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言情小説 > 《向左,遇見花開》在線閲讀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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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陷入長時間的昏迷。腦部受到震盪,顱內大出血,不得不進行開顱手術。八個多小時的手術,莫雲澤坐在手術室外默無聲息,手術結束後看着四月被推入UTC,他仍是默無聲息。哭泣或者憤怒都無濟於事。他也沒想到,不過是一個晚上,又一場災難突然而至。昨晚他都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證説要做她的守護神,可是一個晚上,就一個晚上他都沒能保護好她。他不明白,這一生遭遇的悲劇和災難實在是夠多了,為什麼命運還不肯放過他!

醫生説,“做好心理準備吧,有可能醒不來了。”

説這話時費雨橋也在旁邊,臉色灰白,當時就順着牆壁蹲了下去。他捂着臉,竭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雙肩顫動,可是喉嚨裏仍然發出混濁不清的嗚咽聲,“我……不是故意 ……”沒人聽他説。莫雲澤經過他身邊的時候,看都沒朝他看,當他透明。

莫雲澤朝走廊盡頭的電梯走去,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回蕩着他的腳步聲,嗒嗒,嗒嗒,漸行漸遠。他依然戴着口罩,目光空洞無物,直視着前方,好似被抽空了靈魂般看不到任何人類的情緒。阿森在一樓大堂正跟醫生交淡,見他出了電梯忙迎上去,“莫先生……”

莫雲澤面無表情地徑直朝大門口走。

阿森跟上去。

車子靜候在門口,阿森快步上前拉開後車門,莫雲澤躬身上車。在關上車門的瞬間,他丟下一句話,就三個字:“要他死。”

“是。”

費雨橋在醫院一直待到傍晚,離開的時候沈端端親自來接他,臉上沒什麼,可言辭裏頗有幸災樂禍的意味,“手術進行得還順利吧?”“有生命危險嗎?”“我剛回醫院,醫生説很難醒過來,不會是真的吧?”“真可惜了,她還那麼年輕。”“提醒你啊,如果有警察來找你瞭解情況,你可別亂説話,就説是失手。”……“停車。”費雨橋當時要司機停車,沈端端還在喋喋不休,費雨橋大吼:“我要你停車!”

“你發什麼神經啊你……”

“不關你的事!”

費雨橋推門下車,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街頭的人海中。

他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天空飄着毛毛細雨,正趕上倒春寒,氣温非常低。這讓他又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冬天,也是下着雨,他放學回家被二伯拒之門外,他步行到姑媽家,沒有人為他開門,他只好又步行去大伯家,來來回回,他的心都被冰冷的雨澆透了。這麼多年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場雨帶給他的災難,對人性的懷疑,對親情的絕望,極大地影響到他成年後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他披荊斬棘不擇手段地一步步走到今天,滿以為站在融臣大廈之巔就能俯瞰眾生,淡漠一切痛苦,可是他忽略了,再堅硬的心也有最不堪一擊的一處死角,那即是死穴,四月無疑就是他的死穴。

如今走在冰冷的雨中,他又有了當年那種萬念俱灰的絕望,他真的已經絕望,失去骨肉已是致命打擊,又害四月昏迷不醒,他想死,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想死。

此後兩天他都在辦公室待到深夜,甚至是天亮,沒有人敢接近他,連身為總經理的沈端端都沒敢來打攪,他其實並沒有對誰發過怒,可是他一聲不吭如雕像般站在落地窗邊,看似平靜的外表下透出可怕的氣息。

他真的想死。

一週後,剛剛合併的融臣·盛圖集團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即再遭強勢收購,收購方仍然是神秘的Y&H基金,費雨橋當初將融臣跟盛圖合併的目的是為了合力抵抗Y&H基金的收購,他想着兩家企業即便已經被打擊是氣息奄奄,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合併後的融臣·盛圖對付這次收購是決不成問題的,但他失算了,Y&H基金以罕見的兇猛勢頭捲土重來後,僅僅四天就有百分之四十一的股權被其收入囊中,大有不將融臣·盛圖滅掉就不罷休之勢。

融臣·盛圖的股份當天就跌到停牌,融臣名下正在興建的遠東港口工程隨即因財力不支,被迫停工,盛圖名下的一家百貨公司因發不出工資員工頻頻鬧事,這些事一見諸報端,對融臣·盛圖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股份一跌再跌,已無力迴天。

