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白很快又回到了那座小城,很快找到了那家客棧。天已微亮。葉白的心情變得説不出的沉重,但當他一踏進客棧的大門,立刻又恢復成了那“沈天風”的面目。葉白輕輕的叫開了門。開門的還是原來的那個店小二,但當他開門時,看着葉白的那副神情卻有些特別。葉白的心情極亂,也未注意太多。店小二將葉白帶到了石門的入口,輕輕的敲了敲石門,裏面立刻有一個青衣大漢將石門打開。葉白躬身走了進去,緊緊的跟在大漢的後面。石廳中這次只有花香主一個人。花香主手中正拿着一朵牡丹花。他微閉着雙眼似已陶醉在了花香中。聽見腳步聲,他才緩緩的睜開眼睛。他看着葉白的神情竟也有些特別。葉白急步走到了花香主面前,微笑道:“花香主,我回來了。”花香主又將目光投到了牡丹上,淡淡道:“事情辦得怎麼樣了?”葉白道:“一切都辦妥了,香主料得不差,果然是有人想要殺柳夜明……”花香主輕撫着手中的花,道:“那刺客呢?”葉白道:“自……自盡了。”花香主身子一震,又緩緩抬起眼睛,道:“你説他已經死了?”葉白道:“是。”花香主道:“你竟然能逼死那刺客,看來你的確不簡單,而且你辦事的速度也快得讓人吃驚,現在你這樣的人已經是越來越難找了。”葉白道:“不敢。”花香主道:“也許你的本事還不僅如此,是嗎?”葉白道:“屬下何德何能……”花香主打斷他道:“我問你,你可見到柳夜明瞭?”葉白道:“見到了,屬下也正想問,為何要我去救他?”花香主道:“本來我是打算,你一回來就告訴你的,可是……現在的情況又變了。”葉白道:“為什麼?”花香主笑道:“你問我?”葉白只是木然地望着花香主。花香主道:“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難道連這道理你都不明白?你是個聰明人應該能懂我的意思。”葉白皺眉道:“請恕屬下蠢鈍,屬下實在不知。”花香主道:“不必説了,你若想知道我話的意思,就不妨抬頭看一看。”葉白只覺花香主的態度與先前似判若兩人,他為什麼會有這種轉變?葉白還是強作鎮靜,仰起了頭向上望去,就在這時,一張巨網從天而降,事出突然,葉白也實未料到會有這種事情發生。葉白反應極為敏鋭,本能地凌空一個翻身,向後蕩了過去,但這張網奇大無比,方圓五丈之內都被罩在了網影當中。葉白雖然輕功妙曼,但力勢已竭,終於又落到了地面。他腳剛一着地,立刻被巨網籠祝銀光閃閃,這網似是用一種極為堅韌的金屬絲編織而成,葉白略一掙扎,網馬上收緊,網絲嵌入肉內,奇痛無比。葉白再也不敢亂動。花香主走到葉白的身旁,笑了笑道:“現在你應該明白了吧!”葉白好似被人塞進了一把苦蓮,一句話也説不出了。他一生聰明竟落得這個下場!但仍正色,大聲道:“花香主,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這樣對我?”花香主一下下的數着花瓣,漫不經心地道:“你比我更清楚,卻又來問我,難道你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對你?”葉白沉吟道:“我對白虎堂……不,我對青虎堂忠心耿耿,若有什麼事做得不對,花香主儘管教訓就是,卻又為何……”花香主嘆口氣,道:“你現在的樣子實在讓我很心疼,可是我也沒有辦法,這件事我也做不了主。”葉白道:“到底是怎麼回事?”花香主道:“很簡單,有人説你加入白虎堂另有居心,白虎堂從來都不會用有嫌疑的人,這就是原因。”葉白道:“莫非是有人挑撥離間?”花香主道:“有人挑撥也好,還是你不忠也好,反正也沒有什麼區別。你已經不可能留在堂中,這是白虎堂二十幾年來的規矩。”葉白道:“我實在是冤枉……”花香主忽然冷冷的盯着葉白,道:“你跟我説有什麼用,要怪也只能怪你太像一個人。”葉白道:“誰?”花香主道:“葉白。”葉白微怔道:“我怎麼會是葉白,我就是為了能在所有的方面都擊敗他,才要加入白虎堂,這一年多的時間裏,他已經搶了所有人的光芒。”花香主道:“我也知道你絕不可能是葉白,但你竟然能逼死快劍,就憑這一點,堂主就有足夠的理由殺了你。”