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不过是想杀一个丈夫看看。
赵美华未嫁前,邻居亲友已无不赞她贤良淑德。
“现在社会里,哪还有这样贤淑的女子啦,料理家头细务。处理公司业务,都井井有条,头头是道。”麦太时常当美华面前跟赵者太说,“又漂亮、又本事、又贤慧,要是我的阿特能娶到这样的媳妇,真是几生修来的福气。”麦太总是这样一厢情愿、满心欢喜的说。
像我这样一个女子,连大声说话也不敢,又怎会有杀人的一天呢?——赵美华也是这样想,而且想来想去都想不透,想不明白。
赞她贤良、勤奋的人,当然不止麦太一个,只要有人来到她的家,看她总是像工蜂一般忙个不停,抹地板、擦厨具、刷马桶,到半夜还漾漆,扫地连邻家的门前一并打扫,都难免一致翘起姆指赞好。只要到过她做事的公司的人,就总会看见她忙得像只工蚁一样,打字,听电话、收拾文件,连同事们弃在地上的废纸垃圾,她也一并清理干净一一那原本是公司里“后生”的工作,就必定会说一声:难得!
“出得厅堂”是她的容姿和办事能力;”入得厨房”是她做家务的本领和温良嫡静的品德。她虽然不是很聪明、学历很高,但已足令人倾心醉心。
——像我这样一个女子,又怎会杀人呢?而且杀的还是自己的丈夫!
赵美华不但不明白,而且还不敢置信。
直至她做着这件事的时候才知道e有些事,要发生便发生了,根本不需要明不明白,合不合理、可不可能的。
赞她将来必是贤妻良母的,当然不只麦太而已,但麦太确是赞她最多的,这个邻居妇人,一得空就上赵者太那儿打麻将、闲嗑牙,见到赵美华就吱开了牙。笑开了眼、乐开了心。
“要是我家阿特有这样的福气就好了!”麦太总是在人前人后的说,“我那阿特眼角可高,总算也读书出了身、熬出了头,但就是交不到像华女那么美丽贤慧的女孩子。”
这样说着,说多了,赵美华难免也对那个阿特好奇起来,记在心里。
有一次,麦太把她的儿子带了上来,高高瘦瘦、眉浓铱。眼深深的,气质多干好看,一副郁勃难舒的样子。赵美华见了肌起先心里忽的一跳,后来知道他就是那个“阿特”,脸也红了。
麦太和赵老太笑眯眯的互觑着,也偷明着他们的厮见。赵美华一时心都乱了。那男子一见她就指着她说:“哈!你会脸红的!”
好像他所认识的女子都不会脸红似的,又好像是会脸红的就是稀有动物一般。
赵美华不理他,走开了。
不一会,阿特蹈到厨房,看她收拾东西。
这一次,美华不仅心乱,连手也乱了。她把米放到水里,饭却倒进了洗衣粉,一盘偎四季豆却错下了醋。阿特笑道:“看来,你的家务做的不似妈说的好。”
赵美华红着脸说,“我不喜欢有人在看着我做事。”
“你怕?”
赵美华不睬他。
“你有一样却比我听传言中更好的,”他悄没声息的突然到了赵美华后面,竟还用手拍了拍她的臀部,“你好靓。美得前所未见。早知道,我一早就来见你了。”
赵美华的感觉几乎就像跌进火炉里燃烧着,耳畔尽是火焰醒醒恐恐的烧响。
“还有一样,你还不够贤淑,”他笑了笑,牙齿在幽黯的厨房里发光,“就是你看来很痘瘠。”
“不过,你瘟瘠起来的时候,美得出神入化,”阿特边说边笑,奇怪的是他连笑的时候都很忧郁,“比开心的时候还要漂亮。”
从此,赵美华便常常在镜子前寻索自己嗔恼时那美艳的痕迹。
此后,阿特也借头借路,总之是找藉口溜进赵家来。赵美华原先怕见阿特,因为他不仅风言风语,还动手。
有一次,她把他拒绝得太厉害,他好久都不再上来。
那次她弯腰下去收拾一些纸屑。她从来见不得任何物件乱放,她认为任何事物都有它存身的地方,那怕是一粒微小的尘埃。
她刚弯身下去扫拾,忽然之间,臂部碰到一个人的前身。
那是阿特。
阿特还恶意的挺一挺身。
美华毕竟是个时代女性,而且年纪也不小了,那种异样的软和硬,便她顿生起被羞辱的感觉。
她忿红了脸。
阿特不怀好意的笑着。
“你还收拾什么!其实,你最该收拾的是我……”阿恃阻止她继续工作,“你看,我这儿想你也想得成负累了,你还不替我收拾收拾……”他的声音越说越软、越说越沉,几乎要呵到美华的耳里去了。
美华羞愤的推开他,十分用力,还几乎把他赶出门口去。
太过份了!没有人能阻止我收拾东西的。美华想。任何事物都有它的本位,好的就该保留下来,坏的就应要剔除。
这是美华的原则。
她只有这个原则。
不过阿特的挑引,实在令她脸红耳鸣、心跳加速,她把阿特推到门口时,他还说:“你痘起来真美!”
