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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转弯

    李布衣就是这样上了凝碧崖的。

    秦泰不认识土豆子。

    但他因长久跟随过项氏夫妇,对项笑影的感情,无疑要比李布衣深,他知道项氏夫妇可能有险,几乎没立即跳起来,往山上冲去。

    事实上,他已经跳了起来了。

    在他未往回冲之前,李布衣已拉住了他。

    “不可。”

    “为什么!”

    “不要打草惊蛇。”

    “可是……少爷、夫人可能遇难啊!”

    “土豆子说的可能是假话,咱们贸然冲上去,反而中了他的计,那就不好……”李布衣深锁双眉。“而且,如果遇危,项兄却不明示,定有隐情我们不能误事。”

    秦泰这才考虑真假的问题,想了半响,还是忍不住问:“看来,少爷在崖上还好好的,没什么事呀。”

    李布衣沉吟道,终于肯定地道:“出事了。”

    这次到秦泰有些儿不相信:“我看不见得吧……可能是那个土豆子诡骗求存,也不一定。”

    李布衣道:“不,刚才测字,项兄有难。”

    秦泰动容道:“怎会?刚才在龙风堂上的测字,根本没有测完。就——”

    李布衣接道:“就一刀飞来,是不是?”

    秦泰道:“是呀,这怎能测——”

    李布衣道:“测字讲灵意,这一刀飞来,我避开了,飞刀不偏不倚,射入‘巴’字上,‘巴’字头上加一把刀,不正是‘色’字,所谓‘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一把外来的刀,嵌入项兄写的‘巴’字上,只怕项兄难免色难!”

    秦泰将信将疑,咕噜道:“不会吧?少爷一向不好贪色……”李布衣道:“只怕不是项兄好色误的事,我从前面看去,项兄未写字前,那樊大先生肩膀微动,我猜测他已威胁项兄,随便写一个字……‘巴’字,可能是他随心想起项夫人原是‘巴山剑派’的女弟子,这时却正好一刀射来,也可能是他故意搅局的设计……”

    秦泰急道:“这么说……?”

    李布衣道:“我看是樊大先生动了色心,‘巴’字是他的主意,项兄写的‘巴’字,给他外来一刀,射中了头,项夫人没有出现,只恐已落在樊大先生手里,因而要胁住项兄的。”

    秦泰还是不能尽信:“这说法……牵强一些吧……夫人也不是个随便的女子……”

    李布衣叹道:”我知道,她不是,可是命里有很多东西,是很难说的,项夫人英风飒飒,性子贞烈,但眼带桃花,难免……何况,我适才看见项兄双眉,像涂了层胶似的粘在一起,又似给水浸腻了般的,眉毛有这样子的情形,自身或配偶,必有奸媾的情形出现,我因而特别留意项兄的手掌,发现他写字的时候,掌沿侧的婚姻线有一道显著的刀疤,把线纹割断,这可对配偶大大的不利,而樊可怜……”

    秦泰怒问:“他又怎样?!”

    李布衣微叹道:“他眉心,山根之间,有数条青黑微纹,隐在肤下,横贯双眼头……大凡男女间有奸情,难免会在这部位出现黑纹,愈近乱伦,此纹愈显,樊可怜跟项兄已结为兄弟,只怕樊可怜……”

    秦泰怒喝:“我干他——”

    李布衣一把按住,道:“要救人,先隐忍!”

    秦泰好一会才说得出谱来,涩声道:“少主人……你既能领悟天机、洞察人心、能卜未来、料事如神,为何不能早先引领,使少爷、夫人消灾度厄呢?”

    李布衣给这一问,愣了半晌;才长叹道:“泰伯,天威莫测,天意难问,命是不可更变,运是常易的,我尽可能,不过参透一些因果循环、掌握一些统计与经验的学识,领悟到命运在人的脸上、掌上、行动里的一些暗示与符号,哪能未卜先知,事事如意?”

