失望之色。
韩铁芳把话说到这里,态度倒显得很是平和,只拱拱手说:“雪瓶姑娘跟幼霞姑娘就过山往南去吧!山中风冷,也不可多耽搁时间,我,我现在要往北去了!”
幼霞急急地说:“你往北去?你认得路吗?”
雪瓶却把她拦住。韩铁芳就慢慢地过去牵了那匹黑马,将马的肚带又往紧束了束,宝剑也挂好,鞭子也由鞍旁摘下来。
这时大概是春雪瓶授的意,只见幼霞的双手托著个缎子包儿,又笑吟吟地过来,就把这包儿给他系在马鞍之前。不待韩铁芳发问,她就笑著说:“你既不肯到尉犁城去作姊夫,那我们就也不能请你、央求你啦!但是我们知这你的盘缠不够用,衣服也没有钱买,这包里里就是钱跟银子,你带去吧。你若不肯要,随便抛在哪个山沟里都好,可就是不能当著我们的面抛。”
韩铁芳倒更惭愧了,拱手向幼霞和雪瓶这了声谢,就上了马,又向雪瓶说:“我由此就要往达圾城去了!姑娘……”
他不想说:姑娘到了那里,我们再见面!可是只见雪瓶跟幼霞正帮忙著叫那些人去收抬地下的死人,顾不得再看他了,韩铁芳只得就悄然地上马往北去,连头也没敢回过去,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愁闷。越走山路越往下,地下倒还好走,因为那群被杀死的张仲翔和官人等就是由这条路上来的,所以他们的车轮马蹄把这股路上的冰雪早给辗轧得很平坦了,如今走上去倒不十分滑,然而北风凄凄,四顾荒凉,连一只飞鸟也没有,他更感觉得魂断望绝。一连向下转过了几个山环,骤然听得身后有“踏踏”的马蹄之音,他不禁又吃了一惊,赶紧扭头看去。
原来是春雪瓶骑著白马这下来了,他急忙把马缰绳勒住,扭身仰面向上去望,只见雪瓶也勒马停于一座带雪的山岩之旁,向他又呈出嫣然的笑色。他不知雪瓶又有甚么事,刚要问,却听雪瓶向下发出了娇声,藉著山谷的回音是更为清楚、了亮。她说的是:“韩大哥!你就往达板城去吧!那里店房有限,你到了那条街上定能遇见我的萧姨夫,请你告诉他,我不能去了,我回到尉犁把那件罗衣取出,交给别人带了去,也就行了……”
韩铁芳一听,她这话是来告诉我,永不能再见面的意思呀!刚待要说你的爹爹也曾有意将你许配于我,叫咱们永久在一起呀!可是,风吹著他的后腰,寒气堵柱他的嘴,心中著急,却难发一语。
又听春雪瓶在高处说:“韩大哥一路珍重!后会有期!”
这声音也显得凄熬了,就见秀树奇峰春雪瓶黯然转身拨马,当时“踏踏踏”一阵蹄声,她又驰往山上去了,霎时间人马的影子就都已不见。
韩铁芳又怔了半天,心里倒是慨叹说:好!这样好!如今只是在达板城还有一件小事,除那事情以外,我在新疆的一切事情就算全都告终了。于是他又催马往上走去,又走过了一道山环,眼看著就到了山下的旷地了,忽见有两个人正走在前面,一见著他的马从后面来了,就全都惊慌著藏躲,他觉得诧异,赶紧催马下去,那两个人都惊喊了起来。
其中的一个还跪在一块山石旁求饶,韩铁芳马到临近才看出来,这两个原来都是差官,红樱帽早都丢了,箭袍上也滚满了泥雪,样子都是十分的疲惫,而且恐慌,不过身上还都没有伤。他们看见韩铁芳不是哈萨克人,这才都惊慌略定。
韩铁芳就勒马问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两个差官一个是全身颤栗,面色苍白,说不出话来:另一他倒是说:“我们是迪化抚台派来的差官,押解的是半天云罗小虎,往伊犁去。不料有钦差分馆的护院仙人剑张仲翔,还有他的哥哥老君牛张伯飞,陇山五虎等人,一定要跟我们一起走,在路上他们虐待罗小虎,我们拦也拦不住,就把春小王爷给得罪了。刚才我们走到山里,春小王爷手下的那些哈萨克人就把我们截住,乱杀乱砍,幸亏对我们当差官的还留些情面,我们两人这才逃了活命,仙人剑,老君牛那些人可多半都死在山上了!……”
韩铁芳就问说:“你们这差官之中是谁为首?”
