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是在王宗景入盘古大殿的同一时刻,距离凉州万里之外的遥远地方,中州境内那一座名动天下傲视群雄的青云山上,也正是万籁俱静。
白日的喧嚣热闹,都归于平静,黑暗笼罩着雄伟的玉清宝殿,不过这里的夜色还是与凉州有所不同,在凉州是月黑风高之夜的时候,青云山的夜空之上,却还悬挂了一轮皎皎明月,柔和皎洁的月光,如轻纱一般温和地洒落在通天峰上。
玉清殿中绝大多数地方,都已经熄灭了烛光,陷入一片黑暗,唯独在极高处的一间书房里,还有灯火点燃着。
那是掌教真人萧逸才的书房。
书房内,萧逸才坐于灯下,案几之上堆满了厚厚的几沓书信文卷,看去几乎与他的头都一般高了。烛光之下,他凝神安静地看着这些文卷书信,一封接着一封,偶尔目光会在某封信上停留片刻,静静思索着,然后放在一旁;有时也会提起桌上的毛笔,在某张纸上勾勒图画,又写上一些字迹,看着像是在处理什么案牍文书一般。
他这样独自一人孤灯勤政,一直做了很久很久,直到案几之上的蜡烛都短了很长一截,他才放下手中最后一张不太起眼并且有些短小的信纸,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的神色,轻声自言自语道:
嗯?想家了吗
他默然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轻轻将这张张纸卷起之后,有那么片刻的犹豫,但很快目光又镇定下来,脸色也没怎么变化.随手一抬,却是将这张纸伸到了桌上烛火灯芯处。
火舌微微颤动了一下,卷了过来,写满字迹的纸迅速变得枯黄倒卷,不消片刻整张纸就被火苗点燃,一下子熊熊燃烧起来,连带着将这书房都照亮了一些。
看着手中渐渐燃烧殆尽的纸片,萧逸才嘴唇似乎也微微抿了一下,然后轻轻丢开了。纸张化为黑色的灰烬,悄然掉落于坚硬平整的青砖地面。
萧逸才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感觉有些僵硬的脖颈,随后走到书房的窗户边,突然伸出双手,呼的一声推开了窗扉。寒冷凛冽的山风,顿时从屋外凄厉呼号着卷了进来,风力所及,那案上烛火都为之一偏,瑟瑟发抖中险险就要被吹灭。
萧逸才站在风头当中,虽然山风冰冷刺骨,他却是脸色丝毫不变,反而望着窗外的远山,深深地吸了口气。
一缕冰寒之气,顺着胸口蔓延而下,萧逸才微微皱了皱眉,却似乎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沉吟片刻,脸上似乎还掠过一丝挣扎之色,但很快便是袖抱一抖,转过身子径直大步出了书房。
在他身后,门靡咄的一声自行合上了,干脆利落,像是带了几分决绝之意。
明月照青山,月随人影走。
"沙沙的脚步声在山路上回响,萧逸才的身影穿行于幽暗的树影与温柔明亮的月光之中,忽明忽暗,照得他的脸色也仿佛变幻不定,可是又似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神情根本没有变化过。
安静而淡然,沉默而冷漠。
前方的路仿佛无穷无尽般延伸而去,而他走了很远很久,却始终只是孤身一人。
从玉清殿到通天峰的后山,还有很漫长的一段山路,在那个被古木葱茏所遮蔽的地方,有青云门立派两千多年来极重要的两个所在。
一处是祖师祠堂,一处是幻月洞府。
夜风吹过,树影摇动,他终于站在了那条岔路口上。
满山俱静,除了风声之外,仿佛连虫鸣声都未曾响起,不知是连虫子都已经睡去,还是这里接近了青云重地,庄严肃穆,震慑妖邪。墨绿道袍披身,萧逸才从岔路口向着祖师祠堂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缓缓却是极郑重地行了一礼。
风忽止,月微凉。
天地人间,仿佛忽然停滞了那么片刻,随后又恢复了原来模样。
萧逸才转过身子,再不回头,大步踏去,跨过青玉石碑,走向了青云门最重要的禁地所在。
古老的洞穴内外一如往日,什么部没有改变过,像是时光在这里都凝固了一般,从来不曾改变过什么,萧逸才走到幻月洞府之外,目光只是稍相向周围看了一眼,便径直走了进去。
