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言情小説 > 《秋色連波》在線閲讀 > 第一章 站在記憶的時空裏他們再也不能靠近

第一章 站在記憶的時空裏他們再也不能靠近

1

回市區的時候,天已擦黑。連波坐在軍部的專車上,一句話也不説,只出神的看着前方。因為路兩側都是森森的密林,光線非常暗,路燈早早地就亮起來了。透過車窗玻璃,那些路燈仿如流星般迎面撲來,在車窗玻璃上劃過一道道奇怪的光影,迅疾又呼嘯而過。

連波拒絕在山莊過夜,執意要住軍部設在市區的招待所。

樊世榮也沒有留他,隨他去。

一直到連波走出山莊,樊世榮都沒有再朝他看。阿珍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眼淚汪汪的看着連波消失在山莊的暮色中,又不敢問樊世榮,只能撩起圍裙不停的拭淚,直到吃晚飯的時候,阿珍小心翼翼地敲門進去,輕聲説:“你們爺倆有話好好説,都這麼久沒見面了……”

“他已經不是我兒子了,阿珍。”書房就開了盞壁燈,燈光昏暗,樊世榮整個人陷在黑暗中,看不到臉上什麼表情。

末了,又補充一句:“他從來就不是我兒子,是我錯了。”

“你們不用這麼麻煩的,首長不是我父親。”

連波也這麼跟送他回市區招待所的軍官説。因為軍官覺得委屈首長的兒子住招待所很怠慢,想安排他住市區最好的酒店。連波拒絕了,他繞着房間走了圈,覺得很滿意。房子雖説年代久遠,壁紙都褪色了,但是很寬敞,房間裏配着簡單的傢俱,窗簾像是新換的,綠色的格子條紋面料,一下就讓屋子裏“綠意昂然”。

這已經很好了,比起他曾經在旅途中住過的地下室和大通鋪,這都算奢華了。自從經歷三年前流亡一樣的生活,他對生活的要求已經降到了最低,有地方睡,能吃飽飯就很滿足了。他現在在廣西那邊的小鎮教書,是所民辦小學,工資少得可憐,每月才兩百來塊錢,可是看着孩子們天真的笑臉,他很滿足。

鎮上的人包括學校的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當時學校剛好貼了告示招教師,他看到告示就毛遂自薦去學校應聘,校長姓楊,只看了他填的一份表格就錄用了他,因為他的字太漂亮了,寫得這麼一手漂亮的字,説沒文化那就是假話。因為是民辦學校,待遇低,很多當地有點文化的年輕人寧願去外地打工,也不願意留下來教書,連波能主動送上門,楊校長真是喜出望外。

全校的教職工,包括廚房燒火的老劉,總共才五個人,連波不僅教語文,還教數學、美術、音樂、體育等好幾門課,而且還是教一到五年級,非常辛苦。楊校長和另外兩個年輕教師也兼了好幾門的課,大家似乎都不是為着兩百來塊工資留下來,而是因為喜歡這羣孩子,孩子們求知的眼光讓他們捨不得走。

只是慢慢的學校的人發現,連波的來頭可能不小,因為經常有部隊上的人開着小車來找他,最奇怪的是,自從連波來學校後,學校經常收到上頭莫名下撥的經費,沒告訴是什麼錢,只知道是省裏直撥,每次都是通知楊校長去縣裏領。連縣教委的人都納悶,一個小小的民辦學校,怎麼會被省廳直撥專屬經費。

每次楊校長領了錢,就會購買大量的教學用具和給孩子們用的文具,學校的學生大部分都是當地漁民的孩子,非常窮,楊校長希望能通過減少家長的負擔多留住些學生,沒有文化這些孩子將來就只能跟他們的父輩一樣打漁為生。

連波心裏當然是有數的,但他不作聲。有錢撥下來是好事,學校太缺錢了,至於是因為什麼撥的錢,他才懶得想。

很多的事他都不願意去想,一想就失眠。

就如從楓橋山莊回市區的這個晚上,他睜眼到凌晨都毫無睡意,一個人在招待所的院子裏來回踱步。他舉頭望向天空,只見天上一輪圓月,襯着薄薄幾縷淡雲,那銀白色的月光,照在地上仿如流淌的水銀。院子裏有株桂花樹,月色下樹影婆娑,散發着清淡的芬芳,只是那晚風頗有些寒意,吹得人發凜。

連波揹着手仰望那輪明月,月光一絲一毫都照不進他的心,他從未覺得人生如此灰暗,就如這漫漫長夜,怎麼也望不到天明。他本不是一個頹廢的人,自母親去世,他一直積極地活着,就像母親教育他的那樣,用愛和寬容對待周圍的人。母親知道他可能知曉一些事,非常的不放心,一再叮囑他要放下怨恨,生活在陽光下,那樣人生才有希望。而連波的確是知道些事的,自從無意中看到母親的日記,他就什麼都明白了,他的內心也掙扎了很久,那個過程非常痛苦,但最後他還是聽從了母親的勸告,因為母親説,人生難得糊塗,能糊塗的時候就糊塗吧,太清醒只會受傷。

所以多年來,連波一直在裝糊塗。

他對首長畢恭畢敬,親如父子,是因為首長確實對他很好,偏愛他,寵溺他,慢慢的他也建立了感情,於是很多事他就不去想了。他知道母親希望他過得開心,雖然母親去世多年,但他知道母親一直就在身邊,慈愛地看着他,他不想讓母親難過。

任繆玉也一直沒有跟兒子正面談起過那些敏感的話題,也就是在去世的頭幾天,稍微跟連波點了下而已。

當時任繆玉已經很虛弱了,她患的是乳腺癌,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腿部,她無法走路只能靠輪椅。她原本可以活下去的,在發現自己患乳腺癌時,醫生建議她做切除手術,遭到她的斷然拒絕。因為她是舞蹈演員出身,一生追求完美,決不容許自己的身體殘缺,哪怕是死,她也不要那樣的殘缺。樊世榮勸她做手術,周圍的人也都勸,她就是置之不理,結果僵持了一段時間,癌細胞擴散了,最後只能是面臨死亡。任繆玉對此似乎很坦然,她跟兒子説,人終歸有一死,對於一個生活在回憶中的人來説,多活幾年少活幾年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即如此她就更不會帶着殘缺死,她要帶着最初的美好去地下見連晉池,也就是連波的爸爸。

任繆玉心裏一直放不下對連晉池的思念,這也是她選擇死亡的原因。她似乎還很高興,那天連波去醫院看她的時候,她笑着跟連波説:“就快看到你爸爸了,你有什麼要跟爸爸説的嗎?我可以幫你捎話……”

連波當時看着迴光返照般的母親,半晌無語。

從來沒有人會像母親那樣,對死亡如此平靜淡然,好像閉上眼睛的剎那不是死亡,是某種意義上的重生。她厭棄了這人世的一切,像是迫不及待地想去另一個世界跟自己思念的人相守,當時的連波並不能理解母親的這種思念,在推着母親在醫院的花園曬太陽時,他忍不住問母親:“媽媽,你既然這麼不開心,為什麼嫁給他?”

