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方多病十五歲起,就不大待見他老子,這還是他第一次去見他老子跑得這麼快的。方則仕剛剛早朝回來,轎子尚未停穩,便見方府門外有個百影不住徘徊,他雖然少見兒子,自己生的卻是認得的,撩開簾子下了轎,皺起眉頭便問:“你不在家中候旨,又到何處去胡鬧?”
方多病縮了縮脖子,他與他老子不大熟,見了老子有些後怕:“呃……我……在這裡等你。”
方則仕目光在自己兒子身上轉了兩轉:“有事?”
方多病乾笑一聲,他老子不怒而威,威風八面,讓他有話都說出不來:“那個……”
方則仕目中威勢一閃,方多病本能地摸了摸鼻子就想逃,方則仕卻拍了拍他的肩:“有事書房裡說。”
方多病馬馬虎虎應了兩聲,跟著他老子到書房。一腳踩進書房,只見檀木書櫃,暗墨鎏金的書皮子,四面八方都是書,也不知有幾千幾萬冊,陣勢比方氏家裡的大多了,他又摸了摸鼻子,暗度這陣勢若是小時候見了,非嚇得屁滾尿流不可。
“景德殿中的事我已聽說。”方則仕的神色很是沉穩,“李大人的事、王公公的事皇上很是關心,你來找我,想必也和這兩件事有關?”
方多病心中暗罵,你明知你兒子和那兩個死人關係匪淺糾纏不清,說出話來卻能撇得一乾二淨,還真是滑不留手的老官兒,嘴上卻畢恭畢敬的,溫文爾雅地道:“兒子聽說皇上召見了趙大人等三人,趙大人幾人與李大人、魯大人素有交情,不知趙大人對李大人被害一事,可有說辭?”
方則仕看了他一眼,目中似有讚許之色:“皇上只問了些陳年往事,趙大人對李大人遇害之事,自是十分惋惜。”
方多病又道:“皇上體恤臣下,得知趙大人幾人受驚,即刻召見。又不知趙大人對皇上厚愛,何以為報?”
方則仕道:“皇上對諸臣皆恩重如山,雖肝腦塗地而不能報之,趙大人有心,只需皇上需要用他的時候盡心盡力,鞠躬盡瘁,自然便是報了皇恩了。”
方多病乾咳一聲,誠心誠意地道:“方大人為官多年,當真是八面玲瓏,紋絲不透……”
方則仕臉上神情不動分毫:“讚譽了。”
方多病繼續道:“……厚顏無恥,泯滅良知。”
“咯啦”一聲,方則仕隨手關起了窗戶,轉過身來,臉色已沉了下來:“有你這樣和爹說話的嗎?你年紀也不小了,明日皇上就要召見,以你這般德行,如何能讓皇上滿意?”
方多病怒道:“老子有說要娶公主嗎?他奶奶的,公主想嫁老子,老子還不想娶呢!老子十八歲縱橫江湖,和你這方大人一點狗屁關係沒有……”
方則仕大怒,舉起桌上的鎮紙,一板向方多病手上打下,方多病運勁在手,只聽“啪”的一聲脆響,碧玉鎮紙應手而裂。方則仕少年及第,讀書萬卷,卻並未習練武功,被兒子氣得七竅生煙,卻是無可奈何,怒道:“冥頑不靈、頑劣不堪,都是被你娘疼壞了!”
方多病瞪眼回去:“今天皇上究竟和趙尺尚興行劉可和說了什麼?你知道對不對?快說!”
方則仕沉聲道:“那是宮中密事,與你何干?”
方多病冷冷地道:“李菲死了,王公公也死了,你怎知趙尺那幾人不會突然間就死於非命?他們究竟藏了什麼秘密?你不說,天下誰能知道?沒人知道李菲是為什麼死的,要如何抓得住殺人兇手?李菲死得多慘、王公公又死得多慘,你貴為當朝二品,那些死的都和你同朝為官,這都激不起你一點熱血,難道不是厚顏無恥、泯滅良知?”
方則仕為之語塞,他和這兒子一年見不上幾次面,竟不知他這兒子伶牙俐齒,咄咄逼人。過了良久,他慢慢將鎮紙放回原處:“李菲李大人之死,自有卜承海與花如雪捉拿兇手,你為何非要牽扯進此事?”