在阿特不再上门的那一大段日子里,美华每听门铃响,都以为是他来了,结果来的不是他。她恨他说话下流、举止下流,但常想到他,而想到他又不能不想到他那下流的语言、下流的举止。
有一次,门铃响了,美华跳着去开门。她有颓感是阿特来了。结果原来是看煤气表的。
毕竟,阿特已好久没来了。
下午,赵老大要去麦太那儿打牙祭,赵美华也跟去了,见到阿特,摄三五红男绿女在家,有说有笑,在沙发上看录影带,美华这才省起,今天是周末。
麦太见了她,笑得见牙不见眼。阿特却限那几名对髦男女调笑着,不大理睬她。俟麦太和赵妈妈开始作方城之战时,那干男女都在厅中呜哗鬼叫的喧闹着。美华觉得没意思,便走入厨房来,只见厨具。食品都东一包、西一堆。她忍不住又要一一收拾起来。
忽然,一只大子,按在她还沾着肥皂泡沫的手背上。
她吃了一惊。
果然是阿特。
每一个动作都那么下流,除他之外没有别的人了。
阿特嘻皮笑脸时还带着浓浓的沉郁,说话时气已呵到她有一了点儿歪斜但十分秀气的鼻梁上:“你,好久没见了,又美了些。”
美华被他逼到冰箱前,后面一顶,便没退路了。
她低着嗓子叱道:“讨厌,走开!…
阿特脸不改色,忧郁如故,也温存如故。他高过她至少两个头,她的鼻子只及他的胸膛,她在他胸前听到自己的心跳。
“你不喜欢我吗?嗯?”
“下流,我憎死你!”
“什么下流!”阿特笑开了。这回是真真正正的笑开了。“现在这不叫下流,而叫风流。自从那位大亨说过人可以风流不可以下流的话之后,人人都把自己的下流当成风流了,嘻,我可也不例外。”
美华想把他撑开,可是自厅中传来一阵哄笑声,原来是赵老太吃了盘诈糊。一下子,美华被厅外的喧嚣声、吵杂声弄得浑没了主意入阿特就藉此搂着她人心入肺的亲吻了一番。
然后他发出马一般的嘶叫声,待美华意识清醒时才知那是笑声,她乍时间还以为是一匹马在嘶呜。然后她才发现自己胸襟的两颗钮扣已被解开。
她再行出厅来的时候,手指绞得就像在拧干湿布一样……不过除了阿特,嘴角挂了一个会心而且踌躇满志的微笑之外,谁也没有特别注意她的表情和他俩的事情。
之后,她在一次机缘巧合里,随缘即兴的去看了个相。相师说她:“命宫、夫妻、子女宫都恶曙群集,羊陀交进,虽然福德宫有吉星飞入,但命盘四化却甚不吉,理应迟婚,否则也要身人风月场所追情逐色,否则……”
她当然不信。凡是相师说到好时,一阵心喜就平平静静的过去了,但凡说到坏处,就少不免耿耿。”是以她追问下去,相士问:
“令尊大人还健在么?”
她父亲早已过世了。
“你有没有兄长?”
她只有弟弟,没有哥哥。
“这就是了,”相士肯定地道,“不妨听说一句,你要是不知趋吉避凶,任性使意,杀夫逐婿,不算奇事……当然,这并不是说你一定会去杀掉你的丈夫,而是对你先生有着极大的刑克,一个搞不好,老公杀了,一个又一个,不算希奇!”