“他”指的是樊世榮。

任繆玉無力地靠在椅背上,歪着頭,笑了笑:“傻孩子,人這輩子,總是有情非得已的時候,沒有誰可以完全照着自己的意思生活。不過媽媽不後悔,既然做出了那樣的選擇,就不會後悔。”

“為什麼不後悔?他那樣待你……”連波頓了下,終於把憋在心裏的話説了出來,“你都這樣了,他還在外地開會。”

任繆玉馬上説:“連波,你千萬不要這麼想,我知道你肯定知道了什麼,不過這是我們大人的事,你是晚輩,你不要介入進來,這樣對你不好。”

“可是媽媽,你究竟因為什麼嫁給他?是為了什麼,讓你過得這樣言不由衷?他對你一直不冷不熱,我都感覺得出來,你會沒感覺?”以連波當時的年紀,他不能理解母親的委曲求全,不能理解母親的忍氣吞聲,他心裏有恨,有恨!

任繆玉當時虛弱地仰起臉,看着一手撫養大的兒子,淚眼婆娑:“孩子,無論是你,還是你爸爸,都是我活下去的理由,媽媽受再大的委屈也心甘情願。”

“那個女人是誰?”連波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他不要聽這樣軟弱無力的話,他只想知道真相。

任繆玉斷沒有想到兒子問得這麼直接,一下沒了聲音,愣愣地看着兒子。

“媽媽,告訴我,那個女人是誰?你跟首長因為她的照片大吵過,我都知道,就因為那張照片,首長至今都睡書房……”

“連波!”任繆玉驚懼萬分地打斷兒子,渾身不能自控地戰慄起來,“這是我們大人的事,跟你沒有關係,你好好讀書就行了。”

“看到媽媽這麼不幸福,我書讀得再好又有什麼用?”連波也叫起來,他當時站在藤廊的花架下,陽光透過花葉漏在他臉上,印出兩道清晰的淚痕,“媽媽,媽媽,”他蹲下身子,將頭埋在母親的膝上,“兒子沒用,讓你這麼不幸福,我們又不是沒飯吃,為什麼一定要寄人籬下?他不愛你,你還這麼維護他,這究竟是為什麼?一張照片就把你打入地獄,你憑什麼能忍到現在?媽媽,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

任繆玉撫摸着兒子黑亮的頭髮,嘆口氣:“其實,其實我也不知道她是誰,我問過你常阿姨,她也不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媽媽又怎麼會知道呢?”這麼説着,任繆玉的眼底滲出淚水,她竟然還笑了笑,“但這無可厚非,因為媽媽心裏也一直只有你爸爸,那我又有什麼資格要求他心裏有我呢?我們走到一起,本就不是因為愛情,我們都經歷過各自的婚姻,沒那麼容易愛起來的。”

“那你為什麼嫁給他?”連波仰起臉,再次問到這個問題。

“因為你呀,我想你在一個好點的環境中生活,接受最好的教育,何況我始終還是喜歡部隊這個環境,我不希望你離開這個環境。”

“就為這個你委屈自己嫁給他?”連波霍地站起來,兩隻手握成拳頭,嘴角劇烈地顫抖着,“如果不是他,爸爸怎麼會臨死都翻不了案,媽媽,你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能這麼騙我,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連波!”任繆玉再次打斷兒子,“你樊伯伯很愛你,他對我是不是真心我不知道,他對你是沒有假心的,你不能這麼不尊敬他!”説着任繆玉噙着淚地拉過兒子的手,“我們大人的很多事,你們做晚輩的不需要知道得那麼清楚,我嫁給首長是自願的,沒人逼我,因為本身我也是仰慕尊敬他的。他對一個女人有那麼長的情可見他是個專情的人,雖然對象不是我,但我不介意,因為我對你爸爸也是一心無二,愛上他就沒有辦法再接受別人,我能理解這種感情,所以我能寬容首長對那個女人的長情。連波,你還太小,不懂得什麼是愛情,到你將來真的愛上某個人的時候,你就會明白,你心裏有了她就再也愛不了別人,你會心甘情願地把所有的愛都給她,什麼都不剩……”

2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連波時常在精神恍惚的時候聽到母親的呢喃絮語,他當時並不能理解,也不懂得,可是現在他懂了,當一個人的愛都給了某個人,就再也給不了別人。無論他怎麼掙扎着把那段過往從心裏剝離出去,剝得鮮血淋漓,仍是徒勞,他愛着的那個人一直就在他的心裏,血肉相連,所以他剝離不了。

此刻夜已經很深了,院子裏的桂花樹愈發的寒香襲人,連波佇立在院中央,仰望天空,看着墨黑天幕上閃閃的星光,淚水自心底滲了出來。

朝夕,他不能不想到她……

她該是多麼恨他,才把自己藏進人海里,他今生只怕都見不到她了。他是那麼愛她,連他自己都不信會毀了自己最珍愛的她,可他還是那麼做了。他兩次拋下她,那麼狠心那麼決然,她不會原諒他的!

可是他想念她啊,挖空心思的想,搜腸刮肚的想,拼命把那些碎了的記憶一點點的拼起來,結果拼出來的記憶已經面目全非,他認不出她,她也不認得他,兩個人就那麼相距着站在記憶的時空裏,彼此張望,彼此懷疑,然後漠然的轉身離去。他經常夢到那樣的夢境,朝夕在一片迷霧中留給他一個背影,還是那麼纖瘦,默默的消失在霧中,任憑他怎麼呼喊,怎麼靠近,他就是到不了她的身邊。

這就是他和她的宿命。

此生他們都只能隔岸相望,他到不了她的岸,她也來不了他這邊。於是他們只能是把自己站成了岸,就像張曉風在一首詩裏寫到的:

“我們總是聚少離多,如兩岸。如兩岸——只因我們之間恆流着一條莽莽蒼蒼的河。我們太愛那條河,太愛太愛,以致竟然把自己站成了岸……我不知我們為什麼只因堅持要一條河,而竟把自己矗立成兩岸,歲歲年年相向而綠,任地老天荒,我們合力撐住一條河,死命地呵護那千里煙波……”

連波使勁捶着樹幹,心裏千萬遍地喚着她的名字,好像這麼喚着她,她就會回到他身邊一樣。天上冷冷的星光照在院子裏,寒風颳着地上的枯葉飛旋地打着轉,就如同他的命運,從來就身不由己。今生來世,他還可以見到她嗎?

