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周六,上午。
她又梦到了那条深深的沟。
急促的《FirstLove》的铃声,将她从梦中拯救出来,迷迷糊糊接起电话,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小麦,我是公安局的老王。”
“老王?”脑中浮起经常出现在父亲身边的警察,她从床上支起身子,“哦,你好。”
“你说的那家淘宝店——‘魔女区’的店主,已经被警方抓住了!”
一小时后,田小麦匆匆赶到公安局。虽然她紧张得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却没忘记在出门前画个淡妆,反复照了照镜子,希望早期的容颜别太憔悴。
在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办公室,见到负责钱灵案件的警察老王,她的第一句话是:“我想现在就见到他!”
“你可能会失望——”
“什么?”
“不是他!我想他是无辜的。”
老王点起一根香烟,看着桌子上小麦父亲与他的合影,那是1995年的照片,那时他还是个消瘦的毛头小伙,如今却已是身材臃肿的中年人。
他——“魔女区”的店主,并非杀害钱灵的凶手——听到这个令人失望的消息,小麦原本紧张的心底,反而如释重负。
“我也没说凶手就是他啊!”小麦焦虑的想象“魔女区”的店主的模样,“怎么抓住他的?”
“很简单,通过淘宝网杭州总部,查到‘魔女区’的店主资料——他叫古飞,现在本市居住。警方连夜查到他的暂住地,带回局里调查。我们调出勒死钱灵的紫色丝巾给他看,店主确认就是他卖出去的。她说除了淘宝网上的‘魔女区’外,在中国不可能有第二家店出售这种丝巾。古飞承认他总共卖出过两条这样的丝巾,都是在最近出售的,第一条丝巾的买家叫田小麦——就是你。第二条丝巾的买家叫莫叙友。”
“什么名字?”
她感觉这三个字好怪。老王在纸上写出了“莫叙友”三个字。
“店主交代有人直接在阿里旺旺上找到他,指名购买那种紫色丝巾,而且没有通过支付宝,而是用货到付款的方式——我们查到了淘宝上的‘莫叙友’账号,总共只有这一次交易,除了送货地址外,也没留下任何其它信息——估计是个假名字。”
“莫叙友——”小麦若有所思的点头,“就是莫须有!”
“嗯,我们查了‘莫叙友’的送货地址,是一栋市区的烂尾楼,快十年都没动过了,显然不是买家的真实地址。两个小时前,我们找到了送货的快递员,送货时间是12月6日。”
“啊!钱灵不是12月7日凌晨被杀害的吗?也就是在丝巾快递出来的当天晚上?”
“不愧是警察的女儿,丝巾是在钱灵遇害的十八个小时前发货的,快递员把货送到烂尾楼底下,有个年轻男子等在那里,当场付钱收货就离开了。”
“那个莫须有的买家长什么样?”
警察老王掐灭了烟头:“快递员说那个人长相普通,也就是二十多岁——我们相信快递员说的话,早上,我刚从那栋收货的烂尾楼回来,半个人影都看不到,不可能从中查到什么。”
“线索就这样中断了?”
“很遗憾!”
小麦仍不甘心:“店主呢?没问过他别的问题?”
“当然,我问店主是否认识被害人钱灵?他说钱灵是‘魔女区’VIP买家,几乎每天都会在‘魔女区’购物,购买各种生活用品乃至大件商品,累计已花掉了几万元——这些都已通过淘宝网的内部资料证实了。”
“但是,丝巾却不是钱灵自己买的!”
老王点头沉声道:“嗯,店主说他从没见过钱灵——也没有见过任何买家。”
“你不怀疑他在说谎?”
“我是一个警察,你的父亲也是一个警察,任何人的口供我们都会怀疑!我问过店主,在钱灵遇害的凌晨他在哪里。他说那天他在浙江义乌进货。我当即联系了义乌警方,调查店主说的那家宾馆,并调出了监控录像,确认他在案发当晚,整夜住宿在宾馆,直到第二天上午才离开义乌——他完全不具备作案时间!”
