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住在乡下。
有个小孩,是个女的,和我们差不多大,头发特别长,一直拖到地上。她不大和我们玩,常常一个人站在一边发呆。她没法坐下,因为一坐就坐到了头发上。
大人们说不要和她玩,据说她是个怪胎。一般小孩出生的时候,都是光着头,顶多有点短头发,最茂密的头发也不过耳。但是这小孩一出生就长着一头长发,一直长到了脚跟,护士把她抱起来的时候,还以为是个毛孩,后来拂开头发,发现里面是光溜溜一个正常的孩子,觉得十分惊讶。
这还不算什么。
她生下来的时候,不仅长了一头长发,还长着一双浓密的眉毛,漆黑地悬挂在眼睛上,乍一看好像长了两双眼睛。
这还不算什么。
她生下来的时候,不仅长了一头长发和一双浓密的眉毛,还长着一口整齐的牙齿,一张嘴就吓了人一跳,她母亲不敢亲自哺乳,只好喂牛奶,奶嘴咬坏了无数。
这还不算什么。
她生下来的时候,不仅长了一头长发、一双浓密的眉毛和一口整齐的牙齿,跟她同时出生的还有村子里的几头小猪和几只小羊,这些小猪和小羊的身上也长满了黑色的毛发,摸上去和人的头发差不多。
大家把长着毛发的小猪和小羊都杀了,把人留下了,取了个名字叫发生。
发生平时很少说话,我还以为她是个哑巴。
我喜欢欺负这种老实又不合群的孩子,趁她不注意,邀了两个小孩,偷偷绕到她身后,轻轻抓起一把拖在地上的头发,一剪刀剪下去,她发出骇人的尖叫声,从地上一跳了起来,吓得我和那两个小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们这一群人都被吓呆了,眼睁睁看着她捂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地惨叫,全身因为疼痛而抽搐。她越滚动,头发越是纠缠作一堆,疼痛也就越剧烈。我们都看出来了,她的头发和我们的不一样,我们的头发剪了也就剪了,跟剪掉一丛草没什么区别,本人没什么感觉。她的头发剪不得,那不像头发,倒像是什么生命力旺盛的东西。
最后她活活痛晕了过去,我们早吓得一哄而散了,远远地回头,还能望见她被自己的头发包裹着,不时抽动两下。
她后来总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望着我们,也不大出门了,生怕别人不小心踩到她的头发。虽然如此,在某些时候,从她家里总是传来凄厉的惨叫声,那多半是她不小心又弄断了些头发——这种事情是免不了的,那么长的头发,不断才是怪事。
就因为这头发,到了十多岁,差不多大的女孩都定了亲,却没一个人理会发生。其实发生长得蛮漂亮,如果把眉毛修一修,就和画上的美人一个样。这也可以理解,谁能忍受自己的媳妇经常这么惨叫呢?再说,她这个样子,总让人觉得心里毛毛的,她怕我们,我们也怕她,互相躲着。
后来,村里有个女孩病了,病好后,一头头发都掉光了,治了很久都没治好。也不知是谁开始说,后来全村都这么传,说是发生的头发可以治这种病。女孩的家里人去找发生她妈商量,她妈和她爸虽然很嫌这个女儿,但关键时刻还是疼惜她,坚决不肯剪她的头发。
“你要我女儿活活疼死呀?”她妈不客气地把那女孩的家人推出门去——对了,那女孩叫春生,春天出生的,全村除了发生之外,最漂亮的就是春生了。
“反正她也疼习惯了。”春生妈说。
砰——
毫无疑问的,这种对话最后遭殃的往往是门,发生家的门板被发生的爸爸弄坏了,春生妈吓走了。第二次带了钱来,门板又被弄坏一次。第三次带了更多的钱来,发生妈就跑到铺子里买了一把崭新锋利的剪刀。
“剪刀钱你出。”她试了试刀口说。
“当然当然。”春生妈说,“新剪刀,刀口快,不受罪。”
发生妈把发生叫了过来,我们都挤在屋门口看。发生不肯过来,缩在里屋不肯出来。发生的爸爸站起来。
砰——
又坏了一张门,发生就被拖出来了。
发生妈把发生按在椅子上,发生爸爸和春生妈按住她,还没开剪,她就尖叫起来。
她叫一声,我就哆嗦一下。
发生妈举起了剪刀,那剪刀真锋利,寒光闪闪,连那光彩都似乎能伤人。
发生妈挽起一截乌黑稠密的头发,比了比长度,问春生妈:“这么长够了吧?”