“因為我看到了死人。”方多病冷冷地道,“我看到了人死得有多慘。”
方則仕似是不知不覺點了點頭,長嘆了一聲:“皇上召見趙尺、尚興行、劉可和、魯方、李菲五人,是為了一百一十二年前,宮中修建極樂塔之事。”
方多病哼了一聲:“我知道。”
方則仕一怔:“你知道?”
方多病涼涼地道:“極樂塔是一百多年前的東西,這五人又怎麼知道其中詳情?今天皇上召見,究竟說了什麼?”
方則仕緩緩地道:“趙尺、尚興行幾人十八年前曾在宮中擔任侍衛散員,因故受到責罰,被王桂蘭王公公沉入一口水井之中。但他們非但沒有受傷,還見到了人間仙境,而後被送回了房間。皇上懷疑,當年他們被沉入的那口水井,或許與極樂塔有關。”
方多病奇道:“極樂塔不是沒修成嗎?既然沒修成,還有什麼有關不有關?”
方則仕皺起眉頭,簡單利落地道:“極樂塔已經修成,卻在一狂風驟雨之夜突然消失。”
方多病張大嘴巴:“突然消失?”
方則仕頷首:“此事太過離奇,故而史書只記極樂塔因故未能建成。”
方多病駭然看著他爹,他爹和李蓮花大大不同,他爹從不扯謊,他爹說極樂塔突然消失那就是突然消失了。這世上存在會突然消失的佛塔麼?
“本朝祖訓,極樂塔以南不得興修土木,皇上為了替昭翎公主修建朝陽宮,想知道當年極樂塔具體位置所在,也有興趣查明當年極樂塔究竟是如何平‘消失’的。”方則仕嘆了口氣,“皇上在內務府雜記中看到魯方几人的奇遇,突發奇想,認為或許與極樂塔相關。”
方多病順口道:“結果魯方卻瘋了,李菲被殺,甚至王公公莫名其妙地被什麼猛獸生吞了。”
方則仕皺起眉頭,只覺方多病言辭粗魯,十分不妥:“魯方几人當年沉入井中,據趙尺自言,那口井很深,但越往下越窄小,井壁上有著力落腳之處,他們沉入其中後很快浮起,踩在井壁的凹槽中,互相解開了繩子。”
方多病心想這也不怎麼出奇,卻聽方則仕道:“之後魯方腳滑了一下,摔進了井裡未再浮起,他們三人只當魯方出了意外,趙尺自己不會水,另兩人扶著趙尺慌忙從井中爬起,結果第二日卻見魯方安然無恙,在房中出現。”
方多病咦了一聲:“他們不知道魯方摔到何處去了?”
方則仕沉吟片刻:“在皇上面前,趙尺說的應當是實話,尚興行與趙尺十幾年未見,官職相差甚遠,卻也是如此說辭,想必縱有出入,也出入不大。”
“可是魯方已經瘋了,誰能知道當年他摔到了哪裡去了?”方多病瞪眼,“但不管他摔到哪個洞裡去,和極樂塔關係也是不大,最多說明皇宮大內地下有個窟窿。”
方則仕搖了搖頭:“此事蹊蹺,不管魯方當時去了哪裡,他自家諱莫若深,如今既已瘋了,更是無從知曉。”
方多病卻道:“胡說八道,不就是摔進了井裡麼?叫趙尺把那個井找出來,派些人下去查探,我就不信找不到那個洞出來。”
方則仕苦笑:“皇上詢問趙尺等人當初那個發生怪事的井在何處,時隔多年,這幾人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究竟是哪一口井了。”
方多病本想又道這還不簡單,不知道哪一口井,那就每一口井都跳下去看看,這有什麼難的?又看方則仕滿面煩惱,他精乖地閉嘴:“爹,我走了。”
方則仕回過神來,怒道:“你要走到哪裡去?”
方多病道:“我還有事,爹,這些天你多找些護衛守在你身邊。”
方則仕咆哮道:“明日皇上就要召見你,你還想到哪裡去?給我回來!”