“好吧,至少不是他自己干的。”
“警方也调查了店主的个人资料,以及他的社会关系——确实与钱灵没有任何交集。”
“不管他是不是凶手,我都想要见到他!”小麦掩饰着自己的激动,“因为,我也许认识他!这样,他就可能与钱灵有交集了!”
老王带着她来到楼下,打开审讯室的铁门前,他低声关照道:“不要多说话!”
审讯室的大门打开,里头坐着个孤零零的年轻男子,抬头露出苍白的脸。
田小麦见到了“魔女区”的店主。
这张脸,一双不大的眼睛,细直的鼻梁,瘦长的脸上长着几颗痘痘,乱糟糟的头发和衣着说明,他是从被窝里给拖到公安局的。
可惜,不是他!
小麦极度失望的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是他?!
想象中,“魔女区”的店主至少应是个神秘莫测的人物,就像哥特小说里的男主人公,有着吸血鬼般冷酷或冷艳的容貌,午夜幽灵般的锐利眼神,还有巫师般的鬼魅气质。
可是,眼前被关在公安局审讯室里的这位店主,确实个相貌平平甚至有点猥琐的、丢到街上转眼就会被遗忘的青年路人甲。
店主茫然地眯起一对小眼睛,看着突然闯入审讯室里的美女,摇摇头:“警官,我都已经说过了。”
显然,他完全不认识田小麦,把她当做便衣女警了。
“你……你……”她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的是魔女?”
“是。”
他的回答那样自然,就像还在面对着警察审问,丝毫没有说谎的迹象。
然而,小麦固执的不愿相信你,将自己的脸凑近了他问:“你也不认识我?”
这个叫古飞的陌生男人揉了揉眼睛,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分钟,还是摇头道:“难道你是——电视台主持人?”
晕倒!他以为脸蛋漂亮的田小麦是电视台法制节目的主持人。
小麦绝望了,心又沉到了井底——他不认识我?可是,他怎会卖给我丢失的记忆?那张《101次求婚》的DVD、那本高中语文课本,难道仅仅是巧合,因为这部日剧和语文课本,都是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曾经有过的青春记忆,只要看到这些多半就会回忆起什么?
她心有不甘的继续审问,摆出一副女警的英姿:“你就是‘魔女区’的店主?”
“没错。”
店主摆出一副自信满满大言不惭的样子。
“你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我的仓库里由淘宝网上能找到的所有宝贝,这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工作。”
“好,还有一个问题,你卖出去的那款Esfahan丝巾。”
“是,我承认,就是你们给我看的那条重要证据。但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那条丝巾卖给了一个叫莫叙友的神秘买家,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想,这款丝巾你不单单只卖过一条吧。”
这个问题让店主皱起了眉头:“是,上个月还卖出去过一条。”
“那个买家就是我。”
“哦——是你?”他意外地瞪大了自己的小眼睛,“田……田……”
看来店主真的对她不是很熟,小麦无奈地说出了自己名字:“田小麦!”
“对不起,我每天要给好多买家发货,不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
“那你记得住钱灵的名字吗?”
古飞有点不耐烦了:“是,这问题我也回答过了,我记得住她的名字,因为她是‘魔女区’的VIP用户。不过,虽然她在‘魔女区’里几乎什么都买,但没买过那款Esfahan丝巾。”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那款丝巾是从哪里来的?”
“伊朗,Esfahan,就是伊朗古都伊斯法罕,那里有许多精美的手工艺品,尤其是伊朗的地毯和传统丝织品。几个月前,我去伊朗购买一批手工地毯,在伊斯法罕的大巴扎发现了这款丝巾,制作这种丝巾的艺人已经去世了,他的手艺也没有流传下来。所以这款丝巾已经成了绝版,我用高价买下了十条这种顶级丝巾,前不久才挂到了‘魔女区’店里。”
他回答的很流利,简直无懈可击,果然是来自伊朗伊斯法罕的丝巾。
离开审讯室前,她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真的能卖给我丢失的记忆?”