葉白道:“我要見堂主,我一定要問個明白。”花香主道:“他不會見你的。”葉白道:“我有重要的話要説,我一定要見堂主。”花香主道:“你已經是要快死的人了,見到他又能怎麼樣?”葉白吃驚道:“你們要殺我?”花香主道:“不是朋友就是敵人,敵人就只能死。”葉白一陣苦笑,道:“難道白虎堂都是這樣對待手下?”花香主嘆口氣道:“白虎堂中的人也不都是這樣,要怪只能怪你的運氣不好,偏偏撞到了青虎堂,又偏偏遇到了滿江紅。”葉白怔道:“滿江紅?”花香主道:“你若是沒有聽過這個名字,那你死得就一點也不冤了。”葉白突然變色道:“是不是五年前一夜間殺光橫江一窩蜂的那個人。”花香主道:“天下還能有幾個滿江紅?”葉白當然聽説過滿江紅,不知道這個名字的只有死人。若想在江湖中走動有些人的名字,你就必須知道,滿江紅就是其中一個,也是最可怕的一個。五年前,在長江一帶,有一窩大盜叫橫江一窩蜂,殺人越貨,無惡不作,而且武功高強,沒有人敢輕易的去惹他們。但是在一夜之間卻被一個神秘的人物殺光。鮮血染紅了整個江面,沒有人能形容當時場面的慘烈與血腥。後來人們就把這個人叫滿江紅,再後來,這個人就不知去向。原來青虎堂的堂主竟是滿江紅!花香主道:“不過還有比這更遭的,堂主已經認定你就是葉白,再過幾天……”他話説到一半,似不忍再説下去。葉白道:“我若是這樣死了,做鬼也不會甘心。”花香主嘆了口氣,道:“這也是天命,我好不容易看中你,可堂主卻偏偏要讓你死……”葉白突然又覺得死也並沒有什麼不好,至少比整天面對着這個花香主要好許多倍。花香忽然大聲道:“來人,把他帶下去,好生看管。”立時有兩個大漢應聲而入,不容分説,架起葉白就往門外走。葉白如今已成了“網中之魚”,只能憑由人擺佈。葉白知道白虎堂中的牢房也分為好幾種。他心中暗暗祈禱別被投入水牢,真若是被投入水牢,葉白真不敢想像那會是怎樣的局面。他正思索間,已被架到了一間石室,巧合的是,他被分到了一間非常不錯的牢房,葉白也不知道這是花香主的有意安排,還是……葉白也懶得去想這些,現在生死都還不知道,他又怎麼有心情去想這些。這裏是個極為僻靜的地方,雖是牢房,但佈置得卻像是客棧,為什麼白虎堂的很多地方都像是客棧呢?葉白被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啷”一聲,鐵門被手腕粗的鐵鏈緊緊的鎖住,門已闔起,這道門竟是純鋼打造,厚約一尺,連牆壁都是用極為厚重的鋼板鑄成。就算插翅也難飛出這裏了。但在房中卻有桌,有椅,有牀,有燈,在牀上還鋪着一套嶄新的被褥。葉白不由得一陣苦笑,白虎堂想得倒是十分的周到,連日用品都準備齊全了,以後若是能出去,一定要好好感謝他們才對。忽聽一人道:“到這裏來你還覺得很好笑嗎?”葉白微微一怔,這才發現在牆角處還站着一個人。只見這人高高的身材,臉上雖積了些灰土,頭髮雖有些凌亂,但葉白還是能看得出他是一個很英俊的人。這人的年齡最多隻有二十多歲,但一雙眼精光四射,一臉的傲然之色,正揹負雙手冷冷的望着葉白。葉白笑道:“怎麼説都行,不過拜託你,能不能先幫我把這張網打開,被罩在這裏面的滋味可不好受。”年輕人慢慢的踱到葉白身旁,冷冷的盯着葉白,道:“你是白虎堂的人?”葉白這才記起自己還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忙道:“你看我像嗎?”年輕人的回答很乾脆,道:“像。”葉白笑道:“我若真是白虎堂的人,也不會被他們弄成這樣了。”年輕人淡淡道:“我憑什麼相信你?”葉白道:“憑我和你關在同一個牢房裏,行不行?”年輕人的臉色這才稍稍緩和些,道:“你是誰?”葉白苦着臉道:“一個苦命的人,一個馬上就要死的人。”年輕人厲聲道:“回答我的話。”葉白道:“你到底什麼時候肯放開我,要是説話,我們還有的是機會。”年輕人這才彎下腰把網撕開,葉白從網中爬出來,撣了撣身上土,才笑道:“多謝了。”年輕人冷冷道:“你不必謝我。”然後便走到了桌子前,緩緩的倒了一杯茶,他的動作優雅,神態自若。葉白對他並不感到吃驚,感到吃驚的是這裏竟然連茶都準備好了。若是所有的牢房都這樣對待犯人,那人們一定打得頭破血流爭着要坐牢了。