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诸一笑道:“你太过虑了,别的方面我虽简陋,在聆琴上我却可以算个行家了,我认为你的技艺已登峰造极。”
燕娘摇头道:“聆琴没有行家,只有知音。”
专诸道:“是!我的譬喻不当,我可以算得上知音吗?”
燕娘道:“可以,因此我相信你能听出我琴中的缺点。”
专诸忙道:“娘子,你的琴艺中还会有缺点吗?”
燕娘道:“是的!缺点很严重,我不但没有方法掩饰自己的心事,而且还会受聆琴者的影响,杀伐之气太重。”
专诸神色一变道:“是我的关系吗?”
燕娘道:“是的!你的眼睛,你的神色,都直接地影响了我的弹奏,使我无法控制,这会破坏明天的计划的。”
专诸一震道:“你已经知道了?”
燕娘摇头道:“我不知道,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但我只要坐在琴前,身入曲中后,就没有一件事能瞒得过我。”
专诸俯头不语,燕娘道:“明天你们将要有所图谋吧?”
专诸无法再否认了,只得点头道:“是的!公子光准备在明天举事,这是最后一次的机会了。”
燕娘神色很平静地道:“那是不能失败了。”
“是的!明天如果失败,我们全完了。”
燕娘沉思片刻道:“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专诸轻叹道:“有什么可安排的,成王败寇,一切都寄望于我庭前一击,生与死就是那一刹那。”
燕娘道:“公子光是个志谋深算的人,伍将军又是精于策划的干才,至少会对失败的善后作个安排的。”
专诸道:“公子光与我都不能预作安排了,只是把夫差与勇儿送出城外,如果事情不成就由伍大哥保护他们出亡越国,本来想叫你也去的,但吴王明天主要是带人来跟你较琴,看样子只好把你也留下了。”
燕娘笑了起来,道:“如果不把我留下,你们明天的举事是一定失败的,现在还有一半成功的可能,尤其是你把勇儿的事告诉了我,希望又增加了二分。”
专诸一怔道:“这是怎么说呢?”
燕娘笑道:“吴王的那个宠姬名叫嫣余,是我学琴的同窗,她的琴技并不弱于我,而且还有一项精长,就是能用琴韵来探测别人的心中奥秘,吴王带她来较琴不过是个藉口,主要是来探测公子光的意向,如果他知道了公子光有不臣之心,恐怕当时就会有所动作了。”
专诸一怔道:“会有这种事吗?”
燕娘道:“嫣余是我的同窗,我们一起受业于琴神南山子老师门下,对彼此所能还会不知道吗?琴韵成于心韵,只有互赏,没有对较的,嫣余怎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呢?”
专诸道:“难怪吴王吩咐明天要准备百人的酒食,却不带一个朝臣,这百人全是他的侍卫了。”
燕娘道:“一定是的,到时候恐怕除了公子光外,其他的人都不准与席的,只要嫣余在琴中测出公子光的心事,甲兵立致,不等你动手就先把公子光擒下了。”
专诸想了一下道:“琴韵之声,真能具有这么大的力量吗?”
燕娘道:“这不足为奇的,刚才我不就是在琴韵中测出你的心事吗?否则,我怎么能知道你们明天的图谋呢?”
专诸道:“那我得跟公子光再去商量一下。”
燕娘道:“不必!嫣余的琴技虽神,但她是富贵中人,琴是很清高的乐器,与富贵不能并容的,我相信我的技艺可以压住她的,先前我心神不属是为了孩子的关系,现在知道孩子已有了安排,我的心就定了,明天我相信可以用琴声诱导公子光,使他不流露出心事的,但是你要告诉他明天在筵上必须全神贯注,聆听我的琴音。”
专诸道:“燕娘!你有绝对的把握吗?”