“‘魔女区’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
这句回答让小麦哑口无言,她叹息着退出房间。
警官老王疑惑的问:“你不认识他?”
“完全不认识。”
小麦还在回想十年前记忆中的那张脸,永远不会再模糊的那张脸。
“他叫古飞,今年二十五岁,老家在黑龙江。七年前,他考入上海一所大学,毕业后留下来工作。他失业已经很久,去年开始全职经营淘宝店。”
除了知道丝巾是被一个叫“莫叙友”的人购买以外,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似乎和十五年前的凶案一样。
忽然,小麦提出一个问题:“老王,你还记得吗?1995年的那桩凶杀案,受害者的儿子,曾经被我父亲带到我家来住过一段时间。”
“当然记得!那年,为了你的安全,我还到你家里去住了两天,就和那个小子住在一个屋里。”老王艳丽掠过一丝疑惑,“干嘛问这个?”
“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下,他现在哪里?”
老王苦笑道:“不需查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多年前,你的父亲及查过他的下落,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叫秋收。很遗憾,2001年,他在老家县城自杀身亡了。”
“他……死……了?”
刹那间,小麦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就像所有的回忆不过是一个幽灵的故事。
“是。秋收在十九岁的那年就死了,他是跳楼自杀身亡的。五年前,你父亲专程去看过他的墓。”
小麦低头轻声说:“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想,他总有他的理由。”
她不愿再多停留一分钟,离开前问了一句:“你怎么处理‘魔女区’的店主?”
“下午就会把他放了。”
小麦本想说“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吧”——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还是不要再见到店主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问他——你是如何还给我记忆的?难道要让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再把自己的青春说一遍?
她做不到。
半小时后,小麦回到家,重新钻进被窝。她在也无法入眠,心底浮起那张脸,那张永远停留在十九岁的脸……
2000年的记忆,第四章
2000年,5月。
清晨,南明高中附近的废弃工厂,慕容老师仍躺在草丛里,看着大雾弥漫的灰色天空。
死者身边站着三个警察,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一个三十岁左右,还有一个一看就是刚从警校毕业。
田跃进低头看着草堆里死去的没人,隐隐觉得有些眼熟,感觉竟与五年前看到死去的徐碧真一样,而那桩至今未破的凶案发生地点,距离这座旧工厂仅有数百米远。
丝巾。
他看着死者脖子上缠绕的丝巾,这条美到极致的紫色丝巾,正是勒死慕容老师的凶器。
四十八岁的老田,缓慢却有力的捏紧双拳。他身边的警察小王,也处理过当年的杂货店凶杀案,五年来他已老练了许多,却再一次被美丽的死者与凶器震惊,还有死者永不瞑目的双眼——他还记得这个女老师。
剩下的那个小警察,虽然年轻而腼腆,却有着一双冷峻的眼睛,线条分明的瘦长脸庞,笔直挺拔的身材。他表现出超乎年龄的冷静,毫无畏惧的注视死者,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答案。检验科的同事很快抵达采集证据拍摄照片的同时,他默默地写着笔记,不是观察四周环境。
他的名字叫叶萧。
许多年后,许多人都会记住这个名字。
当慕容老师的尸体被人抬走,田跃进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女儿小麦。