早上醒來的時候,連波發現軍部的人已經在樓下等着他了。他以為他們是來送他去機場的,忙説:“你們不用送了,我自己去。”

“不是的,我們是來給您送份東西的。”為首的軍官是老爺子的秘書小劉,恭恭敬敬地遞給他一個文件袋,“這是首長要我務必交給您的,説是昨天就想給你,忘了。這不一大早我就過來了,請您收下。”

“這是什麼?”連波疑惑着接過文件袋,拆開來看。

劉秘書説:“聽首長説,這是從匈牙利大使館轉過來的,説是您海外有親戚在找您,費了很多周折,才找到您……”

“海外親戚?”連波愕然,一臉懵懂,“我沒有海外親戚啊,是不是搞錯了?”説着從文件袋裏掏出文件……全是英文原件,附着各個機構的中文批示,一路從匈牙利批到首都,再批到他原來住的老家,再然後到聿市……

“首長這次叫您過來,就是要把這個交給您的,希望你儘快去北京跟您的這個親戚會面,從時間上推算,您的親戚應該已經回國了,因為大使館的人説,您親戚在匈牙利那邊得知您的下落後,已經迫不及待地飛回國了。首長很高興,説要好好安排你們見面,您要是同意,我們這就護送您去北京……首長,首長他身體不大好,本來是要親自送您的,昨晚不知道為什麼,又進了醫院……”

連波本來在看文件,這才抬起眼,“進了醫院?”

“是的,凌晨送過去的,您不去看看嗎?”劉秘書遲疑着,欲言又止,“首長年紀大了,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很多病情我們都是瞞着他的。特別是他的心臟病,非常嚴重,我們一直沒敢跟他説……”

“……”

樊世榮的病房在醫院南樓頂層的最裏邊,過廳整面牆都是落地大窗,窗外花園中的樹木一覽無餘,大部分樹葉都黃了,秋的繽紛一點點的滲透進來。大理石的地板光亮可鑑,照得出人影來,走廊兩邊擺着大盆的綠色植物,顯得生機勃勃。病房是個套間,佈置得非常舒適,地上鋪着素雅的地毯,沙發電視一應俱全,如果不是空氣中瀰漫蘇打水的味道,根本就感覺不到是在醫院裏。

只不過一夜未見,樊世榮就蒼老了十歲都不止,躺在病牀上顯得非常虛弱,還插着氧氣管子。看到連波進來,竟然還笑了笑:“我就知道,你會來的,到底是我養了這麼多年的兒子,比我親生的兒子孝順多了……”

連波手裏還拿着那份文件,站在老爺子牀邊,沒有搭話,像是在走神,“首長,這份文件到您這有多久了?”

“哦,有兩個多月了吧。”

“那您怎麼才給我?”

“我給你打了電話,要你過來,你不是一直不肯來嘛,怎麼了?”樊世榮打量着神色恍惚的連波,蹙起眉頭,“出什麼事了嗎?”

連波若有所思地嘆口氣:“原來,我還有親人。”

“哦,我聽説了,是你海外的一個叔叔來找你了吧,他文革前去的海外,真不容易,居然還找到你了。”

“我跟他通了電話,他要我去北京見他。”

“那你去吧,我給你安排。”

連波不置可否,他只覺傷感,自母親去世他以為家裏已經沒有親人了,不想叔叔還活着,真沒想到他還活着。關於這個叔叔,小時候倒是經常聽父親提起,還看過他的照片,只是時間已經過去太久,連波印象已經很模糊。只知道叔叔當年是追隨戀人(後來成為他妻子)去的海外,後來文革爆發,叔叔沒辦法回來,而連波跟隨父母輾轉遷移,先後居住過幾座城市,於是就失去了聯繫。親人久別重逢原本是很喜悦的事,可是連波卻難掩哀傷,因為叔叔這次回來找他是因為身患絕症,已經無藥可治,而嬸嬸幾年前去世,叔叔膝下無兒無女,鉅額財產無人繼承……連波對金錢一向沒概念,他難過的是,剛剛找到的親人又將面臨離別,他這一生註定要孤苦到死吧。

連波沒有在樊世榮病房待太久就離開了,臨到出門,樊世榮突然叫住他,“連波,你不想問朝夕的下落嗎?”

當時連波正握着門把手,身子僵住,卻沒有回頭。

“如果你想知道,我把她地址告訴你。”

“首長,沒有用的。”連波挺直脊背,長長地嘆口氣,“太晚了。”説完頭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太晚了。只此一句。

樊世榮看着被輕輕帶上的門,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絕望,老淚縱橫……是的,太晚了,無論他做什麼,怎麼去彌補,都太晚了……

我們因為什麼記住一個人?是愛,是恨,是眷戀,是錯過,還是迷失?很難説清我們到底是因為什麼而記住一個人,原本拼命想忘掉,當真的快忘了的時候,又拼命的去抓牢那些記憶,緊緊地抓住,一點一滴都唯恐漏掉。是捨不得啊,當過往的一切被時間慢慢沖淡,當青春的光影所剩無幾,我們還怎麼捨得忘記?

那愛情已經死了,或者正在死,樊疏桐沒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只能在無數個夜晚,不開燈,就那麼在黑暗中默默的祭奠死了的愛情,抽根煙,放首許美靜的《城裏的月光》,然後慢慢的淚流滿面……

樊疏桐覺得,他比那些狗血的文藝片中的男主角還無恥,白天人模狗樣的,到哪都威風凜凜,看人不拿正眼,一副對什麼都不在乎的德性,可是一到晚上,在沒有人的角落,他就會現了原型,就會陷入那樣的哀慟不能自拔。

實在是很狗血!

連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所以他從來不讓別人看到卸下面具的自己,這是他從不留女人在公寓過夜的原因,要風流在外面風流。三年來,他換女伴跟換衣裳似的,最長的不過半年,後來是三個月,後來一個月,到現在基本上一個星期就玩完。反正名聲已經壞了,他愈發的肆無忌憚,他甚至直截了當地跟那些女伴們説,跟他談什麼都可以,包括談錢談價碼都OK,但就是不要跟他談什麼見鬼的愛情,否則他就一個字:滾。

他把自己曾經當過三年太監的事告訴蔻海聽,結果蔻海回了句,那是你玩過火了的原因,遭天譴了。

末了,又問句,你現在還是太監嗎?

樊疏桐罵過去,你丫的很希望老子當太監是吧,滾!

一大早,樊疏桐還沒起牀就接到蔻海的電話,説要他中午到雲霧山打高爾夫,順便在雲霧山莊用午餐,唐三公子請客,要他務必捧場。樊疏桐説,他什麼時候沒請過客?蔻海一想,也是啊,這小子一天到晚就是請客,沒辦法,丫錢太多了,寂寞無聊。

唐三,本名叫啥極少被人提起,老子是某某部的頭,家世顯赫,他在家排行老三,所以一幫狐朋狗友都叫他唐三,或唐三公子。丫就是一公子哥兒,北京玩厭了,就跑到聿市來玩,在聿市投資做地產,大把的人買他的帳,確切的説是買他老子的面子,不用他怎麼費神,生意就做得風生水起,錢更是滾滾如流水進賬。別人是為怎麼賺錢勞心,唐三公子是為怎麼花錢操心,據他自己説,他每天早上醒來都要為這天干什麼犯愁,公司都是家族的人在打理,他不用坐班,一個星期去晃下就不錯了。所以唐三公子最熱衷請客,朋友遍天下,來聿市沒一年,上上下下,圈裏圈外,都混得滾熟了,連樊疏桐這樣低調的人,都被他搭上了關係。

樊疏桐對唐三此類公子哥兒是不排斥的,唐三這人很簡單,除了吃喝玩樂基本不會跟人有利益衝突,而且待人也很真誠,挺講義氣的,何況他背後的家世實在太招眼,對任何一個做生意的人都是有備用價值的。一説是誰誰誰的兒子,甭管哪條道上的人,都會買他幾分帳。剛好最近碼頭上有些麻煩事,樊疏桐煩得要命,想盡快擺平,也許唐三能派上點用場。蔻海在海關,就是管碼頭管進出口的,也知道這事,暗示過他,“其實你有比唐三更大的面子。”樊疏桐當即翻臉,當時兩人在酒吧喝酒,樊疏桐把杯子都摔了,指着蔻海的鼻子,“以後你要是再提什麼面子不面子,我他媽廢了你!”

