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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求而不得共悲愴

    杜涼夜並沒有去保護範大人巡城,而是直接回家睡覺了。

    一來,她身體不舒服,頭昏腦熱;二來。她已經知道了這位範大人的底細,且護衛已經夠多了,派頭十足,她實在不想再去扮演白痴。現在,她倒滿心希望出點兒亂子,最好有人把這位範大人給當場刺殺了,倒要看看他是露面不露面?

    她憤憤地在心裡冷笑一聲,閤眼翻身睡過去。

    這一覺睡得分外沉,直到憐香上樓推門方才將她驚醒,睜眼一看,日影已經移至南紗窗下,約摸是午時了吧,心底不由得十分驚訝:這個時候,自己居然真睡得著?

    憐香拿了飯菜和一碗濃熱薑湯進來,她接過薑湯仰頭喝了,立刻便又撲倒在床上。憐香生怕她睡著了,連忙叫道:小姐,小姐,該吃飯了。

    她的整張臉埋在溫軟錦被裡,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倒並不感覺到餓,只是身上熱得厲害,兩邊太陽穴奇疼無比,伸手摸去只覺得那根筋突突直跳,整個腦袋像是要爆裂開來,越發用被子緊緊裹住,悶得自己近乎窒息,忽覺有人輕輕拉她的衣袖。

    不想吃,拿下去吧。

    她抬頭輕舒一口氣,隨即聞到一股熟悉的香氣,幽涼凜冽,直沁心肺,心知是無雙到了,但也懶得應付他,自顧自臥在錦被上,側頭軟綿綿地問:你跑來幹什麼?

    無雙調皮地眨眨眼:知道你不舒服,就來看望囉你怎麼好像一點也不感動?

    他說著已經爬上床來,伸手去撥她那頭披散的烏髮,觸到她的耳後肌膚,不由得吃了一驚:啊,燒得這麼厲害?伸手又去摸她的臉。

    杜涼夜躲開他的手,轉身白他一眼,嗔道:別胡鬧!

    無雙一怔,睜圓烏眸盯住她一個勁地猛瞧:小小臉頰因高燒而染上兩團嫣紅,額頭的一圈髮根裡盡是細密汗珠,清亮雙瞳中少了往日的冷冽,便顯得一雙丹鳳眼格外地嫵媚動人,像含了兩滴晶瑩春水。她的容色極濃烈分明,眉眼黑得濃重,膚色白得剔透,紅唇緋麗,清俊豔絕。無雙一向知道她漂亮,卻不知道她竟漂亮至此,忍不住脫口讚道:你果然還是溫柔點更好看

    杜涼夜聞言輕哼一聲,無雙便識趣地閉上嘴。

    她微微合起眼睛,有氣無力地問:你是想說我不夠溫柔,還是不夠好看啊?

    因為高燒的緣故,嗓音較往日略顯沙啞低沉,聲音也較往日格外得溫軟動聽。無雙見識過她的爽朗明秀,也領略過她撒潑罵人的狠勁,唯獨不曾見過她這副嬌弱柔美,不勝東風的模樣,不禁心神俱醉,訥訥道:我是說你今天非常溫柔,也非常好看。

    杜涼夜的嘴邊浮起一絲略帶嘲諷的笑意,哼道:我渴了,倒杯水來。

    無雙立刻照辦,倒了一杯茶水遞過來。看著她喝了,問道:還要不要?

    杜涼夜搖搖頭。

    無雙接過杯子放下。將適才憐香留下的午飯端了過來,央道:來來,吃點飯嘛。

    杜涼夜擁著一床豔麗錦被翻身朝裡,道:沒胃口。

    無雙再次爬上床,湊到她背後軟言好語地勸說起來,杜涼夜素知他的口才了得,堪比滔滔江水川流不息,連忙打斷他:我頭疼,想再躺一會兒,你明天來玩,好嗎?

    無雙頓時像只洩了氣的球,睜圓一雙烏眸,充滿哀怨地看著她。

    這是他的慣技!

