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堪嘆英雄值坎坷,平生意氣盡消磨。魂離故苑歸應少,恨滿
長江淚轉多!
且說瓜州城裡那獄中這些牢頭禁子酒醒來,不見了歐陽從善,慌慌的到各處查看,眾犯俱在,單單不見了嶽雷。又看到監門首,但見監門大開。這一嚇真個是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忙去州里報知。知州聞報是越了獄,即刻升堂,急急點起弓兵民壯,先在城內各處搜尋,那裡有一點影響,空閒了半夜。天色將明,開了城門,趕到江口,一望絕無蹤跡。無可奈何,只得回衙,將眾禁子各打了四十。一面差人四處追捉,不表。
且說眾小弟兄渡過了長江,到京日上岸,把船棄了,僱了牲口,望武林一路進發。不一日,到了北新關外,見一招牌上寫著“王老店安寓客商”。眾弟兄正在觀望,早有人出店來招接道:“眾位相公要歇,小店盡有潔淨房子。”眾弟兄一齊走進店內。小二早把行李接了,搬到後邊三間屋內安放。眾人舉眼看時,兩邊兩間臥房,安排著三四張床鋪。中間卻是一個客座。影壁上貼著一幅硃砂紅紙對,聯上寫著:人生未許全無事,世態何須定認真?中間一隻天然几上供著一個牌位。諸葛錦定睛看時,卻寫著“都督大元帥嶽公之靈位”。眾弟兄吃驚,也不解其意。少停,店主人端正酒飯,同了小二搬進來。諸葛錦便請問主人家:“這嶽公牌位為甚設在此間?”主人道:“不瞞諸位相公,相公是外路客人不避忌諱,這裡本地人卻不與他得知。小可原是大理寺禁子王德。因嶽爺為奸臣陷害,倪獄官也看破世情回鄉去了。小可想在獄中勾當,賺的都是欺心錢,怕沒有報應的日子?因此也棄了這行業,幫著我兄弟在此開個歇店。因嶽爺歸天,小子也在那裡相幫,想他是個忠臣,故此設這牌位,早晚燒一炷香,願他早昇天界。”諸葛錦道:“原來是一家人,決不走漏風聲的。”指著嶽雷道:“這位就是嶽元帥的二公子,特來上墳的。”王德道:“如此,小人失敬了!小可因做過衙門生意,熟識的多,再無人來查察,眾位相公儘可安身。但是墳前左右,秦太師著人在彼巡察,恐怕難去上墳,只好待半夜裡,悄悄前去方可。”諸葛錦道:“且再作商量。”當日,弟兄七個在店中宿了一夜。
天明起來梳洗,吃了早飯。諸葛錦取出三四兩銀子來,對著主人家道:“煩你把祭禮替我們端正好了,我們先進城去探探消息,晚間回來,好去上墳。”王德道:“祭禮小事,待小的備了就是,何必又要相公們破鈔!”嶽雷接口道:“豈有此理?勞動已是不當了!”說罷,就一齊出了店門。
進城來,一路東看西看,闖了半日。日已過午,來到一座酒樓門首經過,牛通道:“諸葛哥,我肚中飢了,買碗酒吃了去。”眾人道:“我們也用得著了。”七個人一齊走進店門,小二道:“各位相公,可是用酒的?請上樓去坐。”眾人上了樓,揀一個乾淨座頭佔了。小二鋪排下下酒東西,燙上酒來。七個人猜拳行令,直吃到紅日西沉。下樓來算還了酒錢,一路望武林門而來。
