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学 > 武侠小说 > 《乱世之纵横》在线阅读 > 七

    七

    此刻正是大陆南部最好的季节。从靖国东部的边城云州到衍国的淮平,七十年前,这条路还深藏在绝云山的腹地绝云山因为高绝入云而得名。那条路如台阶般层层拔高,越往上去,几乎成为垂直的锋面。这条险绝的路,不知埋下了多少人的迷途,摔死饿死的尸骨。但却永远止不住商旅的脚步。在往年的岁月,他们雇佣大量的山民,将衍国檀州的檀香木运到靖国,再将靖国的瓷碗漆器运到衍。那些都是贵族们喜爱的东西,他们是不吝钱财的。

    道路的艰难让商业的成本增加,为了一劳永逸,由两国最为豪阔的两个巨贾带头,共有三百多个大大小小的商贩参与,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和几万人前后的开掘,花费的金子据说可以堆成一座小山。终于顺着绝云山的山势开拓了一条盘山的路和索道。人一旦上山,便将货物顺着索道让它自行滑落到山脚。因此你在奇峻的山路上行走的话,还可以看到络绎不绝的大小货箱自上而下飞弛的情景。久而久之,这也成为绝云山的一景。

    那家客栈立在绝云的峰顶不知有多少年了,它贴在危耸的悬崖之上,身后便是渺渺茫茫的云海。客栈没有招牌,只有两只硕大的猁貅的獠牙交叉地挂在门楣之上。乳白色的牙齿已经有微熏的黄,原本锐利的齿尖也变得钝平不堪,看来已经有很久的年月了。

    客栈并不是很大,只是用原木制的栅栏随意围成的一个小院。从二楼的屋脊上伸出几根竹片,上面覆盖着灰白的油毛毡,搭成一个简易的棚子。棚子下面有七八张桌子,几个脚力打扮的人坐在棚下端着粗瓷的碗喝着麦稞酒。

    御天带着楚晚走进来的时候,西边烟尘乍起,正有一队人马向这边赶来。

    楚晚走进栅栏的时候,那些客人只觉得眼前一亮,虽然是穿着普通质料和款式的衣服,但是大夔公主与生俱来的那令人窒息的美和气质,依旧让他们目眩神迷。若不是她的身后还有个黑脸膛的握着凶狠的兵器的年轻人,他们一定会上来搭讪的。

    御天狠狠地剜了他们一眼,倒是楚晚一点也不在乎那些贪婪的目光,大摇大摆地走着。

    唉,客官请坐。店小二麻利地用褡肩将凳子和桌子掸了一下,招呼着他们在棚下的桌子旁坐了下来。

    里面不也可以坐么?楚晚向里面看了看。

    哎呀,不巧,里面刚被人包了。店小二说话的时候,门后面突然闪出两个银衣锦靠带刀的年轻人,傲然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哼。楚晚悻悻地坐了下来,看了看御天,他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唉,刚才的索道还真是过瘾呵。

    过瘾么?御天撇撇嘴,把你绑在上面丢下去你就不觉得过瘾了。

    好好的为什么要绑我?楚晚的鼻子皱了一下,像你这样的凶小子才应该绑了扔下去。

    于是御天只好闭嘴,和女孩子斗嘴,从来就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情。

    张牙舞爪的仆役踢开一张凳子,簇拥着一袭白衣胜雪的年轻人和一个披着斗篷的瘦小的身躯向屋里走去。年轻人的脸色苍白,是典型的那种深居幽宫贵族的颜色。眼睛斜斜地瞟了一眼楚晚,收回目光的时候却碰到了御天的眼睛。

    一双充满敌意的野兽一般的眼睛。

    店小二显得很忙,匆匆上完茶水后就跑到正堂里伺候那些人去了。这让楚晚觉得相当不满意:有什么了不起。大夔公主自己斟着茶,因为她发现御天一点也没有为她倒上的意思。

    我好饿呀,你去点菜吧。楚晚用手托着下巴,可怜巴巴地看着御天。

    已经招呼了几声店小二,可是只听见他喊来了来了却不见半点影踪。没有办法,御天气恼地在木桌上砸了一下,站起来向正堂走去。

    天下是不会再平静了,哀皇帝刚刚被杀,虚邙山便也跟着覆灭了,恐怕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吧。苍老羸弱的声音在御天刚踏入台阶上的时候,便带来了两个让他不能相信的消息。

    门边上两个锦衣的家奴警戒地看着拿着兵器的御天,那个年轻人看都没看他们,直闯了进去。

    喂,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御天心里开始焦虑,完全顾不上礼仪。

    混账东西,安敢如此和我家公子说话?屋里只有那个年轻的公子和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坐在那里,刚才踢翻凳子的家奴向前一进,指着御天说。

    朋友。年轻的公子摆手退下家奴,你想知道什么消息呢?

    皇帝和虚邙山的。御天晃动着手中的戟,让家奴们很是紧张。

    刚才你已经听到了。年轻的公子说,如果没有别的事,请自重吧。

    真的么?千万个线头在御天心中纷繁地纠缠着,他颓然地垂下手,想起很多事,很多人来。

    怎么这么慢?那个女孩子飘然地走进屋子,腰间的环珮撞击着,叮当作响,她看到御天站在那里,和从前大不一样,仿佛他所有的精神和意志在一瞬间全部熄灭了。

    怎么了?女孩子走过去,扭过头看了看人群中那个高雅的白衣公子,他颔首对着自己微笑。

    御天没有说话,自从认识他开始,楚晚从来没有见他这样过。

    我记得这个声音。披着灰色斗篷的人突然站起来,面向楚晚,在屋檐的阴影下是一张老迈的脸,横沟纵壑,从他扭头的那一刻,那双眯成一条线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楚晚腰间的环珮:我记得这个声音。他浑浊地喘息着,鬼魅一样的枯瘦身影在空气中一隐而没,接着突然出现在了楚晚的面前。

    啊。楚晚吓了一跳。腰间的两只玉环珮已经握在老人的手中,仅凭着淡红的丝绳在抗拒着老人的牵扯。

    你干什么?楚晚想要去拨开老者的手,但却反而被那只手抓住,他用的劲很大,楚晚已经感到疼了。那两只环珮只是简单的形状,玉色温润,除了上面一些辨不清的铭文,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老人紧紧地握着它,他的力气是那样的大,仿佛想要将它捏得粉碎一样。刹那之间,那些灰色的回忆被唤醒。

    告诉我。老者将脸向楚晚的脸旁凑去,你和叶雅颜是什么关系?

