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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对峙

    “结发寺”在飞龙岭二十四峰的第十一峰上,地势险要,风景绝美,未到“结发寺”前,山路回转,共一百零九弯,远眺泛海,仰望苍穹,俯瞰来时迂回曲折的绝崖危道,是谓“飞龙第一绝景”。

    在这险恶胜景之上,急风如剪,一个人被吹得衣袂翻飞,但他的身体,却像这绝壁上千年风化不产的岩石,入土三十尺般站立在那里。

    这个人的双手,插在袖子里,正俯视着下面险绝的栈道。

    栈道很荒凉,只有山风卷起飞砂走石,渐渐蒙积在人工砌成的栈道上,忽风势骤变,聚积的砂石扬空飞旋,造成漫空一阵尘雾。

    ——这男子在这险要处做什么?

    李布衣自“结发寺”走下来,这样地狐疑着。

    ——这人身上带着杀气。

    李布衣看了看崖下的浪涛,像千军万马挥动白刃,杀过去又退了回来,再看清地势,心中明瞭这是一个偷袭的绝对好地形。如果下面栈道有人正走上来,这人自上击下,来人不管后退,前进,绝然不及,若再闪避则撞上山壁,右躲则落入深崖。

    这地形上的暗杀,足以使被暗杀者决无生路。

    可是这一场暗杀,却叫李布衣遇上了。

    李布衣心中长叹,他绝不让血染在这灵寺的栈道上,——“结发寺”虽不是名寺,那是因为它所处之地十分荒僻险恶,但却是灵验的寺庙,相传有一对恋人,因双方家长反对他们的婚事,他们偷偷上这这里幽会,但遭这里的贼人劫色,男的奋力抵抗而死,女不甘受辱自尽,两人死去之后,头发竟黏结在一起,长成为一棵树,山贼吓得摔死的摔死、改过的改过,再也不敢在飞龙岭一带作恶了,这棵“结发树”后被人称为神树,附近一带居民都笃信情侣在这里诚心参拜过后,相爱能终生不渝,共偕白首。

    李布衣上“结发寺“来,是为自己过去的心爱女子祈愿,心情十分黯淡,从庙宇里出来的时候,便瞧见这个暗杀者。

    他还没开口,突然感觉到,那杀手已经发现他的存在了。

    那杀手的姿态,完全没有变更,山风像一记又一记的剪刀,把他衣袂剪得飘飞袅动,他站在那里,定得就像一朵铅制的云,尽管飞扬但不消散。

    可是,李布衣仍然感觉得出来,杀手已知道他在后面,杀手还同时觉察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话的严重性,因为如果有人在他背后突击,虽不比他俯扑而下偷袭人来得万无一失,但也可以算作百不失一。

    何况,杀手以他敏锐的感觉,知道来的是一位高手。

    高手中的高手!

    杀手没有立即回头,因为他也是好手中的好手。

    这时候若突然回身,也正是给予对方猝施杀手的最好时机。

    所以他没有回头。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的“猎物”出现了。

    一男一女正在下面险道走过。

    只要他飞击而下,就可以一举杀掉两人。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因只要他一掠起,后面的人趁此发出致命的一击,他也没有闪躲的余地。

    所以他只有僵在那里,李布衣也没有动。

    只有那高声谈笑的一对男女,却毫无所觉,说着笑着像游山玩水的人,随意走过或险或峻的山道,不知道上面一片危崖有一颗致命的巨石几乎要坠掉下来。

    杀手知道自己已失去最好的杀人机会,然而他自己却仍在危机之中。

    ——后面的人是谁呢?

    杀手感觉到背后那人随随便便的站着,但比一百个人张弓搭箭对准他背心还要凶险。但奇异的是,仿佛只要他不出手,箭也就不会向他射来一般。

    可惜他不能即刻转过去,看来者是谁。

    这时候李布衣说话了:“你要杀的人已经走过去了。”

    杀手没有回头,但他那骄傲的声音可以令人猜得到他骄傲的神情:“只要人还活着,我迟早可以杀得到!”

    李布衣一听这句话,眼睛就亮了:“柳焚余?”

    男子一震,缓缓回过头来,两道眉毛像两道苍劲有力的浓墨,在写一首慷慨激昂的词中的有一个字时用力一捺,捺在他方型的额上,他脸容上的神情明明是意外之喜的,但却只是淡淡的如喝惯烈酒的人忽然吞下了一口醇酒,他说:“李布衣?”

    李布衣如见故人:“果然是‘翠羽眉’!