    他苦笑反问:“君不见为人化灾除凶的相士、法师,多是贫困潦落之辈?若他们能事事转危为安,逢凶化吉,自己早就弃贫就富了!但他们依然营营扰扰,为口奔驰,这还不是命也!欺神骗鬼,不学无术的相士不算,真正有本领的相师,一样无法挣脱起落浮沉,一样要度运命危劫,只不过,他们因掌握智识,较能指示一般人趋吉避凶,进取守成,一个相师,同样怕穷、会死、恐惧失败、常不如意,就算他想救人,明知对方在求利过程里遭劫,但对方听了他的话,就真的不求富贵了么?就算救人、救己,也讲缘法,讲究命,不然,一个善泳的人掉下了静潭,也会给水蛇咬死,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坠下了急湍,也可以抱住浮木,冲上了岸。”

    他见秦泰神态落拓,拍拍他肩膀道:“难道一切命定了,就不努力么?非也。因为努力改变命运,也是命,掉下水里等死的人,可能就真的死了,掉下水里拼命抱住根木头的人,可能就活得了,在漩涡里抱住根木头,不给它溜走,也需要很大的决心与力量,这才是决定生死成败、荣辱得失的关键。”

    他对秦泰道:“我想,项兄夫妇目前,正需要这块木头,而我们就是木头,只怕项兄夫妇已无力往我们这边游来,幸好我们是活的,我们现在就向他们游去。”

    他涩声道:“我们要尽我们之力,但他们能不能度劫,就要靠他们自己的福缘了。”

    秦泰颤声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李布衣道:“前面山道,有一个陡弯……”

    秦泰顿时明白:“我们……?”

    李布衣点头道:“我们迅速转过了弯,贴近山壁,那人一过来,我们就制住他。”

    秦泰忧虑地道:“看来,还是把这人打下悬崖容易一些。”

    李布衣道:“能不杀人,最好不要杀人,谁也没有权利决定别人的生死。”

    秦泰道:“不过……要是这人放出火箭讯号,只怕项少爷、夫人就……”李布衣脸有忧虑地道:“我也是怕这种情形……”

    说着之际,两人已转过了弯角。

    二人随即紧贴石壁,等跟踪的人追蹑过来,便一齐下手。

    但等了半晌。并没有人走过弯角。

    李布衣变色,低声道:“不好,只怕给他警觉了……”

    突听山弯后有人唤声道:“布衣神相,我叫黄八,是樊大先生派我来跟踪你的。只要你一有异动,我就施放讯号,全寨就会严加戒备……”

    黄八静了一会。并没有立即说下去。

    秦泰低声道:“他在试我们是不是在山弯之后伏击他?”

    忽听黄八又道:“我知道你们就在转弯后山壁旁等我,只要我转一个弯,就是死,不过,我可以不转弯。”

    秦泰怒道:“你想怎样?”

    黄八道:“我想你们过来,点了我的穴道,或者击昏我。”

    李布衣反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黄八昂然道:“因为我不想放出箭号,”他顿了顿接道,“昨天,樊大先生要我冒充阉党走狗黄九之弟,向项大侠施暗袭,然后把我擒住,问项大侠要不要杀我,好令项大侠信任他,讨一个功,但是,项大侠不记前嫌,放了我,要不然,我知道大先生的手段,牺牲我这样一个手下,不算什么。”

    他激昂地道:“项大侠既保住我一条命,我也希望你们去救他。我要你们封我穴道,是怕万一你们救不着人,反被人杀了,他们也不会疑心我故意不放讯号。”秦泰问:“你……你怎么知道我们发现了……?”

    黄八笑道:“这有何难!我从背后追踪,见你暴跳如雷,两人窃窃私语,我黄八虽是小人物,但从未看轻过名动江湖的神相李布衣!”

    李布衣现身愧然道:“我倒小觑了阁下了。”

    黄八豪笑道:“那有什么要紧!我就是希望李神相也知晓,绿林里,也有汉子的,未必人人都跟姓樊的同流合污!只是有心无力,虚与委蛇罢了!”

    黄八横步在道上,把掌中箭号丢落深谷,道:“闲话少说,项氏夫妇此刻大概是关在灯楼上,生死未卜,您快来点我穴道吧!”