十八岁的田小麦,与死者钱灵一同站在风中,泪水早已打湿衣衫,班主任老师陪伴左右。小警察叶萧已做完笔录,老田却不晓得如何向女儿问话。如果由自己讯问会不会加深她心底的创伤?或者,早就对他怀恨在新的虐,会不会当场和自己吵起来?犹豫许久,他还是没有能和女儿说上一句话,挥手示意班主任把两个孩子带走,不要停留在案发现场了。
小麦回头看了一眼,大雾已渐渐散去,荒野的枯树与杂草间,旧工厂残存的烟囱,如匕首直冲天际。几只黑乌鸦停在烟囱顶上,不断发出刺耳的叫声,像是抱怨没能吃到腐烂的人肉。
夜。
慕容老师死去的第二夜,崇拜她的学生们,都为心中女神的凋落而流泪。午休时间,不少女生结队来到废弃的工厂,在老师死去的地方献上鲜花,男生们继续传播各种谣言,不外乎是美女老师的绯闻,导致了她的遇害。至于老师们,大多数在课堂上表示哀悼,却在下课时难掩幸灾乐祸的兴奋——教室公敌终于被杀死了。
田小麦和钱灵缩在寝室,不断有老师前来看望。小麦明白这一切都是徒劳,没有任何人能消除自己的恐惧。她的恐惧并不在于看到了老师的死,而是那条她认为史上最美的丝巾,却成了杀死史上最美老师的凶器。
死亡,原来并非遥不可及,或许它就徘徊在你的身边,或者颈边。
晚自习时,小麦独自躲在蚊帐里,墙上贴着日剧《人间失格》与《若叶时代》的海报,那年她超萌“近畿小子”的堂本刚与堂本光一。她的上铺不断摇晃着,那是哭的没完没了的钱灵。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又看到草丛底下的那张脸,看到那张成熟的迷人脸庞,那个浑身散发魅力的身体,那条带来死亡的紫色丝巾。
小麦强烈的感觉到,自己对慕容老师的感情,已远远超过了学生对老师的感情,也不仅仅是对偶像的崇拜,而是想喜欢男孩一样喜欢她,尽管她还从未真正喜欢过一个男孩。
她将一辈子忘不掉死去的老师——当自己明白了这一点,突然有种小小的冲动涌上心头。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是老师送给她的《蝴蝶梦》。趁着钱灵还缩在上铺,寝室里也没其他人,小麦夹着书本走出房间。
宿舍楼底层的走廊尽头,有扇永远锁不牢的窗户,可以轻易爬出去,也不会被人发现。
她溜到常与慕容老师逛的花园,采下一束吐露芬芳的郁金香。
还剩半个小时,学校大门就要关闭,必须得速去速回,否则就回不了寝室了。
小麦飞快地穿过马路,看到小超市正在关门,她喊了一声:“等等!”
关门的是秋收,他茫然地看着小麦赶到,又把小超市的门打开了。
“有没有手电筒和火柴?”
看着小麦焦急的眼神,少年疑惑的拿出手电筒和火柴。
“谢谢!”
她把两枚硬币交给秋收,又用怀疑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匆匆跑向荒野深处。
月光下。
孤身穿过铺满荒芜杂草的小径,她打起手电筒照亮前方,裤兜里揣着火柴盒,腋下夹着《蝴蝶梦》,另一只手还握着一束郁金香。
夜里凉凉的风,夹着枯叶卷过头发,发出某种类似哭泣的声音,触摸着泛着鸡皮疙瘩的皮肤。她小心的看着手电光束,不是低头看脚下的路,好不容易分清方向,看到那家废弃工厂的轮廓。也不知今夜怎么如此大胆,难道遗传自警察老爸的基因爆发出来了?恐怕就算男生也不敢晚上来到这里吧?
走进这片断垣残壁,感觉又与白天完全不同。死寂的墙壁和窗户如深埋地底的坟墓,只有考古队员的手电光束才能破开亡魂的谜团。小麦就像《聊斋》里的女子,趁夜来给亲人上坟,或者——招魂。
找到慕容老师死去的地方,草堆上已插满鲜花,有的开始枯萎,有的被飞鸟叼走。
小麦嗅了嗅手中的郁金香,轻轻放到草丛中。
她拿出腋下的《蝴蝶梦》,这是慕容老师送给她的书,就还给已在另一个世界的老师吧。
颤抖着擦亮一根火柴,点燃已被翻得起毛的书页。封面是电影《蝴蝶梦》的女主角,那是希区柯克版的琼·方登,金发女郎迅速被一团火焰吞噬,黄色纸张变成黑色灰烬,飘扬到夜晚的天空,像一团寻找主人的灵魂。一些灰屑飘到小麦的眼中,刺激的她再次流下眼泪。
整本书全部烧完,只剩下一团黑乎乎的灰屑,泪水再也无法抑制。
是,就是这个地方,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地方?