    柳焚余也抿着厚唇笑道:“幸好是李布衣!”

    李布衣全身舒松了下来,像一只遇见恶狗的怒猫已经溜上屋顶晒太阳:“如果不是李布衣,这一场架便免不了打?”他的杀气是因为对方杀意大强而催发的。

    柳焚余道:“不是。”

    李布衣道:“哦?”

    柳焚余道:“如果不是你,我又要多杀一人了。”

    李布衣笑道:“你是说……刚才的情形,你杀得了我?”

    柳焚余道:“我知道你的武功,也明瞭刚才的形势,不过……”

    他高傲得像用自信的石头和自负的刀所雕出的塑像:“你说过,我生命线有方格纹护住断折处,大拇指坚实壮直,而且生命线内侧又有一条辅生命线,数条阴鸳纹,这是多行善事,祖上有德,大难不死,福寿荣归的象征,所以,你跟我打,死的是你。”

    他厚唇牵了牵,令人同时感觉到他是一个残忍而又温厚的人:“你的相学,一向很灵,我很信任——比对你的武功还要信任。”

    李布衣无奈地笑笑道:“我那时候跟你说的话,好像还不止这么多吧?”

    柳焚余冷沉地道:“你说:相由心生,心为相转,祸福自寻,善恶必报——可是,爹爹的死,算是什么报?”

    李布衣深深叹息。

    他跟柳焚余的父亲柳夕烧原是忘年之交,“美罗大侠”柳夕烧原是锦衣卫的清正之士,扶弱救贫、舍己为人,生平不杀人的一位名侠,但因暗助忠良之后而与西厂头子魏彬结怨;魏彬含忿在心。在一次刘谨出巡时,柳夕烧因患咳嗽而吐痰,魏彬指诬他把痰故意吐在轿子上,有意伤辱刘瑾。柳夕烧因此凌迟死罪,柳夫人携柳焚余仓皇而逃出虎口,因柳夕烧素来行侠仗义,故柳焚余母子在武林中多受江湖中人接济,柳焚余原来武功已得乃父精传,加上自己精研苦练,剑走偏锋,招走诡奇,杀气凌人,而他双眉奇拔,端丽如羽,外号人称“翠羽眉”。

    李布衣在五年前还见过他,柳夫人要他替柳焚余看相,李布衣发现其人生命线深明,虽有断破,但有玉新纹方格框住。而且拇指下掌丘有顺绕着生命线的线纹,是阴德纹,能保平安,心中替死去老友欣慰,当然期望故人之子能免灾解厄,逢凶化吉。

    只是五年一别,而今的柳焚余高大硕壮,且一身杀气,跟已往大不相同。

    于是问道:“你杀过很多人?”

    柳焚余道:“我是个好杀手。”

    李布衣问:“你杀过些什么人?”

    柳焚余觉得是对方不信任他的本领,因而被触怒,道:“‘宝城仙主’庄酒红、‘破甲手’唐几、‘赤手天尊’余永远、‘采薇居士’夏映慈全都是我剑下亡魂!”

    李布衣一震,顿即怒道:“‘赤手天尊’余永远炼紫河车,残伤孕妇无数,自然该死;‘宝城仙主’庄酒红却与世无争,你因何杀她?”

    柳焚余双眉一剔道:“武林中,先后有十六个杀手杀过她,其中十一名死,三名残废,两名从此不问江湖事……我杀了这个号称‘杀不死的人’,才是真正的杀手!”

    李布衣两眼如电射向他:“你就为这点杀她?”

    柳焚余冷冷地道:“这理由已经足够。”

    李布衣强忍怒火,又问:“‘破甲手’唐几,是内厂少见的正直之士,你又因何杀他?”

    柳焚余一字一句地道:“因为他是魏彬老贼的义弟。”这理由更加充分。

    李布衣大声道:“好,那么‘采薇居士’夏映慈呢?他生平修桥整路,行医济世,从不恃技伤人,还是你父亲生前好友,你又为何杀他?”

    柳焚余伸出了两只指头。道:“两个原因。”

    他冷漠地道:“一、他常在我耳畔唠叨,我不喜欢听人常常教训我,谁都一样!”

    他顿了一顿,像宣判一个人处决的理由般地道:“我收了钱,所以杀他。”

    李布衣唱息道:“焚余……”

    柳焚余加了一句:“我不止杀了这几个人,还有堵延枯、郭城门、龙一些、霍渔冷……全是我杀的,你省下劝我的话吧。”

    李布衣道:“你、你这是为什么?”