这差官回答说:“是飞镖虑大,刚才我眼看见他被一个哈萨克人给砍下脑袋来啦!”
韩铁芳听了,不禁皱眉,又问说:“你们如今想要往哪里去?”
这差官说:“差事已出了舛错,我们就是回到迪化,也得担受大处分。好在新疆的地方大,我们只好逃到别处,换名改姓去要饭吃吧!我们带著的钱跟东西全都搁在车上,这时候谁敢回去拿呀?”
韩铁芳看这两人的可怜情形,倒觉得十分不忍。就将幼霞给自己的那个包儿打开一看,里面除了银子之外,还有许多黄金,就知这这绝不是临时打劫来的,遂就取了两块银子,扔给差官每人一块,就说:“你们拿著这个沿路买饭吃吧!快些走!待会儿那些哈萨克人就这来了。”
说完了这话,就又催马往下走去,不多时就到了平地上,他就将马越发鞭得快,走下不到半里路,却又听得耳畔发出一种惨厉声音,喊叫著说:“救命呀!救命呀!……”
韩铁芳疾忙又收住了马,烟尘由马畔四下纷落,他纵目向两旁望去,才见这左远远的旷野之上趴伏著一个人。他急忙拨马走过去,低头一看,见原来是一个从那边山上逃下这里的人,背上的刀伤很重,浑身是血,穿的也不是官衣,韩铁芳想著这个人必是张仲翔的一伙。自己不能够救他,本想要拨马走开,可是又见这个人把头都贴在地面抬不起来,两腿空抖,两手也在地下乱抓,一边悲惨地呼救。
韩铁芳看了,又实在不忍心走开,便下了马,间说:“你是谁?被甚么人伤的?”
这个人听见旁边有人向他问话,他才停上悲呼,但仍是不住呻吟,缓了半天气,他才渐渐地将头抬起。韩铁芳一看,这个人的脸上满是土,可是又黑又胖,自己分明认识他,前几天他还骑著大马,雄赳赳地跟著张仲翔等人在一块儿呢,于是就面现严厉之色,问说:“你叫甚么名字?你不就是那老君牛张伯飞吗?仙人剑不就是你的兄弟吗?”
这人原也认识韩铁芳,他就不禁惊慌失色,连连点头摇头,连连地呻吟著说:“我不是!我真不是!张家兄弟我都不认识……”
韩跌芳冷笑著说:“你到了此时,何必还跟我说假话?你放心好了!你既伤成了这个样子,我绝不能将你杀死,可是你得实说出你的真姓名来!”
这个人又把头贴在地下,又呻吟了半天,他才说:“我叫瘦虎常明!”
韩铁芳说:“我看你可是一点也不瘦,而且陇山五虎想必都是甘人,你说的话却像是潼关人!”
这个人却说:“我本来是潼关县的人,和老君牛、仙人剑他们兄弟都是同乡;我早先本是个瘦人,近年才肥胖的,但我那外号儿还是改不过来,江湖人还称我为瘦虎。”
韩铁芳手抡起来鞭子,本要狠狠地向这个人抽去,却又自己将自己拦住,暗想:这个人已经伤成了这样,我还打他干甚么?遂就责骂他说:“你既是江湖人,也得知这江湖人虽甚么事都作,义气却不可不讲。罗小虎本是堂堂的好汉,他犯了法,自然有官人治他的罪,把他解到伊犁去正法,那即便是他的至亲、好友,只要深明大义,就不能有甚么怨言,但你们一非官人,二非捕役,铁霸王窦定远,方天戟秦杰二人之死,又与罗小虎全不相干,你们为甚么要沿途这随对他惨加迫害?”
地下趴著的这人,忽然抬起他的黑胖脑袋说,“谁干过那不英雄的事?只是仙人剑张仲翔一个人干过,要不是我们拦阻他,他早就将罗小虎给杀了。我们这次原是到新疆来办别的事,不防遇见了仙人剑那小子,他拉我们帮忙,我们本当不管,可是,谁叫都是老朋友?今天在山上挨了那哈萨克小丫头一剑,其冤枉!”
韩铁芳稍微息怒气,就又问说:“现在你要往哪里去?”
这个人却哀声地说:“我还能往哪里去?我好不容易逃命逃到这里,就连爬也爬不起来了!可怜我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母,总怪她不好,谁叫她生下个儿子叫他学武艺,闯江湖,上了朋友的当!我死在这里也从命。朋友,我也久仰你的大名,你是洛阳的韩铁芳,我知这你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咱们俩又没有其么不共戴天之仇,你要可怜我呢,你就高抬贵手,拉我一把,叫我起来,往东边不远就是旗竿店,那是个镇,你把我救到了那里,就算是救了我的命啦,你就不必管啦,那里的人都很忠厚,他们自然会拿一点残汤剩饭来叫我活命;你要不肯这样办,我也想求你,把你的宝剑抽出来,索性“克叉”一声,给我一个痛快。”
韩铁芳:“我岂肯杀你一个受伤的人?”
