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久雨初晴,阳光普照,大地一片灿烂。
灿烂的阳光照盖邙山灵帝陵寝,照着灵后那片浅谷,也照着谷地上那片古林。
林阴深处,邙山二鬼坐在茅屋前面一块平放的大石上。
初夏午后的阳光从树缝间射下来,令人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两兄弟分别一手抓着一只香喷喷的烤兔腿,一手握着一把小酒壶,一口酒,一口肉,游哉游哉,恰然自得其乐。
忽然间,两名猎人装束的青年自山坡上飞奔而下,转眼来到茅屋前。
一名褐衣青年惊呼道:“这里有人。”
另一名蓝衣青年道:“北邙深山中有人居住,倒是一大奇闻。”
褐衣青年道:“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一定是奇人。”
蓝衣青年道:“不是奇人,就一定是怪人。”
褐衣青年道:“菩萨保佑,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是人就好,只怕不是人。”
蓝衣青年道:“人有人样子,我们再走过去一点,看看就知道了。”
邙山二鬼心里很不高兴。
这里是他们的小洞天,除了少数几位有身份的雇主,他们一向讨厌陌生人随便闯进来。
看到不相干的陌生人,他们会打从心底涌起一股被侵犯的感觉。
只要两兄弟有了这种感觉,那些于无意中踏进禁地的人,便只有一个下场。
喂鹰!
他们隐居深山中,除了女人和酒,几乎没有任何娱乐。
所以,以人肉喂鹰,便渐渐成了他们的娱乐项目之一。
当他们将人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抛向天空,眼看着那些兀鹰以优美的姿势一掠而过,以快得无法觉察的动作攫走向块时,他们认为那是天底下最最刺激的一种享受。
两兄弟一看到这两名青年人,立即就想起那些整天盘旋在邙山天空的兀鹰已很久没有喂过了。
常大道:“两位小兄弟辛苦了,过来这边坐坐。”
常二道:“如果两位想喝一杯,我们还可以去替两位弄点酒菜来。”
褐衣青年道:“谢谢两位好意,我们没有时间。”
蓝衣青年道:“我们正在追赶一只受伤的兔子。”
常大道:“我们一直坐在这里,没有看见什么兔子。”
常二道:“连兔毛也没有看到一根。”
常大道:“要有,那一定是老鹰抓去了。”
常二道:“不错,老鹰最喜欢吃兔子。””
常大朝常二偷偷的挤了一眼,道:“这儿的老鹰最喜欢肥壮的小兔崽子,而且食量大得惊人,通常一只还吃不饱。”
常二会意地道:“如果一次有两只,也就差不多了。”
两名年轻猎人好像一点也没有觉察到邙山二鬼话中隐藏的杀机。
褐衣青年朝向蓝衣青年道:“刚才,你看清楚了没有?”
蓝衣青年手一指道:“好像进了那排小茅屋。”
褐衣青年道:“我们进去搜查一下。”
常大道:“那是我们兄弟住的地方。”
褐衣青年道:“我们只是进去找兔子。”
常二道:“不可以。”
蓝衣青年道:“为什么不可以?”
常二道:“我们兄弟说不可以,就不可以。”
蓝衣青年生气道:“我们兄弟要找兔子,谁也不能说不可以。”
常大道:“我们兄弟说不可以,就算有八百只兔子跑进去,你们也只能干瞪眼,自认霉气。”
褐衣青年眨眨眼皮,忽然道:“不妙,我们可能惹下大祸了。”
蓝衣青年道:“惹什么大祸?”
褐衣青年道:“这对兄弟很像是传说中的‘邙山二杰’。”
蓝衣青年也好像吃了一惊道:“不错,普通人头不会大得这么难看。”
褐衣青年道:“这种人物我们可惹不起。”
蓝衣青年道:“现在怎么办?”
常二望着常大道:“听两个小家伙的口气,我们两兄弟的名气好像还不小。”
常大道:“只可惜他们没有说好话,他们说我们的头大得难看。”
常二道:“这种不懂事的娃儿们,只要教训教训,就会变好学乖了。”
常大叹了口气道:“问题就在我们教训一个人时,总是下手太重。”
常二也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们也总是看不到一个人变好学乖以后是什么样子。”
常大道:“实在遗憾。”
常二道:“遗憾之至。”
两个青年人计议了一下,忽然双双走去常氏兄弟面前。
褐衣青年道:“适才言语冒犯,我们兄弟愿意向二位赔罪。”
常大道:“怎么赂罪法?”