洞府之内,那奇异如水波的光门也是一如既往,除此之外,洞穴里便是一点都配不上幻月洞府千百年来赫赭成名的简单朴素模样。萧逸才走到那扇光门之前,停驻了片刻,向那光门深处看了一眼,那里幽光浮动,仿佛是一处深不可测的黑暗水底,又或是有什么奇异的生物正在水中冷冷凝视着他,带着一丝诡异。
他的眼角,仿佛也轻轻抽搐了下。
只是下一刻,他仍然还是抬起脚步,跨了进去。
一步,踏过了那条如水波般的门户。
冥冥中,仿佛正像万里之外,盘古大殿之下,王宗景独自一人轻轻跨过那条黑线一般。
天地旋转,光影缭乱,黑暗与光明在身前身后突然开始交替而变得疯狂起来,交缠而狂舞着,尖锐的呼啸声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萧逸才闭上了双眼,如随波逐流的浮萍,悄悄融入了那片黑暗的最深处。
遥远的南方,神州浩土中的一处荒凉之地,崇山峻岭里的某个地方,在这个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的夜里,仿佛也有些许的颤动。
原本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巍峨雄伟,只是不知为何在其中某一处地方,原本该是连接山峰的所在,却忽然像是少了一块,将这连绵起伏的山脉从中断绝,硬生生地少了一座山峰。
很多年前,这里原本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这个地方有一座青山在,高耸奇秀,风光秀丽,又有飞瀑怪石,古树老林,飞禽走兽随处可见,犹如一处世外桃源一般。
那时候,这山上灵秀造化,灵气逼人,最终传说有狐仙修炼成精,化作人形。所以在很早很早以前,这个地方,这座曾经存在过的山峰,就被人叫作狐岐山。
后来,光阴变幻,岁月沧桑,有人来,有人去,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哭,有人笑,青山在,青山倒。
山倒了,山塌了,人散了,人去了。
幽幽往事都不见,只剩了满目疮痍。
还有的,便是一座无比巨大的深坑巨洞,和倒扣在这巨坑之上形如半圆的血红色诡异的光圈。
很多年前,狐岐也因故倒塌之际,整座山峰向内塌陷,在惊天动地般的剧烈震动里,出现了这一处巨坑,而同一时间出现的,便是笼罩在巨坑上的诡异红光。血红光圈将整个巨坑严丝合缝地包在中间,没有留下丝毫缝隙,而只要稍微靠近这个地方,便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浓烈无比的血腥气息。
多年以来,这里的异象也曾经吸引了许多好奇的修道士,更不要说这狐歧山在昔年,也曾经是煊赫一时的魔教鬼王宗总堂所在之地,如今虽然雨打风吹风流散尽.但传说这其中同样有许多昔日鬼王宗内的宝藏埋藏在山体废墟之中。
这个传说流传了很多年,也有很多人来到这里探险,哪怕那血红光圈再诡异再凶险,也并不能完全阻挡住人心的贪婪。
然而,数十年来,进入这个血红光圈的人,从来都没人看到他们走出来过。
他们就像是无声无息消失于时光长河里的不起眼的浪花,微微翻腾一下之后,从此便消散不见。
留下的,已然只有那殷红如血的奇异光芒。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天下又开始流传着一个传言,说昔年魔教鬼王宗驾驭四灵血阵失败后,那绝世邪阵的邪力疯狂反噬,才将这狐岐山一整座山峰化为凶煞死地,而那笼罩其上的红光,便正是沾之必死的剧毒煞气,哪怕是道行极高的修道士,也轻易无法抵挡。
这个传言流传开以后,狐岐山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又过了好些年,终于所有的人都对这里死了心,再也没有人来到这个崇山竣岭偏僻所在的森冷地方。于是幽远而平静的岁月中,终于只剩下这一片诡异的血红光芒,沉默地闪烁着。
一切,仿佛都是那样平静,直到某年某月某一曰,万里之外的凉州某处,一个被掩埋于地底深处不知多少年的盘古大殿,轰然出世。
这个夜晚,很静,很静。