这人却说:“不,我求你杀我,免得叫我这样活受罪。”
韩铁芳此时却慷慨地说:“既然这样,我就把你送到那地方去。只要你活命之后能改过向善你就是好的,过去的事就都不用说了,我也用不著问你的真名实姓!”
于是他双手将这人抱起,这人的身体很沉,他费了很大的方才将这人放在马上,这人还不住呻吟,韩铁芳也弄了两手血,于是就用双手扶著这个人,自己却傍著马走。此地离著那旗竿店还很远,所以一直走到天黑,北边又更猛的卷起来狂沙,他们才来到那个他方。韩铁芳于黯黯的灯光之下,牵马进了一家小店里,把受伤的人扶进屋去。
这里的店家都很诧异,本来认得这个黑胖脸的人,昨天还很威风,如今车辆、差官,连罗小虎都没有回来,只回来他一个,还是身受重伤,被这少年人给救回来,大家就猜著必是在山上出了事,于是好事的店家就向他来打听。韩铁芳倒不禁捏著把汗,诚恐这个人吐露出真情,让本地的人将自己当作打劫囚车的强盗看待。
可是,谁料这个受伤的人只是呻吟,一句话也不肯说出来,直等到吃完了饭,店家全都出屋去了,这个人他还自称是瘦虎常明。他的脊梁不敢挨东西,只像一条狗似的趴在炕上,他瞪大了眼睛向韩铁芳说:“朋友!你放心!我绝不向人说出今大山上的事!杀死了我也绝不说。乌苏那地方那夜的事情,我也不会告诉人!”
韩铁芳却说:“你说出来也不要紧,我没打劫囚车,在乌苏地方,我也只是打抱不平,对付的是张仲翔,我并未救半天云,未与官人为难,即使见了官,我也毫无所惧!”
这瘦虎常明却又一面呻吟,一面说:“我好不容易遇见了你这位好人,把我救到这里,我还要我这条命呢!倘若我说出山上的事,好家伙!秀树奇峰春雪瓶小王爷此刻就许在窗外了!”说出了这话,他真不胜颤栗。
韩铁芳也吃了一惊,回首看了看,窗外只有呼呼的风声,与店伙往来的“踏踏”的脚步响。他想著:虽希望春雪瓶这时来到,可是她也不能够来了!从今以后,那秀树奇峰,佳人俏影,将永远不能复睹了!心中又不禁怅闷。当晚他就跟这个受伤的人睡在一个炕上,这人呻吟声时时将他惊醒,他的宝剑永远用胳膊压著,不离身边。
夜深天寒,次晨起来,开门一看,满空中又飘荡著雪花,在这院里就可以望见南面的峻岭,如同玉做的高大无比的屏障似的,他想到葬埋罗小虎的那个地方,那洞门一定白雪封得更紧了,心中又是一阵难过。回到屋中,见那个人伤势似已略轻,呻吟得也不太厉害了,他就不由得笑了,急忙又去到柜房,打听这地方有卖刀创药的没有?
店家就告诉说:“刀剑药在这地方很难找,只是东边有个小村子,那边住的都是猎户,他们终年以打猎为生,免不了叫狐狸抓了,兔子咬了,大概他们许有冶外伤的药。”
韩铁芳就想:“救人要救到底。”于是他就向店家问明了那村子的所在,他不辞辛苦,冒著严风大雪,就找到那个村子,同那里住的猎户一半央求,还拿出银子来,才买了一包刀创药,急忙回来就想给那瘦虎常明敷药治疗。
他回来了,店伙一见了他,就不似刚才那个样子了,对他仿佛带著一种凛惧之意。大概就趁著韩铁芳没在屋里之时,这个受伤人就把昨日山中所发生的事情,以及韩铁芳的来历,都告诉了店家。韩铁芳却也不甚介意,他就亲手给那人的伤处上药,店伙就悄悄地溜出屋去了,韩铁芳买来的这种药很有效,好像立时就使瘦虎常明减去了疼痛。
这家伙的黑胖脸上显出一种舒服的样子,他就说:“朋友,想不到我来到这地方,竟交了了你这么一个好朋友,将来,我不敢说必报你的恩,反正我绝忘不了……你!”又叹了口气说:“仙人剑那小子本来不行,他不肯听我的话么,我早就知这绝惹不起秀树奇峰,不如等到吴元猛……”
韩铁芳听了这话便又不由的惊愕,遂就问说:“吴元猛是如何的一个人?有本事吗?”