    柳焚余道:“谁给我钱,我就杀谁!我要给娘过最好过的生活,我自己也要得到最大的享受……”

    他指着李布衣说:“假使有人出高价要我杀你,说不定,你也得死在我剑下。”

    李布衣叹息道:“你放心,”他自嘲地一笑道:“我的价钱一向不低。”

    就在这时,刚才在险道上毫无警觉地逃过一场生死大难的那对男女,现在已经嘻嘻哈哈的走向山峰来,男的嗓门特别大,女的嗓子特别清,李布衣和柳焚余同时望去,只见男的粗布芒鞋,女的水绿衣衫,但一瞥之后,立即就感觉到,那女的惊人的美,美得像一支玉坠子在阳光中闪亮,男的本来也雄壮硬朗,可是衬着她闪亮抢眼,变得像一扇门板似的。

    李布衣禁不住道:“你要杀他们?”

    这一对男女,并非别人,正是古扬州与方轻霞。

    古扬州是古长城的独子,方轻霞是方信我的女儿,方信我、古长城与刘破三人原本结义,后刘破勾结阉党,逼害忠良,强娶方轻霞,方信我诈死伏击,因得李布衣之助,除掉了刘破一干恶人。(详见”死人手指”一文)方轻霞向来活泼剔透,见古扬州好不容易来了,便要拉他上飞龙岭拜结发树。

    柳焚余没有作响,方轻霞眼睛一亮,喜叫道:“李大哥,你一个人来‘结发寺’呀?”

    古扬州生性木讷,一见李布衣,只喜得张开大嘴合不拢,连忙跪见拜礼。

    李布衣伸手扶着,不让他下拜,苦笑道:“一个人来上“结发寺’,总比不上方姑娘路上有个伴儿,走在石上跟浮在云上没啥两样。”

    他知道方轻霞这姑娘俏丽可喜,但小姐脾气端的是难侍候。

    方轻霞向柳焚余瞟了一眼,问李布衣道:“李大哥哥,听你刚才说,这人要杀我们呀?”说着又狠狠的瞪柳焚余一眼,却见柳焚余微微向她笑着,这笑容似狐狸瞧见了鸡,再凶的鸡,此时也不由得有些着慌。

    由于心头慌了,所以越发要瞪着柳焚余。

    柳焚余道:“你是方信我的女儿?”

    方轻霞故意仰一仰她美丽的下颔,道:“我是方轻霞,方信我是我爹。”她觉得表明了这身分就可以把对方吓得从悬崖扑倒下去一样。

    柳焚余忽然觉得一阵昏眩。

    柳焚余在五年前的生命,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学剑,经历五年前的一场惨变之后,他大部分时间是倚仗一把剑去杀人,以及尽情享受从剑尖上滴的鲜血换来的代价。

    他与对手决战时,逢战必胜,除了他“自残剑法”确有过人之能外.他有别人所没有的决心和信心。

    他的决心来自父亲蒙冤惨死,令他相信并无善因恶果报应循环可言,所以他放心的甚至不择手段去杀他要杀的对象,尽情地甚至不顾一切的享用他所得到的东西。

    他在欢场中浸过不少时日,他玩过不少女人,随即抛弃了她们,像把一瓶酒喝干之后就扔掉了瓶子一样。

    他求一醉,但从来没有真正醉过。

    他的信心来自李布衣,李布衣曾对他说明手掌上有阴骘纹可保度难,他不信报应但信命运早已主宰人生,他既有这个命,所以跟别人交手的时候,全是拼命。

    结果,拼掉的是别人的命。

    像柳焚余这样一个见过世面的浪子,玩过女人只怕比他换过的衣服还多,可是他见到方轻霞,还是感到一阵昏眩,起先是心头一阵热,忽地升上耳朵,脑门像给人用几千斤重的棉花击了一下,迷惚而不受伤。要好一会儿才分辨得出来:他的恍惚是来自眼前的一团亮。

    奇怪的是方轻霞那么娇丽的女子,给他的感觉像是酗酒过后的第二天一睁眼就望见的阳光。

    方轻霞不知道对方的迷茫是因为自己的美丽而不是父亲的名头,所以继续说下去:“你是谁?竟胆敢来杀我!”

    柳焚余长吸一口气,他吸这口气像长鲸吸水似的,空气里每一个分子都在嚷着同样一个声音:我要她,我要她,我一定要了她……可是他说出来的语气已回复了杀手的镇静:“如果不是李布衣。你们早已死了十六次。”他的话刚说完,心里像沸腾的蒸气,呼呜着那强烈得发狠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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