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郡主,謝侯元妻,上元九年,夭。”
——《王侯傳·異姓侯》初篇
六十年前。
謝小侯一早起牀,推開房門的時候,被腳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絆了一下。
黑,真黑。
從內而外的黑,由表及裏的黑。
謝小侯發誓,單單憑這黑,他就能記得他這同窗一輩子。
“陳兄。”謝小侯謝良辰不得不搖醒這黑成芝麻的人。
黑芝麻似乎一瞬間被震醒了,規規矩矩地彈了起來。門前老樹上,兩隻早起的雀鳥被嚇得呼啦啦飛走了,山上清晨的霧氣撲面而來。
黑芝麻陳兄似乎有些尷尬,臉紅未紅瞧不出,謝良辰暗暗嘆了口氣,又要開始了。
他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看不出,看不出,看不出。
“謝兄,聽聞你今日結業回家鄉。你看,喜鵲滿枝喳喳叫,定是恭喜兄長學業有成,一路順風,得侍父母。”陳泓有些緊張,似是背書一般地侷促道。
“謝賢兄。”謝良辰敷衍地笑了笑,朝山下走去。他身後的七八十個小廝揹着左一箱紫金冠右一箱綃薄衫,人聲鼎沸。
陳泓性格孤僻,他二人同窗三年,每日總是——
謝兄,早上好。
陳兄,早。
如此這般,除了年節回家,每日一遍,颳風下雨,依舊不改。他發熱生病時,陳泓便站在他窗前猛敲,非得他在病榻上説一句“陳兄,早上好”才肯走。
他總是站在距離自己視線最遠的地方,卻又總能瞧見。每日如此,雖算不得好友,但總是友人。
謝良辰為數不多的良心被喜鵲啄了一下,便回頭笑道:“賢弟,晨霧大,莫要沾濕了你的新衣。”
陳泓穿了一件新衣,卷着雲紋,十分不適合他,但那張黑黑的臉上卻帶了一點笑意,點頭道:“我送兄長下山。”
謝良辰又在心中嘆氣,但面上不顯。
山路中途有一片溪流,他們每日玩耍,不知見過幾千遍,黑芝麻瞧見了溪水,眼睛亮了。
“謝兄,你瞧,清清魚兒清水塘,還有鴛鴦配成雙。未知謝兄如何想,可曾羨過這鴛鴦?”
謝良辰微微動了動手指,彈了一個小石頭到水中,那兩隻交頸嬉戲的野鳥散了。他道:“鴛鴦有何好羨慕?大難臨頭各自飛。況且,這是一對野鴨子。”
嘎嘎嘎的叫聲,十里外都聽到了。
陳泓有些沮喪。他即使在一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哥兒中,也顯得十分不通世情。平素,同窗都揣測他日後不會有太大出息,故而也不願與他結交。謝良辰則不同,他是個極會做人的人,他誰也不得罪,跟誰都好,跟誰也都不好。
又走了一段路,瞧見一口井,苔蘚長得多且深。
陳泓又興奮了,拽着謝良辰的衣衫道:“你看這井底兩個人,一男一女笑吟吟。”
謝良辰不着痕跡地扯過衣衫,微微蹙眉擔憂道:“賢弟,你印堂發黑,想是見了女鬼?”
陳泓徹底不作聲了。
山腳有座月老廟,陳泓蔫蔫的,想起瞧過的那本書,不大精神地問道:“謝兄可有心上人?進去拜一拜,許能得保佑。”
謝良辰微微一笑,“並無,也不打算有。女子於兄而言,宛若洪水猛獸。”
陳泓擦了擦汗,硬着頭皮道:“既如此,小弟倒有個好人選,不知可否為兄保個媒?”
謝良辰微微一挑眉,眼似秋水,“未知千金是哪一位?”
陳泓在謝小侯的注視下,汗如雨下,“就是我家小妹,與我……與我生得十分像,不,她比我白一些。”
陳泓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幾不可聞。謝良辰又笑,“愚兄最近讀了一本書,年代不可考,作者不可考,初讀時還算獵奇,讀完,卻覺得……十分無趣呢。”
陳泓掏出一塊帕子,擦掉鼻尖上的汗,勉強道:“不知是哪一本?”
謝小侯三笑,“就是賢弟也讀過的《千古梁祝泣傳》啊。”
(上文中陳泓部分詞句源於越劇《梁祝》之《十八相送》選段。)
鄭王、楚王造反了,這場昭史上最慘烈的三場內戰之一的“八王亂”,最初源於一條黑蛇。
百國瘟疫過後,相傳鄭王殿下為救助百姓勞心勞力許多日,終於在晚鐘響起的時候,似有預兆,丟下了一小碗儉樸的粟米粥,沉沉睡去。
夢中鄭王帶着臣子爬山,那山十分緩和敦厚,瞧着便極好爬,鄭王躊躇滿志,可走近山腳,卻看到山前盤踞着一條百尺黑蛇,順着山勢,蜿蜒而上,它到了頂端,山卻突然噴出了火水,黑蛇的頭瞬間被滾燙的火水灼斷,從高山上須臾便滾落到了鄭王腳下。可那頭未死,吐着血紅的芯子,冷冷地與鄭王對視,鄭王驚醒,滿身大汗。
第二日,勤政愛民的鄭王心有不安,去城內巡視,卻見漁人叫賣溪石,他説他的石頭個個透明柔潤賽獨山玉,個個都有神仙刻字。
鄭王好奇,喚那漁人上前一觀,石質果如美玉,可憐温柔,石頭背後刻着單字,鄭王百思不得其解,便命漁人帶路,去了鄭都城郊外的禕溪旁。這日溪景頗奇,竟有一處魚缸大小的漩渦,漁人從漩渦處伸手,又掏出帶字之石。
鄭王立即命人百里加急稟告天子,並供奉上字石。天子以為吉兆,大悦,命人繼續打撈,約有七日,這石終於竭了。
鄭王一片忠君之心,命人把所有溪石供奉起來,不過三日,天子竟派異姓侯趙氏帶十萬大軍攻打鄭國,唾罵鄭王狼子野心,人皆可誅。
原是那些字石被百子閣尚聞院的學士們拼成了文章,竟是上天降罪大昭,數落天子失德的檄文。文章中寫道,天子失九德,犯四罪。“九德”是陳詞濫調,不提也罷,可“四罪”就值得玩味了:一者不仁,鴆殺三公五將,先帝輔臣盡折於手;二者不義,苛待諸侯百國,唯奇珍珠寶不納;三者不慈,百國餓殍滿地,瘟疫橫生,國之將亂,君不思檢點自省,尤愛美色,唯奸妃佞臣是用;四者不明,鹿鼎天國,窮兵黷武,四夷征討,國庫虛耗已久,益發苛捐待民。
天子吃了個悶虧,氣得心肝都顫。到底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平素瞧着恭謹不敢抬頭的,瘟疫天災連綿之際,他便想着趁亂起事了。只可惜老將老矣,新將尚不得用,實力雄厚者,唯有四方異姓侯可繼力。
江東謝侯自雲相死後,便一直倦怠國事,沉迷酒色,如今年過七十,早已不復少年時驚才絕豔的第一公子模樣了;江北侯去年剛死,世子和幾個兄弟正內鬥得厲害,這時也不大顧得上;江西侯爺倒是正值壯年,可早年出征斷了腿,帶兵打仗也困難了些;唯有江南侯,年齡合適,資歷合適,人也謹慎,天子便點了他去征討。
另有穆王世子,他的親侄子,被喚作“大昭明珠”的成覺做了監軍,這一番打點,天子方才放心。成覺臨行前,接到天子信函,信上説:“鄭賊豈為成氏也?豬狗不如。盼兒速剿,制叔之逆,還伯之道。”
這話也挺直白的,就是説宰了你叔,給你伯出口氣。
到底是嫡親的侄子,成覺唇角抽了抽,沒説什麼,便一身棗色戰袍,與殊雲一同去了。
那廂鄭王也不是好相與的,羣眾基礎好,百國皆豎起拇指稱“賢王”,手下能人強將又頗是紮實地籠絡了一些。如今天子征討,他似乎真是披了冤屈,哭天喊地的,底下人義憤填膺,一呼百應。
江南侯大軍壓境,成覺驍勇高傲,自請做先鋒,拿槍挑了鄭國好幾個上將,鄭王臉都綠了。
成覺備了囚車,拿銀色纓槍指着他鄭王叔道:“萬事俱全,只待叔矣。”把個賢王氣得仰倒。
孰知,風雲變幻也只是片刻工夫,下半夜,鄭王的援軍來了——楚王長子來增援了。
與鄭王一母同胞的楚王也反了。
江南侯艱難地拼了半年,終於抵不住了,求天子增援。天子點了素來信任的穆國、平國兩國。平王世子親至,而穆王一向體虛,不能親征,只得派了三員上將並同十萬大軍為哥哥、兒子撐腰。可兵馬方行至魏國官道,就被魏王從後面包抄,上將奮力突圍,卻也死傷五萬有餘。
一向老實的魏王與穆王素來沒什麼恩怨,可此時不知怎的,竟趁亂反了,與鄭王、楚王在濮陽結了盟誓。
穆國何等大國?穆王何等身份?魏王這事兒幹得太不厚道了。穆王不幹了,穆國百姓決定跟魏國拼了。
於是,這一場歷經三年的熱鬧仗,嗯,或許説是浩劫更貼切一些,就這樣正式開始了。
算上後來才加入戰事的更始王和被驅逐的小鄭王,八王之亂從此而生。
這一年,成覺二十二歲,扶蘇二十三歲。
距離最初的齊明九年,整六年。
若問這世間哪個國家最富,共五家,齊、楚、晉、鄭、穆。若問大昭哪個世家最富貴,則推姬、明、司、鄭、吳。而問這百國何人最富,卻只有一人,江東謝侯。
旁人家的富貴總是一時一世之強,比炮仗的短暫響亮還不如,而謝侯的富卻不是今日之發跡,而是世世代代的積攢,世家簪纓,帝寵穩固的結果。
謝侯祖上在太祖時便是赫赫有名的英雄將軍,後又為太宗所賞識,進後宮五女,皆受寵,僅次於皇后媯氏,據聞謝門榮極之時,遇到皇子皇孫都不必行禮,由此可見一斑。説也奇怪,旁的門第總有一二不成器之人,可是,歷代的謝門子孫皆有出息,出將入相者,不知凡幾。如今的謝侯,正是雲相生前唯一的關門弟子。謝門侯爵自太宗始世襲罔替,旺到謝侯處,已經十五代了。謝侯封邑在江東富庶之處徽,獨列一城,除了歲歲進貢,旁的,皆不受朝廷約束。徽城原本是大昭的舊時國城,可是,北匈奴進犯頻繁,太祖時便遷了都城,而這城便賜給了近臣謝侯做封邑。
可齊明十五年,八王之亂如火如荼的時候,一向太平的江東也有些不尋常。
原是謝侯官邸鬧了鬼。而這頭鬼,比起旁的鬼,特別些。
它不怕道士。
年屆七十的謝老侯被鬼鬧得沒辦法,在都城徽城八面牆上貼了公文,誰能除去這頭鬼,奉送一半家財。
於是,像捅了馬蜂窩,拜訪的能人異士絡繹不絕。諸侯都來了好幾撥人,眼瞅着這小鬼存在感不容小覷,指不定謝侯一半家財能穩固了大昭江山,也能改頭換面。大家心裏門清。
鄭王一黨來過,江南侯一黨也來過,謝侯冷哼,不除了鬼,腸子絞成沙,心肝開出花,也甭想拿走一個子兒,管他天皇老子還是王侯貴胄。
什麼,您問當今的謝侯底氣從哪兒來?有錢的沒他有權,有權的沒他兵多,兵多的沒他底藴厚,底藴厚的沒他姻親廣。單單謝侯爺的姑母輩,有好些就做了皇妃、王妃,分佈在各國,哪國的小崽子見他不得尊稱一句表舅?
