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长龙的追悼会冷冷清清,几乎没来几个人。当初却是高朋满座,数不清的人要凑上门来,至于那些奉承拍马的家伙,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自家亲戚也故意避开,免得惹上什么麻烦——听说他是要去杀人,反而被前女婿所杀,至今凶手逍遥法外。
父亲被杀前一晚,曾经与谷秋莎长谈一宿,他说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与其在风烛残年一无所有,不如跟那个人同归于尽。女儿百般劝说他要放下,其实最放不下的是她自己,直到她主动提起另外一个名字。
“申明?”谷长龙暴躁地吼起来,“你还在想着他吗?”
“如果你当初可以救他;如果你没有一意孤行把他开除,还能给他一个机会,他会走上那条杀人的绝路吗?他会死在冰冷的地下吗?如果,你没做过那些自私可耻的事,申明仍然会是我的丈夫,他会接受我宽容我,我们会过得很幸福,也不会有你的今天了。”
“住嘴!”
“1995年,在我们订婚仪式前,申明跟我说过——钱校长遭到陷害而自杀,竟是你让他去栽赃的,还欺骗他说是什么镇宅的法物!你不知道申明心里有多痛苦,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杀人犯,间接杀死了一个正直的老人。但他不敢告发你,因为你是我的爸爸,是他的岳父大人。他说自己迟早会遭到天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死谢罪。我最亲爱的爸爸,是你利用了申明,最终又像抛弃一条生病的狗那样抛弃了他!你是个卑鄙的人。”
“但我已经给了他最大的回报,让我的宝贝女儿嫁给他这样的小子!”
“爸爸,你去死吧。”
谷长龙羞愧地跑出家门,而谷秋莎并不知道,父亲的怀里揣着那把瑞士军刀。
是我让爸爸去死的吗?
直到打开火化炉,谷长龙已化为灰烬,谷秋莎始终在思考这个问题,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了。
安奉完骨灰,有个男人正在等她,还是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让人想起从前日本电影里的高仓健。
“谷小姐,警方已确认那把瑞士军刀,就是杀死你父亲的凶器。在带血的刀柄上,采集到了路中岳的指纹,基本可以确认他就是凶手。”
“等你抓到他再说吧。”
她冷淡地说了一句,侧身向殡仪馆门外走去,
黄海警官跟在她身后:“路中岳很可能潜逃到了外地,网上通缉令已向全国发布,但请你配合我的工作。”
“你以为这只是一桩简单的谋杀案吗?”
这句话让他微微停顿:“其实,你的心里很清楚,自从贺年的尸体被发现后,我就一直在盯着你们家。”
“贺年、我、我的父亲,还有路中岳——都跟1995年被杀的申明有关。”
这四个人都曾是申明最信任的人,却在他最困难的生死关头,反而背叛与伤害了他,可以说对于他的死,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2002年至今,其中已有两人死于非命,一人作为凶手正在潜逃,我相信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应与当年杀害申明的凶手有关。”
“还剩下一个我,大概也离死不远了吧?”
“对不起。”黄海第一次有了些表情,却是淡淡的愧疚,“作为警察,我很惭愧。”
“若你真想破案,可以去留意一个人,是个四年级的小学生——司望。”
“被你收养的那个孩子?”
“是。”犹豫片刻,她轻声说,“我想,他应该认识申明。虽然,他在申明死后才出生。”
“我不明白。”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啊!为什么会认识这个孩子?为什么他会来到我的生活里,让我深深地爱上他,然后又把我彻底毁灭?”
黄海冷酷地点头道:“我会去调查他的。”
“这个男孩的后背上有个记号。”
“是什么?”
谷秋莎不想再跟警察纠缠了,她快步走出殡仪馆,拦下一辆出租车而去。
来参加葬礼的亲友实在太少,她把原本订好的晚餐取消了,她窝在后排座位里,看着车窗外冰冷的城市。
短短的三个月,她接连失去了自己的公司、财富、权力、家园、丈夫、父亲,以及最珍视的孩子。
十年来,她从未想象过也不敢去想象,当申明被莫须有的罪名关在监狱里,又被剥夺了最宝贵的教师身份,被葬送了十多年来寒窗苦读得来的一切,最后还失去了自己的新娘,该是怎样的痛苦与绝望?
就像此刻的自己……
申明?
如果有来生,你会是谁?
去年6月19日深夜十点,那个在后院里烧锡箔的男孩吗?
望儿?
最后的几个月,他作为养子住在谷家,所有秘密就在身边触手可及。更因为谷秋莎的疏忽,让公司大权旁落在路中岳以及新来的总经理助理手中——她私下调查过马力这个人,发现他在应聘过程中,涂改了自己的简历,清华大学的高才生没错,但高中是在南明中学,毕业于1995年,很可能是申明带过的学生。
司望——马力——申明。
这个四年级的小学生,究竟有多么可怕?