方多病頭也不回,衣袖一揮,逃之夭夭:“爹我保證明日皇上要見我的時候我就見他……”
方則仕七竅生煙,狂怒道:“你這逆子!我定當修書一封,讓你爺爺來收拾你!”
方多病遠遠地道:“我是你兒子,你就算‘休書一封’也休不了我吧……”說著已經去得遠了。方則仕追到書房之外,此生未曾如此悔過自己為了讀書不學武藝。
此時李蓮花和卜承海還在大牢之中。
到了午飯之時,卜承海居然還留了下來,和李蓮花一起吃那清粥小菜的牢飯。有人要陪坐牢,李蓮花自是不介意,倒是奇怪卜承海吃這清粥小菜就像吃得慣得很,等他仔細嚼下第三塊蘿蔔乾,終於忍不住問道:“卜大人常在此處吃飯?”
卜承海淡淡地道:“蘿蔔好吃麼?”
李蓮花道:“這個……這個蘿蔔麼……皮厚筋多,外焦裡韌,滋味那個……還不錯。”
卜承海嚼了兩下:“這蘿蔔是我種的。”
李蓮花欽佩地道:“卜大人精明強幹,那個……蘿蔔種得自是……那個與眾不同。”
卜承海本不想笑,卻還是動了動嘴角:“你不問我為何不走?”
李蓮花理所當然地道:“你自是為了等方多病的消息。”
卜承海的嘴角又動了動:“的確,他得了消息,卻不會告訴我。”
李蓮花嘆道:“他也是不想告訴我的,不過忍不住而已。”卜承海笑了笑,沉默寡言地坐在一旁等。他非等到方多病的消息不可。
過不多時,外邊一陣喧譁,一名衙役驚慌失措地衝了進來:“大人!大人!尚大人……尚大人在武天門外遇襲,當街……當街就……去了……”卜承海一躍而起,臉色陰沉,“噹啷”一手摔下碗筷,打步向外走去。
李蓮花頗為驚訝,尚興行死了?真是太讓人吃驚了,此人既然已經見過皇上,該說的不該說的應當都已說了,為何還是死了?為什麼?為了什麼?是尚興行還有話沒有說,或是他們其實知道了些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尚興行死了,那趙尺呢?劉可和呢?
李蓮花在牢中叫了一聲:“且慢……”卜承海頓了一頓,並不理他,掉頭而去。他在牢裡轉了兩圈,突地舉手敲了敲牢門,“牢頭大哥。”
外邊守衛大牢的衙役冷冷地看著李蓮花,自從這人進來以後,大牢中雞飛狗跳,不得安寧,他看著此人也厭惡得很,只走過兩步,並不靠近:“什麼事?”
李蓮花歉然道:“呃……我尚有些私事待辦,去去就回,得罪之處還請大哥見諒了。”
那牢頭一怔,差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李蓮花一本正經地道:“在下突然想到還有雜事待辦,這就出去,最多一二日就回,大哥不必擔憂,在下萬萬不會興那越獄私逃之事,不過請假一二……”
那牢頭“唰”的一聲拔出刀來,喝道:“來人啊!有嫌犯意圖越獄,把他圍起來!”李蓮花嚇了一跳,“咯”的一聲推開牢門,在外頭一群衙役尚未合圍之際就竄了出去,逃之夭夭,不見蹤影。那牢頭大吃一驚,一邊吆喝眾人去追,一邊仔細盯了一眼那牢門。
只見牢門上的銅鎖自然開啟,與用鑰匙打開一模一樣,並無撬盜的痕跡,根本不知剛才李蓮花是怎麼一推就開的。牢頭莫名其妙,暗忖莫非將此人關入之時牢門就未曾鎖牢?但如果牢門未鎖,這人又為何不逃?或是此人本是盜賊,可藉由什麼其他器具輕易開鎖?不過大理寺的牢門銅鎖乃是妙手巧匠精心打造,能輕易打開者非江洋大盜莫屬。
“快飛報卜大人,說牢裡殺害李大人的江洋大盜越獄而逃!”
“鐘頭兒,剛……剛……剛才那人已經不見了,我們是要往哪邊追?”
“報神龍軍統領,即刻抓人歸案!”