恰恰打從丞相府前經過,諸葛錦悄悄的對眾人說道:“這裡是奸賊秦檜門首。不要多言,快快走過去。”眾人依言,俱嘿嘿的向前走去。獨有那牛通聽了此言,暗暗自想道:“我正要殺這個奸賊,與嶽伯父報仇。今日在此賊門首經過,反悄悄而行,豈有此理?待我進去,除了此賊,有何不可?”想定了主意,挨進頭門。此時天色已晚,衙役人等盡皆散去,無人盤問。遠遠望見那門公點火出來上燈,牛通連忙往馬弄內去躲。看見擱著一乘大轎在那裡,牛通就鑽進轎中坐著。直至更深人靜,牛通鑽出轎來,走至裡邊。門戶俱已關上,無處可入。抬頭一看,對面房子不甚高大,湊著牆邊一棵大樹,遂盤將上去。爬上了屋,望下一看,屋內卻有燈光。便輕輕的將瓦來揭開,撬去椽子,溜將下來,只見一個人睡在床上,卻被牛通驚醒,正待要喊,牛通上前,照著他兜心一拳。那人疼了,一軲轆滾下床來,被牛通趁勢一腳踹住胸膛,一連三四拳,早已嗚呼了!回頭看那桌上,卻有好些爆竹,牛通道:“待我拿些去墳上放也好。”就撈了幾十個揣在懷裡。將桌上燈剔亮了,四下觀看,滿房俱是流星花炮煙火之物。原來是秦檜的花炮火藥房,叫那人在此做造,施放作樂的。牛通罵一聲:“秦檜奸賊!萬代忘八!你在家中這般快活!我那嶽伯父拚身捨命與金人廝殺,才保全得這半壁江山,你方得如此快活。驀地裡將他害了性命,弄得他家破人亡,連墳都不許上!你若撞在我太歲手裡,活剝了你的皮,方洩我恨!”一面恨,一手將燈煤一彈,正彈在火藥中。登時烈焰沖天,乒乒乓乓,竟自燒將起來。牛通大驚,欲尋出路,卻被火煙迷住了眼目,正在走頭無路,十分著急。忽然一陣冷風,火中走出一個人來,叫聲:“牛公子休要驚慌,我來救你。”牛通道:“你是何人?”那人道:“我乃張保。”一手就將牛通提在空中去了。
那秦檜在睡夢之中聽得火燒,驚醒起來。說是花炮房失火,急喊起家丁眾人連忙救滅,只燒了他兩間小房。只道是做花炮的遺漏了火,以致燒死,那裡曉得是牛通放的。
且說後邊嶽雷、諸葛錦一班小弟兄,出城回到店中,卻不見了牛通,嶽雷大驚道:“牛哥不知那裡去了,如何是好!”諸葛錦就袖佔一卦,早知其事,便道:“卦象無妨!我們且去墳上等他便了。”店主人便將三牲祭禮搬將出來,眾弟兄收拾齊備,著兩個夥計抬了,一齊出門,望棲霞嶺而來。到得墳前,不見牛通,眾人個個慌張。諸葛錦道:“你們不必心焦,即刻時辰已到,包你就來。”眾人正在不信,只見空中跌下一人。眾人上前觀看,果然是牛通。眾人齊道:“諸葛兄果然好神算!”嶽雷問道:“牛兄,你往何處去了?使我們好著急!在空中跌下來,不知何故?”牛通將私入相府、誤燒火藥房、張保顯靈相救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韓起龍道:“也好,也好!雖未報仇,只算先送個信與他。”眾人就將祭禮擺下。嶽雷哭奠一番。眾人然後一個個拜奠。嶽雷跪在旁邊回禮,十分悲苦,一陣心酸,不覺暈倒在地。奈良正在焚化紙錢,牛通心中想起:“我方才在奸賊家裡拿得些爆竹在懷裡,何不放了?”便向胸前去摸將出來。歐陽從善一手就接過來,點上藥線就放。起龍、起鳳俱是後生心性,各人取來放起。一時間轟天價響起來。
那秦檜原差馮忠領三百名軍兵,在嶽爺墳上左右巡察。如有人來私祭者,即便拿去究問。那馮忠在墳上守了許多日子,並不見有人來祭奠,因此把人馬紮住在昭慶寺前。這一晚,聽得花炮震響,恰正是這腳風色,連忙點起人馬,迎著風唿哨而來。諸葛錦道:“有兵來了,快快走罷!”眾弟兄俱望後山逃走!性急慌忙,卻忘了嶽雷還睡在墳上。那馮忠趕到墳上,並無一人,但見擺著祭禮。再將燈火照著,卻見地下睡著一人,上前細認,與畫上面貌一般無異。馮忠大喜,便將來用繩捆了,放在馬鞍上,好不歡喜。吩咐三軍回營,離了岳墳,往昭慶寺而來。