是以,不過明路,連天子都不能強着來。
對壘兩陣的諸侯為了軍需急得撓牆,可也奈何他不得。
説來也有趣,這鬼來得十分蹊蹺。
那會兒,中北戰場如火如荼,大昭明珠耐操耐磨,一個當幾個上將使,今日江南侯陳情天子,又流了淚,表了忠心,明日鄭王太妃老人家就被鄭王攙扶着祭了祖。你方唱罷我登場,謝侯年紀大了,愛看熱鬧,專門派了探子去前線瞄着,兩方誰得誰失他都樂。
他二十郎當歲的時候,皇子並同王子們都已十分爭氣了,出使征戰殺敵使陰招,談笑自若,哪個不是一把好手,可這一輩的宗室王子除了成覺同鄭王世子顯了名,其他的都還是巢中雛、草中蛋,被王老子呵護嬌養得過分,謝侯十分看不慣。
他這一日同老僕謝由聊得興起,抱起一壺茶水便罵道:“説起來倒是羞提,先帝不知道地下抹不抹淚兒,得虧老子無子嗣,否則生個七八個也是被這羣成姓龜兒子坑的命。只打場仗,花架子忒多,拉起老孃、兒子做筏子,又流淚又陳情的,算他孃的什麼能耐,傳出四海,還不叫那幫夷族笑掉牙。”
謝由腦門大大的,像個壽星公,牙掉了不少,説起話來有些漏風。他小時候當書童背書包,大一點擋女人擋男人擋一切好色之徒,再大一點,戰場揹人一跑十八里。跟了一個不安分的主兒,謝由一輩子愣是沒閒住,臨老了,天天還要陪着主子説古。他的侯爺打小有個毛病,記性不大好,什麼事兒都不大過腦子,前兒見過的人今兒就不記得長相了,譬如他説年輕時的某某某,謝侯回應,啊,是他啊,他幹過什麼什麼什麼,謝由就犯迷糊,那不是誰誰誰嗎,不是某某某啊,誰誰誰年輕的時候怎麼怎麼樣了,謝侯就打岔,怎麼怎麼樣的不是叉叉叉嗎,謝由就……
謝侯打小就這麼沒心沒肺地長成了一副傾國傾城的模樣,先侯爺暗地裏也説過,得虧是個兒子,若是個郡主,真真要成禍水了。
可這個禍水,娶了三個妻子,卻一輩子無嗣。
謝由覺得他主子哪哪兒都好,就這點值得遺憾一下,“您生了,也許有公子們在,他們就不這樣兒了呢。”
謝侯二十歲一把尖槍挑了四國叛亂,天子大悦,曾侯上封侯,與秦將軍秦戟並稱“十三槍”。秦戟是“十全十美”的“十”,謝小侯是“三槍豔冠天下”的“三槍”。
有了十三槍,大昭足足太平了五十年。
“我老了,秦戟死了,先師雲相也於二十年前羽化,眼瞧着他們走到今天這步田地,眨眼間就亂了。”謝侯啜了口綠松羅,説話的時候,鬆弛的眼角耷拉着,看不出笑還是沒笑。
“誰説不是呢?可是秦帥好歹有個小太子為後,您和雲相就可惜了。”謝由這老頭説話漏風。
“小太子一條命保住保不住還難説;這在外忽閃幾年,少小離家,成不成得才又是一説;聖意如何,到底想不想讓他回去,仍是未知。算一算,他今年二十有三,身在天室,恐怕子女已經成羣,可如今莫説子嗣,連身家都難保。”謝侯嘆氣。
謝由也嘆氣,“是啊,先皇后多乖巧啊,小時候隨她父親來徽城,我馱着她逛街,予她買果子,她就給我唱了一路兒歌,彎着眼睛,衫子乾乾淨淨的,十分可愛。我還想着您要是有個世子,先皇后做個江東的王妃也是使得的。誰料她竟……”
謝侯咕咚了一大口茶,點了點紅漆木桌,道:“這就是債。他們祖孫三代欠了成家了,得還。像謝家這頭兒欠的還完了,這不就解脱了。百年之後,謝家不背個賣主求榮的名聲,也算我們這十五代人沒白白為他們家流血盡忠。”
“除了您和我,難不成誰還能知道了?”謝由覺得主子心思太重。該死的都死完了,一把渣子摻黃土,還有誰來翻舊賬呢?
“守好老樓裏的……”謝侯掀了掀眼角,眼睛渾濁蒼老,他想交代些什麼,夕陽照不到的牆角,卻緩緩出現了一道暗黑的影,拉得長長的,是個人模樣。霧氣中,黑影一揖到底,困擾道:“我在此處已經好些日子。敢問兩位老人家,此處是何地?”
謝由本來還剩兩顆牙,這一嚇,全嚇掉了,老頭兒傷心極了。
後來,就請了一撥又一撥道士。初始還好,一個個搖着鈴,念着經,一時似是除了那鬼,確鑿不見影了。可過了一會兒,鬼又悠悠鑽出來了——“敢問老者,此處為何處?”
之後,無人能制。
而後,徽城,卻來了一大一小兩個人。
大的眉眼十分清淡,話少沉靜,小的眼圈兒黑,下巴尖,話多粗糙。大的個子極高,極挺拔,小的卻似有什麼病,肚子圓滾滾的,眼瞧着四五歲了,卻只有兩塊炊餅摞起來這麼高。
噢,應是個侏儒。
“扶蘇。”
“做什麼?”
“他們看我。”
“嗯。”
“還有呢?”
“讓他們看。”
“相公。”
“嗯。”
“我害羞,看得我不好意思了。”
“……你且歇歇,歇歇腳,也歇歇嘴。”
“哦。”
那炊餅小人兒一時本是笑容可掬,卻忽然鼓起腮幫,小臉憋得通紅,半晌不呼吸,卻似是縮了水,變成了一塊炊餅大小。
一雙修長如白玉雕成的手伸了過來。小人兒跳到了那雙手上。其中一隻手抿抿小人兒跑得太歡快而亂掉的頭髮,然後把他送到了寬大的藍袖中。
眾人都看呆了,笑道:“變戲法兒的!”
小人兒從藍袖中露出個小腦袋,尖尖的下巴,包子一般的髮髻,生得十分可愛,卻嘿嘿一笑道:“不是變戲法兒的,我是大妖怪,姓大名妖怪。”
大爺大娘笑得更歡了,許久,街道上的人安靜了,不知誰尖叫了一嗓子“妖怪啊啊啊啊”,所有的人都驚嚇了起來,一時間雞飛狗跳,連滾帶爬,有些撞到葫蘆皮、冬瓜皮、甜瓜皮上,滾得更快更遠。
小人兒縮回腦袋,訕訕道:“凡人沒趣兒極了,是吧,扶蘇?”
扶蘇默默從口袋中掏出些果仁送入袖中,奚山君抱着啃,滴了口水吐了皮,一向愛潔的扶蘇只是無奈,自打他媳婦兒發現了袖口這麼一個冬暖夏涼的好去處,就沒怎麼出來過。
謝侯要分發家產這事兒挺轟動的,連在山上養猴子的夫婦都聽説了。奚山君一想,哎喲,這真是黃鼠狼餓了半路有人送雞來,便滾了滾,滾進扶蘇袖子裏,道:“相公,走,天上掉錢了哩。”
晏二恰巧也在此處上任,扶蘇隔世,與他三年未見,頗為掛念。他斟酌一番,映着燭光,在投宿的民棧寫了封信。
剛起了頭,身後炊餅小人兒已鼾聲如雷。扶蘇掖了掖被褥,瞧那小人兒額頭光潔,像個浮出水面半遮面的湯圓。他低頭輕輕撫了撫她的額,有些不自覺地緩頰笑了。
那書信又寫了幾句,卻一陣涼風襲來,吹得紙頁隱隱欲飛。窗外有一簇薔薇,開得還很嬌豔,花枝搖曳的時候,遙遙地,便瞧見四個夜叉模樣的鬼在半空中抬着藤轎,映着圓月便如下台階,緩緩來了。
轎上是個黑衣的青年。
他下了轎,就趴在薔薇花旁,蒼白的臉上帶了些笑,咳嗽道:“兄長來了。”
扶蘇思念他,也笑。他想起了他原諒了奚山君的緣故。他問她:“若我不去,你竟真教二弟死嗎?”
扶蘇記得奚山君的回答,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個不通世故的大馬猴,她説:“我去了,我一直都在。”
月亮是橘黃色的,掛在天上,就那樣暖洋洋的。扶蘇看着晏二,又轉身,有些茫然地找着奚山君的身影,可牀榻上空蕩蕩的。他嚥了口唾沫,轉過身,小小的炊餅人已跳到了黑衣儒生蒼白的手背上。
那個儒生啊,便與小人兒四目相對,一個垂目嚴肅古板卻天性純淨,一個抬眼滿腹計算而笑容天真。
薔薇花初綻的甜軟香氣就在三人之間小心翼翼蔓延。
小人兒笑眼彎彎,散亂的鬢髮被夜風吹起。她抬頭問儒生:“三年不見,可還吃肉,可曾下棋,可有想我,二哥?”
可有想我,二哥?
扶蘇撕了榜,走到了謝侯官邸。
謝侯是個很直接的人,“本侯沒有仇人,親人也多是壽終正寢,什麼恩怨情仇,一概不要問我,那些道士皆問過,我不認得那鬼。”
晏二蹙眉,斟酌了一會兒,道:“那可有人生前惦念你?而後,死了不得安息的?”
奚山君從扶蘇的藍袖中探出腦袋,直接道:“他想問女人。”
老奴謝由呵呵笑了,“那可多了。可咱家侯爺一貫是個灑脱性子,少年時雖有一些風流韻事,卻只是頑皮好鬧,並未辜負過什麼姑娘。待到大了,性子收了,益發謹慎了。家中王妃早逝,侯爺又是痴情人,姬妾都未曾納過。”
扶蘇問道:“我聽聞侯爺曾有三位王妃。”
謝侯蒼老的面龐沒有一絲反應,謝由咳了咳道:“咱家侯爺的後兩位王妃都沒活過過門,原配的王妃是先齊國郡主成泠。”
晏二掐指估摸,簡潔道:“先齊國的運數倒是十分坎坷。”
老齊國封疆開闊,傳了四世,斷在扶蘇祖父真宗時。現下的齊國被扶蘇的幾個小叔父瓜分,泱泱大國分成了五六個小國,稍大一些的那個喚琅琊。
謝由瞅了一眼謝侯,有些舉棋不定,謝侯卻抬眼問扶蘇:“你是成家的哪一個?”
扶蘇愣了,謝侯卻抬起了扶蘇的左手,少年左手食指內側有一顆紅色的痣,老人道:“成氏自詡天族,生來便有標誌,多在手足。真宗腳心有痣,先帝肘內有痣,今上拇指下亦有紅痣。”
扶蘇笑了,“孤受教。”
謝由有些驚駭,謝侯卻似是早已猜到,面上無波無瀾,只道:“既是故人之孫,説與你聽聽也無妨。”
謝由撓撓寬腦殼,苦笑道:“老奴其實真不知從何説起。”
“那便由我來説。”謝侯轉了轉手上的白玉扳指,“我年輕時候,率性行事,不太謹慎,於是,結結實實地招了幾個煞星。”
謝侯官邸中有兩殿四園,太宗仙遊那一日,兩殿中的一殿,四園中的三園曾被一場天火燒倒了大半,後來修復了約莫幾十年,才漸漸恢復原來的模樣。奚山君步子不大,走着走着就從巴掌大的小人兒變成了負手而行的麻衣少年。
她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這裏,可心裏到底留了幾分温存。她在人間得的少,大半都是在此處,便格外念念不忘。
走着走着,一片如海的海棠樹被清風鼓譟,朝着她劈頭蓋臉地塞來許多花瓣。
這片如邑棠得名於戰國齊國的最後一位公主如邑。如邑公主愛棠成痴,夢中得贈神女一把種子,傳聞便是絕世少見的帶香海棠。可是種下了,海棠年年含苞,卻遲遲不肯盛放。如邑自幼體弱,引以為憾,她十六歲時夭折,死前叮囑她母后,日後一定要將她葬在海棠樹下,因這世上唯土地親熱,海棠纏綿。
她死的那一年,海棠花開了,香滿齊宮。齊國國破,如邑海棠被移栽到了秦王宮,從此年年花開燦爛,卻再也無香。
奚山君眯眼看着海棠叢,海棠下也坐着一個迷茫膽怯地看着自己的黑影。
黑影有些猶豫不定地過來行了個禮,道:“這位公子,身上有園子的舊氣息。”
怎會沒有?奚山君莞爾,這鬼有些靈氣。
此處,正是奚山君在凡間時的閨閣園景。
而謝侯官邸,正是三百年前的她家。
有那麼些時候,她迫切地希望回到四五歲,對誰的命運都不知曉,卻喜歡趴在地上興致勃勃地搖着龜殼銅錢猜別人命數的時候,可有些時候,她又覺得能熬到今日,站在故土,距離前事三百餘年,又是一件再美妙不過的事。
因為,不用再一次經歷,因為,不用再一次體會在黑暗中摸爬滾打繡紅色嫁衣的情景,尤其,穿着一身縞素。
海棠叢中影影綽綽藏着一座小樓。那是她的閨房,是她這一生遺憾的開始。
聽説小樓在烈火中成了焦土,聽説她閨閣中的舊時擺設都成了灰。
愛太執着,恨太濃烈,她舊時候都嘗過,可待到來年,它們就長成了遺憾。
舊時景色,舊時人情,舊時琳琅,舊時凋零。滿目瘡痍,不忍目睹。
黑影打斷了奚山君的思緒,它似是有些興奮,拊掌道:“既是舊主人到了,甚好甚好。敢問公子,你可知如何走出這園子?”
奚山君問:“海棠園?”
“不,鎖住我的像王宮一樣的大園子。”
“哦,你説謝侯邸。你原是迷了路,不是故意嚇人?”