燕娘道:“这种事谁也不敢说有绝对的把握。”
专诸道:“那不行,你必须要有绝对的把握,我们夫妇受公子光之恩深重,杀身在所不惜,公子光却不能失败的。”
燕娘想了一下道:“郎君,我不是忘恩负义,但我觉得我们并不欠公子什么,我们所受的一切是付出很高的代价来的,他的施恩是有目的的,而且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明日如果失败,我们才是牺牲者。”
专诸叹了一口气道:“燕娘!你的话不能说没道理,但我的情形不同,如果没有公子光我只是一个草野鄙夫而已,公子光给了我一个留名不朽的机会。”
“那是因为你的才具有值得他借重的地方,府邸中养士近千,并不是每个人都受这种宠遇的。”
专诸沉重地道:“我知道,他在利用我,叫夫人认你为妹,伍员认我为弟,这都是手腕笼络我的手腕,但我依然感激他们,至少他们两位帮助我早一些得到你。”
“没有他们,我也会到你身边的。”
“是的!可是那要等好几年,而这几年却是我们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何况人事多变,等到你凑足了自赎的身价后,我们是否还能顺利地结合呢?”
“应该是可以的,我下定了决心,没有事情能改变我,我们结合虽迟,却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不像现在,我们的日子也许明天就走到尽头了。”
专诸道:“燕娘!别这么说,你要记得你差一点就被盖余强迎去了,是公子光硬把你夺来的。”
燕娘道:“郎君,我告诉你一件事,盖余是个一勇之夫,不解文事,更谈不上音乐的修养,强迎之事根本就是公子光授意的,他再硬行出头夺来成全我们在一起,就是为了示恩,好叫你为他卖命。”
专诸一怔道:“这话你听谁说的?”
燕娘道:“这种话谁也不敢告诉我,是我自己打听到的,还记得第一次你到府中来找我时,刚好盖余也有刺客前来行刺的事情吗?那个刺客并没有死,只是受了伤而已,现在就隐居在我家附近,受着公子光的赡养。”
专诸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燕娘道:“这显示那个刺客根本就是公子光的人,派到盖余那边去卧底的,煽动盖余来迎我的是他,来行刺的又是他,最后受公子光赡养的还是他,不就够明白了吗?”
专诸沉思片刻才道:“你不会再弄错人吗?”
燕娘道:“怎么会呢,这个人以前也来听过琴,他代表盖余前来强行纳聘时,我还见过面,怎么也忘不了的。”
专诸脸上现显出一阵愤色,燕娘忙道:“郎君,我告诉你这些事只是使你明白,在这些权贵豪门之中,没有真正的道义,他们只知道权术,不是你这种人所能久处的,却不是要你退出,因为我们已无路可退了,除非你出卖公子光去向吴王告密,或许能保全自己。”
专诸苦笑一声道:“你想我是这种人吗?”
燕娘道:“我知道你不是,否则就不告诉你了。”
专诸想想又问道:“那个刺客现在还好吗?”
燕娘道:“很好,虽然有点残废,生活却过得很富裕,住的房子也变大了,而且还能蓄奴仆。”
专诸道:“这就是了,由此证明公子光毕竟还有点良心,换了别人还会容得这个家伙活着吗?”
燕娘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郎君是决心为他拚命了?”
专诸沉重地道:“是的,公子光这些行为虽近奸诈,但其情可谅,那都是为了我,就凭这份知己之情,也值得我为他一洒热血了,还有一件事更令我感动。”
燕娘忙问道:“是什么事?”
“五年前我一夜未归,就是到皇宫中去行刺了,那次闹的事很大,公子光与伍大哥拚了死命将我解救出来,他们可以不这么做的,但他们做了,足见他们对我是一片真心,他对一个庸俗的刺客都仁至义尽,照顾日后的生活,对我更不会亏待的,为了勇儿的将来,我必须要成功。”
燕娘默然片刻才道:“好吧!公子光既是一个不忘旧的人,他当国之后,至少对我们的孩子能好好照顾,只是为皇家卖命的事,我们不能再干了。”
专诸道:“不会的,勇儿我一直没让他学剑就是这个缘故,我生而不幸做了剑手,不会再让我的孩子走这条路。”
燕娘苦笑道:“那你再好好坐着,听我抚一回琴,也许这是我们相聚的最后一夜了。”
专诸苦笑一声道:“燕娘!你还要抚琴吗?”