月光之下,血红色光芒如过往无教日子里一样,沉默地守卫在那个隐约模糊的巨坑边。看上去,它似乎还要永远不变地这样持续下去,然而,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时分,一直平静的血红光芒深处,突然所有的红光齐齐一震,一股强烈无比甚至有些刺眼的光芒。一下子从那个巨坑深处迸发出来,形如一把红色巨剑,猛地刺向天空,巨大的红色光圈,在这一刻,像是一潭死水突然化作汹涌澎湃的激流,毎一个地方的红色光芒都剧烈地颤动起来,空气中的血醒气陡然浓烈了千百倍,原本在光圈之外还正常生长的森林,此刻竟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片大片地枯萎死亡,就像是,它们的精气被瞬间吸噬而光一样。
红光交错,激烈地闪动着,尤其是最中心的那一处,更是亮得刺眼,摇曳得也最厉害。这长久以来安静的死水,却是不知被什么力量所侵扰了。
渐渐地,那红芒深处,在半空之中缓缓凝聚出了一个虚像,那是一个巨大无比同时样式古拙苍莽的大鼎。在诡异的红光中,这古老的大鼎虚影微微颤动,似乎受到了什么召唤一般,像是某种奇异而有生命的诡异物体,围绕在它身边的红芒一张一弛,犹如奇异的呼吸。
天地悠悠,红芒深处,仿佛还有一阵清脆悠扬的风铃声,与这片肃杀血腥的光芒迥异,悄悄回响。
月光下,这诡异的一幕无人得见,却是久久不散。
远隔万里之外,凉州蛮山。
张小凡站在山腰上那块大石边上,神情淡然地举目眺望着远处那座山谷,还有那一片夜色里已经被黑暗笼罩,但就连黑暗也掩盖不住雄伟身姿的古老宫殿。
身后,传来叽叽喳喳伴随着几声轻笑的声音,那是小鼎拉着他清丽无双犹如天上仙子般的娘亲,絮絮叨叨地将这一路发生的故事说给她听,顺带也指着巴乐重点说了一阵,末了干脆也说了想把巴乐搞回青云山的打算,然后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嘿嘿一笑,还没问先是缩了缩脑袋,接着露出一丝讨好的笑意看着陆雪琪,嘻嘻笑道:
娘,你说行不行啊?
不行。一时之间,小鼎与巴乐都傻了眼,这一声否决当真是干净利落到断冰切雪般的程度,让小鼎连撒娇缠人磨蹭的机会都没有,嘴里啊啊啊几声,却是说不出话来,瞠目结舌中,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张小凡,眼里满是求助哀求之意。
只是张小凡背对这里,还没转过身来小鼎也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忽地小脸上脸色一变,嘴里便是一迭声哎哟哎哟哎哟娘,娘,轻点轻点,我错了我错了,放手,哎呀,放手
陆雪琪脸色清冷,淡淡地看了儿子一眼,右手不知何时揪住了这小鬼的耳朵,看着小鼎龇牙咧嘴露出痛苦不堪的模样,嘴角轻轻抿了一下,道:别装。
小鼎身子一顿,脸上顿时大雨转晴,脑袋缩起,一双手抱着陆雪琪欺霜胜雪的手掌,满脸苦笑,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娘,我错了。
哼。陆雪琪轻哼了一声,看着小鼎,淡淡道,明明我不让你下山的,结果你硬是要偷偷跟着你爹过来,这一路上,你惹了多少麻烦?
哪有,我从来不惹小鼎下
小鼎下意识地叫出声来,结果被陆雪琪那般轻描淡写看了一眼,登时便偃旗息鼓,垂头丧气道,有、有几次,呃,多一点
陆雪琪脸色一沉,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忽然看到前头张小凡已经转过身来,
面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看着自己,目光温煦,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陆雪琪默然片刻,瞪了小鼎一眼,松开了手,道:以后再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你。小鼎如蒙大赦,一溜烟从陆雪琪身边逃开,窜到巴乐身边时,这才松了一口气。
巴乐在一旁早看得心中评枰乱跳,看着小鼎过来,脸上兀自隐约带笑,忍不住
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小鼎暗自给他打了个手势,笑嘻嘻低声道:没事,你放心,我早就知道了.有我爹在肯定就能劝住我娘的。
巴乐奇道:难道你娘很怕你爹吗?