    杜涼夜合上眼睛不予理會,隔了好一會兒。沒聽見他有什麼動靜,到底耐不住好奇地轉過來一看,卻見他靜靜側臥在自己身邊,一頭長髮流水般淌至胸前,兩隻漆黑靈動的澈亮眼珠定定看住自己,模樣極為乖巧可人。

    她心裡一軟,想起昔日那個十四歲的飛揚少年,是怎樣費盡心機變著花樣地討好她。可是轉念又一想,在另一方面,他可是不遺餘力、鍥而不捨地調查自己呢。呵呵,你道他果然純白良善麼?那他就不是天下無雙閣的閣主了。

    他的手段比之自己,絕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一早就知道,這個少年惹不得,不但惹不得,而且惹不起。他那張俊秀無儔的臉是一個神秘的魔咒,是要迷惑世人,誘人上當的。

    無雙似乎感應到她的心思,破顏綻開笑容,宛如一個春天。

    杜涼夜的心就更軟了。

    他生來就有這種顛倒眾生的本領,你明知他的笑容可能有毒。依舊甘之如飴,妖孽一般,世上再找不出第二個來。

    涼夜。

    嗯。

    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請你一定要相信

    嗯?

    我比你更難過。

    好!

    兩人睡在枕上,相對看著,忽而一起笑起來。

    頭還疼嗎?

    嗯。

    我幫你揉一揉。

    他說著伸手按住她的太陽穴揉起來,力道不輕不重,疼痛果然稍稍舒緩。

    她似笑非笑道:哦,看來是真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無雙不滿地咋咋嘴:難道我平時待你不好嗎?

    她待要說話,廊下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憐香推門而入,一眼看著床上的兩人,頓時驚呼起來,掩面狂奔下樓,倒把床上的二人搞得懵然,面面相覷一會兒,忍不住大笑出聲。

    大約是午時過半的光景,秋陽漫灑西窗,透過那扇白描牡丹的素雅窗紙,滲透至地板便消失不見,熱力也極為有限,杜涼夜掖了掖被子,道:好了,我真的要睡一會兒,你先回去,明日再來

    明日?他似有若無地笑一下,明日的事誰知道呢?沒準我走不開,或許你有別的事呢趁我今天有空就多陪陪你嘛。說著八爪魚一樣黏上來。

    好好!她無奈道,你乖乖躺著,不要吵我。

    她說完依舊翻身朝裡,沉沉睡過去。無雙被她傳染了睏意,打了一個哈欠,有意無意地朝著窗外瞥了一眼,也翻身向裡,閉目睡去。

    窗外,憐香終究沒按住好奇之心,折返了回來。

    她琢磨著:這人是男的女的?男人斷沒有這樣豔的,若說是女人吧,那衣服分明是男的。想到衣服,她忽然又想起早上樹陰裡的人影。於是,連忙將臉湊到窗紙上,向著室內仔細瞧了瞧,那人的衣服確實是早上看到的華麗到叫人過目不忘。

    許是薑湯起了作用,杜涼夜一覺醒來,感覺全身爽利許多。身旁的無雙已經不見蹤影,唯有枕畔袖袍之間殘留暗香幾縷,紗窗外日影西斜,樓西角的一株銀杏被日光投映在窗紙上,剪影如畫。

    她怔怔出了一會兒神,方才起身沐浴。

    沐浴完畢。換了一件淺玫瑰色的男式長袍,自膝部而下繡著大朵大朵的蓮花,花瓣淺白嫩紅,色澤深淺自然,行動之間衣襬蕩拂,大有步步生蓮之效。憐香素來不喜她作男裝打扮,卻也不禁看得兩眼發直。這時,忽又見她走到銅鏡跟前坐定,一筆筆描畫起那兩道濃黑秀長的眉,頓時驚得合不攏嘴,暗道:今兒個是什麼日子,小姐居然打扮起來了?莫不是燒糊塗了?