褐衣青年道:“我们兄弟保证以后决定没有人再喊二位的外号大头鬼。”
常二道:“我们已很久没听过这种带孩子气的话了。”
蓝衣青年道:“我们说的是老实话。”
常二道:“我们也很久没听过老实话了。再说几句来听听怎么样?”
蓝衣青年道:“我们如此保证的意思也就是说,虽然有人一时改不过口来,两位也一定听不到。”
他又加了一句道:“除非老鹰转告你们。”
常二道:“这话什么意思?”
蓝衣青年道:“这意思就是说我们也会以人肉喂鹰,说不定比你们喂得更精彩。”
常二勃然大怒,整个身子突然像球一般弹了起来。
大石原就高出地面六七尺,如今他一跳五尺多,等于是从顶空丈许处,朝蓝衣青年当头扑下。
常大也于同一瞬间,采取了同一动作。
这对兄弟武功虽不出色,拳脚方面的劲道,还是相当惊人的,如果遇上身手不如他们的角色,这一招饿鹰搏免,照样会叫挡之者头顶开花,红白送溅。
但是,就像他们两兄弟刚才的风凉话一样,“实在遗憾”而又“遗憾之至”,两名青年“猎人”的武功比他们实在高得太多太多了。
而他们两兄弟,也就只是起手跃身跳起时,威风了那么一下子。
等他们从空中落下来后,几乎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便由一副神气活现的大头鬼,变成两块上好的喂鹰材料。
宫瑶的侦察完全正确。
黑屋中那张大床底下,果然有条秘道,直通灵帝陵寝。
北邙历代帝王的陵寝,原就以灵帝陵寝最具规模,如今再经过一番整修布置,更富丽堂皇得有如一座地下宫殿。
令人惊奇的事,他们在这座地下官殿里,竟然先后发现了八名不同省籍的妙龄娇娃。
她们有的是被拐出来的,有的是抢来的,有的则是以金钱买来的;由于长久生活在这里不见天日的地腹中,她们的感情显然都有点麻木。
这八名女郎,有一共同之处,便是个个身材都长得健壮而高大。
邙山二鬼除头大之外,身高均不满五尺,像这种近似侏儒的男人,会对比他们高出一个头的女人发生兴趣,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丁谷告诉他们,常氏兄弟作恶多端,已为仇家所杀,然后一人分给他们一包银子,叫他们立即各返原籍,另谋生计。
遣走这批可怜的女人,他们重新搜查这座秘窟。
更令人骇异的是,他们居然在另一间坚固的密室中,找到了几乎可以重建一座洛阳城的财宝。
这批财宝中,除了珠宝珍珠不算,光是随时可以兑现的银票,就高达五十万两之多。
这真是个多得可怕的令人咋舌的数目。
战公子叹了口气道:“只看这笔财富,就不难想像这对兄弟干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了。
丁谷道:“他们这种惊人的‘成绩’,我看罗老头恐怕都要自叹不如。”
战公子忽然道:“有了这笔意外之财,很多本来办不通的事,现在都可以分头进行了。”
丁谷道:“你说的这很多事,我可以猜到其中的一件。”
战公子道:“哪一件?”
丁谷道:“收买某一个人的人头。”
战公子道:“哪一个人?”
丁谷道:“一个也许会阻碍我们计划进行的人。”
战公子点头道:“不错,你猜对了。以后如果还有人说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我一定一拳打扁他的鼻子!”
丁谷道:“以前有人说过这种话?”
战公子道:”有。”
丁谷道:“说这种话的人多不多?”
战公子道:“不多。”
丁谷道:“不多是多少?”
战公子道:“一个。”
丁谷道:“谁?”
战公子道:“本公子!”
秘道封死了,一切回复原状,两人带上柴门,退出黑屋。
丁谷已准备离去。
战公子忽然道:“慢一点,我们还少做了一件事情。”
丁谷道:“少做了什么事情?”
战公子笑而不答,探手人怀摸索,摸了老半天,才摸出一截包着牛皮纸的炭笔。
他在黑屋柴门上,故意以歪歪斜斜的字体,写下一行字:“谢谢吉公子厚赐!”