很多人都在猜想,這個時候的費雨橋在做什麼呢?其實他什麼都沒做,既沒開會也沒關注股市,每天一個人關在辦公室,誰也不知道他在裏面幹什麼。已經連續多日下雨,不記得有多長時間了,費雨橋沒有見到太陽。天空整日陰霾沉沉,從融臣大廈頂層辦公室的幕牆玻璃望出去,整座城市一片渾噩的灰色,讓人心情格外壓抑。

費雨橋覺得他過去的人生就是一場綿綿的細雨,他何時見過真正的太陽呢?自九歲那年家破人亡,他就一直走在這樣烏雲壓頂的天空下,迎着雨,白天就是黑夜,黑夜又到白天,週而復始,就是在夢中他亦從未見過陽光。夢境中的他總是置身冰冷的黑暗,有時是狂風呼嘯的曠野,有時是滴滴答答的雨夜,他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他孤零零地在那樣的黑暗裏摸索着前進,有時候摸着摸着會摸到一塊冰冷的石碑,他以為是父母的墓碑,仔細看時竟是自己的,於是嚇出一身冷汗,從夢中驚醒。

他知道,他早晚要躺進那個墳墓,他自掘的墳墓。

如今他已經一隻腳踏進去了,他反倒釋然了,既然這是他註定的結局,他沒什麼好説的,反正他孑然一身來,孑然一身去,這世上已沒有什麼屬於他,也沒什麼值得他留下。只是沒想到,他還是傷到了最愛的她,而且是以如此慘絕的方式,讓他死十次都不足惜。

那天晚上的事像做夢,他只能這麼形容。他根本連想都不願去想當時是如何發生的,一想他就根本恨不得自絕,恨不得從這大廈的天台上跳下去。

很多時候,他真恨不得跳下去,尤其是眼見融臣被y&h基金打擊得已無力迴天,他做夢都夢見自己跳下了天台,倒是沉端端事先就洞悉他的心思,譏諷他,“費雨橋,你若走你父親的老路,那就真讓我看扁你,要死,也請你換種新鮮的方式。”

其實這是沈端端故意激他,以圖重新喚起他的鬥志。他雖然平日甚少聽這女人的,但他到底還是沒有跳下去,不是怕被沈端端看扁,而是不想被陳德忠看扁,陳德忠雖然現在只剩了口氣,可一直在裕山榆園看着他,老頭子就是想看他最後怎麼死。“你造的孽太多,可別走你父親的老路。”老頭子不止一次這麼挖苦他。人活着不過是爭口氣,費雨橋寧願被車撞死,被樓塌下來壓死,被仇家刺死,總之怎麼死都可以,哪怕最後屍骨無存,他還真不願意重走父親的老路,從而讓陳德忠這死老頭看扁。

但現在看來,融臣·盛圖這次是必死無疑了,費了這麼大的工夫跟盛圖合併,原來是為了聯手製敵,不想還是難逃劫數。當初選擇合併他是極不情願的,因為盛圖當時的處境比融臣還不如,如果不是因為被y&h基金牽制住,融臣早就滅了盛圖,而一旦雙方合併,融臣就得背上盛圖這個稀爛的爛攤子,盛圖無疑是佔了天大的便宜。可如果不合並,從海外發家的融臣無論是自身資源還是在本地的人脈都顯得勢單力薄,無法跟來歷不明又強勢的y&h基金進行肉搏。而反過來説,盛圖甭管怎麼爛,攤子還是有這麼大的,只是國為自莫雲澤退出管理層,公司被莫敬添敗得千瘡百孔。莫敬添想必也是走投無路才主動出面跟費雨橋談合併事宜,美其名曰是聯手對付y&h基金,其實不過是把這爛攤子迅速甩手,而該撈的好處他一樣不少,他的如意算盤打得可響了。當然莫敬添擺出 條件也很誘人,費雨橋由最初的堅決拒絕到後來終於慢慢動心,加上莫敬添的不斷讓步,開出更豐厚的條件,費雨橋最終還是坐下來跟莫氏談合併,這當中野心勃勃的沈端端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沈端端在盛圖並無任何實質性的職務,但因為她跟莫敬添的特殊關係,在莫家也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加之她極善籠絡人心,手腕強硬,連莫敬添在很多決策上都聽命於她,而且很大程度上是被她牽着鼻子走。當然,莫家很多人因此背後罵她不要臉、名不正言不順地賴在莫家不肯走,令莫敬添色迷心竅,將好端端的一份家業搞到如此境地。可能也是考慮到家族其它成員的感受,莫敬添雖然對沈端端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卻並沒有安排她在盛圖任職,沈端端也很聰明,除了專心打理好梅苑,每日只做做美容、打打麻將,閒時跟莫敬添出去旅遊或地梅苑開開PARTY,一副對權力無愛,對物質享受很沉迷的樣子,慢慢地也就讓莫家人對她放鬆了警惕。因此在莫家和外人眼裏,沈端端不過是個美貌又貪圖享受的物質女人,跟莫敬添在外的那些鶯鶯燕燕並無什麼不同,只是因為她黏人功夫無敵加上確實是美貌,所以讓莫敬添對他寵愛有加,並因此留她在莫家打理瑣碎家事。而事實上,沈端端的精明和野心外人是很難看出來的,這世上只有一人熟知她的野心,這個人就是費雨橋。