这瘦虎常明就像忘了伤,也忘了形似的哈哈大笑说:“连吴元猛你都不晓得?韩老弟,你总还是个雏儿。咱西路上现在第一位英雄,头一条好汉,就是吴元猛,年轻有本事,比甚么玉娇龙、春雪瓶的武艺可又高得多了,他是祁连山上有名的老英雄黑山熊吴钧的大少爷!”
韩铁芳一听这话,气得脸色全变了,一而再给这人上药,一边就又问:“他来到新疆是为何事?”
瘦虎常明微闭著眼睛,但也得意地笑著说:“有事!我们这次到新疆来,就是奉了他之命!……”
韩铁芳听到这里,真要抽出宝剑将这贼杀死,却又听这贼说:“朋友!我知这你也是咱绿林的朋友,你跟春雪瓶也不过只是相识,绝没有深交,你何必要帮助她们,不帮助我们呢?吴元猛因为他的爸爸跟玉娇龙有二十年的仇恨,春雪瓶,哈哈,听说她有一个亲娘,还在祁连山上跟著黑山熊过日子呢!
吴元猛从少年就要到新疆去斗一斗玉娇龙、春雪瓶一对母老虎!这次是叫我们先来探一探她们的虚实,打听清楚她们的窝到底在甚么地方,然后吴元猛好去拆她们的窝!”又说:“可恨的就是我那兄弟张仲翔,他跟方天戟,铁霸王,给玉钦差保镖,原是为等到玉大人这档子阔差事当完了,银子楼足了,等他东这时,我们还给他保镖?妈的,谁能那么傻?那时他们就要收拾他啦!可是,真没料到!
弄柠了!”
他蓦然惊省了过来,睁大了眼睛,害怕地望著韩铁芳。他自悔失言,全身又不由紧紧地颤栗,又发出呻吟,并发出怪笑说:“你别生气呀,韩大爷!我胡说了!我也知道我是个糊涂虫,我是个混蛋,我该受这种伤!谁叫我跟他们那一群强盗王八蛋在一块儿混呢?凭吴元猛,能斗得过玉娇龙?
不!春大王爷,连秀树奇峰,连你老哥,他他斗不过呀!唉!我这回要是伤真好了,以后我就找一座古庙去当和尚!”
韩铁芳不禁笑了,说:“你这个人很狡猾,但你放心,我既然救你到此地,我绝不能再将你杀死。以后,你伤愈之后,只要能成为好人,作些好事,那就不枉我这次救了你,否则,不管是你,是吴元猛,是黑山熊,只要是犯在我手里,那时我是毫不容情!”
说出这话时,觉得窗外似有人正在偷听,他拿起了宝剑,推开屋门一看,见正是那个店伙。他脸上又惊慌又笑著问说:“我来问问大爷,吃饭不吃呀?”
韩铁芳说:“为甚么不吃饭:你快给去做吧!”他又回到屋中,但仍然给那个贼的伤处敷药,想以自己的这义感化了这个贼的贼性,但是却觉得不能在此多留了。
所以等到少时店家把饭做好了送了来,他用毕饭,就自己出去备马,然后就给了饭钱,并给这瘦虎常明留下了几两银子;那刀剑药也给他留下了一半,另一半自己包好了带在身边。
那常明就惊讶的看著问说:“怎么,你这就要走吗?”
韩铁芳点头说:“我要走,因为我在旁处还有重要的事情,我给你留下的钱和药,足够你将伤养好,咱们将来再会。可是我所劝你的那些话,你都记住了,见了吴元猛之而时你也不妨跟他说。”
这个瘦虎常明却说:“你放心吧,别说我也见不著吴元猛,即使见著了他,我也躲著他远点,我只要活的了命,以后我还跟他们混?还找著挨刀?那可真是不知这死活了!”
韩铁芳就点头,又拱手说:“再会吧。”
说毕提起了宝剑,皮鞭,跟那金银包儿,就往屋外走去,两个店伙都站在屋担下发呆地看著他。
他将东西系在鞍旁放好,就牵马出门,这时大雪纷纷,街上没有一个人,他就上马挥鞭一直向东走去。他眼观著灰色的天空,银色的大地,更向右望,是那皑皑无边的巍峰峻岭,他不禁想起当年玉娇龙骑著马冒雪追赶方夫人的车辆之时,益发地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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