葉白活動了一下筋骨,笑道:“能不能讓我也喝口茶,我實在是渴得要命。”年輕人道:“嘴長在你的臉上,為什麼要問我?”葉白説不出話了。這人長得一表人材,但説起話來簡直比滿江紅還要尖刻。他似對葉白充滿敵意。他到底是什麼人?會不會是來試探自己的?想到這裏,葉白笑道:“你們白虎堂的確是厲害,我現在已經徹底……”年輕人打斷他,道:“我不是白虎堂的人。”葉白道:“這麼説是誤會了,我真的是被他們嚇怕了。”年輕人面露不屑之色道:“我知道。”葉白走過去,自己倒了杯茶,一仰而盡,道:“不過這裏還算不錯,很舒服。”年輕人道:“你願意呆在這裏?”葉白馬上搖頭道:“不願意,就算是把我奉為貴賓,我也不願意呆在這種鬼地方,相比之下,我還是喜歡風餐露宿,自由自在。”年輕人長吁口氣道:“我又何嘗不是。”葉白道:“我們都是同命人。”年輕人忽然道:“你真的不是他們派來的?”葉白笑道:“你要我怎麼説,你才肯信我?有時我也真懷疑我到底是白虎堂的朋友還是他們的敵人。”年輕人道:“為什麼?”葉白道:“他們的這種招待實在是讓我受寵若驚。”年輕人面露憂鬱之色,道:“我倒情願他們讓我們受些皮肉之苦。”葉白道:“你這人真奇怪,好好的生活不會享受,卻要受苦。”年輕人遙望着前方,茫然道:“受苦但畢竟還可以活着,但……”葉白道:“我們都已註定要死,可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我簡直越來越糊塗了。”年輕人轉頭,望着葉白道:“難道你不知道?”葉白道:“知道什麼?”年輕人道:“他們之所以這樣對我們是因為我們已經被選中作為祭品。”葉白愕然道:“祭品?”年輕人感傷道:“再過幾天,就是白虎堂每年一次的虎祭日,到時我們都要成為虎口之食了。”葉白吃驚的望着年輕人,他知道這年輕人説的一定不假,自己受到這樣的待遇的確沒有更好的解釋。在虎口下掙扎,鮮血淋漓卻不知要比被投入水牢中悲慘多少倍,葉白突然又發現水牢也並沒有什麼不好之處了。葉白忽然笑了笑,他最大的優點就是能在最悲觀的時候笑得出來,這永遠是別人所做不到的。年輕人冷冷的望着葉白,道:“你在笑?”葉白道:“是。”年輕人道:“死很好笑嗎?”葉白笑道:“死不好笑,但若是被老虎一塊塊的撕碎,再一口口的吃下去就很有趣了,你想一想天下這種死法的能有幾個?”沒有,的確沒有幾個,人們若是非死不可,寧可一頭撞死,也不會等着面對一隻兇猛的老虎,那實在是太可怕。葉白卻覺得這很有趣。年輕人道:“五天以後你就算想哭都哭不出淚來。”葉白道:“我們真的只有五天可活?”年輕人道:“是。”葉白苦笑道:“五天也好,至少比現在就死好。”年輕人望着葉白冷笑道:“你倒真想得開,只是不知當你真正面對死亡時還會不會如此從容。”葉白道:“到時我一定第一個昏過去,省得恐懼。”年輕人道:“的確是好辦法,那你為何不現在就昏過去?”他好像處處在找葉白的麻煩,葉白真不知道接下來的五天怎麼和他一齊渡過!葉白只是笑了笑,然後就一頭倒在了牀上,好像真的已經昏了過去。那年輕人臉都氣白了,他實在想不到世界上還會有葉白這樣的人。葉白這幾天實在是覺得太累,他本以為自己很聰明,一切都進行得非常的順利,沒想到會弄成現在這副樣子,他真恨不得打自己兩個耳光。那年輕人突然走到他跟前,盯着葉白道:“你不想問問我是誰?”葉白搖了搖頭,道:“反正都要死了,問又有什麼用。”年輕人突然笑了笑,道:“你很有趣。”他笑起來的樣子竟然非常的好看,這樣的人臉上沒有笑容實在是太可惜。葉白坐起身道:“現在我突然又想問一問你是誰了。”年輕人道:“反正都要死了,問又有什麼用。”葉白忍不住笑道:“你這人也很有趣,那你為什麼不問一問我,也許我願意説呢!”年輕人道:“你我能在這裏相識已算是緣份,名字、身份、來歷都已不重要。”葉白拊掌道:“不錯,説得好。這裏若是有酒,我定當敬你三大白。”年輕人道:“茶難道不可以?”葉白道:“有道理,我發現你這個人越來越有趣了。”葉白從壺中倒了滿滿的兩大杯茶遞到年輕人的面前,道:“我敬你。”年輕人道:“我不敬你,你為何要敬我。”