黑影有些尷尬,“那些老爺爺不知道為何,比起旁的老人家,活潑得過了些。”
奚山君心中浮出一些猜測,笑道:“教我堂堂一山之君幫你也不是不可,只是我最喜歡聽故事,你便説個你的故事來聽聽,説得好了,我就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嗎?你瞧着我是個黑乎乎的影子,其實我當人的時候,倒是挺白淨的。
“山君喜歡聽故事啊,你別看我現在是個黑乎乎的年輕人模樣,其實,我還是人的時候,也做過別人家的祖母,我的小孫女兒也喜歡聽故事呢。她愛聽鬼啊神啊的故事,不知道山君喜不喜歡?
“我家是種水田的,有二十畝稻子,靠年景吃飯。風調雨順了,日子就好,遇上旱澇了,也能留個口糧,不至太難過。我年輕時候四處漂泊,嫁人較晚,直到二十五歲了,才坐着牛車來到琅琊郡,安頓下來,嫁了當地的一個農人。我年輕時候身體受過傷,並不能生育,好在我夫君並不嫌棄我,後來收養了鄰村人家的一個孩子,家裏人丁也就齊全了,過得日漸紅火。可過了一二年,我夫君就病逝了,家裏的水田、孩子的教養全都攤在了我身上,那些日子很累,沒那麼生生熬過的人是不清楚的。我年輕時乞討,被人打斷過腿,之後迫於生計,曾去渡口裝扮成男子模樣背官府運渡的鹽包。那會兒腿沒全好,一條腿使不上勁,拖着腿揹着兩袋鹽包,那時的累,跟這個有點像。
“人説越倒黴就越倒黴,就在這時節,説起來山君或許不信,連我家的鹽罐子都生了蛆蟲。這也是農家説法,人得多倒黴才會鹽裏生蛆啊?我夫君死的那年,發了澇災,辛辛苦苦一季,大雨來了,眼看稻米隨水沖走,就要顆粒無收,我連夜搶收,最後累極,在雨中就癱倒睡着了。我打小信奉玄女娘娘,夢裏隱約看到娘娘美麗慈和的身影從雨中而來,她站在我面前,對我説,不打緊,一切都會好的。
“等我醒來,竟已坐在了臨時搭的茅屋中,屋中有一盆燒得正暖的炭火,稻米也已悉數收完,擺得整整齊齊地碼在屋中。
“雨停了,我帶着孩子去三十里外的玄女廟拜祭她老人家。玄女披着一身銀紗,笑容憐憫,眼睛清澈有神,正是我當初見到她的模樣啊。
“那一年,我和孩子沒有餓死,拾了一條性命,從此益發信奉玄女。有節餘時,總不忘給娘娘添些香油。
“此為一事。後又有一事,是我那孩兒經歷的。他因自幼無父,頗是受到村中頑童的欺辱,可他每每不與我説,起初我並不知曉。這是他後來同我講的。有一日傍晚,他從私塾下學,走至半路,便被人套着粗麻袋拖走了。我孩兒拼命掙扎,捱了幾悶棍,他甚至聽到了那些人的笑聲。他識出了聲音,打他的是上學的同窗,見他被夫子誇讚,考童生有望,便心中生恨。他們打了我孩兒一頓,泄了憤,竟還不罷休,把他扔到了村中的墳園內。我孩兒哭着從袋中爬出來,竟看到他外祖父母的墓,越看越傷心,抱着墓碑哭了起來。
“山君不知,我父母親客死異鄉,當初被人用席子裹着葬到了這裏,我找了許久才找到,定居此村也是因為要為父母守靈。我同父母感情深厚,初一十五都要帶孩子來添墳,又總與他講講他外祖父年輕時的故事,他對外祖父早存孺慕之情,如今,落到這般境地,見親人豈不親切?孩兒便哽咽痛哭,在我父母墓前一邊哭,一邊數着我與他在這村中,孤兒寡母,受了別家多少欺負。這孩子也是傻,哭完還道,阿公、婆婆替孩兒報仇,讓他們也知道,被人欺負是不好受的滋味。
“我那孩兒因渾身受傷,怕我擔心,不敢回家,直到天黑了,才迫不得已,一拐一拐跑回家。我見他如此,自然心疼,憤而找那些頑童的父母理論,卻被人趕出。
“可是,説也奇怪,自打孩兒在他外祖父母墳前哭了一場,接下來的那些日子,欺負過他的頑童的家中都不甚太平,黴事連連,日子越過越窮。我孩兒長大之後,在郡中做了個小官,還時常感嘆,做人斷不可欺壓旁人,逼得旁人走投無路。雖然有人窮,過得艱辛,可你又怎知他家先祖沒有積德呢?又怎知他家後代定然沒有出息呢?
“他一直堅信世間是有鬼神之説的,中年時曾幾次提出要為我父母重修墳墓,可我並沒有答應。
“實實在在活着,活得好好的,便是對先人最大的敬意。
“後來,我孫女兒也出生了,她父親擔心我一個人在村中孤獨,便在她四五歲的時候,送她來與我做伴。她説她也曾碰上過仙人,可我一直覺得這一樁是訛傳。
“我在家中做針線活,孫女兒每每在村內玩耍。有一日,她竟告訴我,在距離我家水田約莫一里的坡上,有一間孤零零的茅屋,屋內住着一個白鬍子的老神仙,老神仙對她十分慈祥,她想要什麼,老神仙都能一瞬間變出來。我覺得好笑,因我老婆子在此處住了五十餘年,也不曾見那荒坡上有什麼人居住。
“孫女兒言之鑿鑿,拉着我的手就讓我去看。待我拄着枴杖,走到那坡上,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我孫女兒傻眼了,説昨天還在的,怎麼就不見了,祖母你信我。
“我問她,老神仙是不是讓你不許告訴旁的人你見過他?
“她含着淚,委屈地點點頭,又搖頭道:我告訴過他,我的祖母是世間最聰慧的老祖母,我要帶祖母來見他,他説他也很想見你,我這才帶你來的呀,可是,老神仙為什麼躲起來了呢?
“我不知怎麼安慰她,孫女兒傷心極了,直到出嫁時,還對我念叨:祖母,老神仙長得很好看,如果有一天,你見到他,就知道,我不曾撒謊。
“唉,我幾時説這痴孩兒撒謊了?
“那一年的夏夜,我為她打扇,哄她睡覺,她曾從枕頭下掏出幾個價值連城的琉璃球,笑着告訴我這是老神仙送她的,打那時起,我就相信了。
“許是我們祖孫三代都有些仙緣,故而才碰到這些神奇之事,講起來,尤覺温暖。這世上,人給不了你的,有時候,也許要靠蒼天。
“我死了,同我夫君合葬,鬼魂也就留在了村子裏。每天瞧着炊煙升起,日出日落,一直過得十分愜意。直到有一日,來了一羣兵甲,在夜間,把我的屍首掘走,我十分氣憤,卻如入迷障,再醒來,就到了這個走不出去的園子。鬼魂也變回瞭如今年紀輕輕的模樣,然而卻成了一道黑影,誰都認不出我,我也認不出誰來。”
扶蘇與晏二吃了幾碗茶,謝侯的故事也聽分明瞭。
他年少的時候,父親老謝侯曾因親家齊王之事為天子所疑,遭過殃,被抄了家,一氣之下,得病去陪好友了。謝小侯爺逃得快,在外漂泊了幾年,後來,因為在戰場上跟隨恩師雲相立了不世之功,岳父齊王謀逆一案平冤昭雪,這才重得天子信任,得掌江東。他在外漂泊之時,曾遇到一個紅顏知己,救了他的性命,這女子雖生得不怎麼樣,但兩廂總有些情意,他本預備娶她為妻。可誰知沉冤昭雪之日,他那傳聞早已死了的未婚妻齊郡主成泠又出現了。他年少便已與成泠定情,如今見心上人沒死,又豈肯忍心棄她?那紅顏知己委委屈屈做了側妃,沒幾年就委委屈屈病逝了,臨死前還罵謝小侯小白臉沒信義,斷子絕孫終有日。
果真,與成泠成親沒幾日,這命運多舛的郡主便去了。後來天子又賜婚兩次,可那些女子未過門,又都相繼去了,這便坐實了謝小侯克妻的名聲。後來,天子並鄰國也曾送來幾個姬妾,可都是些紅顏薄命的,既不能生下子嗣,身子骨也不甚硬朗,活得最長的二十年前也都去了,謝侯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此説來,侯爺懷疑此鬼與您那紅顏知己有些關聯?”扶蘇因是男子,倒明白謝侯對那紅顏知己的猜忌。他斷子絕孫,如今後院又鬧鬼,豈不胡亂聯想?
“你們把鬼找出來。”謝侯道,“道士都逮不住她。我有萬貫家財,你把她找出來。”
這老人含着笑,彷彿瞄見了黑暗後的光明,又彷彿勝券在握。
這廂,奚山君卻搖頭,“這故事不好聽,奇倒奇了,可你講得糊塗,讓人沒頭腦。”
黑影倒也不沮喪。她做人時應也是個活潑的話癆,這會兒,顯然也説出了幾分興致,“那便再講一個年輕姑娘都愛聽的俠女的故事。
“這個俠女,年輕的時候,大約十五六歲那會兒,過了一段顛沛流離的日子後,因一時不備,被人販子賣到了楚國的妓坊。妓坊的主人,人喚林九娘,絕色。她腰肢柔軟,是個百國出名的舞姬,不過二十出頭,氣派卻十分足。她時常接到邀請,帶着香車美人到各國獻藝,諸侯們愛她温柔懂事能下腰,所到之處,倒都得到十分的禮遇。
“俠女姓姜,窮苦人家不慣取名的,她在家中行二,人便稱姜二丫。二丫覺得二丫真難聽,入了此處,便只自稱‘姜二’。姜二容貌一般,腰又十分硬,故而只做了個下等姬,到諸侯處獻藝如何都輪不到她,只能掙個下等的皮肉錢。她平素有個相好,是齊國的農人,農閒時到鄰國尋些氣力活餬口,待她還算不差,總不至打罵,寬餘時還給她幾個錢買長壽果吃。姜二不喜歡塗脂抹粉,只嗜吃果子,有些閒錢也都買了吃頭,故而容貌並不怎麼修飾,益發顯得粗鄙,到最後,也就只有這農人肯光顧她。農人道,日後攢些錢,便為她贖身,討回家做個知冷熱的婆娘。
“她一聽這話,就笑眯眯的。她覺得這話啊,怪叫人害羞的,但是,真的是讓人忍不住微笑。唉,山君莫笑,本不欲説己事,分明是真,聽着卻像騙人的,只是説着説着便漏嘴了,這俠女姜二其實便是年輕時候的我。
“姜二,不,是我在堂館中靜靜地等着,直到有一天,全城戒備。大家紛紛説着,楚王要來打獵巡遊了。郡守急急召了林九娘獻藝。我們所在的城池是齊楚交界,並不大,唯有林九孃的堂館最有名。聽聞楚王還帶了許多侍衞,妓館人手便不大夠了,我也在應召之列,到時便湊個數,陪末等侍衞吃酒。
“林九娘與楚王關係匪淺,每年中總有一月住在楚王宮獻藝。故而楚國一行到來,看到她前來侍奉,倒也算歡愉。楚王是天子幼弟,年紀不大,卻雄才大略,小小年紀,已吞併了鄰國齊。齊王謀逆,一年之前,齊王並同王后、世子、郡主先後一起見了佛祖。
“楚王下榻郡守府邸,我等伶人日日進出,卻發現周遭布兵一日比一日重,可是,很快地,這些人又都不見了,周遭的小販卻多了起來。細細一看,這些小販中儼然就隱藏着那些我夜間陪同的下等侍衞。
“楚王似乎在等着什麼人,他耐心十足,陪這個人玩遊戲,斷然不是此前郡守所説,來此處只是為了打獵消遣。
“等了約有四五日,我記得那一晚,歌舞昇平,林九孃的舞技高超,手捧宮燈,不過旋手翹腿,那燈便飄飄忽忽飛了天,又晃晃蕩蕩落了玉手,讓人看得目不暇接,只博得滿堂喝彩。
“我身旁坐着的男子肌肉緊繃,十分警惕地望着四周,我佯裝不知,只一杯一杯勸他喝酒,還被他推了一把,瞧他形容,似是十分厭煩,並無一點吃酒看舞的興致。
“約莫到了子時,已是曲終人疲的時候,須臾,堂外湧來不知數的黑衣男子,手持刀劍,氣勢洶洶地朝着楚王而去。他們人雖不少,武藝也非凡,但顯然是敵不過楚王這幾日的偽裝,不過一時片刻,郡守府外那些小販便會衝進來,這些黑衣人定然無一生還。
“黑衣人的首領有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睛。我看了他一會兒,心中竟十分不忍。他把劍指向了楚王,我眼風卻帶到那些即將從楚王身後的屏風內湧入的侍衞,頭腦一熱,竟衝在了他的劍前,他的劍尖正指着我。那雙漂亮的眼睛有些愕然,也有些不知所措,可是他透過我看到我身後的楚王,眼神終究變得冰冷起來。他將劍刺入了我的胸口,我痛得眼淚一瞬間就掉下來了,卻只能用口型一遍遍告訴他:危險,快走。
“他似乎聽懂了,帶着他的那些殘兵迅速撤離,可依舊碰到了那些為他而設的埋伏。我昏迷前看着他的身影奮力搏殺,我希望他走得再遠一點,越來越遠。這裏,真的很危險。
“等我醒來的時候,卻看到了楚王。我不敢看他,只是磕着頭。楚王問我想要什麼。他把我當成了救命恩人。
“我年少時有過很多夢想,不怕山君笑話,在我比這會兒還小的時候,還曾想過嫁給百國聞名的美人謝小侯呢。試問哪個少女不懷春,誰又想像個爛泥過這樣污糟的日子?我理直氣壯地説想留在大王身邊,做個……做個……
“我本來想説做個婢女,楚王一雙桃花眼卻含笑道:‘本王素來知恩圖報,你便做個姬妾吧。’
“那會兒,我得為我的機智喝彩。我説我要一個納妾禮。楚王依舊笑,他説着改日,可眼中充滿輕蔑。
“這世上最下賤的妓女,向王討要婚禮。
“我留在了他的身邊,在郡守府邸最偏遠的地方安心住下,養着病,耐心地等着婚禮。
“我沒有忘記齊國的農人,可如今到了秋收的季節,他又忙了起來,想必已然忘了我。
“我的第一個男人是個醜陋的老人。林九娘打了我三天,關了我三個月。我出來的時候瘦得可以瞧見骨頭,那個老人因我不聽話,便拽住我的頭髮往牆上碰。我看到了很多血,我麻木地失去了我的貞操。
“我還等什麼?我孤獨地等着有朝一日,而這一日悄然到了。
“我搬到新住處的時候,在枯井旁,一人高的荒草叢中,撿到了一個黑衣人,他蒙着面,閉着眼,想翻越一道牆,卻受了重傷。他像一隻被捕獲的小鳥,灰撲撲的,接近死亡。
“我扯開了那層面罩,卻覺得小鳥一瞬間變成了耀眼的鳳凰。
“如果那個傳聞中的謝小侯豔絕百國,想必也就只能生成這副模樣。
“我打小就喜歡好看的東西,母親總笑罵我是好色之徒。這等美色,我看傻了眼。然後,我就開始笑眯眯的。
“山君,我知道你又覺得莫名其妙了,可是,瞧見那樣好看的人,我就總會錯覺,之前的一切醜陋、骯髒都不重要了。所以,我得再笑一笑。我小時候特別愛哭,結果把自己哭得十分晦氣,仔細想想,人生短短幾十年,本就過不了幾天好日子,幹嗎不笑?幹嗎不哄哄自己?