丁谷不禁鼓掌道:“这一手又绝又妙,要得!”
战公子道:“届时交易不成,那位吉公子来找二鬼算账,如果看到这一行字,不气得吐血才怪。”
丁谷笑道:“以后若是有人说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我也一定会一拳打扁他的鼻子。”
(二)
花酒堂结果并没有依照黑刀帮的要求交出凶手。
黑刀帮也以行动表明他们的恐吓并非虚张声势。
天黑以后,花酒堂两名换班的庄丁走出来,发现两名该交班的伙伴,人仍倚在门框上,身子已短了七八寸。
门前石阶上,端端正正的放着两颗脑袋。
两颗脑袋中间竖夹着一块纸板,上写:“如不交出凶手,这就是榜样。”
当天晚上。
金记赌坊。
坊中灯火辉煌,人潮熙攘,热闹一如往昔。
一个人喜欢赌博,虽然不是一种绝症,但要想完全根治,希望恐怕也不太多。
这是人类后天性的悲剧之源。
也是罪恶之源。
无论多聪明的人嗜赌者多半不笨只要一踩进了这片泥沼,就会不知不觉的越陷越深,直到灭顶为止。
那天十八金鹰帮赌坊寻仇,虽然给一干赌徒带来一场惊吓,但事后并未对金记赌坊的营业发生多大影响。
而灰鼠帮为了要重整营业,却趁此机会,在设施上作了很大的改进。
他们首先将免费供应酒菜,品质升高。
白酒改成陈年黄酒,小菜由两三样增加到七八样。
而其中最使人称道的一项改进是由当庄的“正堂”看庄的“二爷”到巡场的“镖丁”,一律彻头彻尾的精选了一批新人。
这批新人个个衣着整齐,相貌方正,待人谦躬有札,遇上小纠纷,均能处处忍让,一切以不伤和气为前提。
这是关洛道上,任何一家赌坊,以往从未见过的新气象。
由灰鼠帮失遭变故,于损兵折将之余,依然能做这种大幅度的调配看来,这个新兴帮派的兵员之足以及人才之盛,实令人无法不刮目相看。
战公子今晚又来了。
两名赌坊管事立即上前含笑恭迎。
他们当然认识这位走进来的公子哥儿是何许人,当然也还记得这位哥儿上次不友好的行为,但他们却装得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
战公子一出现,无论正在当庄的是谁,当然都得退避三舍。
可是,今晚的战公子,竟好像也换了个人似的。
他居然很客气的朝那位庄家摆摆手,笑着道:“不客气,不客气,大家继续玩,我先看看再说。”
说着,他果然就站在一旁观看。
只看不下注。
那庄家战战兢兢的推了两三副牌,见这位战公子果然言行如一,绝没有下冷注抄庄的意思,紧张的心情才慢慢缓和下来。
金记赌坊,只是招牌上有个金字,赌坊本身并不是黄金建成的,战公子金戈姓名上的那个金字,才真的闪耀着黄金般的耀耀光芒。
扯破脸皮讲武力,他们并不在乎开罪这位战公子,但如果在赌台上斗财力,敢肯定他们这座金记赌坊绝不会是这位战公子的敌手。
这位战公子今晚只作壁上观,也无异同时说明了另一件事。
他今晚绝不是找麻烦来的。
这样一来,场子里的几名管事,招待得也就更殷勤了。
一会儿端瓜子,一会儿端茶点,后来更有人去后院以红漆盘子送上一壶“醉八仙”。不仅酒是中州第一名酿,就是那把小银壶,都精致得像件古董。
战公子坦然承受。
茶来喝茶。
酒来喝酒。
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他接受这种招待,是否过分了些?
看完几副牌,战公子缓缓转身离开赌台。
他走了几步,转向身边那名青年管事道:“兄台贵姓?”
那管事道:“敝姓潘。”
战公子道:“潘兄在贵帮中是什么职等?”
潘管事道:“斗鼠二号。”
战公子听了,不觉微微一呆。
这个像随便似的跟着他,一直准备着听他使唤的人,竟是灰鼠帮中的一名二号斗鼠?
武林八大名公子中排名第六的风流公子楚长恨,生前在灰鼠帮中的位置,只排到斗鼠三号,这姓潘的是斗鼠二号,地位岂非更在风流公子之上?
