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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瓶碎 四

    两人抱持着聂树屏跨马而出,此时天津城内已经起火,从大沽上岸的洋兵从南边八里台方向北攻天津城墙,城外的炮弹不断打进来。租界内的洋兵趁机杀出,城内乱成一团,清军被一分为二,溃不成军,一部分随马玉昆退往北仓,而城内的武卫前军则腹背受敌,陷入重围中,散布于街巷拼死而战。

    李五爷跨马走在前面,挑开挡路的杂物与着火的柴草,高三爷护着聂树屏紧跟在后,有遇到趁机劫掠的无赖混混,自有李五爷一刀劈过,马踏而去。转过巷子,忽然发觉前面一队洋兵直冲而来,李五爷大叫一声不好,拨转马头回头便走。两边距离虽远,但对方枪快,一阵齐射,抢在李五爷的马冲进街巷之前,打中了它的后腿。那马一声嘶鸣栽倒在地,倒在血泊中不住地抽搐。李五爷大怒,转过巷子刚要手指对方开口大骂,只见对方洋兵一队蹲一队站横成两排,横托步枪歪头瞄准。李五爷忙抽身避闪,几乎同时一阵枪声响过,李五爷藏身的街角被打得尘土飞扬,顿时塌了一大块。李五爷忍不住心中大骂那肖长贵耽误时间,不然凭着自己好马的脚力,早就跑出天津城去了。

    巷战中马匹醒目,不易隐藏,也跑不起来,高三爷咬了咬牙,伸手一掌将马匹拍开,抱起聂树屏,与李五爷窜房跃脊,绕开阻挡向北而去。人到了高处虽然视野开阔,不再会与洋兵突然遭遇,但是远处的敌人看高李二人也格外得清楚,不时有一排排的枪弹射来,将两人压在屋顶上,打得瓦屑纷飞。

    两人正向前走,只听一阵厮杀之声,高三爷身子贴在墙角探头看去,却是十几个日本兵将七八名武卫前军伤兵逼在了死胡同里。这些武卫前军的伤兵或头缠药布,或手扶拐杖,显然是来不及突围,被困在此,这些清军明知不敌,却都是攥紧上了刺刀的步枪,聚在一起宁死不降。

    那些日本士兵两人一组,并不急于抢攻,而是平端步枪,挺着刺刀,狞笑着一步步逼过去,如同在圈栏中持刀选取猪羊的屠户一般。几名有枪的清军将自己枪上的刺刀拆下来,递给身边手无寸铁的伤员,发一声喊,倒过步枪朝日本兵砸过去。这大砍大杀的架势虽然吓人,而日本士兵的刺枪技术却能以直破曲,节省时间和体力。只见他们相互掩护,一虚一实,连续几个上步突刺,就将冲上来的清军干净利索地刺倒在地。有一个小个子日本兵一枪没有刺到对面清军的要害,竟然倒过步枪,在已经倒地呻吟的清军身上补了几刺,方才哈哈大笑。

    掩护的几名清军战死倒地,露出了身后两个方才接过刺刀的伤员,还有后面墙根下两副躺着重伤员的担架。一个清军伤员看着前面拼死掩护的同伴,痛得直跺脚:早就让你们赶紧走!别管俺们!这可连你们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担架上的重伤者挣扎着抬起一只手道:好兄弟!给我个痛快吧!我就是死也不能落在洋鬼子手里!