“我身邊沒有侍女,那園子破敗,除了送飯,素來無人來。於是我便留在孤宅裏專心養黑衣人。天冷了,我給他蓋幾層茅,天暖了,我就把窗子支起來,坐在他身旁陪他曬太陽。可是,陽光不及他明亮。
“楚王是不大理會我的,因為據説他的敵人盡誅,那些黑衣人悉數落網,他真正有了興致去打獵。之前我捱了一劍,郡守夫人送來很多藥材,我都餵給了我的鳳凰。他可得趕緊復甦,不然天漸漸變冷了,我這裏沒有布料為他縫一件厚衣裳。
“有時候,我希望他快點醒,這樣我就放他走得遠遠的,待他日後有出息了,也許會説年少時遇到一個英姿颯爽、古道熱腸的俠女,我一定也覺得光榮;有時候,轉念又想,其實他養久了病,眉來眼去,會不會就喜歡上我這樣一個好姑娘呢?然後我就從良,當個美男子的好妻子,和當俠女一樣,也不賴。
“他在我的浮想聯翩中睜開眼睛,那雙眼很乾淨,很清澈,我可以看到在他的眼中,有個特別平凡的女子。我愀然地看着他,愀然地挽手行了個齊禮,輕聲道:‘公子若不介意,請隨我來。’
“人貴有自知之明,我迅速回到現實,為自己的後一個想法羞愧害臊。
“他又是那副愕然的表情,隨後卻帶了些不易察覺的疏離。我把鳳凰帶到了四下無人的破牆下,我説:‘楚王不日將歸,公子翻牆,速去。’
“他果真翻過了牆,我悵然地看着佈滿青苔的牆。不一會兒,他又甩過一條長長的藤結,像是剛編的。他在牆外説:‘走。’
“我安靜地看了會兒藤結,眯着眼,叉着腰,看了好大一會兒。那天,日頭可不小,我拔了很多草,把藤結堆砌得深深的,誰也瞧不出來。
“山君,我在做什麼?我只是為自己留個念想。你幼時端午吃粽子嗎?平素吃不到吧?那個粽子就是期待端午到來的念想,而念想只是個開心的念頭。念頭藏着就夠了,所以,我其實什麼都沒做。然後,我就轉身走了。
“第二日,楚王果然滿載而歸,他興致極高,飲了好幾碗鹿血酒。他有下僚愛逗趣,只道:‘王心腹大患盡除,虎龍之威豈是江東小兒可犯?如今又獵得新豹,聽聞後園尚有新姬,不如納之,也算湊成連連喜事。’
“楚王為人勇武,又喜逢迎,有殷紂之風。我雖不是狐狸精的材料,但我有錦上添花之能。
“下臣起鬨,楚王喝酒上了頭,笑道:‘那妓坊女子前些日子問本王要一個禮,方肯應允,本王素來是仁厚知恩之人,便把她帶上來,行這一禮。’
“我被婢女戲弄,塗了滿臉的胭脂,披了件淡紅色的袍子就算新衣了,卻並無蓋頭。她們簇擁着我到了楚王身旁,楚王身後是一個大大的鐵籠,籠中是新獵之獸,兇猛非常,咆哮時似地動。
“‘姬,你姓甚?’楚王提着寶劍懶洋洋地指着我問。
“‘姜。’
“‘姬,前可有婚配?’
“‘有。’
“‘姬,為何不嫁?’
“‘陰陽相隔。’
“‘姬,可想要蓋頭?’
“‘甚想。’
“我不知自己的哪一句話歡愉了楚王,他哈哈大笑起來,掏出隨身拭劍的白巾,扔到了鐵籠中,然後把劍扔到我面前,道:‘豹血染色,猶勝沅陵朱。’
“沅陵是產硃砂之地,他的意思頗是明顯,他讓我殺了豹子,用豹血染一條蓋頭來戴。多少楚臣鬨堂大笑,還有什麼比此事更可笑?一個急功近利的妓女要靠犧牲生命的代價去搏殺後半生的榮華富貴,見她驚嚇,豈不歡愉?見她惶然跌倒,哭爹喊娘,豈不歡愉?
“他們等着看我的醜態,一個下等人的醜態。我低頭拾劍,那劍十分重,一時間,彎腰垮背之態又逗笑了許多楚人。我雙手抱着劍,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向鐵籠,獸一吼,我嚇得打了個激靈,楚人又笑。我看着獸輕蔑地俯視我,看它發自內心地嘲笑我、厭惡我,楚人笑得幾乎打跌。我知道我這區區俠女瘦骨伶仃,我知道我咳嗽起來的樣子有些滑稽,可是,我必須大聲咳嗽,掩飾心內那個嚇得半死的可憐蟲。
“我握住了劍柄,刺入了那豹子的心臟。
“四周終於安靜。
“他們終於,不再笑了。
“蓋頭殷紅。
“山君猜我當時在想什麼?我在心裏唱‘力拔山兮氣蓋世’,我覺得自己力氣挺大的。
“那一晚,我扶着酩酊大醉的楚王入了洞房。他已不省人事,卻對我有了那麼幾分讚賞,允許我隨身伺候他,擺擺手,便讓其他隨侍的宮人去了。
“我一輩子只有這麼一次機會。
“我掏出了隨身帶着的匕首,刺入了他的喉管,就像對着剛剛那頭豹子。
“我看到他瞬間睜開的雙眼,他不敢置信,是啊,他怎敢相信自己會死於婦人之手?
“他掙扎着問我是誰,我趴在他的耳邊喚了三個字。
“他睜大渙散的雙目,無力地垂下雙手,不再動彈。
“我知道自己大概也活不久了。我拔出匕首,把被子蓋在楚王的屍體上,就躬身退了出去。侍衞不察,以為楚王熟睡,並未生疑。
“染着獸血的蓋頭被我留在了屍體之側。我一直想要一塊蓋頭,我曾經無數次想過,我那身着紅袍、髮束金冠的夫君挑起這塊蓋頭的時候,我一定要清清楚楚看着他,和他從此長長久久在一起,然後有了孩兒,我教我的孩子讀書,他便教他懂得世間道理。若我有婦人之仁,寵壞了孩子,他也許還會連我和孩子一起訓斥。無論什麼時候,只要能一直瞧着他,我想我會一直微笑。
“可是現在,並不能了。
“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回到了那條藤結旁。我跪在那裏,扒開了草,看見它晃晃蕩蕩的,就像有着鮮活的生命。
“我一點一點地往下拉着,小心翼翼,大氣不敢出,似乎享受着秋後刑前的最後一頓熱乎飯,明明知道結局,卻因為留着一絲奢望,不肯就此看開。
“然後,長長的藤結就順着滑潤的月光從牆外掉落牆內。它們蜷縮一團,安安靜靜地,生命便停止了。
“我拿袖子揉了揉睏乏的眼,有些無奈地笑了,然後就抱膝坐在了那裏。
“這世界深切地空曠,深切地寂寞。我覺得它太大了。
“故而,縱有傳奇,也勻不到我這裏。
“所以,你瞧,山君,女孩兒幼時看那許多才子佳人的故事又有什麼好處?你道你就是那個佳人嗎?這其實本是個笑話。
“我並沒有逃走,因為我逃出去了也會被抓回來。我只能迎向我最後的命運。我勸慰自己,這樣,死也死得英雄點。我殺了王,定有後人為我列傳,倘使逃了,這故事大打折扣,反倒沒了壯烈感。
“第二日,自然事發,楚王幕僚拿着尖刀,就要刺入我的胸口,百國聞名的雲相卻帶着天子旨意來了。
“雲相道自己一直暗查齊王一家謀逆之事,發現竟是楚國從中作祟,真乃曠古未聞之冤案,天子細思,憤怒之外,都覺荒唐,命雲相帶王軍速拿楚王。
“可現在問題來了,楚王被我幹掉了。
“雲相問:‘你是何人?’
“我恭謹地回答:‘昔日齊宮人,深受王后恩。’
“‘可認識謝良辰?’
“‘諸侯威儀,下等賤籍,不得見。’
“雲相沒説什麼,楚王死了,前事皆斷了線索,除非齊王家的死人重新現身申冤,否則我這等雜碎也就註定成不了荊軻之流。順理成章地,我被投入了天獄中。
“其實,何謂俠?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不用與世人辯論因由,爽了便是,殺了便是。
“我在獄中過得倒神清氣爽。我啃着指甲,一日日看着自己的頭髮油膩膩的,變成一坨,聽着身邊獄友的怪叫哭喊,便覺得自己安全極了,此處才是我這等骯髒之人該留之地。等我腐爛了,反而不必偽裝自己活得很好了。
“這一次,我在獄中三年。
“後來,謝小侯爺大敗四國,帶着侯上侯的封號回來了,大昭之內,還有誰此時此刻比他名頭更響?連我這等牢籠中人都有所耳聞。獄卒説話也挺鬧心的,開口就是,這個長得好看的小白臉又打敗了誰誰,誰誰又要把女兒、妹子許配給他了,小白臉要不是長得好看,能有這等豔福?完全忽略了小白臉打敗了誰誰也得花個幾年幾月幾日。它不是這麼回事兒,不是誰臉白,上戰場就能照瞎敵人的眼。
“隨行謝良辰身旁的是個美嬌娘,這女子據説是被齊臣護着,一直未死的齊國郡主成泠,謝良辰的未婚妻。
“過了兩日,我卻被提出了天獄。
“因為,出了一件挺扯淡的事兒。
“這廂謝侯進太平都還沒熱鬧完,那廂就有人擊登聞鼓,哭着鬧着説自己才是齊郡主,謝小侯帶回的那個是假的。
“話説得有鼻子有眼的,她説自己與齊國七大夫之首的秦誼自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哪曉得謝小侯橫插一腳。她説齊王夫婦同世子死了之後,她便被秦誼藏到了農家之中,故而如今一身破衣寒絮,狀若村姑,而熬到如今,也只是為了好好活着,奪回齊國,另尋宗室之子立嗣,以慰父母在天之靈。
“此言一出,滿朝上下登時被震到了。這話也許還真有那麼點可信度。為什麼呢?因為成泠同秦誼自幼青梅竹馬是真的,成泠長得不起眼也是真的,與成泠的婚事是謝小侯主動提的更是真的,而最關鍵的是,若這世上真有這麼一個膽大滔天的姑娘假冒郡主,她最想要的是什麼?必須是謝小侯這麼一個有錢有勢又有才有色的好情郎啊。要什麼齊國?!這麼大塊地兒,陛下多少兒子還沒安置,時過境遷,還輪得到你一個郡主嗎?