來至湖塘上,嶽雷已悠悠醒轉,開眼看時,滿身繩索,已知被人拿住,吃了一驚,不敢則聲。那馮忠得意洋洋,坐在馬上,來到一棵大樹旁邊經過,因樹枝繁茂,低遮礙路,把頭一低,在樹底下鑽過去。嶽雷頓生一計,把雙腳鉤住在樹上,用力一蹬,馮忠、嶽雷連人帶馬一齊跌下湖中。眾軍士見主人跌下水去,一齊上前撈救。忽然一陣陰風,將燈球火把盡皆吹滅。眾軍士毛骨辣然,烏天黑地,那裡去撈得,卻往四下裡去尋火。那嶽雷跌入湖中,自分必死。忽見銀瓶小姐頭戴星冠,身披鶴氅,叫聲:“二弟休慌,我來救你也!”就把嶽雷提在空中。再一陣風,將馮忠吹入湖心之中,吃了一肚子的清水,等得眾軍點了火去救時,眼見得不活了。
再說岳雷在空中如雲似霧,頃刻之間,已到了烏鎮。小姐道:“小弟小心,我去也!”嶽雷睜開眼一看,卻在平地上,杏無人跡。在黑暗裡,一步捱一步,來到一家門首,門兒半掩,裡面透出燈光。嶽雷走上前去,把門一推,原來是老夫婦二人在那裡磨豆腐。嶽雷叫聲:“老丈,望乞方便,搭救則個!”那老者出來,見嶽雷渾身透溼,便問:“小客人為何這般光景?”嶽雷道:“小子是異鄉人。因遇著強盜,劫了行囊,跌人河中逃得性命!有火借烘烘衣服。”那老者道:“可憐,可憐!如此青年,也不該獨自一個出門。快進來,灶內有的是火,可坐的那邊去。”又叫婆子:“你可去取件舊衣服,與他換了,脫下來好烘。”那婆子就取出乾衣來,與嶽雷換了。嶽雷感恩不盡,一面烘衣,一面問道:“老丈尊姓大名?”老者道:“老漢姓張,本是湖州府城裡人氏。今年五十六歲,沒了兒子,我兩口兒將就在這烏鎮市上做些豆腐過活。不知小客人從何處來?因何遇了強盜?”嶽雷假說道:“小子也姓張,湯陰人。因往臨安探親,在船上遇著強盜。”張老道:“湯陰有個嶽元帥算得是個大英雄,虧他保全了當今皇帝,可惜被奸臣害了!如今還在拿他的子孫哩!”
兩人說說話話,不覺天已大明。張老舀了一碗豆腐漿,遞與嶽雷道:“小客人,可先吃些擋寒。”嶽雷謝了,接過來正吃,只見兩個人推門進來,叫聲:“張老兒,有豆腐漿舀兩碗來吃!”張老舉眼看時,卻是本鎮巡檢司內的兩個弓兵,一個趙大,一個錢二。張老連忙舀兩碗豆腐漿遞去,掇條凳子,說:“請二位坐下。”二人一面吃,卻看見嶽雷,便問張老道:“這個後生,是那裡來的?”張老暗想:“衙門中人,與他纏什麼帳?”就隨口答道:“是我的外甥。”趙、錢二人吃了豆腐漿,丟了兩個錢,走出門來。
趙大對錢二道:“從未見老張有什麼親眷來往。我看這個人正與嶽雷圖形無異,我們何不轉去盤問他個細底?倘若是嶽雷,將他解上去,豈不得了這場富貴?”錢二道:“有理。”兩個轉進店中,問道:“你這外甥,卻是何處人?姓甚名誰?為甚往常從不提起?”張老道:“他叫做張小三,因他住得遠了,所以不能常來看我。”趙大大喝道:“放你的驢子屁!你姓張,那有生甥也姓張!明明是嶽雷,還要賴到那裡去?”嶽雷道:“既被你們識破,任憑你拿我去請功何妨。”趙錢十分大喜,上前拿住,就叫攏地方左右鄰居俱到。趙大、錢二道:“這個是朝廷要犯,在此拿住。你們俱要護送,若有疏失,你們都有干係!”眾人道:“自然自然,我們相幫解去。”趙大道:“這張老兒窩藏欽犯,假說外甥,也要帶到衙門去的。”張老道:“他就是被盜落水,到此借烘烘衣服,實是不知情的。”錢二道:“不相干,你自到當官去講。”不由分說,拖了他就走。張老著了急,便叫道:“二位不要羅唣。我家中銀子實沒有分文,只養得一窩小豬在後頭,拿來奉送與二位。不要我到官,感恩不盡!”趙大、錢二還要裝腔作勢。地方鄰舍俱來替他討情,二人方才應允,叫張老把小豬趕到他們家裡去。遂同地方等將嶽雷解到巡檢司來。