    看到这里,李五爷忍不住两眼通红,双手自后背拉出大刀,大喝一声蹿了出去。高三爷看拉扯不住,只好将后背上昏睡的聂树屏放在墙下,又搬了旁边一架旧推车挡住,这才拉出腰间短刀紧跟着冲了上去。

    刀法有三魂七魄之说,华夏先祖锻刀创武,是集天地之道理,万物之灵秀于其中,将一柄简单宽厚的大刀,赋予了百变的杀伐功用。三魂为劈、砍、剁,招法重大气,讲究堂堂正正干净利落大开大阖;七魄为剪、扎、撩、抹、刺、崩、磕,招法重细腻,在方寸间随机应变游刃有余。

    李五爷天生臂力惊人,面对敌兵早已血贯瞳仁,提刀上前,兜头便剁。那日本兵也是从大沽口炮台一路上过来的,颇经过些白刃战。知道中国大刀劈剁前必要抡起,准备时间长,当下不管李五爷刀,弓步前出,一声八嘎,出枪直刺李五爷小腹。刀短枪长,李五爷不得不硬生生收刀回磕,拦开这一刺。高三爷在后面看得仔细,高喊道:老五仔细,当花枪来破!

    一句话点醒了李五爷,他平息抑怒,将大刀垂到右侧,探步上前出左手虚抓那日本兵的头脸。那日本兵照方抓药,又是一个弓步突刺,李五爷道一声:来得好!右臂抡起大刀,向上磕开刺来的步枪,大刀余势不歇,抬到左肩高的位置,李五爷加左手按住刀柄,借落刀之势上步下劈,一刀将那东洋兵斜肩劈成两爿!鲜血纷飞,溅了李五爷一身,李五爷将大刀一甩,一溜血线飞到对面墙上,吼道:痛快!

    高三爷却急声:老五!连着!别让他们有空开枪。李五爷手挽刀花,一招缠头裹脑杀入人群,瞬间砍倒数人。其余的日本士兵登时一乱,索性群起而攻之,一阵怪叫中六七把刺刀一起向李七爷直刺过来。巷子不宽,六七个日本士兵几乎是挤在一起跨步出刺。李五爷大吼一声,上步奋全身力以左手抵住刀背发力,右手顺带斜引,大刀从左下方往右上方借上步旋身之力斜砍出去。李五爷是拼进全身力气以曲破直,刚猛的力道带着数把刺刀一起往右上方去。同时顺自己前冲之势扭腰抖胯,整个背部猛地一撞。那六七个日本兵本就被大刀带得步伐不稳,李五爷这时再一撞,日本兵立时全都倒地,轻者四脚朝天、重者头破血流。李五爷提刀俯身,如砍瓜切菜一般连劈带剁:我叫你们戳,我叫你们戳!

    高三爷见大局已定,忙来到那几个伤兵身边问道:兄弟,是武卫前军哪一营的?那伤兵绝处逢生,在生死线上捡回来一条命,忙答道:谢老爷救命之恩,我们是武卫前军亲兵营的!

    高三爷闻言,双眼一立,急声道:既是亲兵营的,那你们聂大人在哪里?那几名亲兵闻言,忍不住悲声道:我家大人他殉国啦!

    高三爷犹自不信,厉声喝道:你胡说!我大清国哪有提督大人阵前殉国的道理!堂堂朝廷提督,一品大员,怎会阵前殉国?定是你等作战不利!私自跑了回来!还敢散布流言,扰乱军心!

    那亲兵听了,竟止住悲声,一把撕下了头上的药布,露出额头上寸长的一条口子,深可见骨,又扒开了身旁人的军服,露出身上的刀痕、弹孔:你看看这些伤可是假的?我们跟着聂大人从芦台打到杨村,从杨村打到军粮城,从军粮城打到东局子,又从东局子打到八里台,只有战死的,没有怕死的!我们打了一个月,都不曾怕死,难道现在怕死了吗?

    高三爷两手微抖,一颗心被利刃划刻般得疼:那,聂大人,聂提督他他真的你亲眼看见的?

    那亲兵拉过另一个伤号道:他亲眼看见的,让他跟你说!那伤兵点头道:今天早晨西洋兵用了毒烟炮,那炮打过来一炸开就是一团烟,百步之内闻着就死,防线当下就顶不住了,被撕开几个大口子,兄弟们成片地倒!聂大人连我们这些在后面督战的亲兵营都派上去了。后来我们劝聂大人先走,他说事已至此已经无处可走了,死也要死在这里,朝廷大将,守土有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后来洋人直接打到了聂大人的帅帐前,聂大人换了朝服黄马褂,带着我们宋营官就要往上冲。

    李五爷一愣,插问道:是亲兵营的营官宋占标?