燕娘庄容道:“是的!我必须抚琴,否则我无法等到明天了,只有在琴声里,我才能暂时忘记一切。”
专诸激情地抱起她来道:“燕娘,把琴抛开吧,我们有更好的办法忘记一切,也有更重要的事可做。”
抱着她走向榻上,两个人紧紧地缠在一起,两个生命也紧紧地连结在一起了,燕娘娇息着道:“郎君!你该节省一点体力,为着明天的大举。”
专诸道:“在一个剑手的生命中只有今天,没有明天了,在我的生命中,只有拥着你的时候才是实在的,燕娘!别再说话了,尽你所能地爱我,享受我,我们都没有明天的。”
在激情中,这两个人都体会到毁灭的悲哀,也体验到在尘世间,没有比此刻再值得眷恋了,因此他们都不再开口,只以火一样的热情,将两个人溶成一体。
报晓的公鸡叫了,天亮了。
公子光的府邸中彻夜不停地忙着,为了接待吴王的莅临,公子光尤其忙碌,他必须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刺杀僚王的重担虽然寄托在专诸身上,其他的事却必须自理,尤其是皇宫中的那些侍卫武士个个都是高手,而且是皇室的忠心死土,即使僚王死了,还有公子盖余、烛庸,仍然可以成为他们的倚靠,所以这些人必须一网打尽。
这些事他暗中出重金,蓄养了不少的死士与武功好手,这点力量能够与皇室的好手一拚吗?他实在没把握,因此他整夜与伍子胥商量一个一网打尽的对策。
好容易到天亮,才商量出一个头绪,安排妥当后,伍子胥道:“专诸呢?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他前来?”
公子光笑道:“昨夜他先陪燕娘弹了一阵子琴,然后就闭门高卧,现在想必还在栖凤楼上温存着呢。”
伍子胥一皱眉道:“这家伙太荒唐了,今天是什么时候,他还能安心地抱着老婆睡大觉?
叫他起来吧。”
公子光连忙摇手道:“不必!我吩咐过不让人去打扰他,让他睡去,能睡多久就多久。”
伍子胥道:“这怎么行,他也该准备一下。”
公子光道:“没有他要准备的事,他的工作就是当庭一击,他能睡,我倒是安心了,就怕他一夜折腾无眠,我才该担心,甚至会被迫放弃今天的计划。”
伍子胥道:“假如他在睡觉,我也放心,就怕他这一夜跟燕娘缠绵不休,过份透支了精神,误了大事。”
公子光笑道:“那是一定的,他想到今天的任务,很可能就是在人世的最后一天,还会不尽量温存吗?”
伍子胥道:“公子昨夜不该让他们夫妇俩歇在一起的。”
公子光大笑道:“伍将军,对专诸的了解是你比我深,所以才将他推荐给我,但对一个剑手却是我比你了解,所以我昨天让他们在一起,因为,他今天要担任的是一个剑手的工作不是你我的兄弟了。”
伍子胥愕然道:“公子的话微臣不懂?”
公子光道:“你不会懂的,因为你率领的手下都是出身行伍的军卒,那必须以严明的纪律来统制他们,但对一个剑手却不行,他们是不受拘束,必须让他们放浪于形骸之外,才能坚定他们逞命一搏的决心。”
伍子胥道:“微臣还是不懂。”
公子光笑了,道:“这样说吧,将士用命,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因功邀赏晋爵封疆。”
公子光道:“不错,这是以未来的富贵来激励人心,但对一个剑士却不能如此,他们自由惯了,不受拘束,视富贵如浮云,没有将来,只有现在,所以我昨夜遣出府中的侍儿歌伎叫她们去陪伴那些剑士,要他们抛弃一切的尊严,接受那些亡命之徒的任何要求,也是这个缘故,专诸人很拘谨,不好女色,对燕娘情有独钟,我才没要他出来与大家一起狂欢,但有燕娘在他身边,作用是一样的。”
伍子胥默然片刻,才道:“公子用人之明,微臣不如。”
公子光一笑道:“将军有经天纬国之才,自然不必懂得这些,今日之举,一半寄望于专诸,另一半则在将军手上,我的那些亡命之徒是靠不住的,他们很难截杀所有的侍卫,只要逃出一人,我们的计划还是无望成功的。”
伍子胥道:“公子放心好了,只要专诸得手,微臣的一把弓,一壶箭,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公子光道:“将军的神射,我是绝对信得过的,所以我也不多说了,万一专诸失手,僚王的技击无人能敌,将军就不必应战了,犬子夫差与专勇就全仗将军保全了。”
伍子胥默然受命,两人又谈了片刻,专诸才叩门而入,眼睛还是红红的,证明他一夜没睡,伍子胥有点担心地道:“兄弟!你的精神还撑得住吗?”