“最蠢的話也許才是最真的,這幫人精深以為然。太后娘娘召見了這姑娘,眯着眼,話給得也含糊:‘瞧着是有那麼點像,可又有那麼點不像。’
“娘娘,不帶這麼玩的啊,娘娘!什麼叫有點像又有點不像?
“昔日齊宮人全被楚王屠盡,沒有人證,天子也是聰慧,福至心靈,想起了水牢裏的缺心眼賊大膽正巧是齊國資深宮人,對,他老人家説的就是我,但外面的人這麼喚我,我是不大承認的。誰他孃的缺心眼了?誰他孃的賊大膽了?太欺負人了。
“眼前的兩個郡主長得都是不差的,皆是膚白貌美的姑娘。謝良辰一身紫袍,束着金冠,就站在那兒,漂亮挺拔得險些曬傷我的眼。我暗地裏瞅了他一眼,有些瑟縮地輕輕捏死剛從囚服裏鑽出的蝨子,想要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一些。天子在那兒道,那賊子認一認。我心中有羞又有火,被陽光曬得眯着眼,揣着雙手走了過去。
“你們行,你們上,齊郡主好歹也是宗室掛着名的姑娘,每年也要入京請安幾回的,也就過了他孃的區區五年,怎麼就能認不出來了?還有那個未婚夫,外面説起來都是為了成泠守身如玉,至死不渝了,就這麼個至死不渝法兒?
“坊間傳聞,謝良辰有臉盲症,真不是個玩笑。我救過他,他大概早忘了吧?
“我看了看兩個郡主,轉了轉腦子,便上前一步,垂首問謝良辰:‘敢問侯爺,您更歡喜哪位郡主?’
“滿殿人被我弄蒙了。
“謝良辰十分安靜,眼也沒瞧那兩個姑娘,只是用他那雙清冷的眼睛瞅我。他鼻樑高高的,側臉十分白皙乾淨。過了會兒,他十分厭惡地瞧着我,冷道:‘姑娘問我呢?’
“我張了張嘴,一時想不出,過了一會兒,才温聲細語道:‘郡主年幼便遭逢大難,容貌歷經滄桑,一時變了也是有的。但是,郡主年幼時,先王后曾在她肩上點了一顆守宮砂,若有此物,便是郡主娘娘。’
“當時,我其實為我的機智深深拜服,心中高高地揚起調子,深切地唱起了齊國上陣曲。感謝我的國培育了我,把我培育得這麼聰慧可人。
“結果證實,後面出來的那個姑娘,才是齊郡主。我看謝小侯臉色並不好看,我有點心虛,也有點懊惱。他都帶着另一個回來了,不管真假,理應更中意那個,我讓看守宮砂,這不得罪人嗎?齊郡主出現後,陳情剖理,眾人皆知道了齊王冤情。謝良辰今非昔比,天子為齊王、謝老侯昭雪昭得很爽快。後郡主心慈,為我求情,我便貶入謝侯府,做了一個罪奴,在後廚幫工。
“據説謝小侯謝良辰幼時十分頑皮,哪兒人多便愛往哪兒鑽,可如今,遭逢岳家、己家鉅變,竟變得十分沉默,不大愛見人了,整日便關在書房中,處理封邑政務,連新娶的美嬌娘都顧不上。
“我從沒有出過廚肆,過得渾渾噩噩的。後一日,丫鬟們犯懶,便央我給謝良辰送夜宵,據説他是從來不吃的,據説他並沒有吃夜宵的習慣,是從來不吃的,但讓人每日都做了送到書房。
“粥是肉粥,可是肉片太厚,依照我往日買的謝小侯秘辛,他少年時候,吃東西十分細緻,並不喜歡大塊的東西。這侯府重新立起來,新請的廚娘子也不見得都懂主子。
“估摸着這碗東西也不會太合他胃口,反正他素來也是不吃的,我就把肉都撈了出來,用瘦肉重烤炙了小半碗幹松肉末,放入粥中,才送了過去。
“他對我説放着便是,那樣瑩白的臉讓我霎時想起了兒時玩過的打火石,噌地一下,便明亮了人間。
“他低頭看着書卷,自是不看我,我又揉了揉眼,靜靜看着他,然後,輕手輕腳地關門離去。
“山君,你知道遊俠是什麼風範?自己開心就夠了,偷着樂省事兒,誰都不禍害。
“小侯爺自然也沒吃我送的。
“可第二日,丫鬟們依舊讓我去送,我接連送了好幾個月。謝小侯並未搭理我,偶爾在燭火中無意瞧我一眼,眉眼只帶着説不出的厭惡和冰冷。我不明白他為何這樣討厭我,後有一日攬鏡自照,方才明白其中緣由。謝良辰從幼時起便不喜容貌鄙陋之人,他少年時,立下宏願:做第一等諸侯,居第一等封邑,娶第一等妻。那以此類推,他要的婢女,也是第一等。我嘛,只是個十八等。第二日,丫鬟們再差遣我去,我心中自卑,便不再肯去了,只安靜地躲在後廚,做個燒火丫頭。
“約莫過了有大半年,年輕的郡主竟生了重病,想是先前顛沛流離,落下了病根。謝良辰除了每日定時探望郡主,仍舊待在書房裏。他是個十分奇怪的人,嬌妻美妾,什麼都不缺,可誰都看得出來,他什麼都不在意。
“也許,他想要的還沒到來,可是,這只是時間的問題。沒有誰會真的為他憂慮。
“梅雨的季節來了,徽城太過温柔,無力逃脱每一次滂沱。我坐在府外不遠處廊檐下抱着雨傘看雨,雨中空無一人。不一會兒,上房的丫鬟們踩着雨水焦急地推開了府門,她們拿着油傘,捧着燈,魚貫而出,在大雨中候着。她們在等謝良辰。謝良辰去郡府吃酒,還沒回來。如今已逾子時。
“宮燈被風吹得忽明忽滅,甩鞭的聲音遠遠地傳來了。侯制的六乘馬車由遠及近,車伕、侍衞在黑暗中,安靜得竟沒有一點聲息,只餘下嘚嘚的馬蹄聲。
“等到眾婢都跪下的一瞬間,我把身體往後藏了藏,雨傘又背到了背後,心中有鬼,只怕被人瞧到自己藏了把傘,又藏了個自己,居心叵測。可是,黑暗中,只是多此一舉。誰也瞧不見此處。
“許久了,馬車安靜地停在府前,約莫一刻鐘,竟無動靜。過了一會兒,遠遠地,竟又駛來一輛馬車。馬車上跳出來一個高挑的碧衣女子。這女子冒着雨,傻乎乎地任雨水淋着,對着謝小侯的馬車就吼:‘謝良辰,我與你三載情意,還抵不住一個只見了一面的郡主!’
“天上有烏雲,烏雲藏有雨,雨水又見風,風吹秋葉黃。黃了的秋葉就那樣被雨水一片片地砸落在我眼前腳下,我看着秋葉,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不得了的秘密。
“齊郡主其人,膽小懦弱,謝侯爺又豈會對她有什麼夫妻情意?這女子才是侯爺心儀之人吧?再細看女子形容,正是他帶回皇都的那個假郡主。
“謝侯的車動都沒動一下,靜止着,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過了一會兒,車裏才遙遙地傳來平鋪直敍的一句話:‘你逾矩了,趙姬。’
“又過了些日子,齊郡主病逝了,趙姬成了側妃。據説她曾救了謝侯,後被惡人所害,只得投靠謝侯。謝侯一貫有臉盲的毛病,起初並未認出她,待她清清楚楚地説明了,謝侯才想起,曾經是有這麼個人這回事兒,後來生出幾分情意,謝侯也願給她一個名分。但她身世卑微,謝侯忽而想起他死了挺久的可憐的未婚妻。於是,趙女搖身一變,成了齊郡主。
“想到她當王妃的美夢生生被我打碎了,我立刻灰頭土臉地躲進廚房,三年沒敢出下人的後三司。後來,算一算,我都二十有四了。正巧侯府要放出一部分大齡的侍女奴婢,我的名字也在其中之列。姜二丫,這麼樸素的名字,想必側妃娘娘一時也未瞧出,大筆一揮,就放我出去了。側妃娘娘也生了病,像當年的郡主娘娘一樣。
“之後,天子為謝侯指婚,可接連兩次,新娘子未嫁過來便都暴斃了。現在,百國都覺得謝良辰有克妻之嫌。
“走的那一日,侯府的禮官逐個詢問,無不妥,方放行。到我時,便問:‘姜女,出往何處?’
“‘齊。’
“‘何營生?’
“‘墾齊水田,來年,收稻米。’
“‘何不歸孃家?’
“‘已無。’
“‘夫家?’
“‘甚遙,不可及。’
“‘所謂為實?’
“‘然。’
“他大筆一揮,我坐上了牛車。
“我少年時曾喜歡過謝良辰,可是刀光劍戟中,我已不是少年。那些攀望之念,那些見不得人、為他所厭惡的心思,便是從那日斷絕的。
“之後,我便去了琅琊,做了一輩子農婦,後又嫁給了不嫌棄我是娼妓之身的齊國農人。蒼天對我着實不賴。
“我想,也許正因為我做了一回俠女,才得了好報,這才一輩子安安生生的吧。”
奚山君聽了許久故事,這才問道:“你可知,你現在站在哪家的園子裏?”
“不是山君家?”
“曾經是,現在是謝良辰家。”
在海棠園中過了一夜,奚山君伸了個懶腰,踱步驅散睡意,腹中的孩子輕輕地踢了她一下。奚山君嘆氣,撫摸着肚子,斥道:“你這孽障,又不甚聽話。”
清晨霧氣甚大,不一會兒,衣角都有些潮了。晏二也似是一夜未睡,倚靠在一棵海棠樹下,閉目冥想。
“此處怨氣沖天。”奚山君走過,他卻輕輕開了口。
奚山君詫異,轉身看他,道:“自是有的,那女鬼……”
晏二道:“我説的不是她。這怨氣幾百年都未消散,輪轉鏡後懸着的卷宗便出自此處,時間久遠,一直不得破。”
“是怎樣一樁懸案?”
“亡靈已逃,尚不得知。只它牽涉大昭國運,泰山王令我務必尋到蹤跡。可如今已三年,尚無頭緒。”晏二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額頭。
“二哥是半仙之體,有通曉天地山河之能,手握世間冊,可想過自己的前生?”
晏二品箇中滋味,覺得她問得奇怪,“我做了五世宰相。每一世過了,功德過失記載入冊,記憶漸漸淡了,這才投胎。故而只知大約,並無記憶。”
奚山君神情微妙,微笑道:“五世之前呢?你為何天生是個宰相,我為何不是?這世上其他人又為何不是?為何只有你是?幽冥司這許多判官,泰山王怎就偏偏派你來此處?你道你超凡脱俗,置身事外,可這世間,又有何事,是你真能一清二白的?”
晏二若有所思,覺得她所説有幾分奧妙道理。
奚山君又道:“二哥,你做了五世人間相爺,可識得雲琅?”
“雲……琅?”晏二將這兩字在口中咀嚼玩味,而後真真有些迷糊了,“他這樣有名,世人誰不知呢?”
奚山君含笑道:“倒也是。我又猜錯了,原先以為是你前世。”
晏二道:“你與他有交情?”
“幻境中見過。”
“什麼形容,什麼模樣?”
“如松如翠,意志堅定。”
“那倒有些似為兄。”
“他會喜歡姑娘哩,你會嗎?”
晏二認真想了想,認真搖了搖頭。他説:“我是半仙之體,從不喜歡姑娘,不單單這輩子,上輩子,上上輩子,開天闢地,從古至今。”
謝侯身體不大好了,似乎是被鬼鬧的,也似乎是老得到了這個份兒上。他的肌膚逐漸變得灰敗,沒有了精氣神,似乎哪個不經意的瞬間眨眨眼,老人便停止了心跳。
謝侯大清早的便被年輕的扶蘇晃醒了。老人家老眼昏花,眯眼看着扶蘇,道:“你沒我好看。”
“扶蘇祖父是個美人,外祖母是個美人,母親是個美人,父親也是個美人,故而他也是個美人。可是比起我年輕時候還差了些許。”謝侯是個十分自負的人,老人渾濁的眼珠中帶了一點傲意,他行將就木,覺得連呼吸都費力了,只是有一事耿耿於懷,“那鬼,你們可抓到了?”
奚山君不解,“抓到了,侯爺又待如何?”
內侍奉上藥汁,謝侯像吃茶一般呷了一口,不鹹不淡道:“把它帶到我的面前,除掉它。”
奚山君頗喜歡那鬼魂,講故事這樣一把好手,她怎麼忍心,“侯爺有所不知,它只是迷路了,並非專程駭人。我今日便帶它離開侯府,還請您手下留情,饒它一命。”
謝侯握着藍底的瓷碗,翻了奚山君一眼,怪道:“我饒它一命,它幾時饒我一命了呢?”