李蓮花轉出了大牢,牢外是大片庭院和花園,他剛剛出來,外邊守衛的禁軍已受驚動,蜂擁而來,但聞弓弦聲響,頓時箭如飛蝗,其中不乏箭穩力沉的好手。李蓮花東躲西閃,各侍衛只見一人影一晃再晃,灰色的影子越來越淡,最後竟是一片朦朧,亂箭射去,那人也不接不擋,長箭一起落空,定睛再看之時,灰影就如消散空中一般,了去無痕。
這是什麼武功?幾位修為不凡的侍衛心中驚異不已,那人施展的應是一種迷蹤步法,但能將迷蹤步施展得如此神乎其神,只怕世上罕有幾人。
就在此時,武天門外正也是一片混亂。尚興行、趙尺幾人的轎子剛從宮裡出來,三轎並行,正待折返住所,指日離京歸任而去。走到半路,擔著尚興行的幾位轎伕只覺轎內搖晃甚烈,似乎有些古怪,還未停下,就聽“啪啦”一聲,轎中一輕,一樣東西自轎中跌出,整得轎子差點翻了。
在轎伕手忙腳亂穩住官轎的時候,街上一片驚呼之聲,只見大街之上鮮血橫流,一人身著官服摔倒在地,喉頭開了個血口,鮮血仍在不住噴出,流了滿身,正是尚興行!
一時間大街上人人躲避,轎伕渾然呆住,趙尺和劉可和的轎子連忙停下,大呼救人,然而不過片刻尚興行已血盡身亡,那傷口斷喉而過,他竟是半句遺言也留不得。正在混亂之時,一道白影閃過,在轎旁停了下來:“怎麼回事?”
趙尺驚駭絕倫地看著尚興行的屍體,手指顫抖,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劉可和臉色青白:“尚大人當街遇害了。”
這在大街上疾走的人自是方多病,他從方府出來,正自要再去闖大理寺的大牢,卻不想走到半路,卻猛地見了尚興行死於非命。此時只見尚興行橫屍在地,官服上的綵線仍熠熠生輝,那鮮血卻已開始慢慢凝結,黑紅濃郁,喉上傷口翻開,煞是可怖。方多病皺著眉頭,撩開尚興行轎子的門簾,只見轎中滿是鮮血,卻不見什麼兇器,倒是座上的血泊中沾著一張小小的紙條。
赫然又是一張十字形的紙條,他極快地摸出汗巾將那染血的紙條包了起來藏入懷裡,重探出頭來:“尚大人是被什麼東西所傷?”外邊趙尺全身發抖,已是說不出話來,眼神驚恐之極,劉可和連連搖頭:“我等……我等坐在轎中,出來……出來之時已是如此。”
“沒有兇器?”方多病的臉色也很難看,“怎會沒有兇器?難道尚大人的脖子自己開了個口子不成?”趙尺一步一步後退,背後緊緊靠著自己的轎子,抖得連轎子也發起抖來,他終於尖叫一聲:“有鬼!有鬼有鬼!轎子裡有鬼……”
“沒有鬼。”有人在他背後正色地道,“尚大人頸上的傷口是銳器所傷,不是鬼咬的。”趙尺不防背後突然有人,“啊”的一聲慘叫起來,往前狂奔一下竄入劉可和背後:“鬼!鬼……”抬起頭來,卻見他背後那將他嚇得魂飛魄散的不是鬼,是那“六一法師”。
方多病張口結舌地看著李蓮花,方才他要死要活要拉他出來,這人卻非要坐牢,把他氣跑了,現在這人卻又好端端地一本正經出來了。若不是趙尺已在不斷尖叫有鬼,他也想大叫一聲白日見鬼!
卻見那將人嚇得半死的灰衣書生正自溫柔微笑:“不是鬼,是人。”
“不是鬼?”趙尺渾身都抖起來,“你你你……你你你……”
方多病凝視尚興行頸上的傷口,那的確不是鬼咬,偌大傷口,也非暗器能及,看起來極似刀傷,但若是刀傷,那柄刀何處去了?莫非竟能憑空消失不成?或者這是一名飛刀高手,趁尚興行轎簾開啟的瞬間,飛刀而入,割斷尚興行的咽喉,那柄飛刀穿簾而出,所以蹤影不見?但這裡是鬧市大街,若是有人飛刀而入、飛刀而出,又怎能全無蹤跡?方多病驀然想到:莫非那把刀是無形的?