“若要化解,应在我这里先作福祈愿,求飞星趋吉、转运避凶,只要付上些许香油,我自会在神前替你作法。”
加上后面几句,不但美华不相信,她家人亲友不信,只怕连相士自己,也说得没了信心了。
——说到头来,还不过是为了钱,那还有什么灵验可言,只不过是为了骗财而已!美华那么温驯,给蜂螫着了也不叫一一声,怎会“杀夫”呢!在场的朋友都觉得好笑。
我怎会杀人——而且还是杀夫呢!美华自己也啼笑皆非。
不过,阿特对她那下流样儿,她又拒绝不得的时候,还真是
阿特趁家里没人的时候,还向她求爱。
求爱,而不是求婚。
那天下午,她穿着一向难得一穿的低胸衣,她穿低胸衣的羞涩还大于不穿衣服。这件衣服正是他送她的。的确,这件衣服物有所值,带给他不少方便。
当阿特的唇舌可以不必透过语言而是直接挑逗美华胸前的蓓蕾上之时,美华已不能呼息。
只有喘息。
“不要这样子。”
“这样子有什么关系?”
“爱我,就不要害我。”
“我是在爱你,不是在害你。”
“你……真的爱我吗?”
“我如果不爱你的话,又为何想要跟你做爱!”当男人急于向她索求时,她问了对方愚蠢的问题,他便不耐烦的给了她这无聊的答案。
从此,她就是他的了。
至少她心里是这样想的。
事后阿特点根烟就走了。
之后,他又是好一段长长的日子没来
美华只好上门去找他。
阿特对美华的热情,就是他一向对女人的热情。美华有点接受不了他那接近变态的热情,她一向整整洁洁、干干净净,对于情欲的欢狂也逐渐上瘾,初尝了一个少女羞涩担惊到婉转承欢的滋味,但仍无法忍受阿特竟屡要在她耳里、嘴里射精的行为。
跟他在一起,她抹不去那种污秽的感觉。她回家后,更用力、彻底的洗刷自己,但好像永远洗不干净的样子,她只好越来越勤快的收拾的东西;见到蟑螂,用喷雾喷杀之,看到蚂蚁,用蚁粉毒杀之;遇到壁虎,用竹竿棚杀之。她无缘无故的也会在厨房与一只猫对峙长久。
她陶醉在她的收拾中。
阿特似并无意要结婚。
她跟他提出来过。
“我们还未玩够。”阿特不在意的说,“这样就结婚,是不是太浪费青春一些么!”
“等你玩够了,”这在赵美华听来犹如晴天霹雳,“你还会跟我结婚?”
阿特没有回答。以后他就较少来找美华。
直到美华肚子渐渐大了,瞒不住了,事情让赵老太大知道了,上去兴问罪之师。麦大却似拾到宝似的,拿定主意,硬要阿特和美华成婚。
这仓促成婚看来隐含了几许不情愿与不欢快,但这个婚仍是结成了。
那晚,阿特喝到醉醇醇,回到“新房”里对美华第一句就是:“好啦,你现在开心啦,可以名正言顺的缠着我了。”
说完了就吐,折腾了大半夜,要美华收拾到天亮。
那时美华就真想杀了他。
这夫妻生活约莫过了一年。
这短短一年间,他对她的爱从发烧到退烧可以说得上是痊愈神速。
对他而言,赵美华的贤慧完全不能吸引他;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性趣。
当这肉体对他而言已不再新鲜、不再感兴趣之时,他对她就像是为他收拾垃圾的器具—
—通常,垃圾箱也有着这种功能。
开始的时候,麦太即是美华的婆婆,是完全站在美华这边,跟她是同一阵线的。
麦太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儿子不对,娶到如花美眷,还要怎地:可是久了之后,麦太也开始埋怨起美华来了:埋怨她扣不住阿特的心,埋怨她日渐把家里的事全一的包办,轮不到她这个正式的一家之主来插手,使她感觉到自己是个多余而又毫无用处的老人。