    就是他,我们宋营官拉住聂大人的马嚼环,不让他上前,结果聂大人一刀背劈在宋营官手背上,说你懂什么?我现在无处可避!普天下只有这里是我聂某该死的地方,我就死在这里,一步不退!结果对面洋兵看到他身穿朝服又骑马,料定是大将,一连串的炮打过来我们拼了命,连大人的贵体都没抢回来,我们无能啊!那伤兵说到这里,已然哽咽难言。

    这一切都是宿命,也许聂士成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结局,却还是被人推着、拥着、逼着走在前面,将飞来的枪弹都挡住。他受了伤、流了血、失了性命;却还被躲在身后的人误解、指责、埋怨。他就这样一步步地,不动声色地走向别人给他安排好的结局,用性命来证明自己,君子如玉,忠贞守道。

    高三爷仰天长叹,顿足捶胸:我那刚强的大师兄啊!死的不该是你,你也不该去死啊!高三爷心中明白,聂士成他早已经把局面看透了,勤王的军队不会来,请来的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也靠不住,后面朝廷还有弹劾他的奏章、还有军机处的责难,退也是死,还不如死在这两军阵前。所以他才会特意穿了朝服黄马褂,在军前骑马驱驰,他是在求死。朝廷大将,守土有责,他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来多尽一份责而已,也许在他看来,败退回朝面对刀笔小吏的非难,不过是苟且瓦全,与其这样,倒不如轰轰烈烈玉碎在守土护国的阵前。

    高三爷三声哭罢沉默无语,李五爷却忍不住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地,他挥刀指天大声道:苍天在上,大师兄你英灵慢走,我李五发誓要抢回你的贵体,将你葬在这八里桥头,让你永生永世守护这城、这家、这国!

    高三爷说明来意,让这几个伤兵跟自己走。那几人却摇摇头道:既然你们身负重托,我们腿脚慢,不能连累三公子,你们先走,我在这里断后,让我们也为聂大人做点儿事情。说着捡起地上日本兵留下的步枪和子弹,执意让高三爷等先走。

    也罢,高三爷点点头,好兄弟,武卫前军聂大人的兵,都是铁打的好汉子!

    两人回身要走,却赫然发现聂树屏站在身后,他脸色惨白地木立在街口,身子随着呼吸来回摇摆。高三爷一时目瞪口呆,他原本想趁聂树屏昏睡时将他径直送到芦台大营,却没想到聂树屏居然已经转醒,而方才伤兵们说的话他恐怕也听了一个大概,他要是犯起倔来非要立时报仇,还真是个麻烦。李五爷一嘬牙花子道:坏了,方才你那一巴掌拍轻了。

    高三爷见聂树屏脸色越来越白,怕他一时想不开,忙跑过去扶住他,安慰道:孩子!难受就哭两声,哭出来就没事了!

    父亲为国战死沙场,兄弟与亲人不知所终,四代同堂的簪缨之家,骤然间崩丧离乱,只剩他独自一人!这份悲痛又岂能是几行眼泪能够化解的?聂树屏两手攥拳,身体如筛糠一般地颤抖,却就是咬紧牙一声未吭。良久过后,他张开嘴,哽咽着深深吸了几口气,缓缓道:高三叔,我没事!我不哭!现在不是要哭的时候,等到有一天,我将这些洋人都赶出去了,到时候我在家父的灵前再哭!现在哭解决不了任何事情!言毕聂树屏从地上拾起一支洋枪,紧攥在手中道:我跟您杀出城去!

    高三爷挑大指道:好孩子!知大局、识大体,有你父亲的遗风!