专诸笑道:“兄长放心好了,兄弟很好。”
然后转向公子光道:“我刚才从后面过来,看见府中的剑手们都准备好了,只是没多大用。”
公子光道:“他们不能给多大用处,只是在必要时聊备一格,缠住那些侍卫,以便兄弟得手。”
专诸摇头道:“连这点忙都帮不上,公子最好把他们都藏起来,放得远远的,等我得手后,再叫他们出来扑杀残余,否则今天的事必败无疑。”
公子光不禁一怔,伍子胥道:“兄弟!我们都知道你神勇,但五年前宫中一战,你也知道的,只靠你一人……”
专诸道:“今天却必须靠我一个人。”
两人都以不解的眼光望着他,专诸才把今天吴王前来较琴的真正目的说了一遍,然后笑道:“设若公子将这些人密藏幕后,未待举事,就会被嫣余测出杀机……”
公子光一怔道:“有这等事吗?”
专诸道:“这是燕娘说的,我先前也不信,可是她在琴韵中测出我心中的杀机而预知我们今日的图谋,嫣余自然也有此能,公子不可不信。”
伍子胥道:“音律之道,我也粗知一二,这倒是可信的,燕娘的琴技能够压下我的箫音她的话更是可信了。”
公子光道:“那我就要另作安排了。”
专诸道:“不必另作安排,事情系乎我的一击。”
公子光道:“可是兄弟你一击得手,那些侍卫必然围攻上来,我的人无法救应你怎么办呢?”
专诸一笑道:“没有什么可挂虑的,我尽量撑下去,能撑到公子率众前来最好,否则公子就多照顾一下小儿吧。”
公子光正待开口,专诸道:“不必再多说了,我进庭的时候,公子就找个藉口出去召人届时听燕娘的琴韵为号,如果琴韵不断,就表示我已得手,公子立刻率众进来扑杀残余,如果琴韵中止,就表示我已失手,公子也不必硬拚了,赶紧带人设法突围为上。”
公子光道:“那怎么行,兄弟肯豁出性命为我,我怎能置身事外呢?何况吴地是我的国家所在,伍将军流亡到了别国,还可以东山再起,我到了别国无枝可栖了,兄弟,我们生死都在一起,就不必再多说了。”
专诸想了一下道:“好吧,但我在动手的时候,公子必须避席,使我好放手行事,否则吴王的那些侍卫挟制了公子,我想拚命也没办法了。”
伍子胥道:“这倒是对的,专兄弟以必死之心而逞勇一搏,得手的机会较多,但如果有了牵制,就困难多了。”
公子光虽然不同意,可是却不过两人的再三力劝,只好勉强地同意,又磋商了一下,公子光才将诸事安排妥当,吴王的先使已经到了,他们是来勘查地方,预作安全措施的,盘查得很严密,幸好公子光接受了专诸的请求,把府中的死士都分散在隐蔽的所在潜伏起来,才没有露出什么破绽,等这些专使布置妥当后,吴王僚才带着宠姬嫣余,乘着辇车,在卫士的簇拥下呼啸而至。
公子光只准单人晋诣,行过大礼后,僚王执着他的手豪笑道:“大兄!孤承见邀作家人欢聚,本来不应该如此排场的,可是他们这些人不放心,说是盖余、烛庸率军远出,京城空虚,恐有奸民不法,必须要小心一点才是。”
公子光笑道:“大王言重了,以大王天威,谁还敢来冒犯王驾,当真是不要命了。”