蔻海駭得再不敢多嘴,連忙舉起手:“我説錯話了,我投降還不成?”

一直就是這樣,每觸及到某個敏感話題,樊疏桐就翻臉不認人。他連姓都改了,這是眾人皆知的事,誰敢捅馬蜂窩誰就是找死。所以朋友們在他面前都很小心,免得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即便如此,他樊疏桐是誰的兒子,也是眾人皆知的事。交遊甚廣的唐三公子在還沒認識樊疏桐之前,就已經知道他是誰的兒子了,對於樊氏父子的恩怨,唐三公子經常搖頭嘆息説,“這倆父子,早晚有一個要死在對方手裏,唉,可惜了……”

3

樊疏桐答應去赴唐三的約,問蔻海去不去,蔻海説:“我去,細毛和黑皮也都去,對了,黑皮説他最近又找了個賺錢的營生,要拉我們入夥呢。”

樊疏桐就兩個字:“扯淡!”

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幫兄弟這幾年都發展得不錯,就黑皮兄弟起色不大,當然錢也賺了些,可跟起樊疏桐和細毛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提起黑皮的創業經歷,那可是滔滔長江水,幾天幾夜都説不完,婚介所早就沒開了,先前辦了個婚慶公司,辦得還不錯,可黑皮嫌來錢太慢,兩年前改行做中介公司,就是租售房子那類的,沒幹幾天又倒賣起海鮮和野味,本來小賺了筆,結果因為倒賣國家保護動物,被罰了一大筆錢不説,還被刑拘了半個月,最後還是樊疏桐出面把他撈出來的。

二進宮出來後,黑皮老實了一陣,可還是想着賺錢,有陣子學英語的人很多,他就拉了幾個老師辦了個英語培訓學校。讓人啼笑皆非的是,我們的黑皮兄弟自己連ABC都不認得,還好意思去教別人ABC,結果沒幹幾天又轉行去電子市場買了個攤位賣水貨手機,折騰來折騰去的,黑皮得了個外號“倒爺”。他實在是太能倒騰了,什麼賺錢就去倒騰什麼,每次還拾掇着樊疏桐和蔻海他們入夥,有一次他謀劃着想開個當鋪,要拉樊疏桐入夥,樊疏桐投了十萬塊錢進去,結果當鋪因涉嫌非法經營被工商部門查封,那十萬塊錢也打了水漂。所以聽到蔻海説黑皮又在拉人入夥,他就罵了句“扯淡”,蔻海在電話哈哈大笑,問:“你不對他這次倒騰什麼感興趣嗎?”

“他當鴨子我都沒興趣。”

“扯淡!”蔻海也學他的話,笑道,“他那身皮相能當鴨子?要説你倒是夠資本,天生一副好皮相……”

樊疏桐接過話:“我要是鴨子,你還泡我不成?”

蔻海答:“我不會泡你,我妹妹有這可能。”

“滾!”樊疏桐啪的一下就掛了電話,在牀上翻了個身,一翻身剛好壓住了一隻藕段似的白玉胳膊。“樊哥!”對方也翻身抱住了他,香奈兒的甜香很撩撥人,樊疏桐的手很放肆地在她身上游走,“討厭啦”那女孩嘴上這麼説,可是卻很順從地任由着他撫摸,然後和他翻滾在一起……

可是從浴室沖涼出來,樊疏桐卻馬上換了副面孔,看見女孩還坐在牀沿,很詫異地抬起眉毛:“你怎麼還沒走?”那臉上的冷酷讓剛剛還沉浸在激情中的女孩一時反應不過來,愣愣的説:“我,我等你啊……”

“等我幹什麼?”樊疏桐板着臉,一邊換衣服一邊不耐地説,“你走吧,我還有事呢,自己到酒店門口打個車。”説着想起什麼,從上衣口袋掏出錢夾,隨便抽出一大疊鈔票遞給她,“拿去,喜歡什麼就買。”

女孩瞪大眼睛,看看鈔票又看看樊疏桐,彷彿受了莫大的委屈,眼淚刷的一下就湧出來了:“樊哥,你知道我不是為這個。”

樊疏桐二話沒説,把錢摔地上。他從容不迫地踩着鈔票踱步過去,俯身抬起女孩的下顎,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眉目卻森冷得令人發顫:“那你説,你是為什麼?”

女孩眼淚汪汪的:“我,我喜歡你,一直就喜歡你。”

還好,她不是説“愛”,否則樊疏桐極有可能捏碎她的下巴!不過這已經讓他很意外了,很久沒有聽到有人説喜歡他,因為沒人敢。剎那間,他的瞳仁裏迸射出利刃般的寒光,他拍拍女孩的臉,嘴角笑着,瞳孔卻在急劇收縮,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是他暴怒的前兆。可是女孩跟他不熟,還傻不拉唧地看着他,以為他會回應她,説出很温情的話,結果他附在她耳根呵着氣,聲音不急不緩,説出的卻是:“我數三下,馬上從我眼前消失,立刻,馬上!”

他清淡的呼吸直撲在女孩臉上。

那是魔鬼的氣息。

“樊哥……”女孩開始發抖。

“一。”樊疏桐站直了身子。

女孩還坐着不動,抬起頭來看着他,但見他緩緩蹙緊兩道濃眉,眸光寒徹入骨,直視着她:“二。”

他的聲音並不高,卻透着殺氣。

“我走,我走,我馬上走!”女孩不等他説出“三”,就戰戰兢兢地拿起手袋奪門而出,都到走廊上了,樊疏桐突然又探出頭“噯”的一聲叫住她,女孩驚喜地回頭,以為有了轉機,不想得到的是一句:“不要再打我電話,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説完,怦的一聲重重關上了門。

關上門了,樊疏桐都還在納悶,剛才那女孩叫啥名來着?

樊疏桐從酒店駕車往雲霧山去的路上,忽然覺得一陣心悸。耳畔響起轟然的雷聲,剛才他甩給那女孩鈔票的情景驟然顯現在腦海中,電石火花般,噼裏啪啦燃起一片模糊的煙和霧,什麼都看不清,卻又分明看見了什麼,待他努力撩開那些煙霧,某段遺失已久的記憶慢鏡頭似的拉到了他的面前——

他分明看見了當年的她,彎着腰在污跡斑斑的地毯上撿起那些鈔票,一張張的疊好疊整齊,小心翼翼地放進書包,然後她仰着一張小臉看着他,眼裏閃過迷離的笑意,聲音低微,卻透着森冷的寒意:“我肯定要這五萬塊的,我要給媽媽治病給舅舅還債,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不要,怎麼能讓你有嫖的感覺呢?”