沒錯,沈端端就是費雨橋大學時那們倔強的學姐,兩人的關係很複雜,也絕非三兩句話説得清,只能説他們是真正的同類,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並且對認定的事情有着不屈不撓的執念。沈端端當年以死相逼要跟他在一起,他應是應允了,但必須為他做事,而且是任何事。所以説再聰明的女人在感情上始終弱智,沈端端這麼強勢的一個人,為了討好費雨橋,不惜委身歲數上可以做她父親的莫敬添,心甘情願潛伏在莫家做費雨橋的內線,很多事情兩人都是相互依存、互惠互利,而最初鼓動費雨橋跟盛圖合併的就是沈端端,“網撒出去這麼多年,是該收網的時候了。”沈端端如是説。

但費雨橋對於莫敬添這俱還存有顧慮,覺得白白給他收拾爛攤子還讓他撈那麼多好處於心不甘,沈端端卻自有盤算,“這還是問題嗎?就憑咱倆的智慧,玩死這個老頭子還不是一眨眼的事,你等這一天不也等了很久嗎?”

費雨橋默然。

他確實等這天等了很久,久到一顆心都荒蕪了。天時地利人和,也許真到了收網的時候了,他終於認可了這次看似簡單實則暗潮湧動的商業合併。沈端端果然是個有勇有謀的女人,一方面以保值為由唆使莫敬添將他名下的盛圖股權以極其低廉的價格套現,一方面又轉達融臣方面的許諾,新集團公司成立後將安排他做董事長,不用做實際的事,只享受分紅。殊不知這正是沈端端跟費雨橋合謀的計策,融臣眼盛圖一合併,在重新選擇董事會時莫敬添別説董事長了,連個常務董事都沒謀上,加上他手上的股權大部分已套現,而購買他股權的幕後操盤手正是費雨橋,老奸巨滑的莫敬添果真被高智商的沈端端和費雨橋給玩了,踢出了新成立的融臣·盛圖管理層。這時莫敬添發覺上當為時已晚,沈端端陪他睡了這麼多年,忍了這麼多年後終於頭也不回地搬出了梅苑,連面都不見他的了。

“你真是夠狠!”連費雨橋都這麼説沈端端。

“狠什麼狠,這是我應得的!為了今天我搭上了十年的青春在這糟老頭子身上,我已經忍到極限了,如果不是為了幫你,為了跟你在一起,我早就離開莫敬添,離開梅苑了。”

這是沈端端的心裏話。

費雨橋於是又默然。因為他知道沈端端在自己身上傾注了多少,那份執念一點也不亞於他對四月的痴迷,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沈端端這樣的女人實在太聰明,就是因為太聰明,所以一旦執着起來是很可怕的,那種萬劫不復的決心讓費雨橋也膽戰心寒,他實在見識過這個女人的種種“狠”,包括她在牀上,她是狠到令費雨橋憎惡。而這種狠其實用貪婪來解釋更為恰當,沈端端對費雨橋的迷戀已到瘋狂的地步,每次牀上運動都激烈到讓費雨橋發怵。

這些年來,沈端端一直逼得很緊,但費雨橋又始終想擺脱她,甚至為了避免被她打擾,婚後帶四月移居香港。如果不是後來收購盛圖又有了牽扯,他可能真的擺脱了這個女人,可是事與願違,要收購盛圖勢必要過沈端端這一關,沈端端以搞到莫敬添名下股權為誘餌逼迫費雨橋跟四月離婚,費雨橋在那段時間內外交困,承受着常人難以想象的巨大的壓力。他最煎熬的不是沈端端的逼迫,而是四月的態度,雖然看似很温順的樣子,心卻一點也沒用在他身上,也許從來就沒有用在他身上。那段時間他們的關係降到結婚以來的冰點,他根本不願回到家面對她的敷衍,原來他還很迷戀她的身體,心想得不到心得到人也是一樣的,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真正在意的是她的心。