    但不知是什麼緣故,她的手一直抖得厲害,怎麼也描畫不好。憐香只道她是生手,待要出言幫她,可自鏡子細細打量一番她的五官,便忍不住發出由衷之言,道:小姐的眉其實不用畫,這樣最最好看,哪怕再黑一分都不好。

    杜涼夜聞言手中的筆一頓,凝視鏡中的自己。確實。白肌青瞳,緋豔紅唇,容色純粹分明到極處,確是不用畫的。她扔掉手中的筆,起身道:你說得對。去,把我的劍拿來。

    嗯?

    我要出門。

    可是,您的頭髮

    頭髮也不必綰了。

    憐香轉身自壁上取下她的寶劍,雙手捧至跟前,她迅疾抄起寶劍,習慣性地做個花勢,憐香不自覺地往後一躲。杜涼夜看著她一笑,忽然嘆道:跟著我這樣的人,實在是誤了你。

    憐香聞言不禁嚇了一跳,待要辯白幾句,卻見她已經步出房門,自硃紅色的欄杆處瀟灑地一個翻身躍下樓去,姿態輕盈妙曼。玫瑰色的袍帶激盪開來,端的是風流倜儻。

    這是一個暮色深重的晚秋黃昏。

    杜涼夜一邊順著小巷漫步,一邊緩緩吟道: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綠杯紅袖稱重陽,人情似故鄉

    她的嘴角浮起淡淡的苦笑,慢慢攤開手掌,細碎的菊花瓣從指縫間紛紛落下,縈餘一手清香。然後,她翻身進了一座粉牆碧瓦的小樓。

    小樓裡很安靜,是晚秋的傍晚那股特有的靜。

    杜涼夜的體內升起一種熟悉的感覺。她帶劍徑直步入小樓,屋內的光線很暗,一抹斜陽自後窗口射進來,隱約可見光影裡微微浮動的輕塵。空氣裡有淡淡的香氣,特殊的香氣,有安神靜心的功效。

    杜涼夜熟悉這種香氣。

    她順著樓梯一階階地走上去,步伐輕盈而謹慎,越往上光線越亮,金黃色的餘暉一點點親吻她的頂發,眉眼、脖頸、腰身,直至她整個人站在陽光裡。

    然後,她就像被人釘住了雙腳般一動不動地站著。

    西廊下的軟椅裡躺著一個人,身著薄荷色的絲質長衫,降落的斜陽給他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使他看起來宛如天神般令人心生敬畏。

    他面朝夕陽,姿態相當的慵懶,而且隨意,彷彿睡著了。但,杜涼夜知道他沒有他即使真的睡著了,也絕對比很多人清醒時要精明得多。

    周遭很靜,夕陽很美,晚風舒緩。杜涼夜的額頭卻已微微見汗。

    這時,椅子裡的人說話了。

    他的語調緩慢而低沉,嗓音微微有一些沙啞,彷彿初睡剛醒的樣子。

    他們說,今天範學士巡城登山的時候,一直都沒有看見你的人影,我就在猜想,你已經知道了

    杜涼夜忽然跪倒下去,朗聲說道:您不該這樣做!此行險惡異常,萬一

    能有什麼萬一?比這兇險的事,我見得多了!幾個毛賊算什麼?!他極不耐煩地打斷她,我最近真是聽夠了這些嘮叨,怎麼連你也變得囉唆起來了?好了起來吧!說到這裡語氣已然溫和了一些。

    杜涼夜應聲而起。

    你來得正好,陪我過這個重陽節,我正嫌一個人太寂寞了他說著站起身來,身材有點兒出人意料的高,威武挺拔,那是經年戎馬練就而出的強健體魄,只是似乎比往日更清瘦了些?杜涼夜不由暗暗地想。

    他沒有回頭,而是憑欄而立,向著茫茫暮色籠罩之下的洛陽城靜靜眺望。

    杜涼夜看著他的背影,眼底湧起一股絕望的悲哀這是一個稍縱即逝的、絕好的機會,此後也決不會再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但是,她只能靜靜地站著,緊緊握住掌心的劍。

    她不敢!她害怕!