    两人按照伤兵们的指点向北绕过租界,选择北路出城。一路上绕过四处抄掠的洋兵,只见逃难的人群来回奔逃,无头苍蝇一般地乱撞。城墙上、巷口处不少清军阵亡伏倒在地上,还保持着向外射击的姿势。再行一会儿,北门已经赫然在望,南城的浓烟也已经渐渐起来。李五爷加紧脚步,站在城门洞里回头招呼众人道:快!出了城就安全了!

    众人正疾走间,忽听后面的聂树屏忽然大喊道:慢着!停下,我有话说!

    高三爷忙回头一把拉住聂树屏的手腕,生怕他又有什么冲动。只见聂树屏手指一侧道:看,那是我聂家的旗!高李二人顺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挑挂的是蓝地红字的聂字门旗,看方位应该是提督府方向。那边是我家,请允许我过去磕一个头!给家父、给祖先磕头!我不能把先父的大旗留给洋兵!不然的话就这么逃走我不甘心!这有损我父亲的威名!

    高三爷与李五爷对视了一眼,李五爷远眺城南,面色堪忧,高三爷转过头点头赞许道:好孩子,慌乱中不忘本、不乱礼,冲这一点,您将来就必定是能重振聂家的人物,我跟你去,咱们快去快回!

    李五爷点头道:好,那就杀他个回马枪!

    提督府门口尸横遍地,犹如修罗场一般,有义和团的、有武卫前军的、有洋兵的、还有很多平民百姓的。高三爷顺着李五爷手指看去,只见一个满身是血的黑衣大汉,拼尽全力死攥着一把插进洋兵肚子里的单刀,竟将那洋兵的尸体钉在了墙上。高三爷只觉这人背影眼熟,走过去看,发现竟然是那日被肖长贵撺掇来夺玉瓶的运河帮曹大当家的。再仔细看,发现被他钉死的洋兵手握两支洋手枪,机头大张,抵在曹大当家的胸口,两人都已经鼻息全无。看情形应该是洋兵突袭提督府,曹大当家的全力护持,拼命与洋兵同归于尽了。高三爷伸手合上曹大当家的双目,叹口气心中暗道:走好!

    李五爷冲进院内,片刻间砍断旗绳,将门旗围在身上带了出来,经过高三爷身边时轻轻摇了摇头,高三爷明白,李五爷的意思是聂老夫人不在府中,聂家军旅多年,府中高手如云,想必应该是有人照应保护突围。这边聂树屏接过门旗,对着大门磕了三个响头,他立誓完毕,拾起地上一把单刀,转身道:高三叔、李五叔,请带晚辈杀出去!这白净的读书人忽然间拿起刀来,牙关紧咬将脸上泪痕一抹,眼神中的坚毅刚强倒像极了年轻时的聂士成。

    三人一路走避,听到北门枪声渐密,知道洋兵已经杀到北门,封堵住了城门。高三爷心中略一思索,带着众人急向东门而行。那里最接近租界,三人不敢停留,只顾低头疾走,遇到阻拦也是虚晃一刀,拉起聂树屏翻墙而走。几经周折,众人渐渐靠近东门,远远看去,十字街口竟然有一队洋兵围在那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李五爷身贴墙角探出头去看,只见远处十余个洋兵高个大鼻子,帽子上还插着羽毛,不知道是哪国人。只见这些人赶着两辆驴车,车上小山般堆满了财物,似乎正在讨论如何分配。而后一辆车上面赫然竟有聂士成交付给自己的那两个柳条箱子,箱子上已经被血迹染红了一片。

    两人心下立时明白,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肖长贵抢了玉瓶,却没想到遇上了外出打劫的洋兵,肯定是落得个人财两空。但是老天有眼,让这些暂时得势的强盗落在了自己眼前。高三爷点点头道:大师兄有灵,将那玉瓶又送回到咱们面前!他的东西,洋兵们谁也别想拿走!