出租车停了下来,并非谷秋莎租住的公寓,而是一条狭窄破烂的巷子,迎面是那棵刚冒出绿叶的大槐树。
葬礼的下午,春天终于来了。
她看着三楼的那扇窗户,外头晾晒着女人与小孩的衣服。她翻看了楼道里的信箱,果然有印着何清影名字的信封,都是些垃圾邮件与广告,看来他们母子还住在这里。
谷秋莎不敢贸然上去,她必须秘密潜伏起来,夜以继日,年复一年,如影随形,盯着司望和他的妈妈,直到抓住他们的把柄,挖出隐藏在这个男孩身上的秘密。
比起杀了她父亲的路中岳,她更害怕这身高不足一米四,体重不到30公斤,曾经叫过她妈妈的男孩。
正当她要转身离去,背后响起一个声音:“谷小姐,很高兴又见到你。”
是个温柔的女声,谷秋莎慌张地回头,果然是司望的妈妈。何清影保持着姣好的面容与不曾走样的身材,手里拎着菜篮子,有几条新鲜的带鱼,这是司望最爱吃的。
“哦,你好,我只是路过。”
谷秋莎都不敢去看对方眼睛,一年前她居高临下地过来,面对这穷困潦倒的母亲,施舍般提出收养她儿子的愿望。如今两个人却交换了位置,虽然年龄相同,她却似乎比何清影还老了好几岁。
“谷小姐,你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何清影看到了她胳膊上的黑纱,谷秋莎苦笑一声:“家破人亡!”
“怎么会呢?”
“你是在装小白兔吧?”谷秋莎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我刚从追悼会上下来,把我的父亲烧成了骨灰。”
“对不起!”
何清影自然地后退了一步,盯着谷秋莎看了几眼。
“我身上带着死人的晦气呢,不要靠近我哦!”
“这个……真是非常遗憾,以前承蒙您的关照,我心里还很感激,要不要上去坐坐?”
“不必了,我怕打扰了望——”谷秋莎刚想说出“望儿”二字,马上改口道,“司望。”
“刚过放学时间,我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家呢。”
“何小姐,有句话我想跟你说一声——虽然,你儿子是个难得的天才,但你不觉得他很奇怪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望儿确实超乎常人的聪明,但在我的眼里,他仍然是个普通的孩子,天凉了要加衣,生病了要送医院,喜欢吃妈妈做的饭菜,仅此而已。”
不过,从何清影说这番话的眼神来看,谷秋莎断定她在说谎。
“你相信吗?人死后是会有来生的。”
“谷小姐,你在说什么?”
“大概每个孩子刚出生时,都会残留上辈子的记忆,无论是平安幸福寿终正寝,还是命运颠簸死于非命,抑或像某些人那样英年早逝。所有美好的,悲伤的,矛盾的,无奈的,痛苦的记忆,都会纠缠在婴儿脑中——这就是他们彻夜啼哭的原因。然后渐渐遗忘,直到再也记不起一星半点,大脑完全空白成一个稚童。”谷秋莎看着楼上那个窗户,脑中全是另一个人的面容,第一次与他相遇的傍晚,“或许,在许多年后的街头巷尾,偶然遇见前世的那个他,蓦然回首似曾相识,却已相隔整整一个轮回。”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情怀,居然文绉绉地说了那么多。
何清影似被触动,低头自语:“但人总是要忘记的,还是忘记了更好吧?”
“你认识一个叫小枝的人吗?”
这是司望做梦时念叨过的名字,何清影茫然摇头:“不知道。”
“如果,你也没有发现他的秘密,那么你必须要小心了!这个孩子身上带着诅咒,会让所有身边的人遭遇不幸,比如我的一家,比如你的丈夫,还有你——”
“够了!”何清影终于露出怒容,“你不觉得这是很过分的话吗?”
“对不起,你是做母亲的,但我也是个女人,我真的是为你好,希望你能听进我的话,否则的话……再见!”
谷秋莎头也不回地走了,在路边打上一辆出租车,天黑后才回到自己的家。
不错的一间公寓,月租金五千元。她还是藏了些钱在身边,出事后变卖了珠宝首饰,可以供自己衣食无忧。
刚进玄关,脱下鞋子,听到一阵急促的声音,刚要回头的刹那间,后背心一阵冰凉。
紧接着刺骨的疼痛,似乎某种坚硬的物体,来不及挣扎与尖叫,心脏已被刺破。
谷秋莎三十六年的生命里,最后一眼所见到的,是挂在墙上她与司望的合影。
“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变了。你的生活就从此改变了,你的余生都要提心吊胆地过活。”
1995年,她与申明躺在床上看过一卷录像带,一个月后,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