無形跡可尋的刀?這個世上真的有嗎?方多病滿腹狐疑地瞅了一眼李蓮花,卻見李蓮花安安分分地站在劉可和和趙大人的轎子旁邊一動不動,十分友好地看著兩人。
方多病咳嗽一聲:“你這大理寺重犯,怎地逃了大牢?”趙尺和劉可和也是驚異地看著李蓮花,六一法師被卜承海關入大牢之事知道的人不少,這人卻又如何出現在此地?
“我修為多年,乃是法術精湛的高人,區區一個分身之術……”李蓮花對著趙尺和劉可和一本正經地道,“何足道哉?”李蓮花指了指地上的尚興行,“尚大人當街被利器所害,不知他究竟做了何事,與誰結怨,讓人不得不在此地殺他?”
趙尺和劉可和連連搖頭,一個說與尚興行十幾年未見,早已不熟,更不知他的私事;另一個說在共住景德殿之前他根本就不認得尚興行,自然更加不知他與誰結怨。
李蓮花對著尚興行的屍身著實仔細地看了一番:“卜大人必會盡快趕來,兩位切勿離開,卜大人明察秋毫,定能抓獲殺害尚大人的兇手。”
趙尺顫抖地指著他:“你你你……你……”
李蓮花對趙尺行了一禮:“趙大人。”
趙尺顫聲道:“你你……你不就是那……害死李大人的兇嫌……你怎地又出現在此?難道……難道尚大人也是你……你所害?”
李蓮花一怔,只聽劉可和退開兩步道:“你……你法術高強,如真有分身之術,那不著痕跡地害死尚大人也……也並非不能。”
李蓮花張口結舌:“哈?”
趙尺大吃一驚,嚇得軟倒在地:“你你你……你一定用妖法害死李大人和尚大人,說不定你就是虎精所變,王公公定是發現了你本來面目,你就在景德殿內吃了他!”
“那個……”李蓮花正在思索如何解釋自己既法力高強,又非虎精所變,既沒有謀害那李大人,也沒有殺死這尚大人,卻聽不遠處凌亂的步履聲響,有不少人快步而來,正是追蹤逃獄重犯的大內高手。
方多病眼見形勢不妙,劉可和趙尺二人顯然已認定李蓮花乃是兇手,而背後大批人馬轉眼即到,此時不逃、更待何時?當下一把抓住李蓮花的手,沿著來路狂奔而去。
“啊……”李蓮花尚未思索完畢,已被方多病抓起往東疾奔。方多病骨瘦如柴,不過百斤上下,那輕功身法自是疾若飛燕,輕於鴻毛,江湖上能快得過他的寥寥無幾。他抓著李蓮花狂奔,兩側屋宇紛紛而過,身後的吆喝之聲漸漸遠去,過了片刻,方多病忽地醒悟,瞪眼向李蓮花:“你居然跟得上老子?”
李蓮花溫文爾雅地微笑:“我的武功一向高強得很……”
方多病嗤之以鼻:“你小子武功若是高強得很,老子豈非就是天下第一?”
兩人飄風逐月般出了京城,竄進了一處矮山,料想一時半刻禁衛軍是摸不到這來的,方才停了下來。方多病探手入懷,將方才撿到的那染血的紙條攤在手心:“死蓮花,尚興行之死絕對有玄機,他已經見過皇上,什麼都說了,為什麼還是死了?”
李蓮花仔細地看了那紙條:“那隻說明他雖然說了,但皇上並沒有明白,或者說他雖然知道其中的關鍵,自己卻不明白,只有殺了他才能讓人放心。”
方多病躍上一棵大樹,坐在樹枝之上,背靠樹幹:“我爹說,皇上和趙尺幾人的確談了極樂塔,不過趙尺說當年他們被王公公丟進一口水井,卻只有魯方一個人在井底失蹤,魯方去了何處,他們並不知情。”
李蓮花詫異:“魯方在井底失蹤?那……那井底都是水,如何能失蹤?”