    高三爷按住聂树屏,叫他稍等片刻,又拉过来李五爷嘱咐他一定要杀进人群里去,把身法都使开了,不给他们开枪瞄准的机会。李五爷听完转身就要拉刀上前,高三爷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又重嘱咐了一遍,两人彼此点点头,定了定心神,这才伏身从胡同内蹑足而出,从那队洋兵身后直抄过去。待对方发觉时,李五爷已经咆哮一声冲到近前,他大刀在身前一绕便冲入人群。他每人只攻一招,一招出手不管是否得手马上换招转攻下一人,一个人将十余名洋兵逼得手忙脚乱,不时有洋兵倒地,惨叫声、喝骂声夹杂在人影晃动中乱成一团。

    洋兵手里长枪不好施展,带队的军官却是持双短枪,他紧挪两步拉开空当,抬枪瞄向李五爷。高三爷早就在提防他,回身垫步,一个大鹏双展翅,将那军官的双枪踢飞。那军官手枪脱手却不慌张,退一步抬手从腰间拉出一把长剑来。

    他这把剑笔直修长,极细极窄,剑柄上有个锅盖一样的护手,一直延伸如球般直包住剑柄,全不似中华宝剑上的云头直柄。高三爷心下奇怪,不敢怠慢,稳稳操刀靠近那军官,只见那军官开始前脚踢后脚地跳起来,把剑瞄着高三爷前胸慢慢地绕成个小圈。高三爷看不懂对方的花样,索性看准了对方全身劲力上浮的机会,挥刀从右往左斜抹上去。谁知他手才刚动,那法国军官反应奇快,马上后脚蹬地,一个大步跨出,连人带剑一起冲过来。这洋人身高腿长,出剑又是抢占中路,眨眼间剑尖就刺到了高三爷身前,逼得高三爷回刀招架。

    这军官一招占得先手,后面的攻势马上源源而来,只见他左手甩在脑后,脚下大步进退,右手持剑,一上一下,跳舞般连续抢攻而来。这军官手长脚长、剑法怪异,不但能伸臂前刺,还能从颈后出剑、腰后出剑,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剑身虽薄却有刃,直刺之余可削可划。高三爷攻不能及、退不得脱,几招一过便在身上连中两剑,虽然只是皮外伤,却也鲜血迸流。

    聂树屏在远处看得焦急,发一声吼,高举大刀跑过来要助战。高三爷身在战团无法拦阻他,只好咬牙行险放那军官的剑进来,拼着肩头再受一剑,用短刀的护手挂住了那军官的剑身。接着高三爷上步翻腕,一别一转,便夺下了那军官的长剑,同时借他自己的剑柄扭断了他的手腕。后面赶上来的聂树屏直愣愣地瞪着眼睛,将大刀砍在那军官的脖子上,迸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身。

    那边李五爷料理完剩下的军兵,也受了点小伤,左臂被人打了一个对穿,幸好没伤到筋骨。高三爷从身上撕下一条布带,给李五爷包扎好,对面色惨白立在尸体前的聂树屏笑笑道:下次砍脖子别用傻劲,刀锋入肉的时候要拖带着抹一下,脑袋才会掉下来,你这样下手,刀肯定会被骨头夹住,拔不出来的。

    聂树屏强忍着呕吐点点头。李五爷将车上的箱子拿下来,递给聂树屏道: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聂树屏打开箱子,拨开刨花与胶皮,龙凤玉瓶毫发无伤地躺在箱中,高三爷见玉瓶无恙,心中暗自念佛。战刀与聂士成手稿也完好无损,只不过手稿封面上被人踩了几个脚印,显然是被不识货的人丢弃过。聂树屏怀抱两个箱子,心如刀绞,将《东游纪程》抹拭几下抱在胸口,叫一声父亲,便泣不成声,高三爷与李五爷睹物思人,也忍不住心中酸楚。