黑影起初聽聞此處是謝侯府,已經深受打擊,不大説話了,奚山君轉達了謝侯的話,那鬼魂只慚愧得恨不得立時化成黑煙。它有些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這是個誤會,山君,大大的誤會。我與他相遇皆是偶然,從未想過訛他,可他因何從不肯放心,見我仍如芒刺在背?”
奚山君聽出幾分意味,問道:“訛他?我聽聞屍首一旦遠離故土,鬼魂便會自主地去它想去之處,然也?你想來到謝良辰的身邊?”
“並非如此。”
奚山君説:“那你當初又如何訛過他?”
“我以前富貴過一段時間。那時日裏……”
“嗯?”
“山君,我呢,其實還有個名字,不曾與君細細敍來。我吧,覺得説了你也不信,而且覺得與我此生無甚相干,所以便不自覺漏了。山君原諒我吧。
“我娘姓姜,我在族裏行二,我爹爹常常喚我二丫,故而自稱姜二。我出生的那一年,父親接了祖父的位,他頒發新令,以安民心。按着輩分排,我與哥哥是水字輩,父親神來之筆,便為我取名,一水加一令,泠也。而我那父親,正是當時的齊王。”
“哦,原來如此。你跑什麼?你倒是別跑啊,嘖嘖,你看你嚇得,你怎麼知道我想打你啊?我不下狠手,你來讓我打一下,我保證輕輕打死你,真的,成——泠!”
她講了一大圈細碎故事,撒了個彌天大謊。
“山君莫氣,山君莫拍我頭,山君莫掐我脖子,山君哎……可歇歇,我都説與你聽。謝良辰説我纏着他,不肯放他一馬,興許真與我心中執念有關。我這個執念,説起來有些難堪——他從沒看上我,我卻偏偏厚臉皮地不肯放過他。怪不得他如此厭惡我。我做了大半輩子祥和的俠女、祥和的母親、祥和的祖母,就是為了彌補這段讓人慚愧的過去。而這過去,也已過去太久太久。
“六十三年前的夏天,那一年,我年紀還小,沒有被禁錮在這個奇怪的園子裏,更沒有想過會遇上謝良辰。
“我記得很清楚,上元五年的夏天特別燥熱,有一日傍晚,我趁着宮侍不注意,貪吃了不少冰果,結果子時開始鬧肚子,阿雉殿的晨鐘響起時,方好一些。隱約看着晨光熹微,我迷迷糊糊要睡着,卻被我那個雷厲風行暴脾氣的爹,一個熊掌揪了起來。他好歹是個公王,可盡幹出堂伯都不幹的魯莽事兒。父王説江都謝小侯今日來齊出使。雖是國與國之間例行問候,但是父親嘴角已經得意地飛起來,帶了些耐人尋味的笑。
“他一笑,我心裏便咯噔了一下,虛弱地回了一個害羞的笑。算一算,我上個月癸水不過剛至,方從一個孩子變成一個姑娘,大家便開始張羅起婚事來。父王這樣的急性子,似乎怎麼都改不了。
“我拉了一晚上肚子,起牀照鏡子,顯見得臉白得像剛漿洗過的四尺丹。爹爹卻還嫌不夠,讓宮人給我抹臉,粉砌了一層又一層,卻沒等來謝小侯。聽説他出使的儀仗到了齊王都營丘城門處就走不動了。那一時人聲鼎沸,有砸果子的,有扔手帕的,有拋媚眼的,這些還算過得去,只是,豆腐西施用手捧着豆腐湊到謝小侯面前含情脈脈,炸油餅的姑娘拿着熱乎乎的一塊油餅熱切地朝着謝小侯示意,倒是太出格了,平素我臉皮也算厚實,這會兒仍覺吾國吾民太熱情,這人都大抵丟到江都徽城了。説來吾國何處都好,就是鄉黨太過奔放,尤其是我爹繼承祖父之位,封王營丘之後,全國百姓都隨着我那每天歡天喜地不知道樂些什麼的爹益發鬧騰起來。
“我小時候是這麼個個性,説起來,山君莫笑。平素便是個在熟人面前話十分多,但是生人面前反而臉紅的小姑娘。可那一時我轉轉眼,看着喜滋滋地跟我説着這等盛況、這等女婿着實不錯,滿頭珠翠幾乎看不清臉的我的親孃齊王后,説不出什麼話,臉卻無法抑制地紅了。明明都是世代豪庭教養出來的,説不清哪裏出了差錯,我爹孃這輩子活得忒實在,忒敞亮,忒不講章法。
“到底是件心照不宣的喜事,我唯一的哥哥,齊世子成泓拖着一貫病弱的身子,也跑來探望。哥哥倒是個穩重的孩子,知我性子,怕我害羞,只撫着我的長髮,一會兒笑,一會兒憂愁。許久,忍不住了,卻來了一句:‘這才多大點兒,怎麼就要嫁人了呢?還沒我殿內的香爐子高呢。’
“我們一家子能樂樂呵呵地活到現在,外無強敵,內無家賊,天子放心,鄰國友愛,我有時候都在想,興許全是因為家裏大大小小都不愛動腦子的緣故。爹爹常説:‘別那樣活,累死了。姓成本來就是個累人的差事,再折騰自己,這苦便沒完沒了了。’
“我與我的那些堂姐妹年節時會聚在太平都太陰殿娘娘處,那是我一年裏見到最多人,也最覺得熱鬧的時候。每次聽着堂姐妹們講着我的那些堂伯們又如何治死了哪個謀逆的大臣,堂兄們又惹出了什麼風流韻事,堂伯母們又怎樣和夫人、姬妾們鬥得你死我活,我一聽就着急得不行。急啊,急死人了,死活都插不上嘴。都是自家姊妹,我多愛説話,多想説話,多願意吹牛啊,可是我爹爹從沒殺過大臣,我哥哥一張國字臉也從沒什麼桃花,我孃親更好了,跟宮人都混熟了,逮誰都一家親,更何況我家後三殿他孃的沒有姬妾美人!
“每到這種場合,我就容易結巴。後來,姐姐妹妹們都不愛帶着我玩耍了,背地裏説這孩子有點缺心眼,乾巴巴,無趣得緊。每年過節,去太陰殿請安回國,我都會鬱悶好一陣子,到後來,即使去了,也只是躲在一旁,旁人問話便只臉紅害羞,娘娘們反倒覺得我是個有禮貌不輕狂的孩子了。
“過了不知多久,臉上的粉渣渣都掉在了淺湖色的襦裙上,內侍才一臉激動地跑了進來,‘殿下和娘娘請您過去,説是謝小侯爺到了!今天擺宴在襄神殿,已為您設了屏風。’
“這便是要見了。
“我當時腦子一片空白,剛從孩兒時期走來,不過是個小小少女,腦海中唯一閃過的男女之事,便是青城殿下同雲卿的一段情,那也是這樣相似的場景,聽説雲卿是被青城殿下一眼相中的兒郎,只是雲卿似乎未相中殿下。
“我忘了我那一路是怎麼走過去的了,心中生出的期待好似天上火辣辣的太陽,熱烈而純厚。隔着一個屏風,我看到了十六歲的謝良辰。
“我知道自己自幼便是個相貌僅稱清秀的孩子,塗上這麼多粉,益發顯得俗不可耐起來。這塊屏風是匠人們用齊國盛產的鮫魚皮,每逢交九,晾曬打磨九次製成的,光線瑩潤而清晰。以前我喜愛這屏風不擋視線不礙事兒,又成全了女孩兒的禮儀,這一會兒,我卻恨它這樣清楚明白。謝良辰只看了我一眼,便泛着笑,移開了視線。他是個十分禮貌的貴族少年,父親、母親一直樂呵呵合不攏嘴地給他夾菜,他接過飯菜,表情温和,再真誠不過,可是,那股笑便浮在唇畔眼角,讓人看着侷促難過。
“山君啊,我當時哪能吃得多開心呢?只顧害羞同緊張了,一直垂目,傻乎乎地盯着謝良辰的手指看,那真是一雙太過好看的手,修長、乾淨而白皙,寬大又帶着暖意。
“父親似乎太過開心,一人自斟自飲,便醉了七八分,親切地拍着謝良辰的肩膀,一會兒賢侄,一會兒乖兒地叫着,我搓着手帕,眼淚都快出來了,母親也聽着刺耳,在他胡言亂語喊出‘賢婿’之前,命宮女帶他出去醒酒了。謝良辰微不可見地蹙了眉,不過一轉眼的工夫,已經恢復了和氣帶笑的臉。
“當時內侍上了一道我極愛吃的果子,糯米、糖稀和松子做成的,是齊國家家户户都會做的一道點心,叫長壽糕。我母親樂呵呵地説賢侄你嚐嚐,謝良辰看了看點心,卻笑着搖了搖頭,‘我素來並無吃松子的習慣。’他乾乾脆脆地拒絕了,我也明明白白地知道,這是一個傲氣到對任何不喜歡的人或物都不會妥協的人。我猜他平素定然是十分不好相處的少年,睫毛長得好似針,掩住了眼中的忍耐,似乎能瞬間扎死個把人。
“他沒有表面瞧見的隨和,可是,那張臉的光風霽月,清澈明白,卻又讓人無法苛責他。
“生得好的人,是有這樣的權利。安安靜靜地坐着,別人便把最好的捧到他的面前。
“謝良辰走了,帶着對庸俗至極的齊王宮的不屑走了。他那一日,只看了我一眼。而我為了那一眼,卻整整悲慘了一輩子。
“父親和母親翹首等着謝良辰帶着聘禮,穿過江東的吳水,踏過姜齊和田齊世世代代經營的漁田,走到他們的小女兒面前。只有我知道,他不會來了,再也不會來了。
“山君,你無法想象,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是多麼的淺薄無知,她認定是自己那日粉塗得太厚,面色憔悴,嚇着了謝良辰。如果還有機會再見他一面,這個小姑娘説她一定不會在前一天晚上吃任何一個冰果。
“父王醉酒時放浪形骸的那句‘兒’,回想起來便讓人心驚肉跳,謝良辰這樣乾淨清雅孤傲的少年,恐怕會厭惡上那個毫無禮節可言的輕狂‘兒’字。可是父王只是喝醉了,我多想再見他一眼,告訴他,我的父親是全天下最慈祥、最講理、最聰明的父親,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我的母親雖然喜歡穿金戴銀,卻是全天下最仁愛、最善良、最寬宏的女子,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可是,我知道,我的父親母親沒有錯,是我錯了,只是因為,我不是謝良辰想象中的樣子。
“謝良辰生着一張狐狸精的臉,迷住瞭如同小小僧侶,在淨土中長大的我。無論我能繡出一隻會飛的鳳凰還是能種出一棵成精的紫牡丹,他都不再敞開那扇叫‘興趣’的大門。
“等了一個月,江東徽城依舊沒有音信。我爹爹老臉掛不住了,修書謝侯。謝良辰的父親回答得很妙,説謝良辰醉心六藝,忙着拜師,無心姻緣,讀書要三載,怎敢輕薄辜負小郡主?
“我聽説謝良辰九月便要去讀書,抓耳撓腮了一個月,寄了一封匿名信到徽城,上面只有五個字:‘君要好好的。’這封信自然石沉大海,聽説,徽城好一段時間門禁變嚴,説是興許有刺客盯上了身高八尺的謝小侯,連挑釁的戰書都寄到了府中。
“我快掉眼淚了,十分擔心謝良辰的安危,許久,才聽説風平浪靜了。九月時,謝良辰確鑿要去泰郡的老山宗處進學,我做了人生中第一個錯誤的決定,如同我迷戀上了狐狸精的皮相是個莫名其妙的錯誤一般,這個錯,也足夠讓任何一個容易害羞的小姑娘抬不起頭一輩子。”
奚山君問:“他説的煞星興許是你?”