就在慕容老师遇害的前一天,她还带着几个女生造访这家旧工厂——她来祭奠死于此地的初恋情人,祭奠永远回不来的十八岁的似水年华。
可是,她自己也未能逃过劫难,同样死在初恋情人自杀的地方。
不,慕容老师绝对不想死,这不是她要的结局。
就在小麦抹去眼泪,准备顺着原路返回学校时,突然有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刹那间,完全反应不过来,只感觉天旋地转,寒冷的月亮已正对眼前,身下确实茂密潮湿的野草——她已被那只手按倒在地,刚要本能的大喊,嘴巴却被另一只手牢牢捂住。
冰冷的手,带着一股烟味,几乎让她透不过气。眼前是剧烈抖动的月亮,仿佛即将脱离轨道。小麦竭尽全力摇头,在看到烟囱阴影的同时,也看到一团模糊的人脸。
一只恶鬼?
她已感觉不到剧烈的心跳,以及几乎要爆炸的脉搏,却感到拼命摆动的双手双脚,又被一双大手死死压住。
小麦绝望了:对方不只是一个人!不止是一只恶鬼!
但她并没有放弃,继续全力挣扎,想挣脱那两双肮脏的手,逃出这片坟墓。可是,那只手竟摸向她的大腿——这个瞬间,她想到了死。
就在同一刹那,却听到一个清脆的撞击声,那是拳头集中鼻梁的声音,接着响起一个男人的惨叫。
那只脏手立即放开小麦,她滚到一边的草丛中,匆忙整理裙摆,半蹲着起身。手电早也不知去向,只能借着微暗月光,依稀可见三个男人,如同剪影混在一起搏斗。
第一个男人被打倒了,第二个男人也被打倒了,将两个男人打倒在地的,是一个瘦长单薄的身影。
两个被打倒的家伙,跌跌撞撞的逃出废弃工厂,消失在荒芜的夜色下。
最后剩下的那个人,摇摇晃晃的靠近小麦,向她伸出了手。
她却不敢站起来,她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小麦……是我!”
月光骤然明亮,撒到十八岁少年的脸上,隐隐现出几道血丝。
“秋收!”
小麦激动地站起来,像只受伤的小鹿浑身颤抖,伤痕累累,只想找到一个安全的树洞——她不假思索的躲进少年怀中。
一双瘦瘦的却有力的手,紧紧搂住她的后背,沉重的喘息扑到她脸上,他断断续续说:“小麦……没……没事了……我们……我们……走……”
他并未趁这大好机会揩油,而是将小麦从怀中推出来,紧紧搭住她的肩膀,保护她走出这片死亡废墟。
沿着来时的蔓草小径,两人穿过月光下的荒野。惊魂未定的十八岁少女,全身每寸皮肤仍在颤抖,喉咙中不时发出可怕的喘气声,仿佛随时都会窒息,她倚靠在秋收身上,并不在乎他到底是什么人。
秋收半句话都没多说,一路警惕地注视四野,不时摇晃小麦的肩膀,让她感觉自己是安全的。
回到空旷的马路,南明高中的校门口。
“糟糕!”刚从危险中被解救出来的小麦,沮丧的叫了一声,“过了关门时间!”
学校的大门已紧紧关闭,她才不敢敲门把保安吵醒,再引来麻烦的教导主任。
路灯照亮少年清秀的脸庞,也照亮脸上几道血痕——刚才与那两个人搏斗时被弄伤。
“谢谢!”
