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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你撒谎。”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看着他的眼睛,开口打破沉寂:“撒谎会长长鼻子。”

    他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在撒谎,佳期。”

    “我跟和平一块儿长大,小时候玩打仗,我是连长他是指导员,领着一帮人冲锋陷阵,遇上敌人都是我带人突围他掩护撤退。十多岁的时候跟别的大院孩子们打架,人家操一块板砖拍上来,和平替我挡在前头,为这个他头上缝了好几针,可愣没掉一滴眼泪。从小到大,摸爬滚打上树翻墙,磕着碰着不知有多少次,我从没有见他哭过。可是佳期,你知道吗?在几年前一天半夜里,我打电话给他,毫不知情地问了一句他跟你的婚期,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我的兄弟,只是因为你不要他了,二十多岁的一个大男人,他竟然就在电话里哭了。

    “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他那样伤心,他很多次在我面前夸你的好,我一直以为你们会结婚,因为和平这个人特别死心眼,对谁好就死心塌地的一辈子也不会变。他对我好,这辈子就死心塌地地认我是兄弟,他爱你,就能为了你和家里闹翻,一点一点地去攒钱,想着能跟你结婚。他甚至还跟我说过,你们的儿子,将来一定要认我当干爹。他就从来没想过你竟然会不要他。他哭的时候,隔着整个太平洋,我就在心里想,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最好的兄弟,被一个女人伤成这样,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尤佳期,我可认得你了,原来就是你。跟几年前的照片比起来,你也没大变,更不见得有多漂亮,怎么会是你?怎么就是这么一个女人,把和平迷得七荤八素,让他能为了你流眼泪。

    “没想到你还没结婚,我想这是报应,你甩了和平,人家最后也甩了你。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我送花给你,打电话给你,约你你也肯出来,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你,就想找出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让和平为了你伤心。你要是一上了钩,我就打算立马甩了你,替我最好的兄弟报多年前的一剑之仇。我可以轻轻松松地觉得,他当年为了你伤心,有多不值得。可是你从来就对我没半点非分之想,我就想,你要么是太笨了,要么是实在太会演戏,把分寸把握得这样好。既然你要玩,我当然奉陪到底,这么多年我见的女人多了,时间一长,藏得再好的狐狸尾巴也能露出来。可你就有本事滴水不漏。别的女人,要么爱我的钱,要么爱我的家世,要么爱我的人,总归有一样,可你是真的不在乎,成天跟我在一块儿,就不多瞧我一眼。

    “那天晚上吃完饭,我送你回去,你在车上睡着了。到了之后我想叫你下车,结果你睡得迷迷糊糊,只说了一句:‘孟和平,你别闹了。’

    “我才知道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年,不止是他记得你,你原来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竟然妒忌和平。

    “那天你睡了两个多小时,我坐在车里抱着你,你靠在我怀里睡着,我在心里想,怎么会是你?你既不聪明,又不漂亮,甚至还有点傻乎乎,我怎么会爱上你?为什么会是你?难道就为你不待见我?可是我抱着你,就是不愿意你醒过来,因为你一醒,我就不能不放手。

    “我活了三十三年,也曾喜欢过别的人,离离合合,也有过动真心的时候。可那天我听着手上的表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地走着,我就在心里想,每过一秒,我能这样抱着你的时间,就少了一秒,我能跟你在一块儿的时间,就少了一秒。我下决心叫醒了你,以后就再也不见你了。

    “这辈子我从来不知道想一个人的滋味,半夜里醒过来,就会突然想你。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就能想到你。最后我给你打电话,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心软,每次我就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见你,下次我再不给你打电话了,我要忘了你。

    “最后却是你先说分手,你蛮不在乎地说分手,你仗着我爱你,你就能这样毫不在乎地把我给甩了,我跟和平两个人,竟然就这样栽在你的手里。

    “我病了之后,你来医院看我,看着孟和平的时候你连眼神都在发抖,你这个笨蛋,一点也骗不了人,真是傻,隔了那么多年原来还爱他,可当年为什么要跟他分开?也只有我比你更傻,因为我竟然会爱你。

    “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我这病,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那天晚上你到医院给我送馄饨,你敲门我其实在病房里,可我没开门,最后你坐在椅子上,我从门缝里看着你,一直点头打着盹,就像个小孩子。我想还是算了吧,你还年轻,我也别害你了。但最后你却回来了,你跟我说,你没等到我。为了你这句话,我横了心留住你,哪怕多一点点时间,多一点点有你的时间,也是好的。