    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麼,明明觸手可得的她不由自主地盯住他的後頸。

    這時,他忽然道:過來,到這兒來!

    杜涼夜應聲緩步上前,來至廊外,只見天邊殘陽如血,以會春樓為中心的西城區附近人頭攢動,黑壓壓一大片,連同那些鱗次櫛比的房屋盡悉被紅光所籠,團團彤霞映照得洛河如染,波光瀲灩。頭頂上的天空卻出奇的清朗,連一絲雲彩也沒有,潔淨得彷彿被清水洗過。

    她心裡生出一絲詭異的感覺。

    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要調你來洛陽了嗎?

    知道了。

    你知道該怎麼做?

    知道。他不喜歡別人猶豫不決,故而她語音清堅地回答他。

    你甘心?

    杜涼夜沉默一下,方才道:您曾經教過我,這世上,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我確實不甘心,但是,我沒有辦法。

    他點點頭,道:這是實話。

    杜涼夜忽然覺得無限委屈,前所未有的,空前絕後的、絕望與不甘湧上來,滾燙熱淚轟然如傾,啪嗒啪嗒滴落在地磚上。格外的響。

    他終於轉過身來,無限憐憫地看住她。

    他有一張歷經風霜但依然不失英俊的容顏,即便是微笑著,也會給人一種冷蕭剛毅的感覺。好似一柄鋒銳絕倫,精剛無儔的寶劍,縱然懸在壁上,仍不免夜夜自嘯龍吟。

    夜兒,你不要哭,我知道你痛,可是我也沒有辦法他的聲音忽然滿是苦澀,鷹準般銳利的眼睛裡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複雜神情,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的無奈,不是欠缺點兒運氣,就是欠缺點別的什麼。有一樣東西,你離它只有一步之遙,看起來觸手可及,但你就是得不到你能有什麼辦法?

    他的語音裡有形容不出的寂寥、無奈和痛苦。

    杜涼夜止住了眼淚。她知道,他所說的那樣東西代表著什麼。

    它代表著這個國家的最高統治地位。他南征北戰多年。歷盡千辛萬苦,一手打下的這片江山,卻拱手讓於他人。他離帝位只有一步之遙,卻只能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這本該是屬於自己的東西!

    她得不到慕容秋水,與他得不到帝位這兩件事在某種程度上並沒有區別,都是一種求而不得的痛苦。所不同的是,他的痛苦更深切,也更悲悵。

    太陽徹底地沉落下去,月亮星辰還沒有升起來。於是,在這晝夜交替的縫隙裡,洛陽城用華然盛放的萬家燈火重新將這一片深邃的夜空點亮,使它具有一種特別的,異於白日的妖媚。

    晚飯就在西廊下襬了一方小小桌子,菜式也很簡單,卻不失精緻。螃蟹是絕對少不了的,為了應景,還特意搬了若干品種的菊花上來,匠心獨具地擺成各種繁複優美的花式,以供他們欣賞。哦不,是供他。至於她,雖然在功能效用方面要大一些,但實際上,跟這些被搬來搬去的菊花並無不同。

    像是感應到她的想法,他忽然道:今晚這些菊花都是為你準備的。

    這確實是意料之外。

    她略微有些吃驚地抬起頭,正迎上他的灼灼目光,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連忙低下頭去,冰雪兩頰升起一抹嫣紅,微微發起燙來。

    他輕笑一聲:吃飯了!

    說著率先坐下來,伸手就提起一隻肥碩的大螃蟹,忽然瞥見她仍然在旁邊恭恭敬敬地站在,這般拘束謹慎,拘泥禮數,實在不像她往日的作風,不由得蹙眉道:你今天是怎麼了?

    杜涼夜一愣:沒有啊。

    真的?