    茅大师。年轻的公子不明所以,只是听到叶雅颜的名字,又看看楚晚,觉得她有些可怜。

    公子不必插手。老者背对着他,这是我门派中的事。

    她是我的师父。楚晚毫不犹豫地说。

    放开。御天伸手出,并没有因为对方是老人而手下留情,他的手在老人的脉门一切,在老人手略微一松的情况下,迅速地将楚晚揽了过来。

    温热的气息在楚晚的鼻间游弋,那是她第一次温顺地躺在御天的怀里。

    啊哈哈,嘿嘿。老人的肩膀耸动,奇怪地笑起来,他的声音陡高陡低,敲打着他们的耳膜,让人难以适应,这么说你也是秘术的继承者了?

    我们走。御天不想再理会他,拉起楚晚向门边走去。

    老人的身体一闪,显然是极其高明的身法,挡在了门边,屋外的光漫过他的斗篷照射进来,他做了一个手势,楚晚认得,那是秘术开始结印的起手势,凡是和叶雅颜有关的人都要死。他说完这句话,秘术已经发动。周围的空气在祈文声中开始雾化成水,然后再凝成冰。

    是冰霜之术啊。楚晚想起叶雅颜的教诲,这个老人可能是她遇到的秘术最为高深的人了,居然在转眼之间完成了转化。

    管他什么术。御天嘴上毫不在意,手底下却不敢大意,冰气迫肤而寒,他双手一拉将龙纹最大限度地展开,双腿微微下沉,戟锋缓慢沉重但蓄满力量,他轻轻地呼吸着,在那次呼吸中,完成那必杀的一刺。

    龙纹带着低沉的咆哮自他的手中钻出,破空的杀意在空气中荡漾,把那些刚才还凶巴巴的家奴逼退一步。近了,龙纹离老者的咽喉还有一尺的时候,老人的眼睛突然一张,双手一转交错而握。随着那一握,那些在空气中旋舞的冰屑开始从四面八方向老人的脸前凝结。它们聚集的速度是那样的快,很快在老人的面前形成一块一尺方圆的透明冰盾,将龙纹戟的矛头冻结其中。

    纹丝不动。矛头陷落在虚空之中,进退维谷。而寒冰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它们顺着矛头开始蔓延,很快已经越过整个矛头,开始紧裹大戟的小枝,最后攀上月牙。长戟安静地横在空中,仿佛即将被冰封的龙。

    这样下去,不出片刻,整个龙纹就会被冻住。

    喝啊。御天扭动着身子。左脚踏在地上,竟将青石踏碎。借着身体的扭曲,他的手猛地一捋。

    零刺。在零距离没有发力空间的情况下的刺杀。

    老人抬起头,咦了一声。那几乎是不能再大的力量了,随着零刺一现,光平如鉴的冰之护盾于矛头处开始出现一丝裂痕,那个裂痕随即扩大。

    喀喀。裂痕越来越多,直到龙纹完全破坏那冰屑凝结的力场。

    哗啦,龙纹终于挣脱束缚,像脱缰烈马,在纷纷扬扬落下的冰幕中,锲而不舍地再取老人的咽喉。如此快的速度,令老人无法结印。他将身子一侧。

    那一侧已经够了,御天一把揽过楚晚,一个鱼跃,已经落在院中。

    茅大师。年轻的公子凑上前来。茅大师老迈的脸上泛出青紫色,刚才那一击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老人不说话,推开年轻公子的手,提袍追出门去。

    上马。御天急切地向栅栏外的马跑去。

    那一粒冰尘居然后发先至,在空气中拉扯开一个接一个的气晕,就在御天的手刚碰到马身的时候,透明的冰尘毫无征兆地从那匹马的左耳进入。它再也没有出来,只是从马的右耳冲出一片血雾,那匹马发出一个轻微的颤抖,向地面倒去。

    接着,御天把脸一侧,有粒冰尘贴着他的鼻尖画过。没有多余的反应时间,冰尘再至。这样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办法上马。刚才还想结印的楚晚只有随着御天东躲西跳。

    走。御天放弃骑马的打算,拉起楚晚开始奔跑。

    哼。老人冷哼一声,倏地一蹿,骑上了栅栏外的一匹马。他的身法虽快,却不适合长途的追赶。

    呼呼。楚晚喘息着,身体逾发得沉重。马蹄的声音如影随形,还有那趋在他们脚步之后的冰尘。她的身子猛地一轻,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御天扛在了肩上,就像他平时扛着他的龙纹一样。

    啊。楚晚尖叫着,一粒冰尘在她刚落脚的地方,轰然碎裂。好痛。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要断开一样,御天的肩膀很硬。