葉白又怔住了,他實在搞不懂,這年輕人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葉白也從未見過他這樣的人。年輕人忽然笑道:“我比你先到這裏,就我該是主,你是客,應由我敬你才對。”説完舉杯一飲而荊葉白大笑道:“你敬,我喝,謝了。”他也一仰而荊年輕人也放聲大笑道:“能結識你,也算是我的幸運,不然我真要孤獨死去了。”葉白道:“管他生與死,只要我們現在還活着,總是件高興的事情。”年輕人笑道:“我為什麼不早些認識你?”葉白道:“若知這裏有你這樣的人,我一定早些讓他們抓來。”年輕人拍了拍葉白的肩,道:“你讓我想起了許多快樂的事情,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葉白道:“這五天,我一定趕走你所有的愁容。”年輕人笑道:“能和你這樣的人同生共死,我已經很高興了。”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緩慢而沉重,過了半晌,有人在外面輕輕的敲了三下鐵門,年輕人立刻一躍而起,臉上帶着興奮的光。他幾步走到門前鐵門正中央有一個方形的鐵窗,葉白就看見有一個小竹籃從外面遞了進來。年輕人伸手接過籃子並向外面微笑着點了點頭,看他的表情,好像他與外面的人關係極不尋常。葉白站起身道:“是誰?”年輕人並未回答他的話,只是小心翼翼的將竹籃放到牀上慢慢的打開……葉白將頭探出去時,那送東西的人已走了很遠,葉白只看見了一個灰色的人影。那人彷彿已經非常蒼老,背也駝得厲害……葉白突然聞到了一陣濃烈的菜香和酒香。年輕人從籃中已經拿出了許多酒菜。紅燒獅子頭、玉藕清筍、糖辣雞翅、紫醬爆肚……每一樣菜都是杭州萬佛齋的名廚拿手好菜,每一樣菜都足已讓人流一地的口水,酒也是上好的竹葉青。這些東西平時在酒店裏都很難找得到。葉白真沒有想到在自己快要死的時候竟還能吃上這些東西。那年輕人轉過頭笑道:“若是餓了就過來,”就算不餓的人見到這些好吃的東西也會胃口大開。葉白飛快的搬了一把椅子坐了過來。這種機會他並不想錯過。年輕人輕輕的倒了杯茶,道:“你是不是想知道剛才的那個人是誰?”葉白點了點頭。年輕人道:“他是個殘廢的老人,又聾又啞,他一生幾乎都是在白虎堂渡過的。”葉白道:“他是白虎堂的人?”年輕人道:“我只知道他也是個可憐的人,但他和那些十惡不赦的幫徒卻絕不是同一類的人。”葉白黯然道:“我看得出。”年輕人道:“他每天都會送這些東西過來,雖然我也知道吃下這些東西無異於接近死亡一步,但我還是很感激這個聾啞老人。”葉白一句話也不説,忽然低下頭狼吞虎嚥的吃了起來,這麼好的菜,此時卻突然變成了苦的。葉白似已哽咽,拼命的吃着。人世間為什麼要有這麼多的苦難?年輕人只是慢慢的喝着茶,目光也變得説不出的沉重。片刻間桌上已一片狼籍,葉白這才抬起頭笑道:“為什麼不説話?是不是因為我把你的那一份都吃了,你在怪我?”年輕人望着葉白笑了笑,道:“沒有,看見你吃得如此有味,我只是很羨慕。”葉白道:“有我在,你以後一定會餓得皮包骨。”年輕人站起身,緩緩的踱到門口,眼睛茫然的望着遠方,道:“如果這次能大難不死,我一定會好好的珍惜生命……”為什麼人看見了死亡的時候才知道生命的可貴呢!葉白的臉上雖然還帶着放蕩不羈的笑容,但眼中的那份絕望與淒涼卻是無法掩飾的。現在他也正在問自己這次還能不能活着出去?還能不能見到四把刀、沈如意和唐思倩……也許他以後連見到一絲陽光都成了奢望。這是不是人類最大的悲衰?葉白已感到一團濃重的烏雲正緩緩的向自己靠來,帶着邪惡的力量和死亡的氣息……葉白的眼中似也有淚。孤燈,陋室,英雄。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悲壯,更催人淚下的一幕。那年輕人忽然轉過身,笑道:“你在想什麼?”他的這份笑容看來卻更讓人心碎。葉白也勉強笑道:“我只是在想明天這個聾啞老人會給我們送什麼好東西吃,會不會是一隻烤雞?”年輕人道:“你的這份樂觀的確讓我欽佩不已,不知……不知我們能不能……”葉白輕聲道:“有話不妨直説。”