方多病聳了聳肩:“在井底失蹤也就罷了,我爹說,當年極樂塔其實已經建成,卻在一個狂風暴雨之夜突然消失……你說一座佛塔都能憑空消失,一個大活人在井底失蹤算得了什麼?說不定井底有個洞,那不會水的沉下去自然也就消失了。”
李蓮花欣然道:“這說得極是……想那佛塔底下若是也有個洞,這般沉將下去自然也就消失了……”
方多病一怔,怒道:“老子和你說正經的,哪裡又惹得你胡說八道?現在尚興行也死了,說不定下一個死的就是劉可和或趙尺,那可是兩條人命!你想出來兇手是誰沒有?”
李蓮花唯唯諾諾:“那個……此時日色正好,想那妖魔鬼怪斷斷不敢放肆。禁衛軍在全城找那千年狐精、白虎大王,卜大人又在左近,劉大人或趙大人一時半刻還不大危險。”
方多病瞪眼問:“是誰殺了他們?”
李蓮花張口結舌,過了半晌道:“我腦子近來不大好使……”
方多病越發不滿,悻悻然道:“你就裝吧,裝到劉可和和趙尺一起死盡死絕,反正這江湖天天都在死人,也不差這三五個。”李蓮花啞口無言,過了半晌,嘆了口氣,自地上拾起根樹枝,又過半晌,在地上畫了兩下。
方多病坐在樹上,遠眺山林,這裡是京城東南方向,遠眺過去是連綿的山巒,夕陽若血,漸漸西下,那金光映照得滿山微暖,似重金鎏彩一般,他突然道:“死蓮花。”
李蓮花不答,拿著根樹枝在地上畫著什麼。
方多病自言自語:“以前老子怎麼不覺得這景色這麼蕭索……”他突地發覺李蓮花剛才竟不回答,瞪眼向下看去,“死蓮花。”
李蓮花仍然不答,方多病見他在地上畫了一串格子,也不知是什麼鬼玩意,問道:“你做什麼?”
李蓮花在那一串格子之中慢慢畫了幾條線,方多病隱約聽到他喃喃自語,不知道念些什麼東西,當下從樹上一躍而下。他輕功極佳,一躍而下便如一葉墜地,悄然無聲。李蓮花居然也宛若未覺,仍對著地上那格子喃喃不知道念些什麼。方多病站在他身邊聽了半日,半句也聽不懂,終於忍無可忍,猛地推了他一下:“你做什麼?唸經麼?”
“啊……”李蓮花被他一推,顯然嚇了一跳,茫然抬起頭來,對著方多病看了好一會兒,方才微微一笑,“我在想……”他頓了一頓,方多病差點以為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他自己剛才在念什麼,卻聽李蓮花道,“兩件輕容、一支玉簪、掛在木橋上的繩索、倒吊的李菲、離奇而死的王公公、四張紙條、被割喉的李菲、被割喉的尚興行、十八年前失蹤的魯方、十八年後發瘋的魯方……消失的極樂塔,這一切必然是有所關聯。”
方多病不知不覺點頭:“這當然是有關聯的,沒有皇上召見他們要問十八年前的事,他們自然也不會死。”
李蓮花道:“皇上只是想知道極樂塔的遺址,而他們十八年前只是被沉入了一口井,無論那口井是否干係一百多前極樂塔的舊址,十八年前那口井下,必然有隱秘。”
方多病的思路頓時明朗,大喜道:“正是正是!所以要清楚這幾個人為什麼會死,還是要從那口井的井底查起。”
李蓮花卻搖頭:“那口井在哪裡,本就是一個死結。皇上要這個答案,趙尺和尚興行卻給不出來。”
方多病頓時又糊塗起來:“井不知道在哪裡,魯方又發瘋,兇手沒留下半點痕跡,要從哪裡查起?”
“兇手不是沒有留下痕跡。”李蓮花嘆了口氣,“兇手是留下了太多痕跡,讓人無從著手……”
方多病瞪眼看著李蓮花:“太多痕跡?在哪裡?我怎麼沒看見?”