    想活命的话就别吵。御天没有一点的怜香惜玉。

    双腿的速度始终及不上训练有素的马匹,蹄声越来越真切。慢慢地进入到攻击的范围,老人一手牵住缰绳,居然在用单手结印。

    小心。脸贴在御天背后的楚晚透过发丝的缝隙,看到老人手中的冰芒盛开宛如莲花。

    到了。人工修缮的下山之路一展数里,如一条缎带将绝云山青郁的山色一分为二。

    抱紧我。御天将楚晚放了下来,又迅速握着她的手扣在自己的身上。

    哇,你要干什么?楚晚完全不由自己,她看着御天将龙纹一横,平放在那供货物使用的索道上。

    你不是说索道很过瘾么?他用双手把持住戟身上作为支点的两侧。

    疯子!楚晚明白他要干什么的时候,他的脚已经在地上蹬了一下,抱紧我哦。他说着。

    留下吧。于此同时,冰芒已经凝成,在御天开始下滑的同时。冰芒从老人的手中脱离,带着无法比拟的速度,拖曳着惨白色冰冷的尾梢,向御天的背后砸去。

    嘭。只是毫厘之差,冰芒击打在数十根精铁合围的缆绳上。

    迸裂。缆绳微微地波动一下,数以千计的冰尘刺破云幕,如同利箭般向周围绽放。拨云见日,金色阳光倾盆而下,照射在那飞散的冰尘上,为它们镀上一层金色的、锐利的寒光。

    楚晚从来也没有见过那样盛大的光芒,在那样妖艳的一片绚烂中,戟身开始在缆绳上滑动,有风在耳,发丝飘舞,衣袂猎猎而响,老人的光芒还有绝云山顶被统统地抛在脑后。最后连那追赶他们的冰尘也化为了乌有。

    啊楚晚尖声地叫着,风将她的声音揉碎,成为不真切的音调。那不是害怕的喊叫,是兴奋。双脚悬空在起伏的山岚上。开始视线还可以和山脊平齐,可以听见那些正在上山的人们的艳羡的声音。最后那抹绿和那些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成为淡蓝色天空中一个模糊的背景。

    这是飞啊。楚晚紧紧地抱住御天,他像木偶一样吊在苍穹之下。

    喜欢么?他大声地喊着。

    嗯。楚晚使劲地点着头。

    碧空如洗。

    楚晚闭上眼睛,开始享受那如一生一样漫长却又短暂的飞翔。

    帝都。白槿。

    什么?听到来人的禀告,刚刚即位的皇帝从龙榻上一弹而起,敖逐未居然还要想宁安以内陇上以外的所有城池,居然连个刚刚嗣位的宗律也开口要寡人的七座城池?

    是的。彭绩伏首道。他已经由统领虎贲的大都督,一跃成为帝国的大将军。

    楚传即位以来,大开杀戒,已经将那些反对他的大臣们屠戮殆尽。而彭绩却果如敖逐未所料地归顺了他,避免了一场巨大的冲突。楚传登基,第一个提拔的便是他了。

    这可如何是好,朕给他的难道还不够么?皇帝愤然道。

    皇帝不得不给他啊。彭绩抬首。

    混账,那陇上距离白槿不过八百里之遥,给了他白槿岂不危矣?

    臣下在各国的细作打探,尧衡衍三国正在密谋起兵对付皇帝。此刻如果不答应敖逐未他们的要求,恐怕到时他们不会出兵维护皇帝。颜绩说着看着皇帝的脸色。

    这些人始终不服朕么?闻言,楚传寂寂地站在那,有一天,难道他向我要白槿,朕也要双手奉上么?

    颜绩再次低下头不敢言语。

    难道朕错了么?楚传无力地委顿下去,朕也是楚氏的宗祠,也想要重振我大夔的河山啊。

    尧国。临兆。

    细腻的雨丝不紧不慢地敲打在淡蓝色的花片上,那株脆弱的生命在风雨中挣扎摇摆着。一个红眼睛的少女站在屋檐下,伸出手任凭雨点落在自己的手心里。墨衣人蓦然出现在廊檐的另一端,反剪着双手,静静地看着少女的剪影。

    越将军。少女抬起头,隔着雨幕,遥遥地望着他。

    越青冢笑了一下,他逐渐发现只有在这个少女的面前,他才能那样释怀地笑。

    阿月。越青冢踱着步子,慢慢地走到少女的身边。

    皇帝死了么?阿月平静地说着,红色的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纷扰的雨线。

    嗯。越青冢的目光从阿月的头顶滑过,你的演算果然准确。

    阿月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微微地翘起。

    世人的命运不过是推演下的一副卦相,想来不知是悲哀还是他的话停了下来。

    是无可奈何吧。阿月转过身面对越青冢。

    也许。他说着,阿月已经完全长大了。曲指这样数来,自他统领衡国的猎风骑灭尧,再到在皇帝的扶持下背叛衡国,重立尧主,已经过去快四年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遇到了阿月。

    世人无不想知晓自己的命数,那个时候,他本来想去求见隐居的星相士华虞然,门开的刹那,却只有那个小女孩拿着棕叶的扫把呆呆地看着他。

    你是要卜卦么?在他略略失望的时候,那个声音响了起来,也许我可以的。

    冥冥中,也是命数么?

    将军打算如何呢?阿月的话将他从渺远的思绪中剥离出来。

    皇帝虽说志大才疏,却始终没有什么过错。越青冢仰天叹息,敖逐未杀了皇帝,无非是要和那些反对他的诸侯一战,他自以为有压制诸侯们的武力,那,就给他想要的一战吧。

    又要打仗了么?阿月问。

    是呵。越青冢摸了摸她的头,如果不打仗,我还真觉得寂寞呢。

    这是小白的故乡呵。楚晚的兴致很高,一边走一边跳着。刚刚路过绝云山下的一个小镇,这里的风情不类她去过的任何一个国家。不同于西羿的雄浑粗砺的沧桑,不同于胤国大地丰腴的坦率和成熟,也不同于尧国雪域的孤独与固执。这里的风景犹如是生命激情最大的燃烧、让身心骚动的燃烧。高大的棕榈树散落在道路的两旁,像是一把把巨大的油布伞。长着阔长、肥硕绿叶的乔木和不拘小节地攀爬纠葛、胡搅蛮缠地抢占生命的野草藤蔓,那不分春夏秋冬地挤满每一个角落的葱茏绿色。和风薰柳,花香醉人。行走在衍国的土地上,想想这一路虽然艰险,却让她感受到了很多幽居在宫中不能得到的东西。