三年了,他始終沒能焐熱她的心。能為她做的他都做了,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沒有為她做的。可是有什麼用呢?兩人身體接觸時她必是把他想象成莫雲澤才接受他,很多次她脱口叫出“雲澤”,這對一個男人來説無疑是奇恥大辱,可他忍了;她明目張膽地去療養院看莫雲澤,一點也不忌諱他的存在,他也忍了;她明知道他多麼想要個孩子,卻常常當着他的面吞避孕藥,預防措施做的滴水不漏,絲毫不理會他受辱的自尊,他還是忍了。他忍得這麼辛苦,以為還可以繼續忍下去,可是當手下將一張她和莫雲澤在墓地深情相擁的照片送到他手上時,他知道,他的忍耐終於是到了頭,他忍不下去了,哀莫大於心死莫過於此。

他快刀斬亂麻地跟她簽訂了離婚協議,瀟灑大方地將被被祖業檀林公館轉到她名下,心想既然分手就分得灑脱些,讓她多少能惦記點他的好。他一向把自己的東西看得牢,可只要是給他,他眼皮都不眨一下。而屬於他和她共同的東西,那他連命都可以豁出去,所以當他從婷婷口裏得知四月到醫院檢查身體時,他當時就起了疑心,馬上派人去查,看她做的什麼檢查。假若……費雨橋心想假若被他猜中,那麼他的人生又會有了希望,什麼都不值一提,什麼都可以放下,除了四月,他也什麼都不要。然而,當可怕的結果傳來時,費雨橋再次被擊倒,他還沒來得及享受那種喜悦,孩子就沒了,沒了……

門外響起細微的輕叩聲,是費依婷。

費雨橋本能地驚了下,因為周圍靜得太久,突然的敲門聲令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總裁,剛剛總經理打來電話,問你晚上回不回去吃飯。”婷婷站在幾米遠的地方,目光低垂,雙手交錯站得筆直。

“我不餓,你跟她説我吃過了,叫她別等我。”想來沈端端還是有些怵他的,不敢親自問他,於是打發婷婷問。費雨橋發覺婷婷站得過遠,辦公室的光線不是很亮,他有些看不清她的樣子,於是説,“婷婷,你站那麼遠幹什麼,怕我吃了你?”

婷婷低着頭,揪了揪上衣的衣角,沒有吭聲。

“你抬起頭來,你這個樣子很不禮貌。”費雨橋話雖這麼説,語氣卻異常温和,“來,你過來。到我身邊來,別害怕,我不會對你發火的。”

婷婷猶豫了下,抬頭看向大班椅後坐着的費雨橋她的堂兄,不似入學那般氣勢逼人,此時的費雨橋再平和不過,亦是難掩哀傷,彷彿哀求般期冀着她的靠近。她遲疑着走了過去,費雨橋朝她伸出手,“婷婷,過來。”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淒涼無助的樣子,從小到大她就怕他,在她眼裏他是個神,心狠果決,又智商過人,所以他生來就是人上人,無所不能,堅不可摧,這世上沒有什麼可以難倒他、擊垮他,沒有人可以令他猶豫、令他遲疑,可是真的在他身邊做事,慢慢地開始瞭解,褪下犀利的鋒芒,其實他也不過是個凡人,他奈何不了天,奈何不了命運。

“婷婷,我們到底還是一家人,什麼是家人?就是全世界的人背叛你後,最後站在你身邊的人就是家人。”費雨橋握住婷婷的手,看着她説,“你是不是因為你嫂子的事覺得我禽獸不如?是的,我是禽獸不如,連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我,我真沒法形容現在的心情,我想死,我真的想死……可是我死都贖不了自己的罪……”

“哥,你別這樣。”婷婷眼眶通紅,想哭又不敢。

費雨橋反倒先流淚了,燈下過於清晰的淚痕看上去有些觸目驚心,“我明明那麼愛她,拼了命地愛她,愛了這麼多年,可是卻把她害成這樣,你諳我還怎麼面對她?即便我去坐牢,我也沒辦法原諒自己……”

“哥,事情過去了就不要再想了,我昨天晚上去看過四月姐,她的情況有所好轉,連醫生都很意外,説她有很強烈的求生意識,已經有反應了。醫生説按目前這個狀況恢復下去,應該會是很快醒過來。”

費雨橋抬起頭,半信半疑,“真的嗎?”

