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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野口修的笔记(二)

    二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才刚做完一点事,门铃就响了。我的住所和日高家相比天差地远,只不过是五层楼建筑里的一个小单位,工作室兼寝室约占了三坪,剩下的八坪空间既是客厅也是饭厅,还包含了厨房,而且我也没有像理惠这样的美眷,所以一旦门铃响了,我只好自己去应门。

    从门眼里确认来访对象后,我将门锁一扳,打开了门,是童子社的大岛。

    “你还是一样,非常准时呢。”我说。

    “这可是我唯一的优点,我带了这个来。”他拿出了一个四方包裹,上面印有知名日式糕饼店的店名,他知道我是个嗜吃甜食的人。

    “不好意思还让你特地跑一趟。”

    “哪里,反正我回家顺路。”

    我将大岛请进狭窄的客厅,泡了茶,接着走回工作室,将摆在书桌上的原稿拿了过来:“哪,这个,写得好不好就不知道了。”

    “我来拜读一下。”他将茶杯放下,伸手接过稿子,开始读了起来,而我则翻开报纸。一如往常,让人当面阅读自己的作品,总教我不太自在。

    大概是大岛快读完一半的时候吧,餐桌上的无线电话机突然响了。我说了声“失陪一下”,离开了座位。

    “你好,我是野野口。”

    “喂,是我。”是日高的声音,听来有点沉重。

    “啊,发生了什么事?”我心里还挂念着藤尾美弥子的事,不过日高并未正面回答,他停了一下,问道:“你现在忙吗?”

    “谈不上忙,可是有客人在这里。”

    “这样啊,几点会结束?”

    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刚过六点不久。

    “还要一点时间,到底怎么了?”

    “唔,电话里讲不清楚,我有事想找你商量,你可不可以来我这里一下?”

    “是可以啦。”我差点忘了大岛就在一旁,几乎要脱口问他是不是有关藤尾美弥子的事。

    “八点怎么样?”他说。

    “好。”

    “那我等你。”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等我一把听筒放好,大岛就赶忙从沙发站起,说道:“如果你还有事的话,那我就……”

    “不,没关系、没关系。”我以手势示意他坐回去,“我和人约了八点,还有时间,你就慢慢读好了。”

    “这样啊,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拿起原稿继续读了起来。

    我也再度摊开报纸盯着上头的文字,不过脑海里却不停地想着日高要说的是哪件事。

    我猜八成跟藤尾美弥子有关,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出来还会有什么事。

    日高写了一本叫《禁猎地》的小说,内容描写某位版画家的一生。表面上虽称之为小说,实际上作品中的主角却是真有其人,是一名叫做藤尾正哉的男子。

    藤尾正哉和我以及日高读的是同一所国中。或许是因为这段渊源吧,让日高兴起想把藤尾的故事写成小说的念头。只是这本小说里有几点亟待商榷的地方,说白一点,这部作品里连藤尾正哉之前做过的一些不太光采的事情也如实描写。特别是他学生时代的各种奇怪行径,日高几乎是原版重现。就我看来,除了书中的人物名字不同之外,书里的内容根本不像是虚拟的小说,就连主角后来被妓女刺死也与现实事件完全吻合。

    这本书荣登畅销书排行榜,对于认识藤尾正哉的人而言,要猜出小说主角的原型是谁实在是太容易了,终于,藤尾的家人也看到了这本书。

    藤尾的父亲早巳去世,出来抗议的是他的母亲和妹妹。她们说:明显地,小说主角是以藤尾正哉为原型,可是她们可不记得曾允许谁去写这样的小说。其次,因为这本书暴露了藤尾正哉的隐私,使他的名誉受到不当的毁损,她们要求将作品全部回收,全面改写……

    日高也说过了,对方并未要求赔偿金之类的实际补偿。不知她们真的只是要作品改写,还是有其他更深的企图,至今仍无法断定。

    从他刚刚讲电话的声音听来,恐怕和藤尾美弥子的交涉不太顺利吧?可是,把我叫过去又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他们真的谈判破裂,那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就在我左思右想之际,对面的大岛好像把稿子读完了,而我也把视线从报纸栘开。

    “写得不错嘛,”大岛说,“蛮温暖的,透着一股怀旧气氛,我觉得挺好的。”

    “是吗?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多了。”我是真的松了口气,赶紧喝了口茶。大岛这个年轻人虽然和气,却不会随便讲一些谄媚逢迎的话。

    若是平时,我们接下来会讨论往后的计划,不过待会儿和日高有约……我看了一下时钟,已经六点半了。

    “你来得及吗?”大岛机灵地问。

    “嗯,还来得及。怎样?这附近有一间餐馆,我们去那儿边吃边讨论好了,这样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好啊,反正我也要吃晚饭。”他将原稿放到皮包里。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快三十了吧,却还是单身。

    距离我家大概二、三分钟的路程就有一家餐馆,我们一边吃着烧烤料理,一边商量公事。虽说是商量公事,其实我们聊的都是杂事。在这当中,我不小心透露接下来跟我约的人正是作家日高邦彦,大岛一听显得有些惊讶。

    “你认识那位先生啊?”