    可是御天却一点也不高兴,从昨天到今天,他一直都板着脸,阴郁而漠然地对着楚晚的一腔热忱。

    如果有时间,真想去衍都淮安看看呵。楚晚继续说,想要把气氛弄得活跃一些。可是等她扭过头,看到的还是御天那张呆滞的脸。

    喂,你干什么呀。楚晚嚷起来,那么难看的脸色。

    没什么。御天瞅瞅她,勉强挤出一个笑。

    算啦。楚晚皱皱眉,要不是看你一路上辛苦保护本公主的份儿上,我才不理你呢。

    对不起。御天抿着嘴巴。在绝云山顶得到的消息,彻底击溃了他坚强的心。支持他的目标如果真的消失了,那么利飘雪明翊北豹魂他们呢?他们是不是在虚邙山之上?如果他们随着虚邙山一同消亡,那么他和楚晚该何去何从?还有皇帝死去的消息,他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告诉楚晚。他也不知道,如果楚晚得到这个消息,会是怎样得伤心欲绝。这些问题从驻进他的心里开始,就一直折磨着他撕咬着他。

    他想陪着楚晚高兴起来,却始终做不到。他只能说对不起。可惜楚晚不知道他心里想的,看着他非常认真地说着那三个字,她也跟着沉默下来。

    时间变得漫长无止境。

    我们快去虚邙山吧。楚晚忍不住打破沉静,我好想快些见到小白哦。

    你不想念你的哥哥么?御天突然问。

    楚晚被问住了,想呵。她的眼神变得柔和下来,可是我总想做一些事情,希望能分担他的苦。在我没有能力去做那些事情之前,我还不想回去。

    你始终是个女孩子啊。

    女孩子怎么啦。一听到这句话,楚晚又变成小母老虎的样子,昔日天武皇帝的手下,也曾有女将军呢,不知打败了多少像你这样自负的男人。

    你说的是薛碧华么?御天挠着头,大概是他们看她是女的,都让着她吧。

    胡说。楚晚更生气了,昔日的巾帼将军薛碧华女扮男装,绝代风华,等到天武皇帝称霸天下,人们才知道她是女儿之身。

    如果是你,人家一眼就会看出来的。御天不屑地说。

    为什么?楚晚觉得奇怪。

    人家会说,哪有这么柔弱的小将军,恐怕是个女娃娃吧。

    嘁。楚晚嗔道,哪一天我上阵的时候,要穿最重的铠甲,带上最吓人的面具,那样不就行了。

    呵呵。好啦,我们快些赶路吧。

    走哪一条路啊?楚晚停了下来,御天这才发现横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条三岔的路口。

    这一条吧。御天向前迈出一步,等到楚晚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他才跟了上去,楚晚没有看到,在御天的身后,有一块不高的路碑,那里显示着,他们走的那条路,却是向衍国的腹地蜿蜒而去。

    一入白槿,年轻人们就分散开来。他们一行十几个人,目标太大,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中有很多人,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来到如此繁华似梦的城市,见到如此高大整齐的房屋和那接踵摩肩的人潮。

    路过外城的一家面馆,戴着头巾包裹住白发的利飘雪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盯着一张桌子不说话。很久之前,就是在那张桌子上,楚晚还陪着他吃了一碗很辣的面。现在那张桌子还在,可是人呢?她现在还好么?思念宛然,就这样忽然地袭击,让他猝不及防。

    怎么了?明翊发觉他的情绪有些低落。

    没什么。这里的面很好吃,我们去吃一碗吧。利飘雪回过神来。

    滚烫的油浇在面上,然后撒上一把葱花看起来的确很不错的样子。一个少年已经开动了,好辣呵。他叫道。

    听说皇帝死了。明翊也被辣得吐了一下舌头。

    我知道。利飘雪淡淡地说。

    我在想,楚晚知道了,会怎么样?明翊顿住,和沈力一起看着利飘雪。

    我只希望她永远莫要知道。他想了想,又继续埋头吃面去了。

    漫天的星辰在夜空下清晰可见。利飘雪面无表情地躺在屋顶上,不一会儿,他听到脚步在瓦片上踩动的声音,一个影子走了过来,和利飘雪一样将头枕在臂弯的中间,躺了下来。

    你说这夜空中,哪一颗是照耀我们的命星?广阔的星河此刻全部倒影在明翊的眼中。

    谁知道呢?也许是那最不起眼的一颗吧。利飘雪回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明翊转动一下身子,放心吧,她和御天在一起会很安全的。难道你还不相信御天那小子?

    嗯,我相信他。提到御天的时候,利飘雪的心中安定下来。

    一旦我们入了尧,便想办法把我们的消息传递给他们。

    好。

    不过我想知道。明翊坐起身,很正经地看着利飘雪,你真的要去尧和我一起战斗么?

    真的。利飘雪还是躺着,只是扭头也看着明翊。他的眼神真切自然。

    为什么?明翊还是不明白,你有自己的国家,有一天我们可能会成为敌人。

    你想多了。利飘雪摇头而笑,我只知道,至少我们现在还是朋友,未来的事情,就托付给掌握我们命运的那颗星辰吧。他说着又看想向了天空。夜风暧暧地流动,星空阑静。

    我想如果可以,让我们一起席卷天下吧。明翊也抬起头。

    当无尽的岁月流去,到他们真正成为一方的霸主的时刻,他们可还会记得,曾经在白槿的夜空下,在星辰的照耀下,他们许下的那个誓言?

