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九的杖,眼看就要击中唐朋的天灵盖,彭九的怪笑,也更为狰狞。
就在此时,唐朋所发出的两道金光,骤然加快,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
彭九待发现不对劲时,两道金光,一嵌入他的额头,一打入他的口中,他笑声一没,唐朋勉力一滚,“砰”的一声,彭九连人带杖打在地上,沙尘激扬,彭九背向天,杖嵌地,再也没有起来。
唐朋奋力跪起,仰天喃喃:
“萧秋水、萧秋水,我已为你杀了一个凶手,杀了一个仇人。”
唐朋杀了彭九。
彭九不知道唐朋已逐渐恢复了所消耗的体力。
正如屈寒山等不知道,萧易人等之所以能来,乃是见到萧秋水被魔僧所削去的衣饰,顺水道寻至的。
也正如唐朋不知道,萧秋水的生死存亡,被“独脚锁千山”彭九那一杖之影响,有多巨大?
而谁也不知道萧秋水的生死安危,对日后的江湖武林,有多大的影响和冲激?
唐朋杀了彭九——屈寒山却突然收剑。
他一收剑,剑就不见了,好像从来没有拿过剑,又恢复了那种温文尔雅的气态,哈哈一笑道:
“萧少侠端的是好剑法,唐老弟更智勇双全,今番误会,就此消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着长啸一声,权力帮的人都纷纷住手。
这一下突变,倒令萧易人一呆,但他是何等沉着机深的人,当下即道:
“承屈老前辈相让,晚辈等没齿难忘。”
这一句话,正面是客套,隐含的则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意。
原来屈寒山眼见彭九欲毙唐朋,却因大意,反被唐朋所杀,自己这方面的高手,除自己以外,还剩下杜绝、血影大师、狮公虎婆、长天五剑,但对方除了唐方、马竟终、铁星月、邱南顾、欧阳珊一外,还来了萧易人、萧开雁和唐猛,久战下去,这里离桂林浣花分局已不远,孟相逢、邓玉平、唐刚等随时会来,自己与萧易人交手五招,知道对方实力颇强,加上暗器凌厉的唐猛,自己又受了伤,而唐朋又渐有再战之力,实在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当机立断,未有绝对把握,还是先退为妙。
所以他立时身退,说退就退;而萧易人也自知不是屈寒山对手,对方人多势众,自己绝无五成胜机,又因来时匆忙,未及通知浣花分局,盂师叔等只怕不及来援,真的要打,只怕绝讨不了好。
故此屈寒山要退,萧易人也不阻止,两个人都是当今武林枭雄,一为广西武林,首席剑王,人中枭雄;一为年轻领袖,心机深沉,人间奇杰。
屈寒山一挥手,权力帮人,如江水退去,转眼间一个人也不见踪影。
唐方、铁星月、邱南顾等要追赶,萧易人却伸手一拦,挡住了三人的追赶,铁星月怒道:
“你为什么要阻拦我们?!”
萧易人沉声道:
“追上去没有用,我们不是屈寒山的对手!”
邱南顾恨声道:
“打不过也要打,他杀死我们老大,萧老大啊!”
萧易人脸色一阵搐动,强忍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报仇,就得等!”
铁星月厉声凄呼道:
“可是他杀的也是你弟弟啊!”
萧易人“霍”地回身,一手闪电般揪住铁星月的前襟,把铁星月偌大的躯体拎了起来,满脸青筋凸露,一字一句地道:
“你若追上去,为他所杀,你要秋水含恨九泉?!我是他亲哥哥,我都能忍,你就不能?!”
邱南顾泪流满脸,长叹道:
“也罢,老铁,老大说过,他若不在,就跟萧大侠,就算他在,也得听萧大侠的。我们不能使老大死不瞑目;我们不能不听他的话。”
萧易人缓缓松了手,铁星月颓然坐倒在地上,然而“嗖”的一一声,唐方却掠了出去。
萧易人伸手一拦,却没有拦着,不是因唐方轻功快,而是唐方所掠出的方向不同,她是往断崖方向掠去的。
萧易人老练从容,却很少估计错误过,他这一拦失误,脸上不禁一红,一时未能恢复,他第一次在女子面前失手。唐方是他第一次见面的女子,这女子对他来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俏煞。
唐方掠向断崖,站住,她发髻己乱,乌发如水,在夜空中散扬如雨,她垂下头来,看着涛涛江水,侧脸清丽而寒煞。
这一下,众人都不敢妄动,只要一动,唐方往下一跃,真个是茫茫苍海,谁也没法看清楚唐方的脸容,也不知其所思。
萧开雁开口了:
“唐姑娘,你不能死,你死了,就不能为秋水报仇了。”
萧易人也很快恢复了镇定:
“秋水若是掉下去,滔滔江水,何等急湍,你下去也没用,救不了他的。”
马竟终禁不住也说话了:他虽无法救助萧秋水,但萧秋水中剑挨杖落悬崖的那一刻,他是目睹的:
“唐姑娘,萧三侠是先中屈寒山之剑,再受彭九一杖,方才落下江中的,你找到他,也没有用了。”
——没有用了。也就是死了。
——试问又有谁能在中屈寒山一剑、挨独脚锁千山彭九一杖,而能全身呢?
马竟终平时绝不肯如此说,但为了使唐方绝望,不致贸然跃下轻生,只得把话说尽。
唐猛怒喝道。
“方妹,不可死——!”