灰鼠帮的“鼠”,地位相当于一般帮派中的香堂主。
而这以前,他一直以为对方担任这种职位,最多不过是个“巡鼠”或“运鼠”的低级帮徒,岂不是有眼不识泰山?
他得了一下,才继续问道:“如今这儿的主持人是谁?”
潘管事谦躬如前,恭答道:“是敝帮的瘟鼠五号独孤长老。”
战公子道:“本公子可不可以见见他?”
潘管事道:“可以。”
瘟鼠五号独孤长老,是个跟金胡子差不多年纪的老人。
年纪差不多,身材也差不多。
他的相貌没有金胡子那么气派,脸上皱纹很多,眼皮子已微微下垂,但这位独孤长老却另有一种金胡子绝对无法相比的地方。
那便是这位独孤长老看来有一种儒者风度,稳重、多札、冷静。
但这也是战公子最不习惯的地方。
他宁可跟丁谷斗嘴抬杠,宁可每次都输得一败涂地,也不愿跟这种稳重多礼冷静而有儒者风度的老家伙,作虚伪的寒暄,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客气话。
他一向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高兴说什么就说什么。
如果一定要他说那些你好我好天气好的废话,那真比砍他一刀还要令他难以忍受。
所以,他一坐定,立即从身边取出一叠银票,一张张摊开,然后推去那位独孤长老面前道:“一共是五万两。”
独孤长老道:“老汉看到了,这是个很大的数目。”
战公子道:“只不晓得这些银子是不是还能办点事?”
独孤长老道:“可以办很多事。”
战公子道:“甚至可以买到一颗人头?”
独孤长老道:“可以买到一颗很像样的人头。”
战公子道:“像花酒堂大总管沙如塔那样的人头,买不买得到?”
独孤长老道:“这对那个姓沙的来说,应该是一种很大的光荣。”
“要多久那姓沙的才会尝到这种光荣的滋味?”
“三天。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战公子起身拱手道:“能见到独孤长老,实在令人愉快。”
独孤长老微微笑道:“但愿公子这份愉快的感觉,能维持一段相当的时间。”
战公子打躬道:“不才一定尽力。”
独孤长老道:“如果公子不以冒昧见责,老汉还想多说几句话。”
战公子道:“请便。”
独孤长老道:“姓沙的一根杀人枪虽然薄有名气,但如眼洛阳金戈比论起来,仍有天渊之别。不悉公子何以不省却这笔花费,亲自动手?”
战公子报以微笑道:“这只因为不才觉得开销几万两银子,远比自己动手杀人要省事而轻松得多。”
独孤长老打了一躬道:“老汉受教。”
战公子也打了一躬道:“不才告辞!”
(三)
如果将花酒堂比喻成一座大马蜂窝,那似乎太不庄重,但无疑却很恰当。
如果这个比喻非常恰当,花酒堂的确像座大马蜂窝,那么,这座大马蜂窝,无疑已被人狠狠的捅了一棍。
马蜂窝被捅的情形,并不是每个人都见过。
不过,即使没有见过那种情形的人,也绝不难想像得到,一窝马蜂被捅之后是一副什么景象。
整座花酒堂混乱了。
两名庄丁被杀,其所引起的愤怒,远超过此一事件所带来的震惊。
江湖人物争得最顶真的,便是一口气。
倘若有人居然忍住了这一口气,也必然另有目的。
说得更明白一点,那必然是为了等待时机,来一次更彻底的报复。
花酒堂的闭关自守,便是一个例子。
然而,花酒堂的这项战略,现在显然是行不通了。
这口气总算罗老太爷还忍得下,大总管沙如塔也忍不下。
就算大总管沙如塔并不是真的忍不下这口气,但为了那个“混水摸鱼”而后“远走高飞”的大计划,他也必须佯装忍不下。
只有处于一片混乱中,才能造成他向贾拐子下手的机会。