“除了我,興許還沒人帶給他那麼多困擾。
“有時候,史冊裏的寥寥數字,也許是人的遙遠漫長的一輩子。
“我其實與謝良辰不大有緣,每每我去強求,便能得他一二音信,等我泄氣三兩月,卻似是再也接不上的弦。可年少時不懂這已昭顯上天的意思,總要苦苦攥着,不肯放手。
“我做了尋常小姑娘都不會做的事,女扮男裝進了老山宗處求學,用的是哥哥的名兒,臉也塗黑了幾層。細細算來,與謝良辰同窗三年,真真正正的對話竟不超過三回。少了也有好處,倒也記得清楚。他那日與眾同窗到泰丘圍場打獵,獵物頗豐,夫子開懷,特准我們吃一日酒。大家都喝了不少,我因處處謹慎,只沾了兩三杯罷了。平素因貌不出色、六藝平庸、為人木訥的緣故,同窗們都不大與我來往,故而我吃得少一些也沒人發現。那一日眾生喝完都有些失了平素風度,專找未醉的酒量大的同窗灌酒,我竟也被尋了出來。謝良辰則是酒量大遭了妒,眾生一窩蜂地灌我二人酒,撐了些許時候,謝良辰一個踉蹌,終是顯了醉態,眾人方住手,全心全意灌我酒。山君啊,我只是一個小姑娘,那會兒不過十四五歲,又能吃上幾口酒呢?平素因怕辱沒家風,再謹慎不過,那一日被酒水灌得十分狼狽不堪,只是也存了幾分骨氣,便硬撐着不肯倒。夫子看鬧得不像話,罵了他們幾句,教各自歇息,我這才得以喘息。
“大家都走了,只剩下我和謝良辰。打小,我就有一個臭毛病,喝醉了什麼不幹,就愛哭,哭得天崩地裂,宇宙洪荒統統不在眼裏,好似成家從老到少統統死絕地憂傷,爹孃、兄長開始時還勸解幾句,後來見不聽,便由我哭,只是總也不解這小小姑娘哪來兩串流也流不完的淚。
“我那日醉得不輕,心中卻是清醒。摸摸臉,眼淚早已掛了上去,停都停不了。我惶恐地看着伏在石桌上的謝良辰,一邊擦眼淚一邊掉。起身想走,總是暈眩,模模糊糊地,卻看他抬起頭,睜開了眼,四處觀望,帶着絲氣定神閒的偷笑,可是,轉身看到淚流不止的我,卻有些尷尬地愣住了。
“‘你哭什麼?’他問我。
“我一邊哭一邊抱拳,‘謝兄有禮。’
“他看着我,許久,竟忍不住笑了起來,‘真真有禮也叫你變得無禮了。他們不過荒唐一些,酒後無德罷了,吃酒適度是極快樂之情由,你倒是哭些什麼?’
“‘謝兄莫要理我,自去休息便是。’我擺擺手,只能一言難盡。眼淚也不值錢,好似高山上的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
“他問我:‘你可會訛人?’
“我思考了一會兒,自己從小到大品性純良乖巧,從未賴過誰的賬,吃過誰的便宜,更莫提訛人了,便搖頭連道:‘不曾學得此處,不曾不曾。’
“謝良辰的眼睛很明亮,他帶着微妙的神色看着我,許久,竟用桌上遺留下的筆墨書了幾行字,遞與我道:‘簽上你的名。’
“我眼睛腫脹得瞧不清什麼,只提筆寫了個‘泠’字,忽而想起自己是化名,讀書用的是哥哥的字,便打了個激靈,再看謝良辰,竟似沒瞧見,把紙折了幾折,塞進繡滿金絲的紫衣袖口。
“我心懷鬼胎,想着如何把紙要回,卻見謝良辰一把扛起了我,像扛着一袋米、一個小獵物一般。我伏在他的半邊肩膀上,沒覺得這是件多快樂的事,可是這卻是我與他此生最最親近的時候。那一會兒,酒意上來,翻江倒海地就吐了起來。謝良辰腳步頓了頓,我看他那樣金貴的紫袍子染了好大一片酒漬,益發睜着雙眼痛哭起來。我説我説過不在你面前丟人你快放下我,我説我不認識你啊謝良辰你怎麼不放下我,我説這天色太晚了孤男寡……男的!
“他淡淡地温柔地笑着,説閉嘴,我卻乾號着掩飾一切丟人的行跡,只被逼得裝瘋賣傻,慘淡地喊着——‘爹爹,孃親,孩兒三年未歸家,可想死你們!今日借酒方抒發情懷,爹爹,孃親啊,孩兒素來有淚不輕彈,可見想家想得慘了!’
“謝良辰又頓了,然後大步往後院去,踹門、點燈、扔我上牀,一氣呵成。我看着他的背影漸遠,張張嘴,卻並沒有説出什麼,只是伸出手,彎成圓月一般的弧,在一豆燈光下,輕輕無力地用手指覆蓋他的影子。
“我才不訛他,何必訛他?我若訛他,何苦做個男人還不敢與他多説兩句話?猶然怕他不喜歡,猶然怕他不自在,不安逸。
“那張字據,永遠無用。
“山君,你知道的,人生永遠會有讓你欣喜的小小轉機。那時,我求學三年,灰溜溜地回了齊王宮。臨行前我對我爹説,我嫁誰都不甘心,你便讓我去死了心。我爹沉默了一會兒,就答應了,讓母親在我手臂上點了個硃砂印,聽説是古時便有的守宮砂,回來第一件事,我把手臂乖乖抬起來給母親看,她笑了笑,然後蘸了點唾沫,輕輕一蹭,就掉了。我發愣地看着,母親卻罵我——你究竟多久沒洗澡了。
“親爹親孃啊,誰知道你們是嚇唬我的?我每次洗澡舉着一隻手臂,生怕蹭掉了不好交代,這麼熬了三年,到頭來你跟我説你是蒙我的,信不信我一頭撞死在金魚池裏?
“我爹説我是沒用的東西,天時地利人和,滿屋子公的,母豬也變天仙,一起待了三年,愣是沒搞定謝良辰,這已不是天然蠢的問題,這是天生蠢!
“哥哥問我放下謝良辰沒,我説沒,他就説,哦,早就知道。
“三年挺長的,我白過了。
“雖然我生得一般,但是齊國不算小也不算窮,所以提親的依舊踏破了門檻。我爹爹正苦惱着選哪一個,江東也傳來消息,年方十八歲的謝小侯正式選妃,各國郡主、貴女都遞去了小像。哥哥擅丹青,那一日方巧畫了一幅天仙圖邀我共賞,我説這是誰,我哥哥虛弱地笑了笑,張口就道:‘都怪你不爭氣……’
“他的話沒完,畫兒卻捲起,遞給了內侍。第二日,父王卻一個巴掌把我扇蒙了。從嬰孩到成人,他從未碰過我一指頭。他問我,你還有沒有點骨氣,非要效仿青城,淪為天下人的笑柄才肯甘休?
“原來哥哥的那幅畫假託我名,叮囑使節送到了江東。母親知曉此事,一方愛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方深覺不安,掙扎後告訴了父親。他來之前,已扇了哥哥兩巴掌。我這還算少的。
“我打小口舌笨拙,不會與人爭辯,只是不停地説:‘你這個……你這個……你這個老醬菜!’
“齊國漁民會用海鹽和魚醬醃漬一種醬菜,可放數年,年頭越長越乾癟,硬邦邦的,能砸爛瓦罐,瞧着是碟子菜,橫豎下不了嘴。
“父王就像老醬菜,我缺不了又咬不動。父王一巴掌拍我腦門上,恨恨道:‘人頭蝦腦!’
“我知道他説我腦小人笨,小聲道:‘娘生爹給的!’
“他就啐我,拂袖而去,我只看到他額上九旒晃得人眼花。
“我想起哥哥這事兒辦得,心中又氣又羞,只要了匹快馬,在官道上追趕使臣。驛站換了八匹千里駒,趕上我家使臣時他們已經入了江東都城徽。我説把畫像給我,他們齊聲説世子吩咐了,除了謝小侯,誰都不給。
眼瞅着江東太尉遙遙帶着人笑容滿面來接使臣,我着急了:‘給不給?’
“‘世子殿下説,不給!’
“‘我不長這樣,丟人丟到別人家了!’
“‘世子殿下説,郡主娘娘金光閃閃,貌若天仙!’
“‘一羣馬屁精!快拿來!’
“‘世子殿下説,畫在人在,畫若敢丟,誰害他妹妹丟姻緣,他就敢讓誰打光棍!’
“‘江東太尉蘇氏已至,還不快拿來!父王讓你們給我的,快拿來!爹爹重要還是哥哥重要?’我拽着左光祿大夫秦誼的袖子打提溜,蘇氏一行人越來越近。
“‘回郡主娘娘話,媳婦兒重要!’一羣白衣使節齊刷刷責備我,此處應有金魚池,我一人丟他三百個!
“那廂江東蘇太尉已帶人馬拱手笑眯眯道:‘老臣奉謝侯令,正待去齊國為小侯爺提親,孰知,秦老弟竟如此湊巧,來使江東!’
“秦誼的袖子被我刺啦拽掉了一隻。白衣眾使都愣了,我也愣了。”
奚山君聽到此處,笑了,“妙,這倒是峯迴路轉的妙,想必你是得償所願了。”
鬼魂摸了摸奚山君的額頭,閉上了眼,似乎感知到了什麼,很久,才嘆息道:“你也有這等不如意,我的事你想必感同身受。
“我混混沌沌回到了齊國待嫁,不知謝良辰為何願意娶我,我拼命把這個結果變成起點,等待人生中的另一段征程。空閒的時候,偶爾會想,如果我知道將來會是如此,能夠早早準備,避過這場災禍,該有多好。在我出嫁前的一個月,初夏時分,父親母親按照慣例出營丘祭拜海神禺疆,卻在城外呂蒙山腳遭遇刺客,當場斃命。我的兄長成泓駭痛交加,一病不起,不過幾日,便鬱鬱而終。我剛剛忙完父親母親的喪禮,卻又為哥哥穿上了喪服,那時節眼淚似乎流也流不完,我許久未入眠,可方入眠,不過三更時分,便隱約在濃霧中看到父親母親緩緩飄來,眼中含淚,在遠處,慘呼道:‘兒啊,快逃,快逃!’
“我一夢驚醒,滿頭大汗,正待喊侍從,卻聽見門外有窸窣腳步聲,似有幾人在低聲商議着什麼。
“年代久了,我已不記得他們都説了些什麼,只知道,他們準備對一個人下手,而這個人是我。
“父母方才託夢想必便是因此事,顯見得,他們在冥間苦苦支撐,是決計不肯讓我死的,可我該如何脱身?
“黑暗中,枕下只摸到一把匕首,那些侍衞大約已被買通,想必是不中用了。握着寒鋒,平素在老山宗處武藝只學了個皮毛,這會兒不得已,只得咬牙拼一拼,死了固然能一家團聚,可我那臭脾氣的爹和花枝招展的娘在陰間也斷然能罵我個十年八載。何苦呢?何苦愧對先人。
“我硬着頭皮,要衝出去,哪知身後又來了人,陰冷黑暗中,捂住了我的嘴。那個人揹着我,爬到房樑上。齊王宮的磚瓦不大牢靠,他就硬生生用另一邊肩膀撞破了瓦礫,帶着比我還想死的勇氣,逃難一般,揹我逃了出去。
“他穿了一身白衣裳,可他受了傷。不知他是如何逃到我的寢殿的,也不知他是在何處受傷的。他就揹着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不動,直到血把白袍子全部染透。
“他把我放下,在一户户農户的炊煙之中,矇矇亮的天色照亮了他的臉龐。他把竹篾編織的筐蓋在我的身上,把我藏在一罈罈女兒紅的縫隙中。這家人想必最近要嫁女兒了,才把帶着泥土腥香的女兒紅悉數挖了出來。
“我爹爹再也吃不到我出嫁時的那罈女兒紅。
“那人轉身踉踉蹌蹌地轉身向前走,我在竹筐中問道:‘秦大夫,你最想要什麼?’
“晨光下,他的臉龐真好看,平素的倔強和頑固亦變得柔和了。他對着我微微笑了,蒼白的面龐已帶着濃重的死氣。他説:‘回郡主娘娘話,臣此生最大的心願就是娶一個漂亮的姑娘,然後生一個……生一個像郡主娘娘一樣的小姑娘。’
“齊左光祿大夫秦誼,時年二十有五。他乾裂的嘴唇扯了一點笑,對我説:‘你乖乖躲着,一定要乖乖地……活着。’他輕輕撫摸竹筐,然後沒有回頭地離去了。
“我在竹筐中躲了三日,他卻再也沒有回來。等我從竹筐中走出來,正逢這家主人嫁女兒,席間大家吃醉了酒,都説着齊國七大夫的風骨。
“齊郡主成泠前日暴斃,齊王一脈徹底斷了。有人污齊王早有謀反之心,天子並未説什麼,只命楚王接管齊國,似已拿定幾分證據。齊國七白衣大夫誓言一生只奉一主,齊齊自刎在楚王面前。帶頭的便是左光祿大夫秦誼。
“‘侍仇為君,何配為臣!’秦大夫指着楚王大罵,而後掏出佩劍,笑道,‘吾主黃泉路上寂寞,臣此生無愧,臨行前沐浴更衣,一身潔淨,可見吾王吾後吾世子,不失禮!’他死在了楚王面前,含笑而終。後六白衣大夫紛紛效仿,血染紅了阿雉殿的銅鐘。至此,再無人為吾冤屈死去的王出頭。那似乎是主人請來的説書人一邊説一邊掉淚,滿堂喜色都變愁雲,我看着他的眼淚吞女兒紅,他替我哭了,齊國百姓替我哭了,我還哭什麼?