年輕人道:“如果能和足下結為兄弟……”葉白道:“你難道對我們的處境已經絕望,若想結為兄弟出去後我一定高築香台,與你結為八拜之交,可是現在……”年輕人道:“我明白,我明白。”他喃喃的重複着這一句,眼中盡是失望之色。葉白悠悠的嘆了口氣,道:“我們定可以出去。”葉白知道要想從這裏光逃出去簡直比登天還難,唯一的機會就是那聾啞老人,可葉白實在不想再利用那可憐的老人。他可以救自己,可是又有誰去救他呢!時光匆匆,這盞油燈似是永遠也燃不荊聾啞老人已經來過許多次,每一次都帶着可口的飯菜、醇香的烈酒。那老人也似知道他們悲慘的命運,每一次把飯菜送到門口便匆匆離去,也許他也在為兩個年輕人的命運所感嘆!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天,不知是黎明還是黃昏。在他們的腦海裏已經完全沒有了時間的概念,他們等待的只是死亡。葉白每天吃完飯就矇頭大睡,睡醒以後便和那年輕人聊上幾句。多日來的相處已使他們之間產生了信任和友情,畢竟在他們最無助、最失落、最孤獨的時候有對方的陪伴,能這樣的死去他們還求什麼呢?葉白的心中波盪起伏,但他的臉上卻又顯得那麼的平靜,他展現給人的永遠是快樂的一面。日子一點點的過去,但一天卻比一年更加漫長。終於有一天葉白忍不住道:“現在已經是第幾天了?五天的時間真有這麼久嗎?”年輕人苦笑道:“你難道還嫌時間長嗎?”葉白道:“若是永遠這樣等下去,我倒情願被抬去喂老虎。這種日子實在不好過”年輕人道:“你看見外面那些守衞了嗎?”葉白點了點頭。年輕人道:“他們已經換過了九次班,每天他們都會換兩次。”葉白失聲道:“你是説我們只剩下半天的時間了?”年輕人道:“也許只剩下半個時辰。”葉白慘然道:“以前我討厭蒼蠅蚊子,現在我卻恨不得自己變成只蚊子飛出去。”年輕人道:“等一會兒你最好別做任何反抗,因為你反抗也沒有用。”葉白皺眉道:“為什麼?”年輕人道:“因為我們吃的飯菜中都已被人放了乏力散,如今我們都筋松骨軟,用不上半分力氣。”葉白驚呼道:“你怎麼現在才説,你……你……”年輕人嘆口氣道:“你知道又能怎樣?難道能五天不吃不喝?”葉白頹然的坐了下來。他不能,沒有人能五天不吃不喝。他的確不該怪年輕人。年輕人道:“更何況你若是知道就難免會情緒低落,我不想你也和我一樣。”葉白感激的望着年輕人,道:“謝謝你。”讓所有的痛苦都自己承受,這又是一副怎樣的胸襟?葉白嘆口氣道:“沒想到我葉白就要這樣默默的死去……”年輕人霍然起身,吃驚的望着葉白道:“什麼?你説你叫葉白?”葉白道:“不錯,我叫葉白。”年輕人痴痴的望着葉白道:“可是江湖傳聞那專找白虎堂麻煩的葉白?”葉白笑道:“正是。”年輕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葉白,突然大笑道:“沒想到與我同室而囚的人竟然會是葉白……”葉白嘆了口氣道:“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更何況是你。”年輕人道:“你怎麼也會被他們……”葉白苦笑道:“這些事不説也罷。”年輕人道:“這些事情的確不應該再談起,無論是誰,反正現在都要死了,死人都是一樣。”過了半晌,葉白突然道:“你有什麼心願?”年輕人望着葉白道:“這算是遺言?”葉白苦笑道:“怎麼想隨你。”年輕人道:“沒有,什麼都沒有。”葉白道:“這最好,免得死時還牽腸掛肚。”年輕人道:“難道你也沒有心願?”葉白道:“不,我有很多心願,簡直多得數不過來,我想去吃千佛齋的素菜,想去冷香閣找風中居士下一棋,想去遊一遊長江三峽……”年輕人像看着一個怪物似的看着葉白,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嘴裏被人塞了兩個剝了皮的雞蛋。一個人在臨死前想的不是怎樣逃出去而是這些,他的腦袋一定有病,而且病得還不輕。年輕人緊緊的盯着葉白道:“你在想這些?”葉白笑道:“當然不只這些,我心裏所想的,你永遠都不會猜到。”年輕人搖頭道:“我現在知道為什麼有些人不願意惹你了,因為你是個瘋子。瘋子才會像你這樣。世上也只有瘋子才會在這種時候想這種事情。”