    哦,早上有點兒發燒,現在好了。

    他心裡訝然於這個回答,有些哭笑不得,卻絲毫不外露一點兒,只是定定看住她,隔了一會兒,臉上終於帶出點笑影來,沒好氣地說:我是叫你坐下來吃飯,平日那股機靈勁都哪裡去了?

    杜涼夜訕訕地在他對面坐下來,卻如坐針氈。

    你在害怕什麼?

    沒有。

    他忽然變臉,扔掉手裡的一隻蟹腿,用雪白的巾帕擦手,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儘管已然養尊處優幾年,但經年軍旅生涯造就的掌心厚繭仍未全部蛻去。

    夜兒,你在我身邊也有七八年了吧,你應該非常清楚,在這個世界上,有能力改變事情的只是少數人。他目光倏忽變得鋒銳起來,我有權去赦免一個人,但是你沒有。夜兒,你沒有。你可以順從我,敬畏我,但是,絕對不能夠背叛我。

    杜涼夜在他凌厲的注視下依舊面無表情,只是微微垂下眼眸。她那雙濃密捲曲的睫毛一旦覆蓋下去,就彷彿覆掩了整個人間,你再走不進她的世界。

    這是她無言的反抗!

    他知道,但是他也有點兒無可奈何。有一天,當你行走在權力的頂峰,你就會發現,要想找到一個旅伴是多麼困難的事。而他仍然記得,那個十二歲的女孩望向自己的眼神。那是真正的純粹的赤子目光,不染一絲一毫的塵埃,不帶一絲一毫的功利,純淨清澈如雨後晴空。

    那道目光對於他的整個人生而言,都是空前絕後的。他不是捨不得毀掉她,他是捨不得毀掉自己的回憶有關那些年少激揚的青春歲月,有關征戰殺伐、馳騁戰場的快意,有關建功立業的雄心豪情所有這些,它所編織而成的,是一個少年最瑰麗的夢。

    如今,除卻一個名號,他基本上算是得到了自己曾經極度渴望得到的所有東西。然而,他卻也因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他生命中那一段最最美好、最最珍貴的年華,如同一江春水,滾滾東流去,再不復返了。歲月把他變成了一個背影倉皇的中年人。

    這多麼悲哀!

    他的心裡哀傷如潮湧,但沒有人看見,他也決不能讓任何人看見。正如他自己所說,人們所要做的就是順從他,敬畏他。他不需要同情或憐憫這也正是他縱容寵溺杜涼夜的原因。她由始至終都把他當作一個英雄來敬仰,他需要這種敬仰,越往後越需要。

    他在心底無聲地嘆息一聲,仰頭飲盡杯中的酒。

    杜涼夜把盞為他重新斟滿。

    他換了一副溫和的口吻:夜兒,我可以原諒你三年前私自放走曲瀾等人,但是,你不能一再犯錯。我再次給你機會,你不可辜負我。

    我知道你自小就心高氣傲,可是夜兒。你必須搞清楚,你的這股傲氣是誰在供養著它?它又滋長在什麼樣的環境裡?

    他的語氣淡淡的,聲音低緩而意味深長。

    杜涼夜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唯有垂眸不語。

    他沉靜冷然地看著她,飲了一口酒,續道:你們漢人有一句話叫做:強極則辱,情深不壽。夜兒,你這一生吃虧就吃虧在你太要強了,不懂得柔韌迂迴之道。有一些氣,實在沒有去爭的必要,你就是一個女人,這是改變不了的鐵的事實。女人的戰場不在這兒。

    他頓一下,補充道:男人才是女人的戰場。這句話把杜涼夜說得撲哧一聲笑起來。

    她一笑,那雙丹鳳眼就成了兩道漂亮的彎彎的月牙兒,有著說不出來的嬌俏可愛。這個笑容頓時取悅了他,但他不會外露一點兒。他天生就有這種不露聲色的本領。

    他重重哼了一聲,佯怒道:不服氣?哼!我年輕的時候也像你一樣,聽不進老人們的話

    您現在依然很年輕!杜涼夜微笑著說。

    是嗎?他淡淡地問。

    是的。在我心裡,您永遠年輕、英俊。

    他哼笑了一聲,嗓音渾厚,有著某種類似金石般的質感,又像是堅冰層下湍急的水流之音,使人聽起來莫名要起一股冷蕭之感,無從分辨他的真實情緒。但杜涼夜卻知道,他是真高興的。果然,他放柔語氣道:不是發燒嗎,喝兩杯酒吧,活血去寒。