李蓮花極溫和地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道:“兩件輕容、一支玉簪、掛在木橋上的繩索、倒吊的李菲、離奇而死的王公公、四張紙條、被割喉的李菲、被割喉的尚興行……”
方多病一個頭頓時變兩個大,頭痛之極:“夠了夠了,你要算這些都是痕跡,那便算兇手留下了許多痕跡,但那又如何?”
李蓮花抬起食指微微按在右眼眼角:“我在想……兩件輕容、一支玉簪,說明在這謎團之中,有一個干係重大的人存在……”
方多病同意:“不錯,這衣服和玉簪的主人一定和兇手有莫大關係,說不定他就是兇手。”
李蓮花執起方才的樹枝,在地上畫了那玉簪的模樣:“輕容和玉簪都是難得之物,此人非富即貴,但在外衣之外穿著數件輕容,並非當朝穿著,當是百年前的風氣。”
方多病嚇了一跳:“你說這衣服的主人其實是個死了很多年的死鬼?”
李蓮花沉吟了好一會兒:“這難以確定,雖然如今很少有人這麼穿衣服,但也難說這樣穿衣服的就一定不是活人。”他想了想,慢吞吞地道,“只是這種可能更大一些。”
“就算有這麼個死鬼存在,那又如何?”方多病哼了一聲,“那百年前喜歡輕容的死鬼多得去了,說不定你老子的老子的老子就很喜歡……”
李蓮花睜大眼睛,極認真地道:“既然有個死人存在,魯方有他一件衣服和一支髮簪,李菲有他一件衣服,那魯方和李菲多半曾見過那死人,或許見過屍體,或許見過那陪葬之物,這個屍體卻是誰?”
方多病慢慢沉下心來:“既然魯方當年摔入一口井中,甚至從井底失蹤,那這具屍體多半就在那井底的什麼暗道或者坑洞之中,但十八年前的皇宮是皇宮,一百多年前的皇宮也還是皇宮,卻是什麼人會死在裡面無人收殮?難道是什麼宮女太監?”
“不,不是宮女太監。”李蓮花以樹枝在那地上所畫的玉簪上畫了個叉,“此人非富即貴,絕非尋常宮女太監,這支玉簪玉料奇佳,紋飾精絕,應非無名之物,或許可以從一個百年前在宮內失蹤、喜好輕容、配有孔雀玉簪的人著手……”他說得溫淡,但眉頭卻是蹙著。
方多病倒是極少看李蓮花如此拿捏不定,這皇宮裡的事果然處處古怪:“這死人應該是個男人,那支簪子是男簪。”
李蓮花道:“你小姨縱使不女扮男裝有時也配男簪……”
方多病一怔,這說的也是:“就算魯方下到坑裡見到了什麼一百多年前的死人,那又如何?難道那死鬼還能百年後修煉成精,變了殭屍將魯方嚇瘋,吃了王公公,再割了李菲和尚興行的喉?這死人要是真能屍變,也要找當年的殺人兇手,隔了一百多年再來害人,害的還是十八年前見面的熟客,那又是什麼道理?”
李蓮花嘆氣:“那隻能說明——那死人的事幹系重大,重大到有人不惜殺人滅口,也不讓人查到關於這死人的一絲半點消息。”他喃喃地道,“並且這也僅是一種假說……要查百年前宮中秘事,少不得便要翻閱當時的宮中雜記。”
方多病脫口而出:“咱們可以夜闖……”
李蓮花歉然看了他一眼:“還有另一件事,我想既然尚興行被害,即使他未必當真知曉什麼隱秘,他身上或許也有什麼關係重大之物。他剛剛身死,身帶的雜物多半還在行館,你現在若去,說不定還來得及……”
方多病大喜:“我知道他被安排住在哪裡,我這就去!”言下一個縱身,掉頭向來路而去。
“嗯……不過……不過那個……”李蓮花一句話還沒說完,方多病已急急而去,他看著方多病的背影,這回方多病真是難得的上心,但偏偏這一次的事……這一次的事事出有因,牽連甚廣,事中有事。方大公子這江湖熱血若是過了頭,即便是掛著三五個駙馬的頭銜,只怕也保不住他。李蓮花微微笑了笑,站起身來拍了拍塵土,往皇宮的方向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