僚王哈哈大笑道:“是啊,上次的刺客到今天还没有捉到,他们就吓破了胆子,其实孤倒真的想有个不长眼的刺客,前来试试孤的宝剑,前些天孤找越国的名匠铸了一柄宝剑,肉试可断牛身,锋利得很,就遗憾没机会试锋。”
公子光心中暗暗叫苦,表面上却不敢露出声色来,将僚王迎到正厅中坐牢,王座是南向独踞,公子光在东侧相陪,对面设了两座,是为燕娘与嫣余较琴之用,此外前后左右,都是宫庭中的甲士,与带剑的侍卫,由正厅一直排到府门外,戒备森严,连一点可乘之机都全没有。
照例由府中的乐伎献乐完毕后,庖人开始进肴,然后公子光的夫人领着燕娘盛妆晋诣。
僚王朝燕娘打量了一下,放浪地笑道:“好!果然是绝色,难怪盖余会跟大兄争得很不愉快。”
燕娘浅笑道:“蒲柳之姿怎敢当君王谬赞,嫣夫人才是真正的国色,贱妾不如多矣。”
僚王大笑道:“别客气,孤王对赏识美人的眼光是不会错的,听说你的琴技也是当世无双,而且与嫣余是同出琴神门下,今天你们可得好好较量一下。”
燕娘盈盈致礼后,退到她自己的席上,嫣余也相对就坐,两个女子对视一下,各自奏起自己所擅的乐曲。
在技术上,她们的确是旗鼓相当,似乎都有将人导向琴中的力量,尤其是嫣余,她的琴音慷慨激昂,不住地鼓舞着人的雄心,令人有热血沸腾的感觉。
公子光幸而已得专诸的警告,全神去凝听燕娘的演奏,那是一种高山流水的出尘之思,充分地流露出恬淡的胸怀,公子光几次在嫣余的鼓舞下,即将按剑而起的一刹那,很快地又被燕娘柔和的琴音镇定了下来。
僚王是识货的,他朝燕娘看了一眼道:“孤作个公平,嫣余的琴技虽佳,总带着点烟火气,不如燕娘的幽远。”
燕娘笑道:“国君言重了,嫣夫人长侍君王,日受薰陶,琴中有王者之音,妾身万万不及。”
僚王笑道:“以琴论琴,这本是高雅之器,带了富贵气,已落下乘,高下已分,嫣余,这你可认输了。”
嫣余笑一笑道:“君王高评,妾身十分心折,以琴技而言,妾身甘拜下风,但君王与公子都是富贵中人,理应有大雅之奏,才能配合身份,妾身请单独一奏为贺。”
她十分聪明,知道燕娘在以琴音扰乱她的试探,也知道自己的琴技无法压过燕娘,所以提出单独演奏的请求。
僚王笑道:“好极了!刚才两琴齐鸣,一边是人间富贵,一边是天上清雅,使人有耳不暇接,不如你们两人分别演奏,也好使我们一饱耳福。”
燕娘朝公子光看了一眼,这一眼包含着警告之意,在嫣余的琴韵诱导下,公子光绝对无法遁形,叫他及早自处,公子光也领略到琴韵的厉害,刚才在燕娘的协助下,他已经累得满身大汗,连衣衫都湿透,如今在嫣余单独的试探下,他一定抗拒不了的,灵机一动,避席而起,告禀道:“大雅乃庙堂之乐,微臣不敢潜越,请准更衣。”
僚王笑道:“大兄太过隆重了,这不过我们弟兄欢聚。”
公子光长揖道:“微臣不敢冒渎廷威。”
嫣余见他汗透衣襟,对自己的技艺更具信心,乃笑道:“君王就让公子去换件衣服吧!
这一身水淋淋的,坐着也不舒服,聆琴乃是乐事,一定要身心愉快才行。”
僚王这才点点头道:“那大兄快一点,嫣余新谱了几套琴曲,就等着给你这位大行家赏识呢。”
公子光颓然而退,来到私室之中,专诸问道:“如何?”