    她依言飲了一杯。他便沉默用餐,不再說話。杜涼夜因為忌諱別人的閒言碎語,故而在他跟前格外顯得莊重肅嚴,即便心知他是真寵自己,也從來不多一句嘴。她在別的方面一向天地不怕,唯獨這一點是她的死穴,生平最恨。

    她陪他飲了幾杯酒,飯菜卻是一筷也沒動,一整天不曾進食,好像也不知道餓,只是感到胃部有些隱隱的痛。她放下手裡的銀盃,不著痕跡地看了看天色。

    夜空澄碧無雲,晴朗得近乎詭異。

    這是一個特殊的夜晚,也是一個瘋狂的夜晚。

    倘若杜涼夜能夠活過今晚的話,那麼她毫不懷疑,在往後的歲月裡,這將是她最難於忘記、最刻骨銘心的一個晚上。

    她毫不懷疑!

    這時候的溫良辰也有著同樣的感覺。

    毋庸置疑,今晚這場戲將是她的表演生涯裡最為緊張刺激的一場戲。

    她不必親見,只靠聽覺也能想象得出外面是怎麼樣的一番情形。但實際情況比她想象的更加瘋狂,早在幾天前就蜂擁進洛陽城的人們,懷抱著一種即使不能進去看,站在外面聽聽也不錯的想法,把會春樓裡裡外外、前前後後圍了個水洩不通。

    說起來,也難怪人們這麼狂熱,溫良辰的表演能將沉靜端莊與活潑伶俐融於一身,氣韻天成,確實有她無可替代的獨特魅力。有別於其他戲子的風流嫋娜,她那一種美是世俗的,溫婉的,當她舉目看向你的時候,眼睛裡有一種溫度,這種溫度令你對她傾訴的一切感同身受,可以成功渡你到理解和同情的彼岸。她的美麗是不動聲色的,不易察覺的,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成了她死心塌地的追隨者、愛慕者,而你自己尚不自知。

    登臺的時辰還沒到,自沉重的帷幔後面看出去,臺下黑壓壓的一片盡是人頭。一雙雙眼睛不論大小都分外明亮。只是,這些人裡頭,究竟有幾個是真正的看客就不得而知了。

    只怕一個也沒有!

    溫良辰自嘲地笑了笑。

    前排視線最佳的位置上坐著府臺杜大人,身著藍衫便服的文士打扮,手捧一盞青瓷茶盅,湊過頭去和旁邊的範大人交談,不知道範大人說了句什麼話,兩人一齊笑起來。這種笑容看在溫良辰的眼裡。就有了一種心懷鬼胎的意味。於是,她也忍不住笑了。

    悅意正在準備道具,轉身看見她的笑容,不禁微微發怔,心想:這都什麼時候了,老闆居然還笑得出來?

    溫良辰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悅意麵露憂色,道:今晚外面的人實在是忒多了,很多清狗的爪牙混入其中,要想脫身,只怕沒以往那麼容易

    溫良辰一笑,道:我今晚壓根就沒打算脫身。

    悅意頓時大吃一驚,脫口道:為什麼啊?

    溫良辰回到鏡子跟前,將紅的胭脂、暖的粉調和開來為自己上妝,一邊說道:咱們的身份已經暴露了

    悅意又是一驚:不可能吧?