    “嗯,我们国中、国小读的都是同一所学校,住得也很近,从这边走过去就到了,只是我们的旧家都已经拆了,目前正在盖公寓。”

    “就是所谓的童年旧识对吧?”

    “大概吧,现在我们也还有来往。”

    “啊,”大岛的眼睛露出羡慕和憧憬的神色,“我竟然不知道。”

    “我会帮你们公司写稿,也是透过他介绍的。”

    “咦?是这样吗?”

    “一开始是你们公司的总编向日高邀稿,不过因为他不写儿童文学,所以就拒绝了,反倒把我介绍给你们,也就是说,他算是提拔我的贵人。”我一边用叉子将烧烤通心粉送进嘴里,一边说道。

    “嗯,竟然有这回事。日高邦彦的儿童文学,这样的标题确实挺吸引入的。”接着大岛问我,“野野口先生,你不会想写以成人读者为诉求的小说吗?”

    “我是很想写啊,如果有机会的话。”——这是我的真心话。

    七点半,我们离开了餐馆,往车站走去。我站在月台上目送大岛坐上反方向的电车,不久我的电车也来了。

    抵达日高家正好是八点。我站在门前,觉得有点奇怪,屋里一片漆黑,连门外的电灯也没有开。

    不过,我还是按下了对讲机的按钮,只是没想到竟被我料中,无人应答。

    我心想,该不会是自己搞错了。日高电话里说的八点,说不定指的不是八点到“他家”。

    我回到来时的路上,过去一点有座小公园,我边掏出零钱边走进公园旁的电话亭。

    从电话簿里,我找到了皇冠饭店的电话,拨了号码。饭店人员听到我要找一位叫日高的客人,马上帮我转接过去。

    “您好,我是日高。”——是理惠的声音。

    “我是野野口,”我说,“日高邦彦在那里吗?”

    “没,他没来这里。应该还在家吧?因为还有工作要赶。”

    “不,他好像不在……”我跟她说日高家的灯全暗着,里面好像没人的样子。

    “这就怪了。”电话那头的她似乎颇为困惑,“他跟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恐怕都半夜了。”

    “那他大概只是出去一下吧?”

    “应该不会啊。”理惠思索似的沉默了片刻,“这样好了,我现在就到那边去。”她说,“大概四十分钟左右就会到了。啊,野野口先生,您现在人在哪里?”

    我说明了自己的位置,告诉她会先到附近的咖啡厅打发一下时间,就把电话挂了。

    走出电话亭,在去咖啡厅前,我又绕到日高家去看了一遍。还是一样,灯全部暗着,停车场里日高的saab好端端地停在那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那家咖啡厅是日高平日调适心情时常去的咖啡专卖店,我也来过好几次,店里的主人认出我,问今天怎么没跟日高先生一起来?我表示,他和我约了见面,可是家里却没有人。

    就这么和老板聊着职棒,东扯西扯的,三十分钟就过去了。我付了帐,出了店门,快步往日高家走去。

    才走到门前,就看到理惠从计程车下来。听到我出声叫唤,她回了我一个笑脸。可是,当她看向屋子的时候,脸色忽然沉了下来,显得十分不安。

    “真的是全暗的。”她说。

    “好像还没回来的样子。”

    “可是他不可能会出去啊。”

    她从皮包里拿出钥匙,往玄关走去,我跟在后面。

    大门锁着,理惠打开门进入屋内,接着把各处的电灯二点亮。室内的空气冰冷冶的,似乎没有人在。

    理惠穿过走廊,打算扭开日高工作室的门把,门锁上了。

    “他出门的时候,都会上锁吗?”我问道。

    她一边拿出钥匙,一边侧着头回想:“最近他不太锁门的。”

    钥匙一转,门顺势敞了开来。工作室里同样没有开灯,可是却不是全暗的。电脑的电源还插着,萤幕的画面透着亮光。

    理惠摸索着墙壁,按下日光灯的按钮。

    房间中央,日高脚朝我们,倒在地上。

    停顿了几秒的空白,理惠沉默地走上前去。走到一半,她突然在半路停了下来,两手捂着嘴,全身瞬间僵直,一言不发。

    我也战战兢兢地往前挪去,日高的身体整个趴伏着,头转向一边,露出左半边的脸。

    他的眼睛微微睁着,眼神涣散。

    “他死了。”我说。

    理惠整个人慢慢地瘫软下来,就在膝盖碰到地板的同时,她发出仿佛来自身体深处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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