    进入你眼中成像的,应该是一幅画。画风柔媚,下笔遒劲。起先是绿色白色黑色等等的颜色杂糅在一起,用大写意的手法泼洒在天地之间。在行将到达韶州,深入衍的腹地之后,画风却陡然一转,仿佛是用细致的紫毫勾勒的精微的工笔画。一转一折,井然别致。

    衍地多山,一路上你可以看见一座座建立在丛山之间的城市。或者说山生长在城市里面。他们沿着山势开辟道路,遇到无法征服的,便在山坡之间架设吊桥。在那些小块的木板上行进,脚底便是千百尺的空荡。从城基抬起头看向天空,你会看见笼罩的那一张网。由吊桥和绳索构成的网。这样的城市,想起来是多么得惊心动魄。但也有规规矩矩的城市,比如衍国的都城韶州,它坐落在一块来之不易的平原上。格局严整地包裹在高大的灰色城墙中。

    御天和楚晚到达的时候,太阳的颜色已经如蛋清中的黄一样浑浊。暮色下的韶州,在通过山峦抵达的光线下昏昏欲睡。

    即便是身为地理白痴的楚晚,也已经感觉到他们离虚邙山越来越远。可是一路上御天的神色峻然,寡言少语,只顾埋着头赶路。

    我们不是去虚邙山么?楚晚曾经疑惑地问。

    嗯嗯。御天点点头,便策马继续行进。

    直到看到了城墙上韶州二个字,楚晚才确定自己的感觉。那个多少次利飘雪揽住她的双肩,用几近梦呓的话语叙述的城池,此刻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你骗我。楚晚勒住马身,咬住嘴唇,瞪着眼前的那个背影。

    那个背影没有回答她的话,他的头微微扬起,注视着城池静谧的轮廓。

    喂。楚晚怒道,打马上前,你不是说去虚邙山么?

    是啊。御天转过头,不过我好像带错路了。

    你骗人。楚晚的声音大得让官道上赶路的人们侧目起来。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御天淡淡地说着,天色已晚,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歇,再想办法吧。

    我不。楚晚的手紧紧握住马缰。

    好吧,那我们就在这儿呆着。

    你你楚晚气得不住地摆动缰绳,说不出话来。

    时间在沉默中流转消逝,你骗我。终于,女孩子哭出声来,无助地坐在马背上抽动着双肩,你说要快些带我见到小白的。

    好了。御天的声音柔软如绒,他将马身向楚晚的方向靠了靠,伸手扯了扯楚晚手中的缰绳,我没有骗你,我答应你的一定做到。

    哼楚晚挣脱御天的手,哭泣却并没有停止的迹象。然后御天突然翻身下马,一把揽住楚晚的腰轻轻地扛在肩上。

    你干什么?等到楚晚发现他意图的时候,已经丧失活动的能力,她的双腿被一只手别住,她只能用手去发泄自己的愤恨,可是御天没有理会。他牵着两匹马,迈开步子。最后,楚晚用上了自己的嘴。还是很小的时候,楚晚就喜欢笑。因为哥哥告诉她,她的两颗虎牙是天下最漂亮的牙齿。她笑的时候,就可以露出那两颗牙齿。现在,它们穿透并不是很厚实的布料,落在御天背部结实的肌肉上。齿锋如刀,这丫头是玩真的。她并没有丝毫留余力的表现,像一只凶猛地小野兽撕咬猎物那样用劲。

    肌肉绷紧,御天停了下来:你再咬的话,我就杀了你。他冰冷地说出和杀戮有关的话语,不带丁点儿的感情。楚晚还想用劲,可是恐惧让她最终放弃了。在成长的岁月中,从来没有人在她的耳边说过杀了你这样的话。而现在,他就这么轻易地说了出来。

    你给我记住。她略微地发了一下狠,又重新开始哭泣了。

    御天没有说话,也不再制止她的哭泣。他只是想吓吓她而已,他想告诉她即便是她再怎么用劲的咬,他也不会感到一丝的疼痛。可是这句话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他不会知道,等他下一次再说出类似的话语的时候,却要用去一生那么漫长的时间。

    那个时候,两个人,两匹马,穿过韶州西面的城门,来到那个富甲大陆的城市。

    御天买了一个铜质的铃铛和一根丝绳,他把绳子绑在楚晚的床头。绳子的另一边,在他的床边。现在并不是一个旅行的好季节,因此他们轻易地找到一间舒适整洁的客栈。御天做这一切的时候,楚晚就缩在床的一角,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她将下巴枕在膝盖上,从始至终没有看御天一眼。或许他也不需要她看。

    有什么事,就摇铃铛,我会很快过来。他站在门边,轻声地说。

    你走开。楚晚的身子倒伏下去。

    他默默退出去,然后开始思索到底该如何继续。他想告诉她,告诉她虚邙山已经覆灭,告诉她利飘雪生死难测,告诉她皇帝已经逝去。可是这只是想而已。他只能隐瞒下去。他不能想象如果楚晚知道了这一切,会是什么样子。那巨大的悲痛是他难以分担的。御天叹息着,就让这些伤就这么蛰伏下去吧。

    闷热的空气滞留住,不再流转。楚晚撩开云幄帐,透过窗棂的缝隙,月光活泼地钻了进来。觅着光线的影,她伸出手推开了窗。那是惨淡的光,原来不管身在何处,月光却是一样的。不知道利飘雪还有自己的哥哥,是否和她一样拥有这样的一片月光,一片快要将人融化的月光。