巡檢是個蘇州人,如呂名柏青,最是貪贓刁惡之人,聽說是捉住了欽犯,連忙坐堂。趙大、錢二同著地方等一齊跪下,票說是:“嶽雷在那裡買豆腐漿吃,被小的們盤倒,故此協同地保鄰里一齊擒獲。”巡檢道:“既是嶽雷,自認不諱,不必審問,且將他鎖在後堂。連夜打起一輛囚車來,明日備文起解,你二人再來領賞。”又吩咐衙役去傳諭各鎮百姓:“說我老爺拿了嶽雷,十分功勞,朝廷必然加官封爵。你們眾百姓須要家家送禮物慶賀。”衙役領命,忙忙的去做囚車,將嶽雷國了。又分頭去傳諭百姓,俱紛紛的來送禮不絕。
再說眾弟兄那晚上墳聽得人喊馬嘶,連忙往後山逃走,到僻靜處不見了嶽二公子,眾人大驚道:“方才二兄弟哭倒在墓旁,必然被人馬拿去了!如何是好!諸葛錦道:“列位不必著忙,我早已算定。我等且到烏鎮去,決然會著。”眾弟兄將信將疑,但都已佩服諸葛錦神算,只得一齊迴轉店中,取了行李,辭別了王德,連夜望烏鎮而來。
到得鎮上,已是申牌時分。眾人腹中飢餓,走進一個飯店來吃飯。但見市鎮上來來往往,也有拿著盒子的,也有捧著酒果的,甚是熱鬧。諸葛錦便問店小二道:“今日這鎮上有甚事情,這等熱鬧?”小二答道:“只因本鎮巡檢呂老爺拿住了一個欽犯,叫做嶽雷,要鎮上人家送禮慶賀,故此熱鬧。”諸葛錦道:“原來為此!那巡檢是我們的鄉親,也該去賀賀才是。”便摸出了五六錠銀子,替店家回了一個封筒封好了,算還了飯錢,跟著眾人來到巡檢衙門。
那巡檢正坐在堂上,看著兩個書吏收禮登簿。諸葛錦等六人跟了百姓竟到堂上,見了巡檢,深深作揖,送上賀禮。韓起龍道:“我們六人俱是外路商人,在此經過。聽得老爺捉了嶽雷,解上京師,老爺定然榮升,故此湊得些賀禮,特來叩賀叩賀。但是商人們聽路人傳聞,說是那個嶽雷腦後有一隻眼睛,不知果然否?”那巡檢一眼見那禮物沉重,好生歡喜,便道:“難得你們好意!一個人那裡腦後有眼的?豈不是妖怪?就國在後堂,列位何不進去看看?倒是個好人品!”六個人七張八嘴道:“既是老爺叫我們看,也讓我們見識見識,極好的了。”
巡檢就叫衙役:“領他六位進去,看看就出來,不許眾人進去羅唣。”那六個弟兄那裡等他說完,遂一齊擁到後堂,叫聲:“嶽雷在那裡?”嶽雷看見眾弟兄俱來,便高聲道:“在這裡!”便把雙足一蹬,囚車已散,將手銬扭斷!眾弟兄各去搶根排棍竹片,亂打出堂來。只見:雙拳起處雲雷吼,飛腳來時風雨驚。那呂巡檢見不是頭,慌忙要躲時,早被歐陽從善提起案上籤筒,望他頭上一下,可憐呂巡檢賀禮不曾收用分文,早已腦漿迸裂,死於地下。眾書辦衙役,只恨爺孃少生了兩隻腳,四散飛跑!
眾弟兄打出巡檢衙門來,那些市鎮上人那個肯出頭惹禍,況又正恨著呂巡檢貪汙,不願替他出力。趁著天已黑將下來,家家把門關上,由他七個人毫無阻擋,安然衝出市鎮逃走。走了二十餘里,天已昏黑,舉眼一望,七個人齊叫一聲:“苦!”原來前面白茫茫,一帶汪洋!來到這個所在,不是天盡頭,卻是地絕處。真個是:茫茫大海無邊岸,渺渺天涯無盡頭。不知眾弟兄怎生脫離此難,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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