“楚王為此事十分震怒,他已謀定齊地,做得狠辣,將我父母兄長從王陵中掘出,破席一卷,草草葬在琅琊。自此,齊、楚合併,歸昔日楚王,天子幺弟。我殺死他的時候,他問我是誰,我在他耳邊喊的那三字是‘楚王叔’。
“所有人的命運,在家與國的面前,顯得微不足道,我沒法阻止這輪轉,眼睜睜看着自己走到了此處,卻無能為力。我想起了幼小的我,總愛在夕陽中橫躺在阿雉殿前的步坡上,那時候的天十分湛藍,張開雙臂,連我都是太陽和天空的一部分。風吹起時,方戴上官帽的小小秦家世兄露出小虎牙,站在我的身旁,躬身道:‘郡主,醒一醒,殿下喚您用膳呢。’他牽着我的手,把我送回母親的身邊,然後在暮色中,我揮動着小小的帽子向他致意:‘秦誼,你人很好,趕明兒,叫我爹爹給你討個最漂亮的媳婦。’他含笑點頭,然後在夕陽陷落的時候消失在我的眼前。秦誼叫我乖乖活着,他用命換了我一命,故而,無論活得如何艱難,我從未想過輕生。我知道,死了就是完了,就像我爹爹、孃親、哥哥。
“我之後顛沛流離,扮作男裝,做過乞丐,做過匠人,也做過挑夫,後聽聞楚王與林九娘關係甚密切,便去她堂館中做了個下等姬妾,伺機報復。起初自恃身份,只想要做個舞姬,不肯交易皮肉,被林九娘打了好幾頓,後來便落下了病根,不再能生育。
“繼我父親死訊之後,忽有一日,我又聽説謝侯府遭逢鉅變,民間都在傳謝侯父子皆因被我父同我連累,困在侯府,最終自焚。
“聽聞他死訊的那一日,我被那老者強暴了,那是我人生中最絕望的一日,昏迷中,我不知是夢還是真實。
“我似乎瞧見了謝侯府邸的一場大火,所有人呆呆地遠觀着,不知發生了什麼,火光漸盛,眾人紛紛掐着嗓子,不知是驚駭,還是恐慌,卻都對着我説——離遠點!救不成了,那處一時半刻便要化為灰塵!
“灰塵。
“我的良辰啊,一時半刻就要化為灰塵。
“夢中有夢,我許是瘋了、傻了,覺得總有一日他會穿着紅色的喜服出現在我面前,我們還要生個孩子,有他那樣清澈的眼。我婚後與他閒聊,便説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我們此生成不了姻緣,夢見你竟死了。
“我那夫君若然覺得好笑,看着我那樣微笑,我便説,真真的可怕呢,他若問我,還有什麼話在那可怕夢中,來不及對他説的,我便告訴他——百國男子老老少少,我瞧見誰,一錯眼一恍惚,便總是隱約覺得他們五官血脈中或多或少都有一絲一毫像着你,他們並不是你,我尋不到你,可他們像你。
“有許多人愛慕你年輕時的容顏,我是天下第一好色之徒,故而我比她們都愛。愛到你老了、死了,你還是你。可我是凡俗之人,你若化成灰塵,我何等束手無策。上天不必如此嘲諷我,我的愛是這樣世俗,因你美貌,因你神氣。而今只願你能好好活着,活成我喜歡你時的模樣,那麼你不歡喜我又如何?不娶我又能如何?我喜歡你卻從未覺得你也喜歡我便是最好結果。
“夢中也有可怖的現實。事實上我就靜坐在那火光之中,不知坐了多久。
“房梁倒塌,熔焰熾烈。我的良辰美景,這輩子便是從這一刻消失的。
“我常常在想,謝良辰也許是這世上最冤枉的倒黴蛋,我對他執念未消,每每夜間猶會莫名其妙地夢見那場大火,儘管後來我知道他並未死,可是絕望已然埋下,什麼都救不了我。我知道他不會多看我一眼,他想要的從來都會積極進取,包括王位,包括權勢,包括喜愛的女子。我不是這三者中的任何一個。雖然我安慰自己,我不清白了,不能生孩子了,所以沒有了靠攏他的資格,可是,事實上,我清不清白、能不能生孩子,又與他喜不喜歡我有什麼干係?
“你説呢,山君?你是個明理人,你懂得這個道理。我本不覺得我在訛他,可我如今冤魂不散,行徑匪夷所思,連我都害怕我竟還這樣無恥卑微地愛他。
“山君,你能救我嗎?你救我一救。”
“我幫你除了那鬼,你可後悔?”扶蘇問謝侯。
謝良辰滿面皺紋,垂目道:“本侯從識字始,從未後悔。”
晏二在陰陽交界的城門處,設了一道美景,款待一人一鬼。
謝良辰騎在黑色的駿馬之上。這天傍晚,他穿了年輕時候常常穿着的銀色長衫,靛藍佩飾一垂到底,紫金冠映着夕陽散着氤氲的暖光,當他年輕時,從未有誰這樣穿比謝小侯穿起來更得體好看。
謝良辰到底騎上了馬,謝侯府前的那條寬闊的街道在傍晚時,空無一人。
晚霞餘暉,空荷接露。
他從城門而來,一路疾馳。無數次,他從此處飛馳而去,寬大的銀色袖子隨風翩飛成水鷺,前方是他的家,贏促織,嘗美酒,紈絝子弟個個這樣走來。
他飛馳而過,時間一點點剝去,他又變成少年時的模樣。
這本是平凡的一日,也本是依舊平凡的一輩子。
謝侯也許想起了什麼,也許並未想起什麼,他年少時便不記得別人的模樣,年老時又怎會輕易想起?
馬鞭握在手中的時候,那雙蒼老的長了斑的手也在風中變成年輕時細長穩固的模樣。握住了什麼,緊緊地握住了,從不肯放手。
所有的血液,從心中流動的聲音,他在這一刻,這一瞬間,都聽到了。
前方,空蕩蕩的街道對側,背對着夕陽,卻緩緩從空氣中憑空躍出一塊屏風,屏風後,端莊地坐着一個小姑娘。
他被她這樣擋了路,只能輕輕下馬。她聽到腳步聲,緩緩地抬起頭。
他看着她,拱手問道:“姑娘何方人士,為何此時在此處,擋了我歸家的腳程?”
四目相對,這次姑娘沒有因為羞澀而低頭,她只是長長久久地看着他,整張臉,再平凡不過,未搽什麼粉。
算不上好看。
他也只是冷漠地看了看,便轉過眼。他忍住厭惡,問道:“姑娘何意?”
女孩子揉了揉眉心,呼出一口氣,温柔道:“良辰,你其實一直都記得我是誰,是嗎?”
謝良辰面容冷冰冰的,他朝着月光,不語。
女子輕輕道:“正如我一直記得君一樣,君也一樣記得我。我記得君是因為我愛慕君,可是君記得我是因為君厭惡我,厭惡我這樣無法自制的歡喜。你得瞧清楚我,才能警惕我的圖謀、我的用心。我這樣喜歡你,讓你害怕了,是嗎?”
男子握緊雙拳,抿唇不語,面色益發冷硬,許久,才道:“還不肯噤聲嗎?郡主。”
她嘆了口氣,又嘆掉一滴淚,無奈地噙着淚笑道:“瞧我都辦了些什麼事?良辰。我在書院連着三年同你説早上好,我與我的父親把你逼到了絕路,我自作主張為你選了個你不喜歡的妻子,讓你喜歡的女子無容身之地,我還有臉天天藉着送飯去瞧你。連我死了,都不肯放過你,在你家中陰魂不散。你處處寬容,不同我計較,可瞧瞧我,都做了什麼啊……”
謝良辰睜大清澈的眼睛,那目光中都是憤怒和厭惡,他咬牙切齒道:“成泠!”
成泠含笑,嗯了一聲,她説:“良辰,你記住我現在所説的話,你一字一句聽好。”
謝良辰終於轉身,再次恨意昭然地望着她。
她説:“我就此消失,祈求奚山君奪去我在你腦海中的記憶,這樣,你此生便可如高嶺之雪,不受玷污,成為第一等諸侯,得到第一等封邑,娶得第一等嬌妻,福壽雙全。”
風起雲湧,屏風漸漸隨着風化,屏風內的那張乾淨的面龐也隨着屏風一寸寸變成沙塵。
她説:“謝良辰,我知道你覺得我配不上你,不該奢望。可是,你何曾配得上過我那樣的喜歡?故而,打從今天,從這一刻鐘,從我們初初見面的那一眼,從夏蟲鳴了,桃花散了,竹葉青了的時候算起,我們兩不相欠。”
本是深閨夢中人,日頭月頭霞光霧霰萬象變幻,自哂自嘲自污自怨不自量力,不過是,怕人聽見。
你怨我歡喜得卑鄙,歡喜得淺薄,可是你前生,又愛我到如何,才叫我今生從頭清算,迎頭一棒,鮮血淋漓,這樣去還。
謝侯是夜高熱不退。
奚山君遵成泠囑咐,為他消除記憶,手才觸到謝侯蒼老佈滿皺紋的額頭,卻被攥住了,老人有些疲憊道:“夠了。”
約莫三更,江東謝侯辭世。
奚山君再一次伸出了雙手。
扶蘇問道:“你看到什麼?老侯爺臨死之前在想什麼?”
奚山君的臉變得有點蒼白。
謝侯有晨起舞劍的習慣,雞鳴起身,一身薄汗地回到廂房,卻要再假裝早起一次,推開窗,耐心地聽她每日問候。
他的父親問丞相:“百國之中,可有一二配得上吾兒?”
丞相笑了,“魏郡主淅,美貌無雙;韓王孫瀠,權勢逼人。”
他卻説:“齊王夫婦為人豁達,王女謹慎温和,可為賢妻。”
他騎着一匹駿馬,在無邊的黑夜中奔馳,聽着風呼嘯,然後昏倒在成泠靈前。
他為報妻仇,帶暗衞殺到楚王處,卻看到他的妻子站在他的面前。她張開了雙臂,他拿着劍。
她抱着他曬太陽,連下巴上都是陽光,手指中帶着繾綣,他睜開眼看她,怔怔地,似乎一抬額,便能碰到她柔軟的嘴唇。
他坐在牆外,握着藤結三日三夜。
他託恩師雲琅保她性命,又為夫妻團聚,參軍沙場,九死一生。
他戰勝返朝,途遇天子細作趙姬。天子恐他勢大,又怕他再翻案,他將計就計,派家臣之女扮作成泠,擊鼓鳴冤,一石二鳥,以便成泠自明身份。成泠為他選了個清清白白的妻子,他在堂上撐了許久,才沒有因心痛和羞辱而昏倒。
他使人差成泠為他送飯,可三月之久,成泠無一語,默默無息。成泠自慚身世,不肯認他,他使家臣之女假死,報喪,本預娶成泠,以婢女之身。趙姬看出端倪,預報天子,他假借娶趙姬為名,將其軟禁府中。
成泠因前生傷痛,愛聽風雨之聲,她夜夜靜坐,他便立在暗處,靜靜陪她。他年少時,在老山宗處讀過一首詩,詩的原話已記不清晰,可大抵想起寥寥片語:“卧夜坐起風雨,推窗廣廈明燭,天也有十分心願,寧可千萬人順心如意,到頭來,磨難重重,換一人,白首不離。”
他等着她有一日因她口中的那樣喜歡,而告訴他,我便是你的妻子成泠。他沒有等到那一天,成泠一日復一日,更加不快樂。家中婢女問道,平生夙願為何?成泠答:居齊地,耕齊田,守父母陵。他亦有平生夙願,願她真的快樂。
他放了她,最後一次問她,可有夫家可回?她説路途遙遠艱辛。
她嫁給齊人的那日,他就坐在她家的院中,喝着女兒紅,看她一步步走向別人。也曾想過有一日掀起蓋頭,瞧見旁家好的淑女,可是若不是她,連呼吸都覺不潔至極。他唯願旁人不曾受他如此之苦,雖一張臉光鮮至極,可只有自己看得到,一顆心日益麻木廢棄。
他是她口中的九天玄女、齊王英靈、田埂上的神仙。他簡居琅琊,整五十年。
她死的那一日,天上飛來許多雀鳥,那鳥兒眼瞧着就要自由。他讓人打落了所有的鳥兒,葬在她的墳前,祭奠她此生可貴的自由,他此生卑微的囚途。
年輕時,他曾與友人吃酒,席中有巫。人問巫:“陰陽相隔,可有相見之時?”巫答:“鬼若欠人多,不還不入輪轉枱;人若欠鬼多,世代還夠便了結。然若結良緣,不虧不欠死同穴。”她欠他這麼多,如何才入輪轉枱?他此生註定死在江東,他的妻子又如何與他同穴?
如何才能?
她説她那樣那樣地喜歡他,他真願她真如她所説,曾經那樣那樣地喜歡他,這樣,他也不必這樣地愛着她,愛到寒了,倦了,死了,還不肯放手。
她歡喜他,葉公好龍,他愛着她,尾生抱柱。
他纏綿病榻,掘了她的墳墓,預與她同穴。她變作一個鬼,卻依舊躲着他。
他一直等着,待到下輩子,他與她不虧不欠了,便莫要歡喜過甚,鍾情過疾,驕傲過命,只是結個良緣,也能好聚好散。
謝良辰死的時候,手中握着一紙婚書。
婚書的右下角,是小小的“泠”。
那時節,他們在山宗處求學。他戲弄她,心中生了淺晦愛意,可顧惜她名節,從不肯有片刻懈怠。她卻説她必不訛他。
齊郡主成泠果真沒訛江東侯謝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