“嗯,我上午就想跟你説這事,看你那麼忙就……現在是莫先生在照顧她,你就放心吧,她不會有什麼事了。”

“莫雲澤……”費雨橋仰靠在沙發,陷入沉思。

婷婷於是也不吭聲,過了會兒,忽然想起來,“哦,對了,剛剛接到榆園那邊打來的電話,説陳老爺怕是不行了,希望你去看看。”

費雨橋回過神,似乎終於憶起榆園那邊的事,自嘲道:“他還沒死啊,這老頭子真夠硬朗的,我都這樣了,他還撐着一口氣沒咽。”

“你去看下他吧,這次怕是真的不行了。”

“嗯,我去,説到底他還是有恩於我的,我怎麼着也得給他送終。可是我真的又很恨他,如果不是他領着我走向這條復仇之路,我如何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你説 我該怎麼對他呢?我自己也很矛盾,究竟是該感激他還是憎恨他?”

這正是費雨橋的另一個心結所在,他恨死老頭子,又做不到棄之不顧,時不時地他總要去探望下。雖然每次去都是針鋒相對,鬧得不歡而散,不過他不得不承認,這老頭是個很有氣勢的人,古怪卻思維敏捷,而且意志格外堅定,無論費雨橋怎麼挖苦他諷刺他,他從不認輸,常常口齒伶俐地反擊,讓費雨橋都接不上話。

“做人就是要股精神氣,氣在,人就在。”這是老頭常掛在嘴邊的話。

他身上還真有股精神氣,都病成這樣子卻絲毫不見消沉,費雨橋任何時候去看他,都見他精神奕奕,説的話常常氣死人。費雨橋雖然跟他唱對台戲,其實他深受老頭影響,也能體會那種高處不勝寒的寂寞,是那種沒有對手的寂寞,費雨橋一路走到今天其實很少遇到真正的對手,直到遇上那個神秘的y&h基金。他知道,這個基金的幕後操控者是天底下唯一可以跟他抗衡的人,可是他至今不知道對方是誰,愈是如此愈讓他心焦,讓他挫敗。

山外有山,這話真是沒錯。

天氣很好,天氣預報説有特大暴風雨,建議市民謹慎外出。可是費雨橋還是堅持駕車去裕山,婷婷極力相勸,“等天氣好點再去不遲。”

“萬一他今天晚上死了呢。”費雨橋可等不得,他還真怕老頭子撐不下去嚥了氣,那他多少還是遺憾的。因為這世上他又失去了一個對手,他就更寂寞了。攤開養子的身份,費雨橋覺得他跟陳德忠還真有點棋逢對手的感覺,彼此熟悉,知根知底,誰也不買誰的賬,又都想凌駕於對方之上。費雨橋把在別人那裏用不上的鬥智鬥勇用到了老頭子身上,而他現在所擁有的智慧,很多又都是老頭子教的,陳德忠自己就經常説他養了個“狼子”。他自稱獵人,一心想養條忠犬,不想養了頭狼,費雨橋想想都覺得過癮。唉,人唯有到了他這份上,失去太徹底,才會連對手也捨不得失去。可悲、可嘆!

一路上果然是風雨交加,榆園又在裕山的半山腰,山上不僅暴雨傾盆,更是霧氣蒸騰,蜿蜒的盤山公路能見度很低,如果是往常費雨橋可能還有些膽寒,不敢開車。可是這時候他根本無所謂了,不是見狼父心切,而是到了這份上他已沒什麼好怕的。活着宛如死去,如果就這麼翻入懸崖粉身碎骨也沒什麼不好,徹底解脱,一了百了。

不愧是養育了自己十幾年的狼父,陳德忠似乎預料到費雨橋會來看他,居然叫楊嬸沏好了茶等着費雨橋。所以當楊嬸見費雨橋把糊滿泥漿的奔馳座駕開進院子,吃驚得嘴巴都合不上了,“老天爺,還真讓老爺子説中了,他説你今天肯定會來。”

“兒啊,我就知道你今天會來。”陳德忠不知道哪來的精神,居然沒有躺着,半坐在牀頭,披着件青色中式緞面夾襖,臉上神采奕奕。

費雨橋疑心自己看錯,打量陳德忠,“老爺子,您今兒精神不錯啊,不是説您要過了麼,誰瞎説的,我看您好得很嘛。”

陳德忠朗聲大笑,“難道你沒聽説過迴光返照?”