朝夕!

一連串刺耳的緊急剎車。

車子疾速打了個彎橫在了路邊,差點就撞上隔離欄杆。樊疏桐大口喘着氣,眼前一陣陣發黑,太陽穴裏彷彿針刺般疼得他抽搐。“咚”、“咚”……他疼得連連用頭撞車窗,只覺透不過氣,意識亦漸漸模糊。他拼命扯着高領衫的領口,伏在方向盤上喘氣,過了半晌他才從上衣的夾層口袋裏摸索到一個小藥瓶,胡亂倒出一顆藥丸來,就着唾沫痛苦地吞了下去。

每次都是這樣,一頭疼就必須靠吃藥才能緩解。

待他呼吸漸漸平穩,彷彿從驚悸的夢中醒來一樣,人已經出了一身冷汗。而眼前還是黑糊糊的,街上的人流和車輛不斷交錯重疊,根本無法辨清。

他只能仰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睛,靜等藥效滲透到頭部。可是他分明感覺到眼角有某種温熱的東西滑落下來,他不敢用手去拭,只能任由其滑落……三年了,任憑他如何的醉生夢死,就是無法擺脱她的影子,每次一念及她的名字,心就割裂般的疼,就如此刻,那些依稀的往事,飄零繽紛,一幕幕從眼前閃過,他分明看見她就站在他跟前,如白玉般皎潔的臉龐,透着瑩潤的迷人光澤。

“朝夕……”他夢囈般地喚出她的名字。

她似乎聽到了,抑或者沒有,但見她睫毛輕輕揚起,漆黑的瞳仁像是浸在水銀裏的寶石,清澈得如能讓他看見自己;她的模樣還是那般清瘦,看上去還是那麼哀愁,一語不發地望着他,那悽婉憂傷的眼神叫人心疼得發顫……

“你在哪裏,朝夕,告訴我你在哪裏?”樊疏桐俯身趴在方向盤上,意識漸漸清明,心卻愈發撕裂般地疼起來。

而隨着幻覺的消失,他頭部的劇痛也慢慢隱去。他已經無藥可救了,醫生説幻覺屬於他頭疼的併發症,是正常現象。事實上,折磨他的並非單單是頭疼,還有那毒藥般慢慢吞噬他意念的幻覺,他害怕頭疼,又迷戀那幻覺,因為只有在幻覺中他才可以清晰地看見她的模樣。三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黃昏,他在北京也是出現這樣的幻覺,以為在火柴的光亮中看到了她,結果昏迷在街頭,如果不是被巡防隊員送去醫院,那天晚上他就凍死了,如果真凍死了也就好了,至少不用忍受現在這樣的折磨。

三年來,他從未在夢境中見到過她,要見她只能是藉由着頭疼帶來的幻覺,挖心掏肺的思念最後演變成惡性循環,每一日,每一夜,他都像在地獄的油鍋裏煎,為什麼不讓我死啊?!他經常這樣詛咒自己,他知道活不了多久了,雖然醫生極力隱瞞着病情,可他心裏明鏡似的,三年,兩年,甚至更短,上蒼不會給他更多的時間了。這也是他萬分焦急的原因,他怕自己到死都見不到朝夕了。所以他拼命地放縱自己,花天酒地,夜夜笙歌,讓自己徹底麻醉,讓自己徹底腐朽,不能想那些過往,一點點都不能想,因為已經是這樣了,就只能這樣了。

朝夕,真的只能這樣了。

很意外,樊疏桐比蔻海要先到。

大老遠的就看見唐三公子從球場邊上走過來,一身白衣,襯着茵茵草地,甚是風流倜儻。唐三單從樣貌上看其實很一般,但他勝在氣質出眾,年輕又多金,一副貴胄公子的派頭,站在人堆裏也是相當打眼的。都説三代出一個貴族,唐家可不是富了三代了,民國前家族裏就有人留洋英吉利,能人輩出,隨便説出家族裏的一個名字,都可以讓人瞠目結舌。

“怎麼,蔻海他們還沒來嗎?”樊疏桐跟唐三很熟了,見面就免了那套繁文縟禮,説話也很隨便。

唐三説:“蔻海去醫院看細毛的二姐了,剛打電話説晚點過來。”

“哦,他二姐……現在怎麼樣了?我有些日子沒去了。”樊疏桐一邊説着一邊跟着唐三往球場裏邊走。

唐三直搖頭:“怕是捱不了多久了,何夕年再有錢都沒辦法,錢買不來命啊,所以説錢不是萬能的。”

非常不幸,兩年前細毛的二姐二毛被確診患上了淋巴癌,何夕年上天入地能想的辦法都想了,還是沒法出現奇蹟,只能一日拖一日,進行保守治療。據説二毛現在的頭髮都掉光了,連進食都很困難,深愛二毛的何夕年不離不棄,把工作減少到最低,儘可能的多留時間陪伴在二毛身邊。細毛每次談到二毛,就淚眼婆娑地説:“我姐福分太淺了,何夕年那麼好的人……唉,她就是沒福分……”

何夕年和二毛訂婚有三年了,卻一沒有正式結婚,其實就是二毛的病情給耽誤下來了,眼見病情沒有轉機,何夕年幾次提出舉行婚禮,都遭到二毛的婉拒,説是不想連累他,也不想被人憐憫,既然是一個人來到這世上,就一個人無牽無掛地走吧。

何夕年為此痛苦不堪,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在公司露面,公司現在都交由細毛和其他何氏家族的人在幫忙打理。本來是一段很美好的姻緣突遭不幸,眼看就要天人永隔,從前羨慕樸家的人無不扼腕嘆息,唏噓不已。這世間的事,真是説不清道不明,上天從來不會給你想要的一切,上天總會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給你最沉重的打擊,無論你是平民百姓,還是貴胄豪門。

“要不要打幾桿?”唐三問樊疏桐,岔開話題。因為每次説到細毛的二姐,大家的心裏都不好受。

樊疏桐推辭:“不了,這幾天有些累,改天吧。”

“我看你臉色是不好,人也瘦了很多,別太累了,有空多上我這來呼吸下新鮮空氣吧,包你神清氣爽。”

4

唐三所説不假,雲霧山的確是目前聿市最好的休閒放鬆之地。雖然山整體不高,但連綿數十里,放眼望去一片雲霧繚繞,雲霧山也正是因此得名,遍山野花和隨處可見的林間小溪絕對讓人流連忘返,每逢週末就有很多人駕車來這裏呼吸新鮮空氣。還有一部分人來這裏則是為了打高爾夫,聿市現在很流行打高爾夫。當然,不是在普通人中流行,高爾夫本身就是貴族的運動,俱樂部的年費一般都是好幾萬,VIP白金卡是幾十萬,豈是普通人可以問津的。