葉白道:“我沒有瘋,我們現在還沒有死,只要還沒有死,我們就還有希望,在最絕望的時候往最好的方面想,是現在我們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年輕人苦笑道:“我越來越佩服你,你果然是個與眾不同的人。”葉白道:“你是不是認為我們已經死定了?”年輕人嘆了口氣道:“除非有奇蹟發生。”葉白詭秘的一笑,再也不説話。他的眼中閃爍着光芒,年輕人若是看到他的神情一定會更加吃驚。年輕人的臉上雖然滿是絕望,但卻絕沒有一絲的恐慌和畏懼。有那份激昂與豪邁,必將也有着雄曠的胸襟!生與死本是瞬間之事,千古艱難唯一死,如今他們已經成了朋友,死亡在他們看來是如此的平淡,如此的尋常。忽然門外響起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那絕不是聾啞老人所發出的聲音,這些天來他們已對這個聾啞老人的腳步聲異常的熟悉。不是他還會是誰?年輕人緩步走到桌前,從壺中緩緩的倒了一杯茶。茶是不久前聾啞老人剛剛沏好的,嫋娜升起的霧氣中還帶着淡淡的清香……葉白再也笑不出了,這年輕人和葉白以往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沈如意深沉如水,四把刀剛烈如火,可是他呢?葉白突然發現自己這些天來從沒有真正瞭解過他。“啷”的一聲,門已被推開,四個高大魁梧的大漢閃身而入,他們的手中既沒有鐵鏈之類的刑具,也沒有刀劍之類的兵刃,在他們的眼中,他們兩人只不過是兩塊木頭,沒有人會把木頭放在眼裏。年輕人與葉白對望一眼,兩人都淡然一笑,年輕人已經大步走了出去。四個大漢影子般跟在他們身後,除了沉重的腳步聲,再也聽不到絲毫的聲音。寂靜,死一般的寂靜。空氣彷彿都已凝結,在白虎堂所有人的眼中,這將是莊嚴而神聖的時刻。不大功夫兒,二人已被帶到一處極寬敞的大廳中。廳內人如山海,卻鴉雀無聲。葉白無意間發現站在人羣前面的人,正是青虎堂的滿江紅和花香主。其餘的人裝束各不相同,但臉上都木無表情。廳內燈火通明,十八隻巨鍋燃着熊熊的烈火照得廳內亮如白晝。在最上面的座位上坐着一個灰袍人,臉上帶着一個面目猙獰的虎頭面具,一雙目光透過面具灼灼逼人,不難想像,他便是白虎堂的堂主。滿江紅和花香主並沒有看葉白一眼,只是滿臉的恭維謙諂之色。在人羣的中間立着一個高約三丈的巨形鐵籠,鐵欄之上均有一些閃着螢光發亮的東西,也不知為何物?已經有三個人被關在了籠中,三人懼是滿臉的驚駭絕望之色,望見葉白與年輕人,不禁露出了同情的表情。四個大漢走到鐵籠旁打開鐵籠,向葉白招了招手,葉白搖頭一陣苦笑,但還是走了進去。現在他已毫無選擇的餘地。鐵籠門又緩緩的關上,不要説他們現在功力全失,就算力舉千鈞的人人也絕難拗斷這些鐵欄。那灰袍人冷冷的望着籠中的五個人,似在看着五隻即將死去的動物,然後輕輕的揚了揚手,底下的人羣立刻爆發出一陣狂熱的吼叫聲,聲音經久不息,震得大廳翁翁作響。一個文士書生般打扮的人慢慢的走了上來,朗聲道:“白虎為尊,天地為役,朗星照世,乾坤俱悚……”説到最後場下又是一陣雷鳴般的掌聲。若非親眼所見,葉白絕不會相信這樣文弱的人也會是白虎堂的人!灰袍人又揚了揚手,嘈雜的人羣馬上恢復了平靜,諾大的地方竟似空無一人。那書生般的人又高聲道:“虎祭儀式開始……”隨着一聲令下,十六個彪形大漢推着一個黑色的巨籠緩緩駛入。巨籠被黑色的布幔所罩,看不真切裏面的情形,但隱約間已有一股陰冷的腥風撲面而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這巨籠所吸引。葉白趁人不注意輕輕的推了推那年輕人的胳膊,悄聲道:“你想不想離開這裏?”那年輕人淡淡的笑了笑。葉白現在還能問出這種問題,年輕人真不知是應該回答他,還是臭罵他一頓。葉白低聲道:“不用奇怪,等會他們會將白虎放入我們的籠中,我會將鐵籠震開,你們趁機逃出這裏,明白嗎?”年輕人用異樣的目光看着葉白,但還是點了點頭。一個人若是過分的恐懼難免會有些神經錯亂,説些亂七八糟的話來,年輕人突然覺得葉白實在有些可憐!