    “那天你受了伤,你叫我别去看你,可我最后还是去了,佳期,你不知道,我看到和平的车停在你家楼下,我就在远处看着,看着他一个人在那车里,一直坐到天亮。我是一个男人,我知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是什么样子。他在车里枯坐了一夜,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我在想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把我们三个人都陷到这种地步来,我太不仗义了。最后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我也下决心把这事做个了断。

    “你们两个人真的很像,一样的死心塌地,一样的傻头傻脑,再苦再难都能自己一个人忍着。可是我不一样,我觉得受不了,我爱的那个人,要全心全意地对我,因为我是全心全意地对她,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所以不能容忍她心有旁骛。佳期,所以我不爱你了,我不再爱你了。请你也停止自欺欺人,去跟孟和平说清楚,你当年是为什么要离开他。你们两个人,自以为是地互相成全,可是却伤害了更多的人,江西的个性其实像我一样,都不会容忍,所以请你离开我,再不要回来。”

    他轻松地笑了一笑:“佳期,今天我说的全都是真话,而你却直到现在都还在骗自己,所以,只有你才会长长鼻子。”

    这样长的一篇话,佳期就跟做梦一样,她的声音也轻轻的,小小的,像是梦呓:“可是你不知道,我跟孟和平,不可能了。”

    “哪怕我再爱他,也不可能了。”

    她竟然没有哭,而是像他一样,平静而从容地说出这句话来:“我们两个人中间已经有了太多的别的东西,我没有办法也没有可能,重新跟他在一起。

    “我没有骗自己,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对你,因为我知道你对我的好。是的,我爱你不如爱孟和平那样深,因为我从前遇到的并不是你。可我不是个木头人,你对我怎么样,我心里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孟和平,也只有你这样爱过我。在我终于下决心重新开始的时候,你这样把我推开,我无话可说。但我要说的是爱情是没有办法比较的,你是尽了你的全部力气,我也是尽了全力,如果你认为我爱得还不够,那是因为我没有来得及,没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青春,让我像爱他一样爱上你。”

    她慢慢地蹲下来,扶着沙发,像要攥住一个什么依靠:“从前我就像你一样,我以为牺牲可以成全幸福,这么多年来我才知道我错了,牺牲自己却并没有让人得到幸福。因为真正爱着的人,哪怕那个人离开了,另外一个人也不会因此而停止爱他。很多年前我也对一个人说过,我不再爱他了,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宁可自己是死了才好,但是现在我才明白,哪怕我当时真的是死了,他也不会停止爱我。

    “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辜负过一个深爱我的人,从前我放弃孟和平,因为我没有办法放弃比爱情更重要的一些东西,比如亲情,比如尊严。如今我不能回到他身边,因为我们中间已经隔着永远无法逾越的东西。这辈子我也没有办法回去,我只能辜负,对他除了内疚,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我几乎打算用这一辈子来还欠他的。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能够遇上你,我还可以遇到另一个深爱我的人,我不希望再辜负你,你为了我做了很多很多,我也就想自私一点,我也就想可以肆无忌惮一回,不管从前的人从前的事。我想重新开始。正东,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不再爱我,不管你的病怎么样,我都希望你不要推开我。哪怕我一厢情愿,我想陪着你,我想一直到最后,我可以握着你的手。我希望你给我时间,让我可以说,我像你爱我一样,爱上你。”

    她半蹲半跪在沙发前,像个小孩子,慢慢将脸贴在他的膝盖上,他的身躯竟然在微微发抖。她缓慢而轻柔地伸开双臂,环抱住他的腰。

    他慢慢伸出手,手指穿过她的长发,环抱住她的肩。

    雨声一点一滴地敲在窗上。

    她的脸埋在他怀中,声音很轻:“你要答应我,好好治病。”

    “好。”

    “你要答应我,不管将来怎么样,都不能再叫我离开你。”

    “好。”

    “你要答应我,从此后不能再招惹别的女人。”

    “好。”

    “你要答应我,要像爱我一样爱惜自己。”

    “好。”

    “你要答应我,不管遇上什么事,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再离开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冰冷的水滴落在她的发顶,缓缓沁进发间,她一动不动伏在那里,终于再也忍不住,眼眶轰的一热,竟然不敢抬头。

    “好。”

    他慢慢地说:“还有什么条件?要提就一块儿提出来。尤佳期,我发现你真的很麻烦,我怎么会惹上了你,甩都甩不掉。得寸进尺,又得理不饶人,还喜欢管东管西。”

    她噙着泪,笑:“你今天才知道啊,可是太迟了。条件多着呢,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只许疼我一个人,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真心,不许欺负我,骂我,要相信我。别人欺负我,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开心呢,你要陪着我开心,我不开心呢,你要哄我开心。永远觉得我是最漂亮的,梦里面也要见到我,在你的心里面只有我。”

    “这么长?”