    从租界里冲出来的洋兵已经开始在四下防火,天津城里一时间烟雾弥漫、火光冲天,街面上大群的人在四下里奔跑,逃避火势,有奋勇取水救火的,往往被远处抄掠财物的西洋兵看见,一枪打倒。高李二人看在眼中,强压怒火,却又不能上前阻拦,只好穿街过巷疾走。东门下已成瓦砾一片,到处是火烧过后的残垣断壁,以及来不及抬走丢弃在路边的尸体,不少武卫前军的遗体还呈战斗姿势,或靠在街角,或倚在城头,人却已经死去多时。高李二人四下环顾,心中一片茫然。

    三人从东门出城,踏上了去往芦台的官道,回首望去,城内烟火升腾,不知有多少家的百姓正在遭殃,城墙上战死的武卫前军兵勇尸体堆积如山,很多命丧在毒气炮弹下的士兵,临死时还紧抱着手里的步枪。而一片片殷红的血迹,顺着城头的雨沟流下,将铁青色的城墙大片大片地打湿。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只觉这一天从城内杀出重围,其间险象环生,此时回头想来,犹如隔世为人。

    离城越远,枪炮声渐渐稀疏,看来是城内最后的抵抗也渐渐消弭,三人心中也愈发沉重,忍不住走走停停,一步一回头。正在这时,城内方向一阵杂乱脚步声传来,高三爷忙拉着聂树屏跑下官道,拣了处土堆俯身隐藏,小心露头看去。却竟然是一队清军打着旗号,各持枪械飞奔而来。

    高三爷喝一声喊道:前面官军请问是哪一营的?

    这队官兵没想到城门外还有活人,听到喊话第一反应是散开卧倒,各找掩体,有枪指高三爷这边的,有分头守护后侧与两翼的,匆忙中丝毫不乱,颇见精锐。

    高三爷见来者不善,又喊了一遍,对方才有人答道:我等是武卫前军左路杨大人麾下!你是何人?

    高三爷听是聂士成旧部,大喜道:我等是聂大人旧相识,保护聂三公子在此,请你们大人出来说话!

    对方沉默片刻,站起一名戴顶戴的军官,几名亲兵用身体护在他身前。那军官大声道:我是左路统领杨慕时,你既是聂大人所托,就请出来说话!

    高三爷拉着聂树屏跃出土堆,那军官近前一看,欣喜道:果然是三公子!他紧走几步,上前一把拉住聂树屏的手,两眼含泪却欢喜赞叹道:果然是老三!苍天有灵啊!多谢英雄!为聂家保全了血脉!我刚带人到城内聂家,将聂老夫人着人护送,送往芦台大营。她老人家不放心小孙子树屏,托我寻找。我在城里几番搜索不得头绪,还损伤了不少士兵。想不到天不亏我聂公,在城门处遇到你们!说着杨慕时就要给高三爷下拜。

    高三爷拦住他急声问道:那聂老夫人可在军中?

    杨慕时却摇摇头,压低声音道:聂母此时在军中,你们可以一见,但是这一仗打乱了,处处都有洋兵,我与聂大人被分割成南北,我临撤退时按照聂大人的安排,去提督府接老夫人。但是城内局势混乱,又寻找三公子耽误些时间,险些就出不来了。聂大人那边的消息她老人家一点儿也不知,我为让她老人家宽心,只说凭聂大人的用兵,必不至于一战而溃,此时已经是越城去北仓与马大人会合了。你可切切不要说漏。

    高三爷一阵酸楚涌上心头,连忙点头,杨慕时带领高李二人和聂树屏来到一辆马车前,又回头朝高三爷作了一个少说话的手势,方才咳嗽一声,低声道:老人家,我是慕时,有好消息,树屏找到啦!

    帘子里传出惊喜的啊声,一个小丫环忙不迭地挑起帘子,露出聂母欣喜焦急的脸,聂树屏早已扑上前去,跪在车前抱住车辕痛哭起来,聂母坐在车中探出手来拉起聂树屏,忍不住将他搂在怀中潸潸泪下。杨慕时上前躬身道:老人家,就是这两位侠士,在乱军中拼死保护树屏突出重围的!