就在這時籠門已被打開,黑幔徐徐的掀下,一隻金睛白虎長嘯一聲躍籠而出,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緊緊的盯着白虎,不敢發出半點的聲音。葉白身邊的人已有人驚叫出聲,年輕人的臉色也變得紙一樣的蒼白,但葉白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奇特的表情,那絕不是恐懼。白虎微微的掃視了一眼籠中的五個人,然後便微微的闔起雙眼,許是長年畜養的原故,它已少了許多原始的野性與狂暴,對擺在眼前的“美味”毫不在意。這隻白虎的確是世間少有的異種,雪白的毛色在燈光下顯得是那麼的華麗,那麼的眩目……但在籠中這些人的眼中,它卻比洪荒巨獸更加的可怕。白虎懶洋洋的屈身而卧,似是半點精神也沒有……突然,灰袍人發出一聲尖鋭的怪嘯,白虎聞聲立刻一躍而起,隨之也是一聲長嘯,兩眼圓睜,寒光盡射,讓人不寒而慄,站在附近的人已經開始紛紛後退。白虎尾巴一晃,兩隻血紅的眼睛緊緊的盯着葉白,葉白還未反應過來,白虎已向他撲了過來。葉白做夢也沒有想到,白虎第一個選上的會是自己,難道自己長得很特別麼?這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際,白虎力逾千鈞的一撲已致胸前,眼看這鋼鐵般的巨爪就要將撕裂葉白的胸膛,葉白忽然輕輕一飄,伸手向白虎的額頭拍去……葉白早已知道自己服過了乏力散,用不上半分的力氣,這一掌就算拍在老虎的頭上也起不了半分的效力,可他……年輕人與另外三人齊發出一聲驚呼,低下頭去,不忍再看……忽然,“噗通”一聲悶響,白虎已軟軟的伏在了地上,一顆碩大的虎頭已被拍得粉碎,葉白一掌擊斃白虎接着又是“咔咔”的幾聲巨響,鐵籠的欄條已經有三根被葉白拗斷。葉白急道:“快走。”這一切都太突然,也都太離奇,這難道是夢?世上除了睡夢中以外又怎麼真的有這種事情發生?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這一切畢竟是真的。白虎堂的人早已驚得目瞪口呆,一時間竟沒有一個人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那灰袍人霍然起身,厲聲道:“給本座拿下這幾個人。”話音未落,葉白已領着其餘四人衝進了人羣當中,人羣立時一片大亂。就在這時,十八隻鐵鍋的熊熊火焰突然一齊熄滅,大廳中馬上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人羣驚呼聲不絕於耳。但很快火把又再次被點燃,有了光亮,眾人也安定了下來,但籠中的五個人早已不見了蹤影。那灰袍人拂袖而起,怒道:“滿江紅,你怎麼解釋?”滿江紅立刻跪倒在地,顫聲道:“小人……我……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屬下一定儘快查清……”灰袍人冷笑道:“這幾個人是不是你抓來的?”滿江紅連頭也不敢抬,低聲道:“是……是,可此前屬下已給他們每人服過了乏力散,他們三天之內根本無法凝聚真力……”灰袍人道:“本座不想聽你這些廢話,若是抓不回他們,你就與本堂聖物白虎一同殉藏。”滿江紅囁嚅道:“我一定抓回他們,一定……一定……”他的冷汗已流了滿臉,他知道堂主説得出就一定做得到。灰袍人怒氣衝衝的退了下去,花香主趕緊拉了拉滿江紅的衣袖,道:“堂主已經走了。”滿江紅這才悚悚的站起身,擦了擦汗,他此刻的臉色簡直比花香主的臉色還要蒼白,他終於也有恐懼的時候。花香主望着滿江紅道:“我們現在怎麼辦?”滿江紅怒道:“我怎麼知道!”花香主默不作聲,也只好做滿江紅的出氣筒。混亂當中火光齊滅,四周一片黑暗,葉白正自驚訝之際,突然有一個人向他們疾步走了過來,葉白暗集真力,剛欲出手,那人卻向葉白招了招手,葉白是何等的眼力,早已看得一清二楚,但心中卻更感奇怪。葉白根本不認識這個人,這人臉上的表情木然,顯然也帶着面具,他招手是什麼意思?