公子光苦笑道:“兄弟,咱们打消这个主意吧?一点机会都没有,幸好燕娘先提出了警告,否则我还脱不了身。”
专诸想想道:“错过今日,再也没机会……”
公子光道:“可是没办法呀,上上下下全是他们的人,连上肴的庖人都要经过搜身,除非硬杀进去。”
专诸道:“我有办法的,我专练短剑,就是为了应付这个局面而用,那是伍大哥没想到的。”
他到厨下,换了身庖人的衣服,然后选了一味烩鱼,将一枝短剑都塞在鱼腹中,因为这是款待国君的大筵,菜肴都须具有气象,那一尾烩鱼长足三尺有余,一尺多长的短剑藏进去连一点形迹都看下出来。
公子光一直看着他,这时才道:“这个方法倒可以一试,但是兄弟要注意,你必须一击而中,僚王腰间带着一枝宝剑,等到他回手时,你就没机会了。”
专诸沉声道:“我知道,公子也请准备一下,不管我成不成,公子都必须一拚了,刚才我在远处聆琴,嫣余的技艺此我想像中还深,如果由她单独演奏,公子的心中秘密必然藏不住,那时就没有退路了。”
公子光凝重地在他肩头拍一拍,目送着他走了。
专诸双手捧着银盘,一步步地走向大厅,得力于多年学剑的修养,他竟能临危不乱,听任那些侍卫们搜过身,放行到正厅上,嫣余正在徐徐抚琴,僚王一手支案,专心聆听着,似乎没想到杀星已经临身。
但燕娘却沉不住气,她从公子光退走后,就一直在期待着事变的发生,专诸扮装成庖人进来,她知道事在必行,神情紧张起来,身不由主地手搭琴弦,发出铮的一声。
这一声听在嫣余耳中却不同寻常,连忙叫道:“大王,琴有杀机,谨防不测!快准备。”
这一叫将厅中的人都惊动了,他们都目视四侧,提防看有刺客突然地闯进来,只是都没防到专诸而已。
僚王推案起立,手按剑柄笑道:“我就知道这位族兄必有不臣之心,刚才他避席而去,我就想到他无法藏形了,所以预作防备,倒要看看他用什么方法来行刺孤家。”
专诸站在厅心,离僚王只有丈来远近,他先朝燕娘看了一眼,显示诀别之意,燕娘却比他更快,由琴腹中取出一柄预藏好的匕首,刺向胸口道:“郎君,我先走了。”
一刃刺下去,鲜血跟着迸射,厅上的人都为她的举动吸引了注意,专诸却一咬牙,跪前几步,双手高举过顶道:“请大王品肴,这是新从河里捕来的鲜鱼。”
僚王飞起一脚,将漆盘踢飞叱道:“滚开!谁还吃鱼!”
专诸料准了有此一举,也计划好了自己的步骤,僚王动脚时,他的一只手已探进鱼腹,取得了双剑,银盆脱手飞出,他的动作配合极快,寒光掠处,已把僚王的一只右脚齐踝切了下来,跟着长身进掠,单剑直刺僚王胸口。
可是这一着他却计算错误,僚王残足后身子失去平衡,一下子坐倒在地,他这一刺刚好脱了空。
僚王毕竟英雄,断了一足后,发现刺客就在身前,长剑跟着出鞘,专诸一刺脱空,僚王的长剑已反掠而至,直砍在专诸的背上,剑利劲猛,在专诸的手边身子间掠过。
任何人受了这么重创后都无法行动了,僚王一剑伤敌后,见专诸俯跌在地,肋间血如泉涌,而几名侍卫还想上前用乱剑砍下去,连忙喝止道:“且慢!此人鱼腹藏剑,敢单身行刺不愧是个英雄,把他翻过来给我瞧瞧看。”
他自己不顾痛足,用剑支着身子也站了起来,那些侍卫将专诸翻了过来,有认识的人叫道:“是专诸。”
吴王僚哈哈大笑道:“是专诸吧,那我这一只脚断得还不-枉,难怪他有这么俐落的身手。”
专诸在入厅之前,早已抱定必死之心,燕娘自戕后,他的死意更坚决了,所以肋间的一剑,根本没有痛苦的感觉,身子躺在地上血在流着,他的心里倒是一片平静,默默地计算着如何再补上一剑。
身子被翻过来后,他仍静静地躺着,吴王僚单足跳了过来,用长剑指着他道:“专诸!
你还能起来吗?”
专诸闭口不言,僚王又道:“孤王虽然伤了一足,倒是十分赏识你,如果你还能起来,孤王愿意再与你一战。”
专诸缓缓地坐起道:“大王此言当真?”