而聿市目前唯一的高爾夫球場正是唐三公子及其家族開發的,這是他在聿市開發的首個項目,地理位置極佳,坐落在雲霧山地段最好的半山腰。本來這裏屬於重點保護的區域,往常節假日的時候,為了保護自然生態環境還會限制車流,雖然很多地產商早就垂涎這塊風水寶地,但誰都知道這種自然保護區是不被允許建樓盤或開發項目的,所以誰都沒有提出過要開發,搞不好碰一鼻子灰,還會被政府列入破壞環境的黑名單,再要開發其他的項目就難了,實在得不償失。

結果,唐三公子成了吃螃蟹的第一人。

他第一次來聿市就看上了這塊地,十天後就帶了一大幫人馬駐紮進聿市,據説是在聿市最豪華的五星級酒店包了一層樓。從報批,到批文下來,也就花了不過兩個月時間,所耗的資金卻無從計算,外人問起,唐三公子往往打哈哈,一笑了之。而云霧山即將被開發的消息一傳開,立即激起民憤,市民紛紛到政府門前靜坐,橫幅拉了一條街,強烈抗議無良地產商開發聿市唯一的綠地雲霧山。媒體也展開熱烈討論,其他開發商更是煽風點火,唐三公子立即被推到了風頭浪尖。後來很多人好奇,唐三公子那段時間在幹嘛,他回答兩個字:算錢。算什麼錢?算高爾夫球場開發後,可以賺多少錢啊。形勢都那樣了,你不被聿市人用掃帚追着趕就是好事,還敢算錢?唐三公子哈哈大笑,只笑不語。

高爾夫球場不到一年就建立起來了,全部按照國際化標準規劃設計,推平了好幾個山頭,光園藝就耗資不菲,還修了一條柏油馬路從山腳一直通往球場。罵聲一直在持續,球場卻照建不誤,很多開發商不遺餘力地要將唐三公子趕出聿市,只有一個人對他伸出橄欖枝,表示願意合作,希望可以在球場的邊上建一個園林式山莊,説是按五星級酒店標準修建,為打球的客人提供休息住宿和商務會談的場所。

此舉立即得到唐三公子的響應,雙方一拍即合,球場開發的第二年,雲霧山莊也開門營業了。而山莊的老闆不是別人,正是偽資本家P先生樸赫,簡稱細毛。當然,細毛只是小老闆,真正出資的是他背後的大老闆何夕年先生,也就是細毛的準二姐夫。何夕年應該算是聿市的首富了,他當然不會自己出面,而是指派細毛去跟唐三公子談判,因為細毛是本地人,唐氏要在聿市站穩腳跟就必須有本地勢力支持,否則絕無可能長久。果然,雙方的合作非常愉快,儘管細毛因此被聿市眾多商人罵做叛徒走狗,但是一點也不影響他的滾滾財源。因為山莊地處環境優美的雲霧山,加之旁邊又有一流的高爾夫球場,營業半年後就被政府列為外賓專屬接待酒店,專門接待外賓和重要客人,一下被抬到了高山仰止的地位,這讓很多當初唱反調的開發商腸子都悔青了。

而細毛和唐三公子惺惺相惜,公開拜了把子,兩人又先後在聿市聯手開發了好幾個項目,有錢一起賺有妞一起泡,現在是聿市出了名的兩公子哥兒。用黑皮奚落他們的話説,就是兩紈絝,從裏到外都腐敗透了的兩紈絝。但是每次細毛打電話要黑皮去山莊玩兒,黑皮卻又從不拒絕,見了面又要相互揭底,二十幾年的發小,發財了也好,沒發財也好,交情倒是沒見淺,吃喝玩樂從來都少不了兄弟的份。每次細毛見着黑皮就要問:“喲,最近又在賣什麼了?”黑皮每每氣得發昏,有一次慪不過,甩過去一句:“我賣身行不?”

兩人見了面就鬥嘴,蔻海自然是一如既往的幸災樂禍煽風點火,倒是樊疏桐很少參與其中,偶爾在旁邊笑笑,不太搭話。唐三公子私底下跟細毛和蔻海説,在聿市最神秘低調的兩個人除了何夕年,就是樊疏桐了。何夕年的低調是個性使然,雖然穩坐首富位置,但為人謙卑行事謹慎,甚少出現在公共場合,特別是二毛病重後,他更是鮮有露面,盡心盡力地陪伴二毛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而跟何夕年的低調不同的是,樊疏桐的低調是刻意的,這些年來,在江湖待得越久他越看透江湖的險惡,所以兩年前樊疏桐脱離了雕哥的組織,自立門户開了家貿易公司,雖然做的仍然是碼頭物流,但都是正經門道的正經生意,他再也不想過那種提心吊膽半夜做夢都嚇醒的日子了。經過兩年的運營,加之有一幫兄弟的幫襯,樊疏桐的公司已初具規模,發展勢頭良好,至少在聿市碼頭這塊地盤上他是站穩了腳跟的,對此他很是欣慰,不是欣慰每月的進賬,而是欣慰他不走旁門左道一樣可以有飯吃。堂堂正正地做人,圖的就是個心安。

但樊疏桐一點也不敢張揚,他深知樹大招風引火燒身的道理,很多事情能不出面他就儘量不出面,畢竟他的過去不是那麼光彩,如果哪天被好事者翻出來,他是脱不了干係的,雖然雕哥也已金盆洗手,現在定居美國頤養天年,可是他手下的人很多都還在碼頭上混,誰不認識雕哥曾經最器重的樊疏桐?

麻煩就在這裏,因為樊疏桐現在只做正經生意,而且還做得風生水起,引得很多過去跟他混過碼頭的人眼紅,其中就有侯勇。侯勇外號“刀疤”,過去也是雕哥手下的人,此人蠻橫兇狠,在雕哥的組織解散後很快又集結一幫流氓地痞,成立了自己的組織,在碼頭上成天惹是生非,這次更是格外針對樊疏桐,幾次故意挑起衝突,不僅打傷了樊疏桐的手下員工,還搶走了不少生意。樊疏桐不是不敢動他,而是不想跟這種流氓混混打交道,更不願因此捲入這種烏七八糟的是非,他聽説刀疤因為過於囂張已經被海關盯上了,如果他真跟刀疤幹起來勢必也會進入海關的視線,而寇海就是海關緝私隊的隊長,樊疏桐不想讓兄弟為難。

蔻海這個人是這樣,兄弟是兄弟,公事是公事,兩者他很少混為一談,別看這小子邪乎的時候很邪乎,混蛋的時候很混蛋,但涉及到原則問題他從不馬虎,那股子正氣像極了他爹蔻振洲,他自己就經常説,我不會給我爹臉上抹黑。這也是樊疏桐非常煩躁的原因,因為他不想給蔻海添麻煩,於是他想到了身份顯赫的唐三公子。

在雲霧山莊跟唐三碰了面,樊疏桐猶豫了很久,還是跟唐三談起了碼頭上的事,唐三果然很講義氣,拍着胸脯説交給他了,他來當和事佬。

樊疏桐這才放下心,有唐少出面,刀疤再囂張也要忌憚三分的。兩人正站在球場邊説着話,細毛跟寇海一前一後地過來了,細毛大老遠地就擠兑唐三:“喲,唐少,今兒身邊怎麼沒有佳人啊,改邪歸正了?”