“够了够了。”春生妈连声说。
发生妈咔嚓咔嚓空剪了两下。
发生忽然不叫了,全身缩成了一团。她的头发像蛇一样盘曲起来,在头上盘成一团乌黑的大帽子,只剩下她妈手里的那一把没盘上去,但也在左右扭动奋力挣扎,眼看就要挣脱出来了,发生妈果断地伸手一剪,刀去发落,发生发出一声长嚎,身子以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怪异姿势猛然一挺,便软软垂下去不动了。
我们面色苍白,紧紧靠在一起。
“她没事吧?”春生妈担心地问。
“没事,习惯了。”发生妈说,“这头发比较多,你再送两斤肉来。”
“好的好的。”春生妈伸手从地上抓起那把兀自扭动不已的头发,那头发顺势缠上了她的手,她脸上冒出一层橘子皮样的鸡皮疙瘩,将头发塞进一个布袋内,打飞脚走了。走了很远,我们还能看到那布袋在拼命地蠕动着。
发生妈用一块布堵住了发生的嘴,免得她的叫声吵到别人。发生从喉咙里呜呜地叫着,头发一根根竖立起来,一米多长的头发齐刷刷竖在头顶上,仿佛带着一股什么力量,假如不是她爸她妈按住了她,我怀疑那头发能把她从地上拔起来,一直拔到天上去。
“走走走,没什么好看的。”发生的爸爸挥手把我们赶走了,我们一哄而散,又一窝蜂跑到春生家去了。
春生妈已经到家了,一家人对着装头发的口袋发愣。
“妈,这东西看起来太怪了。”秃头春生说。
“就是就是。”春生爸说。
春生妈也很没把握,伸手想打开袋子,又不敢,三个人叽里咕噜商量了一阵,我们尖起耳朵也没听清楚说的什么,只见他们忽然停止了商量,春生妈将袋子倒举到春生头顶,春生用些皮革之类的东西把整张脸围住,春生爸飞快地将袋口的绳子一扯,满袋扭动的头发像蛇一样直扑到春生头顶上。春生透过皮革发出可怕的尖叫声,手朝脸上乱抓,想把皮革抓走,被她爸爸和妈妈一边一只手抓住了。
我们躲在窗边,眼看着头发在春生头上飞舞了好一阵子,发出吧唧吧唧泥鳅般的声音,又猛地竖得笔直,“咔嚓”一声响,仿佛木头桩子钉进石头里,春生被这一下顿得坐不稳,整个人滑到了地上。
之后,头发忽然柔顺地垂了下来。
“好了?”半晌,春生妈小声问。
“好像是。”春生爸迟疑地扯了扯春生头上的黑发,扯了半天扯不下来,春生甩掉皮革叫道:“别扯,痛!”
秃头春生又有了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发生的头发在她的头上生了根,稳稳地安了家,和正常的头发一样慢慢长,长到一定程度后,春生就把头发剪短。这头发生到春生头上之后,好像就没了那种怪异的生命力,随便你怎么剪怎么拽,只要不扯动头皮,就没一点感觉。
这事飞快地传开了,传出了村子,传到了镇上,又传到了县城。秃头们络绎不绝地来我们村,找发生要头发。发生家的破房子换了瓦房,后来又换了楼房,家里买了拖拉机和摩托车,哥哥也娶了个漂亮的媳妇。
发生的头发剪了又长,长了又剪,发生的惨叫再也没有平息过,白天黑夜,每时每刻,我们都听见她发出痛楚的叫声。起初这声音常常让我们全身颤抖,后来听习惯了,也就和水声风声没什么区别,偶尔有时候听不到,还觉得少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