    最透彻的痛莫过于思念。她悲戚地思念着,那些过往的影子如水底的青荇随波摇摆。一重重的屋脊构成思念最初的底色。它们浸泡在月光下的空气中,被镀上一层薄薄的银灰色。她回首看看身后的那堵墙,御天应该已经睡去了。这些日子,他实在是很累呵。她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像最初那样讨厌他了。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自己骗到小白的家乡来。时间就是这样消磨去许多东西。楚晚这样愣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直到窗外的万籁成为不可思议的沉默,银色的巨大的沉默。所有的声音都仿佛消弭了犬吠猫呜,以及人们在睡眠中的呼吸声打鼾声,甚至风画过城市穹顶的声音。最后,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死去了。

    但是,那些轻微的碎裂的声响还是钻进了楚晚的耳中。那个声音奇特,不类于楚晚听到的任何声音。纯净毫无杂质,却如此的熟悉。牵引着她的心跳乃至周身的血液。她本来已经转过身向床边走去,却突然又折转身体,推开窗户,在星辰暗力的作用下,缥缈之息已然发动,将她纤细的身体包裹住。就似一只云雀,轻盈地钻出窗棂的限制,在城市的上空,重重的屋脊之上,朝着那个声音的来处掠行而去。

    仿佛几生几世的辗转,素色的月光下,楚晚感觉到那个声音越来越近,她念动咒语敛住气息,停在一处房脊之上。她的脚尖刚触到瓦片,就感觉到秘术结界的力。这并不让人奇怪,很久之前,那个传授她秘术的人就告诉她,南衍,本就是秘术家的集结之地。

    被搅乱的气息波动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一丝气纹顺着空气中看不见的沟壑向远处流动,最后抵达黑袍人的脚下。他盘坐在屋脊之上,双手交错再次结印,想知道是谁冲破结界。可是除了那细微的波动之外再无动静,他重新凝神,却不知道那个时候,楚晚就站在他身后不过咫尺的地方。现在在黑袍秘术师的感觉中,她不过是空气中的微尘。

    楚晚立在那里,穿越无尽的苍茫,在黑袍术师端坐的房屋下的那片空地中,看到了那个人。

    白衣叶雅颜。

    她的手指一如从前般在月色下散出柔润的光来,只是她的表情变得冰凉彻骨:茅歧烨,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是不肯放过我么?

    叶老师。楚晚的声音还没发出来,就看到与她跟前的黑袍人成殒道法门之势的方位,却还有两个黑袍人端坐在此。

    殒道法门,却是秘术师为了消灭秘术师所结之印。

    一个黑袍人站起身,他的身后是一堵墙,在墙面之上,隐约可以看见固定着一个人。一个手脚被分开固定,摆成大字形状的人。

    叶雅颜。黑袍人的声音如洪荒大地的泥土般干涩,我念在你是叶展的女儿,你自尽吧。

    如果我死了,你能放过龙白么?叶雅颜的手垂下来,锐利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看着墙面之上的那个人。

    不能。黑袍人冷淡地说着。

    为什么?叶雅颜怒极,难道杀了我还不能消除你的恨么?

    愚蠢啊。黑袍人反剪双手,踱出两步,我并不恨你,虽然你为了他。他停下来指着墙上的人,杀了我的儿子,可是我并不恨你。

    哦?叶雅颜恢复了秘术师的安静。

    你杀了我儿子,证明他根本配不上你。黑袍人继续说,可是你却不应该背叛秘道,投奔虚邙山。因为你是这一百年来,最具才华的秘术师。

    难道我的才华连老师也比不上?叶雅颜嘲弄道。

    比不上。黑袍人沉吟着,这个男人毁了我们秘道所有人的希望,所以他也是必须死的。

    造物真还是弄人呢。叶雅颜自顾自地说道,是你们错了,你们不该把那么大的责任加在我身上。

    是我们错了么?黑袍人喃喃地说道,那么就让我来修正这个错误吧。

    来吧。叶雅颜淡淡地说着,却开始暗暗凝结星辰水月之气。然后,被缚在墙上的那个人在昏迷中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声。叶雅颜诧异地握紧手,不得不放弃凝气的打算。

    别动。黑袍人竖起一根手指,向前迈出一步,将干枯的脸庞暴露在月光的洗礼之下。那时,惊讶的楚晚咬紧嘴巴,使自己没有发出声来那张脸却是在绝云山上追杀自己和御天的老者所拥有的。你看。老者伸出手,沿着空地周围的房屋平划出一个圈,这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三个结界师,已经将结界范围内所有的息割断。而这个空地所有的息都早已被我搜集并化成苍之缚锁在他的身上,你每结一次气,苍缚就会收紧一分,他也就会更痛苦一分。

    为了我,看来你们是煞费苦心了。叶雅颜冷哼一声,眼光却越过老者,关切地看向墙上的龙白。

    嘿嘿嘿嘿。老者干笑着,却伸手开始结印,不断地有息从龙白的身上抽离,苍缚开始收缩,龙白身上的衣服开始被勒紧成褶皱。

    住手。叶雅颜大叫道,想不到堂堂的大宗师茅歧烨也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你们不要伤害他,要杀就杀吧。她反剪双手,立在月光之下,摆出束手就擒的姿态。

    很好。老者点点头,手中冰尘已经凝结成锥,蓄势待发。那个时候,叶雅颜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冰尘的寒气开始在空气中扩散,在月光的映照下发出惨白色的芒。突然之间,白芒一长,从老者的手中绽放而开。拖拽着耀眼的芒尾,笔直地射向叶雅颜。

    风声在耳,叶雅颜闭上眼睛。直到最后,她始终不愿意去伤害那个叫龙白的男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

    死亡曾经那么近,一刻也未有停下脚步。她感到滴滴的温热溅在脸上,过后是一声娇呼。等她睁开眼睛,楚晚的身躯已经软软地向她身上倒伏。冰尘在她的肩胛穿过融化,血花从背后喷薄而出。在那千钧一发的时间,楚晚的身影在屋脊上一掠而过,冲破结界师的力量,替叶雅颜挡下了致命的袭击。

    楚晚。叶雅颜伸手扶住她的躯体。

    叶老师。楚晚笑了笑,伸手去捂住肩膀,那个人,便是老师一直思念的人么?