僚王大笑道:“君无戏言,自然是真的,你是吴国有名的剑客,孤王觉得不用剑技杀死你,也是件遗憾的事。”
专诸吃力地站了起来,可是却站不稳,连晃了几晃,僚王笑道:“你站了起来,孤王就出手了。”
一剑刺进,专诸欲避无力,胸前又挨了一剑,透背而出,僚王得意大笑道:“公子光用你来作狙击手,可以说用对了人,只是他对孤王的剑技估计太低了,如果不是你乔装偷袭,连我这条腿都伤不了,但孤王还是很赏识你,让你像个剑手,站着饮刃而死,你还有什么话说?”
专诸忽地目中射出坚毅的光芒,道:“大王对专诸的能为也估计过低了,专诸如果要出手搏杀一人,必不失手,先前只伤大王一足,为的是大王剑未出鞘,现在我们两相对面,大家都兵器在手,大王请小心了。”
谁都没想到一个重伤垂危的人,会有这么持久的毅力,吴王僚发觉专诸忽然精芒毕露,可惜已太迟了,还不等他有所动作,专诸已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右手的短剑刺胸,左手的短剑削颈,两支剑竟是同时动作,等两个身影分开时,吴王僚的头颅滚向一边,胸前也喷出血泉。
那些侍卫们发觉也太迟了,等他们想上前围攻时,专诸不但已手刃了僚王,还像疯虎一般,卷进了人潮,展开了疯狂般的屠杀,只看见一条人影,两道寒光,冲过的地方就是一片血光以及飞舞的断肢残足。
这时厅外也传来了厮杀之声,是公子光率着他的那批武士冲进来接应了,在混乱中已经分不清敌我,只知道冲破眼前的就是敌人,就是要消灭的敌人。
僚王带来的甲兵早已清灭殆尽,只剩下十几名侍卫还在拚命冲杀,公子光总算在人潮中找到了专诸,他满身浴血,遍体是伤,腹间挨了一剑最重,连肠子都拖了出来,但他还没有倒下去,还是在找人拚杀。
公子光一把抱住他,问出一个最关心的问题:“兄弟,僚王呢?我一直没找到他。”
专诸突然软弱了下来,全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双刃当然堕地低声道:“公子放心好了,第一个饮刃的就是他。”
公子光还是不能放心,问道:“死了没有?”
专诸忽地大笑道:“断首穿胸,如果还不死,就没有人能杀死他了,公子夸他英雄无敌在专诸手下也不过两剑。”
拚着最后的一点力气,他在地下的乱尸中找到了僚王的头颅,抛向公子光道:“这就是凭证。”
公子光接着了僚王的头颅,审视片刻,证实无误,才欣喜欲狂地跑了出去,高声大叫,道:“伍将军,我们得手了,我们成功了,你可以出手了,你可以出手了,别放过任何一个人。”
厅外射来咻咻的箭声,那是伍子胥在施展神射,果然名下无虚,一箭一尸每个人都是穿胸而过。
当最后一名侍卫在箭下丧身倒地后,专诸已经摸索到燕娘的身边,将她扶起道:“燕娘你还活着吗?”
燕娘羸弱地道:“还活着,我等你一起走。”
专诸遍顾群尸,发出一声苦笑道:“我们成功了,原以为很难的,想不到成功得如此容易。”
燕娘道:“是的,我一直在替你记数,你今天一共杀了九十八个人,虽然英雄,但太残忍了。”
专诸苦笑道:“你算错了,是整整一百个人,连我们两条命在内,你,我!都是我杀死的。”
燕娘一叹道:“也可以这么说,但值得吗?”
专诸道:“我不知道,我的收获是我们的孩子可以不必做到剑手而有很好的生活,再者后人在史册上会注一笔,吴王僚死于剑土专诸之手,但这些我活着都看不见了。”
燕娘低下头道:“是的,我们活着看不见了。”
专诸忽然道:“但我不遗憾,至少我活着还能做一件事,就是再听你抚一次琴,燕娘,你还能抚琴吗?”
燕娘肯定的道:“自然能,今天我的琴原是为你而奏的。”
专诸在她对面坐下,听她在琴上拨弄出铮铮的声音,没有多久,专诸的头垂下不动了,燕娘演奏如故。
她没有奏完这一曲,但公子光与伍子胥却在门口听完了这一曲,那是嫣余在琴曲将半,燕娘气绝时,替她演奏至终,当她奏完最后一个音符时,伍子胥悄悄地进来,在背后一剑,刺进她的心窝。
公子光愕然道:“将军这是做什么?”