麦太也日渐受不了美华那收拾东西的“怪痹”。自从美华怀孕,不再上班之后,她更是什么东西都收拾。有一次,一只豢养在家的了哥在床褥上下了一小点粪便,她跪下来,哭了半小时,然后便开始洗,从忱套,枕头,到床褥、床单、棉被、毛毯,都要洗个干净,连床板也要拆开来消毒。十天之内,彻彻底底的清洗消毒了三次。家里无有一物不沾有消毒水的气味。连家里的原子笔也带着这种气味。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味道太浓了,小花猫从此一去不回,离家出走了。
麦太也忍受不住这种她原先赞口不绝最为称羡的“收拾”东西之瘤。
不幸,美华小产了。
阿特早出晚归,一天深夜回来的时候,才知道美华是地板上打蜡,不小心摔下楼梯去了。
“人住院,小孩没了。”麦太这样地告诉她的儿子。
“也好。”阿特脸无表情的说。
说完了这句话,他解下了他的领带,上床睡觉,并没意思要去医院探看那位他认为使他提早结束了欢乐青春的刽子手。
夫妻生活在她从医院回来后照常进行,他的郁郁不得志已成了一种例行公事,也成了他的招牌。而她继续她的好洁和喜欢收拾东西。他再也不认为她的痘瘠是一种美丽。
她从阿特晚间回来衬衫的污迹中(有时是巧克力。有时是咖啡、有时是唇膏的痕印,有时什么也没有,只有变换如四季的香水味),知道他说的公司开会都是骗她的。他是刚从另外一个女人那儿回来。
她可以从不同的香水味和不同的污迹中分辨,他去找过什么女人。有时候衣裤上粘了些胶状的东西,她用清水浸着,用指甲去刮掉它,她认为那是精液。
有时,她去阿特做事的公司里,或从她丈夫的来访的女客中,细心而耐心地辨认着对方的唇膏颜色、香水味道、或指甲油的气味色泽,以致很多人都向阿特反映:“你太太美是美了,但看人的神情太可怕。”
“别理她,”阿特笑笑说,“她快发神经了。你没看到她痘瘠的表情吗!
“她有神经病?”
听的人都很诧异,“她会打人、杀人?”
“她会打人、杀人倒还好。我等她神经病她也把自己等神经了。”阿特无奈他说,“只要她发疯了,便把她送神经病院,而我……嘿嘿,就可以回复自由身、甩难咯!”他夸张他说。
偏是这番说,也让美华听到了。
所以她越来越忙着收拾东西。
她总是觉得有了两个重要的事物没收拾好。
只要这一两样东西没收拾好,她就觉得好像一切东西都未收拾似的。
他希望我发神经。赵美华想。我才不会发神经。
她想起自己问过他的傻话:你爱不爱我。也想起他回答她那等于没有回答的话:如果我不爱你,为什么要跟你做爱?
她更想起那相师跟她说过的话。
她是一个克夫的女子。只有她杀掉丈夫,没有丈夫能杀掉她的。
如果她能把他像垃圾一般无声无息的收拾掉的话,她就是成功顺利地克了夫了。
如果她在“收拾”他的过程里和事件后,给人识破、发现,那么,她就只好成为一个神经病人,以此为杀人的理
由,未必判刑,但要呆在神经病院里。这说不定会给阿特一一个充分的理由,跟她离婚。
要是这样,就不是她克夫,而是丈夫克了她。究竟是谁克谁呢,她想知道,她要知道。
她开始考虑如何“收拾”掉一个人。
她收拾过任何事物,但毕竟并没有把一个人“收拾掉”的经验。
她考虑要不要把婆婆也收拾悼。
她很快的就否决了这个意念。
因为婆婆待她一向还算不错
她的婆婆——麦太——时常出去打麻将,要单独“收拾”阿特,并非难事。
她可以先在食物下些安眠药,然后利用煤气,甚至纵火,烧得一干二净,让那个肮脏的人尸骨无存。
总之,如果一个妻子要谋杀丈夫,就像一个丈夫要谋杀大太一样,防不胜防,有的是机会。
她知道自己决要疯了。可是她不能疯。一疯,阿特就会跟她离婚。
她不要离婚。他不是说我瘟瘠的样子很好看吗?我疯的样子也一定会很靓的。
她决定要先杀这个丈夫看看。
(〈七杀〉之〈收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