    溫良辰自鏡子看見她的表情,淡淡一笑,道:你看看這臺底下坐著的,有哪一個是正經來聽戲的?咱們搭臺唱戲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你見過哪個客人來聽戲,會把自己的衣服裡揣得鼓鼓囊囊的?呵呵!真正懂行的人啊,都在外頭待著呢!凡是在裡頭坐著的,都不是要打賞咱們,而是想要咱們打賞他都等著拿咱們的人頭去領賞呢。

    她一邊刷著胭脂,一邊說話,語氣輕鬆俏皮得像扯家常,彷彿與自己毫不相干似的。悅意知道她的脾氣秉性,形勢越是兇險越是嚴重,她反而越放鬆。用她的話說就是,情況不可能更糟糕了,多想無益,不如索性放開來。

    清狗這一次是蓄謀已久,有備而來。我們也唯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了。

    不是還有慕容公子他們嘛

    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溫良辰快速打斷她。

    可是悅意有些猶疑,但終於還是問了出來,老闆,你不是和他談好了嗎?

    溫良辰冷冷一笑,道:談好了又怎麼樣?三年前,許掌門還不是和他們談好了,但是結果呢?她的目光倏忽變得冷厲,彷彿看到某個令自己痛恨至極的人。

    結果是,許掌門一行七人慘遭殺害,而曲瀾和慕容秋水卻成了漏網之魚。

    她轉過身來,正面看住悅意,一字一句地給予告誡:悅意,任何時候都不要寄希望於他人,在這個世道上,託付就意味著葬送。

    悅意被她嚴厲的神色所懾,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如果我們不能出去的話,那麼澠池的英雄大會

    溫良辰立刻打斷她:你還是想想怎麼多殺幾個清狗吧?

    此時,外面忽然傳來眾人催促溫良辰出場的呼喚聲,驚天動地,有如潮傾。

    琴師老秦領著戲班的幾人進入後臺站定,每個人的眼睛裡都有一種相同的表情,那是共過患難貧賤,歷經生死而結下的兄弟情誼,他們有著共同的目標和理想。

    溫良辰站起身,柔和而堅定的目光掠過眾人的臉,沉聲道:要說的我都已經說了,最後再強調一點:如果今晚我們當中有誰能夠脫身的話,切記不要戀戰,不要相互拖累,能走一個是一個。她頓一下,補充道,就朝慕容秋水指的那條路上走!

    大家相顧無言。

    他可靠嗎?老秦開口問道。

    我仔細勘查過了,那確實是唯一的出路。她的臉上著了濃妝,看不出什麼表情,唯有一雙春水般的明眸裡露出嘲諷的笑意,道,反正情況也不可能更壞了,死馬當作活馬醫吧!

    眾人無聲地點點頭,陸續退了出去。

    這時,外面的呼喊聲越來越高,戲臺下坐著的人們反倒是鴉雀無聲,異常的安靜,既不激動也不熱情,完全不像是來聽戲的,更像是來憑弔緬懷什麼人的。驀然,開場鑼鼓聲起,鏘鏘之音尖銳刺耳,一陣強過一陣,催逼得人心都緊了。

    溫良辰忍不住長嘆一聲:今晚這些無辜百姓,怕是要因我而遭殃了。

    她那一雙明澈的眼渡裡隱有光華流轉,素白的水袖甩開重又寸寸疊起,兩道寒芒自袖中一閃而沒,然後,回眸對悅意燦然一笑,蓮步輕移弱柳扶風般飄上臺去。

    悅意看著她的背影,竟有些痴痴的,站立一會兒,聽得耳畔的歌聲忽高忽低,宛如波浪起伏,時而清亮,時而低沉,彷彿看得見那聲波的灩灩光色。她的思緒也跟著忽遠忽近的,恍惚想起第一次見到溫良辰的情景也是在舞臺上,那時的她對戲劇完全是個外行,單單覺得她好看,嫣紅的兩片胭脂夾著瓊鼻,長長的水袖甩出揚起,纖指若拈花,臺下便是掌聲雷動。她遠遠地望著舞臺上的女子,心裡充滿了羨慕,再沒有想到,這樣鮮亮多彩的底下,竟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種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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