    李布衣向秦泰道:“看来天意的巧妙安排,比起人的刻意为之,巧妙何止千百倍!”两人点了黄八之后,往凝碧崖潜伏过去,李布衣边疾掠边深思道:“项兄这次如能无恙,是因为他积了一点善缘,放了黄八。”

    秦泰道:“黄八这次得以不死,也是因为他种下了这一点善因,否则,他纵来得及放出讯号,也难免不死于你我之手。”

    李布衣怔了怔,有所悟答:“是。”

    灯楼里,灯是点着的,楼里还是不够亮。

    因为是黄昏,外面夕阳黄亮一片,把秋意都往楼里赶,楼里很暗。

    楼内有项笑影、茹小意,更有樊可怜,织姑与黄弹。

    樊可怜有点不耐烦地道:“现在这样子的情形,我实在不大喜欢。”

    茹小意神色一片冷然,夕阳从她身后栏杆外的古树枝叶,照射在栏前白花,再照在茹小意脸上,使得人看去一眼就混合了古树、白花、美人的感觉。

    一阵晚风。

    花落数瓣。

    风吹过花朵微晃,刚好显衬出茹小意领衽上白玉铺瓣布的耳朵与细颈,淡绿色的衽边染上了夕阳的黄色,变成很薄命的黄花绿草颜色。

    茹小意静不作声,世间上的一切,似不比花落一瓣重要。

    樊可怜径自说下去:“我最讨厌得到一个女人之后,丢又不是甩又不是的感觉。”他见茹小意坚定的样子,很是不快,故意狠狠地用语言打击、挖苦。

    项笑影跳了起来:如果他能够跳起来的话。

    他道:“你真……不是人!”

    这在他而言,已经是能说得出口的最恶毒语言。

    樊可怜笑了,笑着去拧项笑影的脸肌,道:“我的大哥,你这个不是人的老弟已经想到办法了。”

    他洋洋得意他说:“杀了你们,怕李布衣生疑,不杀你们,你们不像织姑、林秀凤,可收为己用,留着是祸患,所以……我用给湛若飞吃下的药,再放你们出去,让你们干出丧心病狂的坏事来,那时……”樊可怜笑眯眯地道:“纵我不杀你,武林人也会不放过你,然后,我尽可能安排你们死在李布衣手上,再设法给他一个杀友奸妻之罪名。”

    项笑影脸色变了,变得比白花还白,他不怕死,只是,不能这样死。

    黄弹邪笑道:“大先生,这样干之前,不如……”樊可怜嘿笑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我看你对项夫人早动色心了——”

    忽听一人道:“太过分了。”

    这语音一出,局面大变。

    首先是樊可怜,黄弹,织姑脸色大变,而项笑影、茹小意脸露喜色。

    只是在他们连脸色都未及变之前,一个人,拿着一根竹杖,已拦在项氏夫妇身前,面对樊可怜、织姑与黄弹。

    樊可怜长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有力地、一字一句地咬吐出三个字,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这三个字所代表的人嚼烂咀碎。

    “李布衣!”

    微白的灯光,渐渐变黄,淡色的蒙光,渐渐刺目,这是表示黑夜已经到来。

    楼上灯多,反而更亮。

    灯下的人,全没有移动过。

    栏杆上的那盆花。已落了一地。

    是什么催花落得特别快?

    秋天的晚上,在山上,也不该萧煞到这个地步。

    李布衣乍现之时,黄弹想动手,樊可怜要走,织姑正要叫.李布衣却说了一句话。

    他的话说得很慢。

    但很有分量。

    “不要跑,不要叫、不要动,你们要做任何一件事,我就立即出手,因为,我不想放过你们,不想多杀其他的人,更不想被你们所杀。”

    他淡淡地道:“我想,我的出手肯定快过你们的身法和声音,就看,快不快得过你们的出手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只杖尖指地,很是安详。

    “猫蝶杖法”,本就是以静制动,动则极速,神清意闲的。

    樊可怜、黄弹、织姑等果然没有动,也没有跑,更没有叫。

    因为他们知道,谁来也赶不及这一战的下场。

    他们都是久经战阵的高手。

    他们了解一切最重大的战役,往往是顷刻间决定胜负,而不须久战。

    真正高手会把精、气、神集中于一击,只有埋伏在道上不敢出战的箭手才矢如蝗雨,何况李布衣身上有伤,不宜久战。

    所以他们都没有动。

    他们也在集中精力。

    集中一切力量于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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