    沉默。然后叶雅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是的。

    那是很漫长的思念呵。楚晚轻轻地说着。

    死亡从未漫长过。老者打断她们的话,银白色的眉纠结反复在如炽的双眼之上,他的手腕一动,又开始结印。然后又是他身后那个男人呻吟的声音。

    叶雅颜慢慢地放下楚晚的身躯,站了起来,那一刻,皎银色的月光接近凝结,仿佛亘古以来从未改变。十几年前,那个在秘宗门下惊世绝艳的小姑娘重新出现。

    老者的眼睛眯了起来,手中印记的速度却变得更快。叶雅颜却在弹指的时间轻叱一声,拔地而起,白色的衣袂迎风破开,在空中一掠十步,突然向那些守着殒道之眼的结界师发起袭击。

    愚蠢。老者冷哼一声,拈起手中的一粒冰尘,向空中那个白色的影子激射而去。

    破空的声音划破静谧,构成挽歌的序曲。血花在月下妖冶地怒放,仿若星罗棋布的星辰,寥落地散布在结界师的身前。结界师岿然未动,从始至终双掌交结为印。叶雅颜一击未中,却全然不顾伤口的痛,双足在屋檐上一点。原来她的身法也是那样快的,像是蝴蝶般轻盈的姿态,已经弹身折向另一边的结界师。可惜老者的冰尘更快。后发先至地追上叶雅颜的身体。

    老师。半卧在地上的楚晚伸出手。

    而叶雅颜似乎将所有的一切都抛在脑后,她的爱,她的恨,她的所有的所有。仿佛此刻的她已成为一股执拗的怨念,只为要冲破这结界的怨念。即便是在最后的那名结界师面前,她仍未能逃脱被冰尘穿射的命运。血花扬舞起来,在月光下成就诡异的美。

    白衣上的血液开始扩散,血浴之下的叶雅颜却笑了。老者的眉毛皱了起来。

    老师。楚晚想要说话,却被打断了,楚晚。叶雅颜扭过头看了看她,你已经学会了大部分的秘术,老师今天晚上就来传授你最后的秘术。

    那时候,楚晚的眼睛被映成暗红的颜色。月色裹挟着血流如雨丝淋漓而下,在叶雅颜的腕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个两寸长的口子。血流在她的脚下逶迤,继而向周围呈线状扩散。在刚才叶雅颜洒下鲜血的地方,血点开始躁动,敲打着砖瓦,空灵若鼓点。它们在等待,等待流动的血和自己汇聚起来。

    这是?记忆在老者的脑中过滤,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老师。楚晚叫了起来。叶雅颜并没有理会她:这便是血祭月之术呵。

    你老者终于想了起来,他的身躯剧烈地抖动着,你居然闪开。他对着那些结界师怒吼起来,可惜已经晚了。血点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温热的血气为它们注入最后的活力,它们一个连接着一个突然爆裂开来。更加密集细小的血点在空中成为血雾,就在那些结界师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血雾已经扑面而来。那是那样庞大范围的攻击,根本避无可避。灼热的,是血。他们的身体被血点打成筛子的形状。瞬间面目全非。老者已经顾不上攻击,转而牵息而动,用冰息凝成的场护住自己的身体。

    叶雅颜的身躯颓然而落,随着血液的流转,她的生命开始被带走。

    老师。楚晚扶住她的身体。

    血祭月的代价,便是生命呵。叶雅颜脸色惨白若纸,楚晚,你不要伤悲。

    可是,少女的脸上已是一片莹光。

    老师。楚晚伸手,想去止住那流血的伤口。

    没有用了。她说。

    哼,愚蠢,你虽然破了我的结界,可你们却不还是难逃一死么?老者手中幽光再现。

    然后他的面前立起一个影子,大夔公主的身影看起来羸弱不堪,可从叶雅颜的方向看去,那个背影坚不可破,比起那个在虚邙山学艺的少女,楚晚已经变了。

    那是悲伤和愤怒构成的力量。

    凭你么?老者轻蔑地一笑。

    楚晚没有说话。失去结界的束缚,现在可以正常的施术了。咒法的语在脑中默念数遍,印法已经开始生成。

    好。老者破碎的衣袍迎风一展,以我数十年的修为,赌上我茅歧烨的名誉。如同向虚空中迈出的一步,今日你若接下我的冰戟,我便放过你们。

    少女的眼神如同战士一样燃烧起来。老者闭上眼睛仰天长啸一声,命运总是这样嘲弄世人么?那样清亮的眼神,却和当年那个背叛秘宗的叶雅颜一模一样。

    那么,就让我来毁灭它吧。转念之间,老人的身影一展,凌空而起。

    灰蒙蒙的水汽在秘印的作用下,在宽大的水纹袖袍之下聚集。那些密匝的水珠如同惊慌的飞虫,相互的拢合挤压成为一支戟的形状。没有发出任何警戒的话语,冰戟业已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从老人的手中凛然迸射而出。

    如此近的距离楚晚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抵抗的方式。她呆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锐利的气息扑面而来。

    楚叶雅颜看着她,叫出声来。

    然后,那只真正的戟又出现了。那只戟仿佛生长在她的生命中一样,无处不在。

    七尺三寸的龙纹,艳如闪电。从空中俯冲而下,准确地挡在冰戟之前,冰戟的矛头碰在龙纹的戟身之上,化成飞溅的水花,打湿了少女的脸庞。清凉的水花,从楚晚的脸上滑落。惊魂甫定的她,斜眼看见站在房顶上的御天正在瞅着她狼狈的样子。

    混账。老者暴跳起来,又是你,你知道你打扰了秘术师的决斗么?