伍子胥道:“公子可是有收留她之意?”
公子光道:“是的,她的琴技可谓无敌。”
伍子胥道:“不!她不是燕娘。”
公子光笑了笑道:“但燕娘已经死了,她就天下无匹了。”
伍子胥道:“是的,但公子别忘了,僚王不因为她,不会到公子府邸中来较琴,也不会有杀身之祸了,自古女色为祸水,非女色能祸人,乃人自祸。”
公子光耸然动容,长揖道:“敬拜将军之嘉言。”
伍子胥长叹道:“员不足拜,助成公子的专诸夫妇,他们才是公子的不世功臣,伍员今日若非目睹,怎么样也不会相信一个人的神勇能至此。”
两人相对一视,双双不期而然地对专诸夫妇的遗体下拜,但那两个人死态十分安详,好像已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吴王僚被刺后,公子光接替了吴国的政权,是为吴王阖闾,拜伍子胥为上将,公子盖余与公子烛庸赐死,军符由伍子胥所接掌,兴兵伐楚。
楚怀王因谗信佞臣之言,罢黜屈原,终为吴军所逐,国几不保,伍子胥终于报了灭家之恨,但他的仇人楚平王身故,他只有起出平王的遗体,鞭尸三百以雪恨。
吴自胜楚之后,声威大振,几乎成为一代霸王,得志之余开始向越国兴兵,可惜因为用兵不慎,在会稽一役,被越王勾践击败,阖闾中箭身死,子夫差立。
夫差志切复仇,每天使一个人问他一声:“夫差!你忘记了杀父的仇恨吗?”
夫差也必恭必敬地回答道:“不!我不敢忘。”
在这种不共戴天的仇恨心情下,他终于灭了越国,将越王勾践夫妇掳为廷奴,可是他志得意满之际,不理伍子胥的忠告,没有杀了勾践,而且还受了越臣的哀恳,将勾践夫妇遣放回国,临去之时,伍子胥愤然道:“异日灭吴者必为越,我可以看得见越国的大军由都门进来。”
伍子胥又曾批评说:夫差将来可能会败于女色。夫差就对这个人怀有反感,伍子胥受命托孤,态度更为跋扈,夫差终于忍无可忍,将伍子胥赐死,而且将他的首级悬在城门上,让他对着越国。
伍子胥的预言没有错,勾践回国后,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养,并以美女西施送侍夫差,煽动他的野心,夫差既得天下第一美人,又想为天下第一雄主,大会诸候于潢池,勉强争了霸主的地位,却没有防到越王勾践自后偷袭,占了他的国土,绝了他的归国,最后终于将他消灭,火焚夫差于姑苏台上。
吴越争霸,勾践复国,这在史上都是大事,而越女西施,也是千古留传的人物,这些人在史册上的光芒,似乎都比专诸灿烂多了,大家都知道吴王夫差,越王勾践以及西施的故事而对专诸的事忘却了。
其实这些英雄人物的产生,都系乎在专诸身上,如果专诸刺僚王失手,公子光成不了吴王阖闾,以后的那些事都不会发生了,甚至于一代名将伍子胥,也只能在吴市吹箫没没以终,不会有轰轰烈烈的后半段事迹了。
专诸的牺牲有多大代价呢?正如他临终前所预料的一样,在历史上轻轻地带上了一笔,以及他后人的荣华而已,吴王阖闾封专诸的儿子为上卿,这对专诸是一种报偿,但在另一种眼光来看,则又不知道是祸是福了,因为专诸的后人没没无闻,再也没有轰动后世的事迹发生了。
每一个英雄都是生成在困厄中的,笔者已经写了三个刺客的故事聂政,豫让,专诸他们都是在困厄的环境中,把握时机,作惊天动地的一击,有的成功了,有的没有成功,但他们的故事都是感人的,可是在安逸的环境中,却只能产生一些没没无闻的平凡人。
燕娘是笔者杜撰的,因为在历史上对专诸的记载并不详,但笔者以为一个惊天动地的英雄,必须要有一个不平凡的美女去配合他,才能使他的事迹多彩多姿而生色,因此历史上没有记载燕娘,笔者却以为必有其人,只是她也许不叫这个名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