唐三回過去:“你還有臉説我,前天我都看見你帶一小姑娘在名典喝咖啡,見了我還裝作不認識,我呸!重色輕友的傢伙!”

“噯,是誰裝作不認識啊,你這是惡人先告狀!”細毛一點也不相讓,操着手踱過來,“我分明看見你帶着那個陳小姐一起進的咖啡廳,我還正準備跟你打招呼呢,結果你丫扭頭就上樓上包房了,喝個咖啡還上包房,還是大白天……”

“大白天怎麼了?大白天就不能談正事?”

“喲,孤男寡女的待在包房裏,還能談正事啊?”

“行了,行了,”蔻海沒好氣地指着他們説,“我看你們誰也甭説誰,都是半斤八兩,腐朽墮落的資本家。”

細毛居然很欣慰的樣子:“謝天謝地,我終於被你正名了,是資本家,不是偽資本家,黑皮這臭小子給我戴的帽子今兒總算揭了。”

“不要臉!”話音剛落,黑皮突然就現身,什麼時候來的都不知道,他跟蔡四平站在不遠處的一棵松樹下正瞅着他們樂呢。

大名鼎鼎的蔡四平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大律師,也是唐三公子的私人律師及唐氏集團的首席律師代表,當初幫唐三出面跟上頭要雲霧山這塊地的就有蔡四平,可見這人的嘴巴不是一般的會説,死的能説成活的,活的能給説得跳樓。蔡家和唐家在京城就是世交,蔡四平跟唐三也算是發小了,因為兩人都喜歡泡夜店,私生活精彩,京城一幫死黨就給他們取了個綽號“不三不四”;到了聿市碰上蔻海這樣的刻薄鬼,就更沒好話了,蔻海經常挖苦他們是狼狽為奸,一個撈錢,一個負責消災,當然還有一個偽資本家,幫着撈錢也幫着消災,反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球打到臨近中午的時候,唐三吆喝着收杆,去山莊吃飯。五個人説笑着,朝球場外走,迎面就撞上一對璧人,男子一身白色球衣,瀟灑從容氣度不凡,而他身邊的女伴娉娉婷婷,模樣清麗,很親熱地挽着他的手,一副小鳥依人的姿態。唐三顯然認識他們,隔老遠就打招呼:“喲,阮少,可有些日子沒見了啊,今兒怎麼有空過來了?”

5

那男子戴着副墨鏡,莞爾一笑:“剛從紐約回來,這不惦記着你嘛,一大早就過來了,只是你唐三公子眼睛裏沒有我,瞧不見我。”

“言之差矣哦,阮少,是你身邊有佳人相伴,我不好攪了你的良辰美景。”説着唐三朝阮少身邊的那位清麗佳人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那女子靦腆地回了個羞澀的笑容。

“這些都是你朋友?”阮少閒閒地支着球杆,指了指蔻海他們。唐三連忙一一介紹,雙方客氣地握握手。這個阮少似乎有些倨傲,雖然手是握了,但神態中顯出毫不掩飾的疏離,跟唐三隨意閒談幾句後就揚長而去。走出幾步遠的時候,他又忍不住回頭,衝着樊疏桐看了幾秒,然後露齒一笑,點點頭,瀟瀟灑灑地走遠了。

樊疏桐有些莫名其妙,問唐三:“這人誰啊?神經兮兮的……”唐三誇張地聳聳肩:“阮少……你們都不認識?”

除了蔡四平,眾人一起搖頭表示不知道,蔡四平只是笑笑,他長年跟唐三廝混,唐三認得的人他自然也是認得的。跟唐三的隨和慵懶不一樣,蔡四平因為是做律師的緣故,平常看上去非常嚴肅,不苟言笑,但這只是他的外表,私底下玩起來一點也不遜色唐三,甚至是更瘋狂。

他跟眾人介紹:“是盛弛集團的總裁阮丘雄,31歲,海歸。”

“哦——”黑皮嘴巴張得老大,連連頷首,“原來是他啊,不就是,不就是……那個那個的兒子嗎?”

蔻海也點頭:“原來是他的兒子,聽我爸提起過。”

那個人的名字,即便沒聽過,面孔也是熟悉的,電視上經常有。但細毛頗有些不屑地説:“難怪這麼拽,原來是有拽的資本,不過也沒必要在我們面前拽吧……”説着把目光投向樊疏桐,“他剛才衝你笑是啥意思?”又問唐三,“啥意思啊?我們這麼多人站在這裏,憑什麼只衝士林笑?”

“因為我比你帥。”樊疏桐一本正經地道。

“哈哈哈……”

説笑間大家已經在山莊落座,菜是唐三早就點好了的,唐三一向好客,成天閒得發慌,有客人來是他最高興的事。酒足飯飽後眾人到山莊的庭院喝茶,中式的庭院非常幽靜,花草蓯蓉,小橋流水,坐在藤廊下一邊喝茶聊天,一邊遠眺雲霧山的如畫風光,是很愜意的事情。蔻海忽然想起黑皮要拉大家入夥的事,就問他:“你不是説謀了個新營生麼,怎麼不給我們透露透露,賺不賺錢啊?”

樊疏桐也説:“是啊,你這回又準備賣什麼了?”

跟往常的殷勤麻利不同,黑皮這回有點支支吾吾,很顧忌的樣子,目光直往細毛那邊瞟。細毛好奇地揚起眉毛:“你看我幹什麼,我知道我沒士林帥。”

唐三笑:“黑皮,你就拿出來吧,肯定又有新名片了吧,幹嘛揣兜裏。我都瞧見你好幾回往兜裏掏,就沒掏出來……”

這麼一説,大家更好奇了,都拾掇着黑皮把名片掏出來。黑皮還在猶豫,蔻海的土匪本性顯露出來了,直接從他口袋裏去掏,果然還真掏出一疊名片,蔻海站起身拿着名片大聲唸了出來:“永……安園銷售經理……陸春江……”

足足有數秒,眾人沒有反應過來。

“永,永安園?”唐三是外地人,顯然不知情,還大大方方的問,“哪個樓盤?誰開發的?我怎麼沒聽説過呢?”