    “记不下来就拿MP4录下来,每天带着,早上起来听三遍,晚上睡觉前重温三遍,有时间就经常在耳边放三遍。这就叫三个三遍。”

    他终于觉察出不对:“你刚才说的那段话怎么觉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佳期说:“这么经典的台词你都不记得?是英国BBC的《傲慢与偏见》。”

    “胡说八道,明明是张柏芝的《河东狮吼》。”

    她抓住了把柄:“好啊,还自称从不看粗制滥造的港式文艺片,那你怎么知道是《河东狮吼》?”

    “我是从来不看,不过那会儿我正追一个小妹妹呢,所以陪她去了一回电影院,看了这部片子。”

    她伸手掐他:“你还敢说,你竟然还敢说!”

    他被她掐得龇牙咧嘴,直求饶:“你轻点,轻点成不成?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这么暴力?”

    “才知道啊?哼,你有没有陪小妹妹看过《野蛮女友》?”

    “没有,真没有!”

    “我不信。党和人民的政策你清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真的没有,请党和人民相信我这一回。”

    “你的历史太不清白了,相信你太难了。”

    “可我已经把历史遗留问题都坦白交待了啊,再说,要允许人犯错误,更要允许人改正错误。”

    “那你要好好改造思想,争取宽大处理。从今天起,你每天得陪我看一部港产文艺片,一直到把香港出产的文艺片全都看完,就算你改正错误了。”

    “我不干,那我这辈子不就完了吗?一天一部,看到下辈子我也看不完啊。”他不怀好意地笑,“能不能罚我每天陪你做点别的事啊?比方说……某些适当的、有益身心健康的运动?呀!呀!你怎么又掐我?再掐我亲你了,我亲了,我真亲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湮没在缠绵的唇齿间。

    他们吻了很久很久。

    有湿漉漉的温热小刷子在刷佳期的脚踝,一下一下,有节奏,热烘烘的。过了一会儿,又去舔阮正东的脚背。

    见他们完全不理会,被忽视的狗狗停止讨好的舔,竖着尾巴低吠了数声,试图唤起主人的注意:“汪!汪汪!”

    他终于微微移开唇,喃喃:“甲骨文,别吵。”

    甲骨文不折不挠地继续吠叫。

    她用力挣了一下:“它为什么叫甲骨文?”

    “我们上楼去好不好?上楼我就告诉你,这狗不乖。”

    甲骨文被重色轻宠的主人惹怒了,咬住他的裤角就是不放。

    她顾左右而言他:“我要看文艺片。”

    “能不能换成我刚才那提议……”

    “你想得倒美,我告诉你,这就是轻的了。要不你每天陪我看台湾八点档连续剧,从琼瑶全集开始。”

    他求饶:“我们还是看港片吧。去我卧室看碟好不好?我房间里有一套很好的家庭影院。”

    “你跟盛芷是怎么回事?”

    “啊?”

    “少装糊涂。”

    “你喜欢看谁的片子?是喜欢去电影院,还是喜欢在家看原声碟?咱们先看王家卫,还是先看尔冬升?要不吴宇森?”

    “吴宇森拍过文艺片吗?”

    “没拍过吗?”

    “盛芷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还记得啊?”

    “我会记一辈子呢,我忘了告诉你,我这个人最小气。”

    “我爱你。”

    “什么?”

    “你哪怕再小气我也爱你。”

    “那盛芷是怎么回事?”

    “不会吧,”他哀叫,“我连恶俗文艺片的杀手锏都使出来了,你还问。”

    “你不告诉我,我就一辈子追着你问。”

    “你说的,说好了一辈子,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她醒悟过来,“你老实交代,当年跟谁看的《霸王别姬》?”

    “你怎么这么能吃醋啊,我跟陈凯歌一块儿看的。”

    她根本不信,“骗人。”

    “真没骗你,九三年这片子上海首映,我正好休假在家,宣传部那边给了大把的赠票,正闲着所以去看了。”

    她激动地抓着他,“你真去了?那你有没有看到哥哥?天啊,《霸王别姬》的首映,十三年前,哥哥那个时候一定有如天人。你有没有找他签名?有没有合影?有没有保留首映纪念卡?”

    他终于败给她了,“你怎么这么花痴啊?”

    “你才知道啊,我既野蛮,又暴力,还小气,特别爱吃醋,特别花痴,可惜啊,被骗了吧,知道得太迟了吧。”

    他亲吻她的脸颊,如同亲吻一个小孩子。

    而后温言道:“我只后悔一件事情,我后悔没有早一点遇上你。让你吃了很多苦,而我自己多走了许多冤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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