小麦摸了摸他的脸,伤口似乎还在流血。
“没事的,”秋收露出向下少年的淳朴微笑,“可你怎么回去?”
“我有办法。”
她沿着学校围墙走了很远,几乎绕道南明高中的背面,这里有堵墙特别低矮,外面还对着一堆建筑废渣,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过墙去。
小麦刚翻上墙头,就有一道手电筒光照了过来,想起一个男老师的声音:“谁?”
她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翻墙进去,而是转身飞快地往回跑,以免老师真的翻墙追出来,秋收跟着她跑到马路边,两个人叉着腰喘气,像一对偷东西被发现的小贼。
“也许,因为慕容老师的死,学校加强了围墙的戒备。”
她轻声对少年说,远远看着紧闭的校门。
“是我忘了对你说,最近有两个流氓经常在这里出没。前几天我看到他们拦住了一个返校的女生,好在她跑得快冲进学校大门。”秋收捂着自己受伤的额头,“你在我这里买了手电和火柴,我看你没回学校,担心你回去早上出事的旧工厂,就赶快把超市大门锁好,跑到那里去看你在不在。果然,那两个流氓盯上了你。”
小麦感激的点头,露出警察女儿的本色:“我会让爸爸抓住他们,打断这两条脏狗的骨头!”
两个人在马路边等了很久,她却再也不敢回去冒险爬墙了,秋收不禁小心地问:“要不,到我那里坐一会儿吧?”
她犹豫的抬头看着他,看到他还在流血的伤口:“好吧,我给你擦点药水。”
他们穿过马路,打开小超市的玻璃门。
秋收刚要把灯打开,小麦却阻拦道:“别!对面会看到的。”
转到货架后面,打开一盏小灯,照亮小麦苍白的脸庞,她低声问:“有药水和护创膏吗?”
她从警察老板那里,学过紧急止血和包扎的方法。小心的用酒精棉蘸着药水,涂抹少年额头上的伤口,再把护创膏贴上去,差不多半分钟就止血了。
秋收很享受这个过程,却又不好意思地缩回额头:“谢谢!”
“不,说谢谢的人应该是我,要不是你救了我的话——”
小麦不好意思说下去了,秋收摇摇头说:“这是我欠你的。”
她微微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五年前的暑假,那条深沟后的不辞而别,害得她摔断了腿。
“好吧,现在我们两清了。”
“可我还是欠你——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话。”
“店主大叔呢?”
她还是害怕被人发现,包括秋收的爸爸。
“他每天一关门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还要开门。”
“不会吵醒他吧?”
“放心吧,我爸爸睡得很沉,打雷都醒不了。所以,几个月前的半夜,这里才会遇到撬门的窃贼——现在爸爸让我每晚睡在收银台后面。”
“怎么睡啊?”
小麦怜悯地摇头,她永远不会明白穷人生活的艰辛。
“这样才能保证安全。”少年打开货架背后的一道小门,“爸爸也给我准备了一个房间,不过我很少睡在里面。今晚,你要是没办法回寝室,就暂时睡在这里吧。”
“不行!”
小麦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怎么好意思让一个少女谁在你的房间里!
“对不起。”他更害羞的低下头,看了看马路对面的学校,“我送你回去吧。”
“不——”小麦想起学校墙内射来的手电光线,“我不想回去!”
秋收平静地靠在货架上,等待小麦的决定。
几分钟后,他却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昨晚,我看到你把慕容老师送走了。”
“哦——”少年的脸颊彻底红了,接着又彻底白了,别过头去说,“是的,昨晚大雨,我撑着一把伞正好送她到公交车站。”
“真的吗?”
面对她怀疑的眼光,秋收严肃地点头:“真的。”
“你看着她上车了?”
“没有,你知道车站有雨棚的,刚到车站,她就让我撑着伞回去了。”
“好吧。”
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不知道他诚恳的表情底下,是否还埋藏着什么秘密。
总之,她已决定不把这些事告诉父亲。
“今晚,我就暂时睡在小房间里吧!”