    高三爷与李五爷忙上前见礼。聂母点点头道:老身在车中无法施礼,就让我孙儿代我给两位叩头,感谢救命之恩吧。高李二人哪里敢受,忙将聂树屏从地上拉起。聂母看了看高三爷道:我知道,你们不用说,天津城破了,我那儿子一定一定为国捐躯了吧?

    高李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想说些宽心话安慰聂母,却谁也开不了口,只在心中强忍着这份痛楚,只有杨慕时在一边摇头。聂母点点头,拉着聂树屏的手缓缓道:知子莫若母,我知道我这儿子打仗善用计谋,计划周详,百忙中还不忘安排慕时和你们照顾我们祖孙俩,可是他这次偏偏就没给自己预留一条退路啊。我坚持在城里不走,就是想要他拼命保护这天津城,保护这满城的百姓。没想到啊,他听我的话拼了命,可这城还是没保住唉,也罢,就让他在这吧,就让他继续守着这座城吧。聂母说道此时,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杨慕时忙放下帘子,指挥队伍动身赶路。他问高李二人有何打算。高三爷回望浓烟滚滚的天津城,缓缓道:城里还有件宝物,我必须得取回来。杨慕时一愣,高三爷道:我大师兄给所有人都预谋了退路,唯独没给他自己预留一条退路。他是我大清朝的名将,我要去把大师兄的贵体带回来,不能让他落在洋人手里。

    杨慕时大吃一惊道:两位英雄,城内如今至少有一万洋兵,您二人手无寸铁进城,这要冒多大的风险啊!

    高三爷哈哈一笑,拉开衣衫,露出腰间短刀:你这打子弹的洋枪是寸铁,我们这大刀不算寸铁?再说了,近战、夜战、混战,洋人决不是我们哥儿俩的对手。我们这次杀回马枪进城,一是要抢回大师兄的贵体,二是要告诉这些洋人,我中华藏龙卧虎,有的是血性汉子,愿意拼了性命保家为国,他们别以为打下天津城,我堂堂华夏神州就会俯首帖耳、任他宰割!老五,你说呢?

    李五爷点点头道:三哥我真的服你,这辈子你功夫比我高,办事比我周密,说话都比我漂亮,你刚才的话,都说到我心里去了,咱们兄弟四十年,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高三爷点点头道:烦请你转告聂老夫人她老人家,就说三日后,我们必定护送聂提督的遗体回到芦台大营,我高三钢一向言出必践,决不虚言!

    杨慕时点点头,拉住高李二人的手,用力一握,将自己护身短枪摘下来,塞进高三爷手中道:小心,千万小心!

    杨慕时带领压后掩护的军兵匆匆而去,笔直的官道上再次恢复了沉寂。此时日落西沉,血红色的夕阳压在残破的城头上缓缓下落,城内浓烟正盛;零星的枪声远远可闻,带着硝烟味道的风卷地而来,在高三爷的裤脚边打着旋儿。

    高三爷点点头,喃喃自语道:是时候了。伸手将脑后大辫子盘在项间,回头朝李五爷一笑:好兄弟,你可想好了,咱们这次再杀回天津城去,可真是虎穴龙潭刀山火海。跟着我走,九死一生;你自己绕城向南,到运河上了船,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回家喝酒、睡觉、下馆子。

    李五爷眼睛一瞪,怒道:说这话作什么?江湖上谁不知咱兄弟俩砣不离秤,你是担当千斤的秤杆,我就是你定盘的星!我要是自己走了,那好兄弟这仨字儿岂不成了屁话!我虽然没多大用,但我个儿高身沉,关键时候还能替你挡上一枪呢!

    好,那咱们就回去,跟戏文里的长坂坡一样,杀它个七进七出!

    对,杀它个七进七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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