局面越是混乱,他的行这也就愈不容易被人识破,他取得那批宝物,也就是愈见安全。
他当然也已经从小钱口中获悉当夜贾拐子已将那批宝物交给一个神秘的女人,但这一点他认为并不重要。
他自信有一套方法,可以叫贾拐子在半个时辰之内从实招来。
他这套方法,已用过很多次,从来没有失败过。
那些被他逼供的人,都是顶尖儿的狠角色,这些人里面,至少有一半以上,都比贾拐子不知要顽强多少倍。
曾经有个只剩一只眼、一只耳朵,以及一条臂膀的大悍匪落在他的手里,那家伙另一只眼睛、耳朵和臂膀,便是为了熬刑,被仇家毁去的。
这家伙九死一生,捡回一条性命,人是残废了,名气却更响亮起来。
因为黑道上的人物都把他看成一位了不起的硬汉。
了不起的硬汉,也就是了不起的好汉。
有一次,这家伙率众劫了一批镖货,沙如塔想来个黑吃黑,但对方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那批贼物藏放的地方。
沙如塔只好使出拿手的绝活儿。
结果,他只比划了一下,那家伙便乖乖的说出了藏货地点。
这无异说明,他这套方法,显然比割去一个人的耳朵、挖掉一个人的眼睛,以及砍掉一个人的臂膀,通通加起来还要残酷,还要有效得多。
所以,马蜂窝被捕了,千百只马蜂嗡嗡地绕窝疯狂飞舞,既震惊又愤怒、恨不得只要碰上有生命的东西,都想用毒刺把对方一下螫死。
这其中只有一只马蜂,虽然也跟着全体伙伴一起嗡嗡地飞舞,甚至表现得比其他马蜂更震惊,更愤怒更疯狂。
但事实上这一切都是做作出来的。
这只马蜂不仅不震惊不愤怒不疯狂,甚至还有着一股无可言喻的兴奋和喜悦之感。
因为他的机会来了。
一笔惊人的财富,已在向他招手。
这只很特殊的马蜂,当然就是花酒堂的大总管沙如塔。
漫长的一夜。
恐怖的一夜。
也是令人疲于奔命的一夜。
花酒堂几乎动用了全部的人力,加强刁斗暗桩哨位的警戒,加强总巡人员巡查的频数,并将七杀手分为三组,每组配置十名精壮的庄丁,将花酒堂周围的每一条巷道,都做了地毯式的搜索。
堂中其他的人,包括四大天王和罗老太爷本人在内,也都枕戈待旦,以备随时赴援。
然而,这一切全是徒劳无功。
沸沸扬扬的折腾了一夜,人人都有精疲力竭之感,结果竟连可疑的野狗都没有逮着一条。
而第二天,天明时分,当各路人马返堂缴差,纷纷解甲休息,以备养足精力,更新布置之际,噩耗传来了。
大门前的两名庄,又掉了脑袋。
第二次同样的变故,反使整个花酒堂冷静下来。
没有人感到震惊,也没有人感到愤怒。
第一次变故,有如当头一棒,由于猝不及防,只以令人昏迷。
而第二次变故,则无异一盆清凉的冷水,反将昏迷的人浇醒过来。
花酒堂中每一个人都突然发觉,他们其实走错了路,用错了应付的方法。
对方只使用了少数的人力,实施了一次小小的冷袭,他们这一边便全体总动员,像一只受激的大象在狂乱的搜索一只小蚂蚁。
这种作法,是想报复敌人?还是在糟踏自己?
所以,罗老太爷这次不再迟疑,立即召集大总管沙如塔、二总管张宏,师爷唐老夫子,四大天王,七杀手,七管事,于花酒正厅,举行一项全堂巨头会议。
召开这种会议,是花酒堂前所未有的创举。
很多人在这次会议中,才第一次见到四大天王的庐山真面目。
弄清了神秘的四大天王的真正来历,众人不禁又惊又喜又兴奋;同时也对花酒堂的重振声威,充满了信心。
四大天王是:一僧、一道、一尼,以及一名瘦弱的中年书生。
原来这四人竟是过去武林中,连无忧老人云山樵也无法可想的“神州四毒”:“佛皱眉”无戒和尚,“四全道人”乐天子,“画眉师太”花退红,“七杀书生”焦四海!