葉白思念輾轉,腳卻鬼使神差的跟了過去,也許他要把自己引入另一個陷阱,也許……葉白從未輕意相信過某個人,但是這一次,他卻相信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年輕人和另外三個人也趕緊跟了過去,他們已經把自己的一切都押在了葉白的身上,他們已完全指望葉白。那人見葉白走了過來,立刻拉起葉白的手,閃進了一處暗門當中,然後道:“順着密道一直向前走就可以離開這裏。”説完轉身又從暗門中走了出去。這神密的人物,不但行為讓人捉摸不透,連説話都簡短有力,沒有半句羅嗦。“他是誰?為什麼要幫自己?”葉白望着那人的身影,臉上突然又帶着一絲奇特的笑意。這本是極短時間內發生的事情,白虎堂的人誰也不會注意到這些。五人順着密道一直走下去,大約盞茶的功夫,前面已出現了幾級台階,他們順着台階而上。台階盡頭是一道石門,葉白微一用力推開石門,五人魚貫走出密道。外面昏陽斜照,秋意正涼。這裏正是一處早已荒廢的古剎,門窗都已破落不斟,牆角結着厚厚的蛛網……葉白望了望這裏,道:“各位,今天我們大難不死算是我們有幸,日後若有緣再見,定當與各位一敍豪情。”其中一人抱拳道:“多謝兄弟救命大恩,不知兄台尊姓大名?”葉白笑道:“區區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另一人道:“既是兄弟有難言之隱,我等不問就是,但救命大恩是萬萬不敢忘的。”葉白道:“言重了,這也算是機緣巧合,我也只是盡了我的力量而已。”那人道:“英雄出少年,我看兄弟必非凡庸之輩,青山常在,綠水常流,日後我等必將重報,今日就此別過了。”説完三人匆匆離去。年輕人望着那三人離去後,才道:“為什麼不肯告訴他們你的名字?”葉白笑道:“為了以後他們能忘了我,也忘了今日所發生的一切。”年輕人微微笑道:“我一直看錯了你。”葉白道:“哦。”年輕人道:“我曾以為你是浪得虛名,甚至認為你是個懦夫。”葉白道:“有時候我也這麼認為。”年輕人道:“可你不是,你比所有的人都聰明得多,也比所有的人都偉大得多。”葉白笑道:“你不覺得‘偉大’這個詞用在我的身上有些……”年輕人正色道:“我説的是真話,”葉白道:“這我知道。”年輕人道:“我現在只想知道兩件事。”葉白道:“你説。”年輕人道:“第一,剛才救我們的人是誰?”葉白嘆口氣道:“我若説我不知道,你信不信?”年輕人道:“我信,只要是你説的話,我都相信。”葉白道:“我不但不知道他是誰,我甚至連他為什麼幫我們都不知道。”年輕人道:“第二,你是不是早已有了對付白虎堂的計劃?而且早就知道我們都不會死,你有足夠的能力救我們?”葉白道:“沒有人能預知生死,我也不例外。”年輕人道:“那你是怎麼回事?你明明已中了毒?”葉白笑道:“我若説我百毒不侵,你信不信?”年輕人道:“我也説過,你的話我都置信不疑。”葉白笑道:“你還想知道些什麼?”年輕人笑道:“沒有了,這已經足夠。”葉白笑道:“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有什麼心願?”年輕人笑道:“以後我自會告訴你,我希望能再見到你,不知……”葉白道:“你要走?”年輕人道:“我知道,我就算留在這裏也幫不上你,反而會給你增添不少的麻煩。”葉白黯然道:“你要去哪裏?”年輕人道:“回家。”葉白緩緩抬起頭,道:“回家?”這個字點,對他來説是多麼陌生,多麼遙遠。他只知道家的寶貴,家的温馨,卻從未體會過家的温暖!年輕人似也從葉白的眼中看到了些什麼,過了半晌,年輕人道:“我以後一定會來找你,我説過的話我就能做到。”葉白點了點頭,道:“我知道。”年輕人道:“所以你自己要小心些,白虎堂絕不是你一個人能打得倒的……”他似還想説些什麼,但卻一個字也沒有説,他們之間已不需要再説任何一句話。年輕人走了。葉白也同樣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從哪來,到哪去,甚至這個年輕人叫什麼名字他都不清楚,但在心中卻已隱隱的產生出了一絲微妙的情感。這是不是友情?——網絡圖書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