    我不知道。御天从房顶上一纵而下,冰冷的眸子紧紧地盯住老者,我只知道你绝对不能伤害她。

    你怎么来啦。楚晚俯身去扶叶雅颜,小声地在背后问。

    御天。叶雅颜想起来那个让人安定的年轻人。

    好,很好。老者点着头,伸手将斗篷遮挡得更严了,御天注意着他的动向,手已经开始握紧龙纹。接着老人的身体如同青烟微冉,转瞬便无迹可寻了。

    他走了。看着仍然警惕的御天,楚晚抬头对他说。

    叶老师。听到老者离去的消息,御天才如释重负地蹲下来去查看叶雅颜的伤势。

    若非受到老师的重创,他是绝对不会走的。楚晚看着叶雅颜越来越虚弱的样子,禁不住要哭出来。

    不要悲伤。她的表情却是如水的平静,龙白越过楚晚的身躯,可以看见挣脱苍缚的龙白从墙面之上颓然而落,龙白。她看了那个身躯一眼,便不再去看,而是把眼睛飘向遥远的天际,我就要死了呵,我好想再看到你,可是已经不能够了啊。她的声音慢慢微弱下去,成为哀伤的旋律。

    老师。楚晚摇晃着那个冰冷的躯体,老师。她大叫着,然后就是恸哭。

    御天平静地看着,这便是死亡的本色么?那个时候,爷爷也是这样的平静呵。他转过头,看着龙白倒下的地方。而那个时候,龙白已经站立在那里。淡淡的黑色中,辨不清任何的表情。只是隐隐地感觉到,那悲伤矗立得仿佛山岳一样的巨大。

    阿颜。龙白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叶雅颜的双眼却慢慢地却永远地阖上了。他们甚至没有来得及说上最后一句话,就这样别离了。他们总是这样无声地错过,一生都是在错过。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一定不会再错过你。龙白将叶雅颜的尸身放在马车的车厢之中,握着她的手轻轻地说。

    龙先生要去哪里?御天轻声的问。

    我也不知道去哪。他说,虚邙山已经覆灭了,皇帝也被

    龙先生!御天大喝着打断他的话。

    错愕的时候,楚晚已经向前一步,抓住龙白的手腕:你说什么?

    难道你们不知道么?龙白奇怪地看着御天和楚晚,皇帝已经被杀了,这个天下,马上就要乱了呵。而我又该去向何方呢?他喃喃地说着,楚晚的眼前已经成为一片空白,身体也慢慢地倒了下去。

    楚晚。御天扶住她。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梦中,利飘雪和哥哥的身影同时在楚晚的眼前晃动着。那么的近,却仿佛又很远。伸出手,却什么也触碰不到。等她醒来的时候,御天端坐在床边肃然地看着她。

    是的。没有等她说话,他已经开口了,我早就知道了,我是故意想要隐瞒你的,所以我带你往另一个方向走,只是想让你晚一些知道这些消息。

    楚晚没有说话,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他。

    我有时候在想,我或许能带你这样一直走下去,让你永远不知道,这样你就不会伤心了。他兀自说着。我现在告诉你,皇帝的确已经自杀了,迫死他的人便是楚传。而虚邙山的确已经覆灭了,利飘雪他们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我保证,只要他还在,我一定带你去找到他。

    楚晚还是不说话,她的眼神涣散,像是在看什么东西,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去看。

    我保证。御天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去安慰她,即使你的哥哥不在了,至少还有利飘雪,还有我们。接着他叹了一口气,好了,我要说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你出去吧。楚晚翻过身体,侧身面对着里面。

    好。御天站起来,向楚晚的背影看了看,然后转身将门关上。他将龙纹靠在墙边,自己却缩在龙纹的旁边,将头埋在双膝之间,静然地守在那里。

    这便是悲伤么?楚晚问着自己。她的心突然空落落的,无依无靠的空荡。哥哥。从今天起,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么?小白,你现在又在哪儿呢?她想哭出来,却发现没有眼泪。

    第二天,当楚晚推开门,就看见墙角的御天。原来还有人这样一直的在守护自己。

    喂,醒醒。她摇醒御天。御天抬起头,然后就愣在那里,成为一块木头。

    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表达他的惊讶?一夜之间,盘绕在楚晚头上的青丝已成雪白。那触目惊心的白,让他想起利飘雪来。一夜白发,是什么样的痛才能有这样的能量?

    你,你没事吧?御天不敢多问。

    没事。楚晚笑了笑,我只是觉得好悲伤呀。

    御天静静地看着她,一刹那,他感觉那便是世上最大的悲伤。

    笑着的悲伤。

    我们走吧,我想去白槿看看,看看我的哥哥。

    御天忽然觉得,之前经历的所有磨难、听到的所有噩耗,都不能像楚晚此刻的表情那样清楚地说明着一件事情:这世间的一切,都被命运推动变化,其势不可回转

    楚晚与御天就这样安静地互相望着,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万年,御天和楚晚同时笑了起来,他们知道,无论未来怎样,都终须去面对。

    他们不知道的是,乱世的巨轮,正被少年们缓缓推动。

    尧字的镶火旗矗立在天空下,越青冢策马而立,拔出长刀,遥指西都。

    喝七万白甲在刀光出鞘的同时开始呼啸。

    杀伐的声音,再一次响彻大陆。那摧枯拉朽,不可一世的呼啸,将乱世最后的迷雾驱散。

    那一夜,电闪通宵,雷声大作,年迈的长史在卷帛上颤巍巍地写下:元帝初年,尧、衍、衡、羿、胤五路诸侯起,战于平阳关。

    风云际会,所有的英雄和传奇,最后,都只成为那些工整的笔迹。

    沸热的光

    烫伤最后的背影

    青灰色的焰

    一如漩涡般死寂无声

    那是不可忘却的虚幻

    那是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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