罗老太爷知道四大天王富于言词,唐老夫子又似久病初愈,恹恹然似睡还醒,于是便示意大总管沙如塔先表示一点意见。
沙如塔站起来,很谦逊的向每个人都见过礼,才不慌不忙地道:“以花酒堂今天的实力,本座敢斗胆夸口一句,无论当今哪一门哪一派哪一帮,我们都可以排开阵容,跟对方分个高低。”
他对众人都对他这番豪语默然点头认可,才又接着道:“花酒堂过去这段日子之所以一再忍让,并非怕事畏死,而是一种策略。因为我们犯不着去跟像灰鼠帮和黑刀帮那种不入流的货色,落一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没有打断他的话,他当然要继续说下去:“但是,眼前的事实,已很明显,花酒堂已不能再容忍下去了。”
他挥手一切,表示他的愤怒:“对黑刀帮那一小撮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活的家伙,我们惟一可以回报的,便是让那些家伙看看颜色!”
依然没有人发言,他只好最后再予加强:“我们过去的审慎态度,虽不能说是一种错误,但也不免失之过宽,好在一切尚未为晚,相信只要我们拿出……”
罗老太爷听到这里,大概是触动了灵感,忽然轻轻地咳了一声。
沙加塔适可而止,立即住口坐下。
罗老太爷站起来,缓缓接下去道:“沙总管的剖析很有见地,老夫愿意稍稍补充一下。”
补充有时候也就是一种纠正。
能纠正别人也就是一种权威。
这对一些高高在上的人物来说,如果遇到这种机会,他们是很少会放过的。
“我们目前的策略虽然需要改变,但也只需改变一部分。”罗老太爷说得很慢、也很有力,因为只有他的话才是命令:“我们一方面向黑刀帮采取行动,一方面将派人通知灰鼠帮,告诉对方这次事件发生的经过。如果对方愿意保持中立,他们灰鼠帮便可以跟花酒堂在关洛道上有福同享。”
罗老太爷重重咳了一声,“又道:“这就是我们的新战略,尽管我们并不在乎得罪灰鼠帮,但也没有同时招惹两个敌人的必要。”他稍微顿了一下:“我想大家一定懂得老夫的意思?”
大家当然懂得他的意思。
但是,灰鼠帮方面会不会答应呢?
这种个别击破的战略,既然人人懂得,难道灰鼠帮的人就不懂?
“灰鼠帮方面如果够聪明,他们应该会答应的。”罗老太爷像是很有把握地冷笑着哼了一声:“因为他们也有他们的麻烦,就算他们明知道我们没有十分诚意,他们也应该装迷糊做个顺水人情,大家懂不懂老夫这样的意思?”
这一次,大家不仅听懂了他的意思,而且还对这位老太爷暗暗喝彩!
灰鼠帮当然有麻烦。
灰鼠帮最大的麻烦,便是十八金鹰帮。
十八金鹰帮已久久未见有所行动,这对灰鼠帮始终是个无形的威胁。
十八金鹰帮如今显然也是为了某种原因,在耐心默默等待。
如果灰鼠帮出兵支援黑刀帮,本身实力分散,无疑会造成十八金鹰帮趁虚攻击的机会。
十八金鹰帮等待的,也许就是这种机会。
灰鼠帮会给十八金鹰帮这种机会?
所以,罗老太爷前两段话,听起来好像天真而幼稚,但经他点破大势,顿予人以豁然开朗之感;使人感觉只有这位老太爷,才会把一切事增考虑得如此面面俱到。
这种突兀的转变,就好像一锅清水,突然变成了一锅鸡汤。
花酒大厅中,人人精神大振。
对即将来临的这一战,每个人都似乎又产生了一般新的昂扬士气。
消除了灰鼠帮可能插手的阴影,固然是原因之一而最重要的,还是他们发现他们这位老东家显然又恢复当年打天下的领导才能。
每个人都变换了一下坐姿,以肃然起敬的心情,等待罗老太爷接着说下去。
但罗老太爷并没有接着说下去。
虽然他很明白此刻每个人对他的观感,同时他也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以过去的经验,他知道这时候如果能少说一句话,无疑就会多保留一份斗志。
冲动便是力量。
保留这股力量,最好的方法,便是不要让它轻易获得发泄。
现在是该采取行动的时候了。
他忽然转过头去望着大总管沙如塔,每个字都像铁锤般沉重有力:“你把人手分成三股,一股进攻,一股接应,一股留守。”
他没有指定分股的方法。
也没有指定“进攻”“接应”“留守”,应以何者为重,或是发生特殊情况时,应该如何加以调配。
他认为这是大总管的职掌,不该他来操心。
同时,他也相信,以大总管沙如塔的指挥能力,一定办得很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