小鼎怔了一下,摇头道:不是啊,我爹平常最听我娘的话了,不过咦,奇怪,说是这样说,怎么我总觉得我娘,唔,反正就是只要我爹在啊,我娘就特别好说话的。
他这里嘻嘻一笑,大为得意,巴乐却是听得摸不着头脑,有些糊涂起来,同时又开始有些担心自己去不了青云山,偏偏那小鼎的娘亲清丽无匹,他虽是个八九岁的小孩,此刻多看几眼,却也有种异样的目眩神迷般的感觉,心中一时茫
然起来。
白衣拂动,黑发轻飘,陆雪琪走到张小凡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天琊幽光,微微闪动,如缠绵的小手,轻轻拥抱着他们背后的身影。
山未动,风吹白衣。
树影摇,凝眸如水。
张小凡看着她,带着-丝笑意,轻声道:干吗吓唬两个小孩子?
陆雪琪目光转动,眼角余光看他一眼,却是头微抬不说话。
张小凡微微一笑,向她走近一步,忽听身边吱吱吱吱几声叫唤,却是一直坐在张小凡肩头的小灰咂咂嘴,好像要做出什么表示。忽地猴子只觉得身子一轻,惊叫一声,却是被张小凡不动声色地直接远远丢到后头树林里去了。片刻后在树林里噼啪一声落地,不知是不是压了某根树枝,顿时响起了一阵恼怒的吱
咬吱吱乱叫声。
张小凡回头向妻子看了一眼,却见陆雪琪清亮明眸也正看着自己,两人相视一笑,陆雪琪轻声道:你老是这么宠他,都惯坏了。
张小凡微笑摇头,道:有你就好。
陆雪琪轻轻叹了口气,清丽容颜下,却仿佛平添了几分淡淡的妩媚。
下一刻,他们抬眼远望,那远处黑暗的山谷,有古老的宫殿。
就是那里?陆雪琪看了片刻,向张小凡问道。
嗯,张小凡答应一声,犹豫了一下,道,小白当年帮了我们数次,咱们算是欠她一个人情,这次就当还她好了。
陆雪琪微微点头,神色间似乎在回忆往事,道:当年你心哀若死回到草庙村故居时,若不是小白姐姐前来告知,我也不能去找你。可是
张小凡不等她话说完,似乎已经知道她的心意,笑了笑道S没事的,别担心。
陆雪琪默然片刻,嘴角慢慢露出一丝笑意,不再言语,只是那样温柔地看着面前这个男子。
黑发拂过她美丽的脸庞,光阴在这片天幕之下悄然而过,终究带不走她的美丽。
他温和地笑着,与她并肩而站,伸出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掌。
从他的掌心里,有温暖传来。
温热了她的手和心。
然后,她便听到他的声音,似乎也带了几分回忆,道:不知为什么,我看着这盘古大殿,心里却想起了当初的天帝宝库。
天帝宝库陆雪琪口中轻轻念了一句,有片刻恍惚,然后,她感觉到那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握紧几分,然后松开了。
我去了啊。张小凡笑着对她说道,然后向前走去。
陆雪琪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张小凡却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停住了脚步,然后转过头来,笑着对她说:
你放心吧,我会回来的。
陆雪琪先是一怔,随即似想到了什么,雪白的脸颊上,却是莫名地红了一下,然后她抬头,凝眸,望着那个男子,重重地点头。
张小凡大笑,纵身而去,向着那座山谷古老的宫殿飞去,而陆雪琪站在山峰之上,白衣飘飘,望着那男子远去的身影,一时仿佛有些痴了。
你回来吧她嘴里轻轻地说了一句,然后,笑了笑,如山花烂漫春光明媚,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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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处奇异的地方,形如上古的祭坛,九根巨柱围成一处圆圈,耸立于无边无际的苍茫荒野中。
而萧逸才此刻却神秘地置身于此,一身墨绿道袍被荒野上不停吹过的劲风吹得猎猎作响,与此同时,在他的头顶上,那苍穹里凝聚着似乎万年不散的阴云,远方天空电芒闪烁,雷声隆隆,像是显示着这里分明就是一处被人间遗忘的邪恶之地。
"轰!"
一声惊雷,似在耳边炸响,天地为之变色,电芒破空,撕裂了整个云层,声势无与伦比。然而在这等酋悍无比的天威之下,萧逸才的神色却是如凝固的冰一般,丝毫不曾改变,他站在这九根巨柱之间,站在那古老的祭坛之上,目光,却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祭坛上供奉的东西。
那是倒插入地的一柄石剑!
古老,而平凡的一柄石剑!
古往今来,最强大同时也是最凶悍的一柄剑!
诛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