黑皮漲紅着臉,恨不得鑽桌子底下去。

蔻海小心翼翼地望向細毛,又扭過頭,抬腳就把黑皮的椅子踹一邊去:“你他媽有病啊,什麼不好賣,賣墓地!丫想錢想瘋了吧,要不就是腦子進水了是不?連死人的錢你也賺,你缺德不缺德……”

“海子!別罵,做正經生意賺錢光明正大,有什麼好罵。”細毛制止蔻海,嘴角牽出一絲苦笑,“沒什麼的,你們不要顧及我,你們越這樣我越難受,我姐……唉,遲早的事,何夕年那麼有本事的人,都束手無策……”

説着拉黑皮坐下,搭着他的肩膀説:“兄弟,我知道你很不容易,別顧忌我,真的。只要兄弟我幫得上的,我從來不説二話,把名片給我吧,我……我……”細毛的眼眶看着看着就紅了,哽咽起來,“我二姐怕是不行了,今天蔻海去看了的,拖不了幾天了,醫生也説要我們安排後事……”

“對不起,細毛,我……”黑皮耷拉下腦袋,樣子也很不好受,“我真不是那意思,前陣子賣手機虧了錢,一時又沒本做別的生意,剛好看到永安園招銷售經理,我就去應聘……我真沒有那種意思,就是怕你心裏不好過……”

蔻海見狀嘆口氣,不再吭聲。

作為老大的樊疏桐終於發話了:“沒事,自家兄弟,哪有那麼多忌諱,相信細毛也不會介意的。”説着衝黑皮拉下臉,“只是你丫的做一行就沉下心去做行不行?別一天到晚瞎折騰,你看你折磨了這麼些年,折騰出啥了?年紀也不小了,還一事無成,你怎麼進得了你家的門,別怪你爹媽不認你。”

唐三和蔡四平面面相覷,似乎已經明白了永安園不是什麼樓盤,是給死人躺的墓地,出乎意料的是,蔡四平居然很看好,推推眼鏡道:“嗯,這個行業蠻有前途的,現在的人越來越有錢,生前住豪宅,死後肯定也要找個好陰宅,不用愁銷路。”説着朝唐三抬抬眉毛,“你可以考慮投資,絕對比你做樓盤好賣。”

唐三一向視蔡四平為軍師,不免也動心起來:“你是説可以做?可這賺的是死人的錢呢……”蔡四平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朗聲大笑:“死人的錢才好賺呢,活人還跟你講價,死人是不會跟你講價的,雖然付錢的是活人。”

細毛沉吟片刻,跟黑皮説:“把你那裏最好的墓地留給我,要最好的,不要管價錢,一定要是最好的!我給我姐……準備……”話還沒説完,就捂住臉慟哭,“我苦命的二姐啊,一點辦法都沒有了,老天太不公平了,她還那麼年輕……從小我姐就疼我,每次我闖了禍就她幫襯着我,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也只留給我,比我媽待我都好,她這要真是走了,走了,我可怎麼辦啊,我苦命的二姐……”

“細毛!”蔻海搭住他的肩膀,“生死有命,怨不得人的,別太難過。”

唐三不免也動容,嘆道:“細毛,別哭了,這段時間多陪陪你姐,生意上的事可以放一放的。”眾人輪番勸慰悲傷欲絕的細毛,只有樊疏桐一人坐着不動,像是陷入沉思,他掏出煙盒和火柴,抽出一支煙在桌上頓了頓,劃亮火柴點上。他長長地吐出一口煙,微微眯起眼睛,問黑皮:“你那裏也給我留一塊墓地,我買下。”

眾人齊齊將目光投向他。

蔻海不明所以:“你要買墓地幹什麼?”

黑皮也好奇:“是啊,你要買給誰?”

樊疏桐坐在陽光找照不到的暗處,表情看不清楚,只一雙眼裏,似燃着兩簇幽暗火苗,嗤嗤的似有火星飛濺開來。

他嘴角向上一揚,反問黑皮:“你説呢?”

樊疏桐那樣的表情,蔻海是極熟悉的,從小一起玩到大,樊疏桐挑挑眉毛,蔻海都知道他下面要幹什麼。但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蔻海只當是啥都不知道,從雲霧山返回的路上,他故意坐上樊疏桐的車,自己的車給黑皮開。

“説吧,你想幹什麼。”蔻海緊盯着他問。

樊疏桐打開音響,閒閒地敲着方向盤:“你説還能幹嘛呢,當然是給死人躺的,你問那麼多幹什麼,反正不是給你躺。”

“士林,你別幹蠢事啊,首長現在的身體很不好,你不盡孝心就算了,不要再去刺激他好不好?”

蔻海果然是他肚子裏的蛔蟲。

樊疏桐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你怎麼就知道那塊墓地就一定是給首長準備的呢,我要是比他先掛呢,我倒是想看看,我跟首長同志誰先躺進去,嘿嘿……”

“士林!適可而止好不好?”蔻海看上去是真生氣了,“你都跟首長鬥了這麼多年了,有意思嗎?他到底是你爹……”

樊疏桐馬上翻臉:“閉嘴!忘了我怎麼警告你的?”

蔻海對付樊疏桐很有一套,賣起了關子:“好好好,我閉嘴。不過有件事,我還真不知道該不該説……”

“有屁就放!”

“是關於朝夕的……”

“吱”的一聲,車子緊急剎在了路邊。

蔻海嚇出一聲冷汗:“你找死啊,我還不想死……”

樊疏桐眼睛如能噬人,咄咄地逼視着蔻海:“朝夕?”他的眉心突突地跳起來,説着一把扯過蔻海的衣領,“你知道她在哪?快説,她在哪裏!”

蔻海見慣了他這德性,不慌不忙地掰開他的手指:“你想知道她在哪裏,就得停止做傻事,別去刺激樊伯伯,不然你撬掉我的牙齒我也不會説。”蔻海雖然一直讓着樊疏桐,但也並不表示怕他,小時候兩人打架,樊疏桐頭天把他打得頭破血流,第二天在大院碰上,他還是一副硬骨頭的樣子,一點也不妥協。這也是樊疏桐一直跟蔻海走得比較近的原因,小時候是覺得他經打,長大了知道這叫爺們,他自己就是一個打不死的爺們,他很欣賞同樣很爺們的蔻海。

樊疏桐看着蔻海,目光冰利寒冷:“你威脅我,就憑你?”

“我哪敢威脅你,我沒這本事,不過我不説你又能把我怎麼樣?”蔻海吃定了樊疏桐在沒得知朝夕的下落前不會掐死他。

“你不説我就把車開到山崖去!”果然,樊疏桐耍起了無賴。

蔻海倒一笑:“好啊,咱兄弟倆今兒要是能死在一起也算是造化,黑皮會幫我們挑塊好墓地的,我很放心,我放心得很。”

樊疏桐吼了起來:“我問你朝夕在哪?!”

“你答應我的條件我就説!”

“你他媽真是找死!”樊疏桐咬牙切齒,狠狠拍打着方向盤,他深知蔻海的底子,他不説還真是撬掉他的牙都不説,沒辦法,這回他只能妥協了,“好好好,我他媽就答應你,保證不會刺激首長,讓他老人家安享晚年!”他眼睛都紅了,佈滿血絲,像極了傳説中的困獸,“現在你可以説了吧,快説!”

蔻海橫他一眼,撇撇嘴:“你他媽還真是情痴,重色輕友的混蛋!”

“我要你快説!”樊疏桐狂暴不已,那樣子就像是要掐死他,蔻海也深知這混蛋的底子,如果他今兒不説,他還真會被這混蛋掐死,最後只好如實相告:“我,我這次出差在北京建……見到朝夕了,沒錯,她就在北京!”

此页面为TW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HK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