小麦突然冒出了这句话,心脏却已紧张的乱跳,只能尽量掩饰自己的情绪。
“请放心,我睡在外面,你在里面把门锁起来,我是一个老实人。”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大概也只有他这种冷丫头愣脑的乡下小子才说得出。
他退到收银台后面,拖出一副折叠的钢丝床,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铺上去说:“没关系,我每晚都这么睡的!”
小麦退到小房间里,听到薄薄的墙板隔壁,传来店主大叔隆隆的鼾声。
秋收拿出一套崭新的棉被和枕头,小麦接过来说:“我自己会弄好的。”
说罢,她关上小门的插销,将自己锁在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
胸中的小鹿几乎已跳出来,背靠着房门闭上眼睛,她还是第一次在家里或寝室以外的地方过夜。
屋子虽小但不显脏,看来秋收父子很爱干净。出了一张单人床,还有个简单的床头柜,几个大纸板箱,估计放的都是店里的存货。
最醒目的,是墙上挂着的一把木吉他。
她小心的检查了房间,确定没有其他暗门或暗窗,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密室。她又仔细查看了床铺,没什么脏东西,便把新棉被铺了上去。
就在她要躺下时,却看到床头柜上有张黑白照片,里面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却有一双无比迷人的眼睛。
小麦心里有点不舒服——她是谁?
这些天心里有太多疑问了,还是早点睡觉吧。她默默地在心里定下一个时间,天亮前必须起床趁着大家不注意返回寝室,否则就真的惨了!而且,在这种地方过夜,叫她怎么说得清楚呢?说不定警察老爸会扇她耳光,顺便把秋收也收拾一顿。
裹着一床带着棉花气味的新被子,她连衣服和袜子都不敢脱,紧紧蜷缩在单人床靠墙的一边。
今夜,会不会再次梦到慕容老师?
一夜过去,却是无梦。
凌晨,五点。
她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惊醒,这晚睡得特别警觉,任何细小的声音都会让她醒来。
强迫自己完全清醒过来,她躲到门后,轻声问:“谁?”
“是我!”门外传来秋收的声音,“我刚去学校后面的围墙看过,现在没有人巡逻,你可以快点翻墙回去。”
小麦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小心地打开房门。店里一片昏暗,只能看到秋收细长的身影。
“你确定?”
“是——”秋收有些紧张地看着外面,空旷的马路不见半个人影,对面是紧闭的学校大门,还要一个多小时才会开门,“不过,你必须快点过去,说不定又有人要来巡逻了。”
“谢谢!”
她在少年的陪伴下,走出寂静的小超市。月亮仍挂在空中,四下黑暗凄凉的荒野不时传来早起的鸟鸣,东方渐渐亮起了鱼肚白。
沿着学校围墙一路小跑,来到背面那段最矮的地方。小麦爬上去一看,果然不再有人了,回头感激看了秋收一眼。
额头贴着护创膏的少年低声道:“小心!”
于是,她趁着黎明翻过了围墙。
墙内是片隐蔽的树丛,谁都不会发现她的踪影。沿着墙根走到宿舍楼,再翻过那扇锁不上的窗,便顺利回到寝室的楼道。
她轻手轻脚地上楼,像只小猫钻进了寝室。当她满以为没人发现,小心地爬回床铺时,上铺却传来声音:“你去哪了?”
小麦恐惧地缩到床角,随后看到钱灵爬下来,钻进她的蚊帐,顺手打开床头小灯。
晕黄的灯光照着两个少女的脸,钱灵明显一晚都没睡好——也许,她真晚都在上铺等待小麦回来?
看着钱灵冰冷而怀疑的脸,小麦被迫说了一个谎:“我害怕!在慕容老师被杀害之前,我在寝室里梦到了她!我不敢留在这里,偷偷回了趟家,刚才翻墙回来的。”
然而,钱灵一句话都没有再问,她的眼神分明已作出回答——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