一步踏前,萧易人却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
“你走前去,反而出事,让她一人静一下,比较安全。”
萧易人这样说着的时候,心中是有感慨的。
——他看出唐方,就算没有看到正脸,只看到侧面和背影,也可以感觉到唐方一颗为萧秋水的凛烈之心。
——他也看出铁星月、邱南顾,可以为萧秋水一句话生,一句话死,并为萧秋水活着去报仇,更为萧秋水去跟从他,来保护浣花剑派,去维护江湖正义。
一一他自己呢?
——他闯荡江湖十数年,领袖群伦,一身武艺,不知比萧秋水高出多少倍,但他似乎没有像萧秋水这样的兄弟朋友。
——为朋友生,为朋友死,生不背弃,死不旋踵的朋友。
一一他懂得如何控制人心,如何以积威服人,如何强作镇静,如何使人惧畏,如何建立威名。也知道如何装醉佯狂,换得同情;如何假装孤独寂寞,以获支持;更懂得薄施恩惠,让人感激涕零。所以他的名气威望。也不胫而走;但他却没有萧秋水这等如生如死,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兄弟朋友。
——这个父亲不怎么看得起不务正业的萧家老三,真不知怎么服人的?要是这个弟弟还能生还,不知会不会有这一天,秋水的成就会超过于他?
想到这里,萧易人下意识地舒了一口气。
——他现在总算有了铁星月、邱南顾这等人,他一眼便看出他们都是莽烈汉子,要成大事,需要好汉!
——不知那坐着那捧头的少年又怎佯?他知道这少年便是擒拿中的好手:左丘超然。
萧易人却不知道,左丘超然正在后悔:痛苦流涕地在追恨他的没有出手,使萧秋水援得一援,说不定可以捱至萧易人等及时赶到,而老大不会……
——他恨自己在大关节上是个懦夫。
同样有一个人在月光下、夜风中追思萧秋水。
那就是唐朋。
唐朋虽只和萧秋水第一次相识,但萧秋水以他有限的武功,却勇于救他一命,因而牺牲了自己。
——萧秋水,如果你还能再活一次,我唐朋,也服你!
唐方一个人,静静立在崖边,晚风吹乱她的发,急风中,她苗条的身躯更为纤小可怜。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生?死?
唐方没有动。
——唐方你在想什么?
唐方没有想死。
唐方一点都没有想死。她坚信萧秋水是活着的。
萧秋水永远在她心里活着的。而她也永远不会背弃他。她一定要活着,为他报仇,完成他的大志。
——他不是要消灭权力帮,要矢志神州结义,要遍游中国吗?
——只是为什么要大志未酬啊!
唐方的心已沉下去,沉到没有了,只是她还有一点微明的神志,坚实地不相信萧秋水已死:
——萧秋水不会背弃我的。
——萧秋水不可以先我而死。
这种感情,远超于怀念,不同于殉情;这种哀伤,是刻骨的,铭心的,是悲莫能已的。
——萧秋水萧秋水你在哪里?
——我想你。
——我想你。
唐方咬住嘴唇,嘴唇二片惨白。海风吹送,忧思漫天。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而今夕何夕,但为君故啊。但为君故。
唐方慢慢自怀里掏出了两粒小小的果子:干腐了的果子。唐方就想起盘江风和日丽的那一幕:
乱石峥嵘,风景如画。
盘江是个怪石峻峭,自具苍劲雄魄的魅力。
风吹过,萧秋水心情美好,却看见岸边有一处辽阔的天地,鹅卵般的石子,生长着几棵小树。
绿油油的叶子,深的绿,浅的绿,一叶小小的叶子,就像小小的手指头;就像唐方小小的,珍惜着的手指头。
好清秀的小指头。
风吹来时,所有深的浅的绿意的小手指头都在招手,所有的小手,手手都在招手。
萧秋水走过去,小树只及萧秋水的腰身。
萧秋水珍惜地看着那无名的树,清绿的叶子,却意外地发现那小树结着一串串,有熟了变橘红色的果子,生涩时像叶子一般青绿的果子。
好美丽的果子:人生除了壮大的志向,亦有如此美好的小小生机。
萧秋水向来不喜欢采摘,采摘虽然随心喜欢,但也等于扼杀了生机。
可是风来的时候,他的心思更加清晰见底,像小溪一样,不会如风似云,乱成了一团,整理不清楚。
这次他禁不住采了一把小小的果果,“江南可采莲”,他采的虽不是莲,但满心满意,都是江南。
他那盈盈的小果子,有鲜亮的橘红,有清新的油绿,交给了唐方那白生生如玉的小手,他说:
“你看。”
唐方就垂下头来看了;那小小挺挺的鼻梁一抹,很是秀丽。
萧秋水又说:“给你。”
唐方就收下了,唐方没有说话。
风自然地吹来,唐方的眼睫毛很长,一眨一眨的,很美。
萧秋水也没有说话。
奇怪是那班兄弟在此时此候,都躲到远远那边去,小声说大声笑,不知在干什么。
——然而萧秋水,你在哪里?
唐方用白小的手,捏着两粒已失去鲜活的果果,萧秋水的生命,是不是已如这果子,存在但失去了生命?
然而这份天地不能依凭的感情,却远超过于生,超过于死,唐方为守着它,而活下去。
这是萧秋水留给人的感情——不是为他而生,不是为他而死,而是这份高贵的情操,可以做到舍死忘生。
也只有唐方了解这种感情。
江水滔滔,月升月沉,萧秋水,你在哪里?
——萧秋水,不管是存或殁,神州结义,奋抗权力,这光芒却永不萎缩。
——萧秋水,你在哪里?
唐方黑发纷飞如夜,远方已隐约有晨光、断崖、江水,月沉日升。
——我想你。
——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