“不像。”費雨橋坐在牀邊的太師椅上,端起楊嬸送上來的熱茶,輕啜一口,“嗯,想來德叔還是惦記我的,都沏好了茶等我。”

“你是我一手扶持大的,我不惦記你惦記誰啊,你不也惦記着我嘛。下這麼大雨,楊嬸他們都説你不會來,我就認定你會來,你怕我嚥氣,要來給我送終的哩。”

“別亂講,德叔,您精神這麼好,哪像要嚥氣的人。”

“迴光返照,迴光返照。”陳德忠對死亡這麼敏感的字眼絲毫不忌諱,也許活到他這個年紀,生死輪迴早就看淡了吧,他端詳着費雨橋,眼光依然犀利得很,“雨橋,聽説你最近不大好,我看你印堂發黑,臉色陰鬱,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

費雨橋兀自發笑,“德叔,還説您要嚥氣,您這眼神也忒好了,我最近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來的路上我就琢磨着這奔馳的性能是不是太好,為什麼不剎車失靈讓我翻下山谷呢,這樣既解脱了,也沒有落着您的話,説我走父親的老路……”

陳德忠連連搖頭,“我説你這孩子,説話怎麼這麼沒譜呢,年紀輕輕的就想死,死是好玩的?好戲還在後頭呢,怎麼就想死呢?德叔我當年在你這年紀的時候,比你可慘多了,不也活到現在了?”

“德叔,我又不是您,我上哪兒去收個像我這麼優秀的狼崽子呢?我無後啦!兒子沒啦!還落了個禽獸不如的名聲,我比您慘!”

“你也知道你是狼崽子啊?”陳德忠不僅眼光犀利明亮,思維更是清晰如往常,“跟你説,雨橋我的兒,養了你這麼個狼崽子我很驕傲,一點也不後悔。真的,甭管你怎麼跟我唱對台戲,你到底是我教出來的,你成功也好,失敗也好,我都有推卸不了的責任。我最大的失策就是讓你學會了恨,恨哪——”説着他抬起手指着費雨橋,“你原本可以擁有正常人的生活,是我讓你學會恨,用恨去奪回失去的東西,結果奪是奪回來了,卻面目全非,也搭上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害人又害己,這才真的是得不償失啊!所以非要説後悔的話,這是我唯一後悔的地方,我一直以你為驕傲,視你為己出,卻沒有給你正確的是非觀和人生觀,從一開始你所走的路就偏離了方向,所以你永遠也到達不了目的地,擁有不了你想要的幸福,是我……害了你……”

説完這麼長一段話,陳德忠明顯有些氣喘,但表情甚為輕鬆,想來這些話在他心裏憋了很久,終於説出來,他覺得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

窗外還在下雨,雨下的小了些,沙沙地敲着窗子。

費雨橋靜靜地凝視着他,沒有吭聲。

房間內陷入沉寂。

良久,陳德忠疲憊地轉過臉,望向窗户,“麻煩你幫我把窗子打開一下。”

“您不冷嗎?外面風很大。”費雨橋也覺得悶得厲害。

“我想看看那些白茶,又長了多少新葉子,花我是看不到了,看看葉子也行。”陳德忠這時候已經顯出了病人的疲態和蒼白。費雨橋疑惑着起身去開窗,心想這回光返照也太短暫了吧,才講了這麼段話就不行了?他不免有些心情複雜,開窗時手都在發抖,他知道像今天這樣的談話,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陳德忠側臉看着窗外那些白茶樹,像看着即將別離的戀人一樣,目光無比深情而依戀,聲音亦慢慢變得低緩,“多餘的話我都不想説了,你自己去慢慢體會吧。雨橋,今天既然你來了,有件事我要拜託你,我死後勞煩你在我墳前種兩株白茶樹,這也就算你盡孝了,我也心滿意足了,你可以答應我嗎?”

費雨橋故作輕鬆地笑道:“答應是沒問題,可我原想把你葬到白韻芝女士的墓邊,這樣豈不更好?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一提到這個名字,陳德忠臉上的疲態與蒼白愈發的明顯了,神色亦變得恍惚,聲音忽高忽低,“誰説我要葬到她那裏,我跟她的情分早就斷了,我懷念的不過是年少時的一種情結,不是懷念她這個人。説起她這個人其實一點也不值得我懷念,薄情寡義,枉費我一片真心,還欺瞞我這麼多年,我幹嗎要跟她葬在一起?將來即便在陰間遇上,我也會繞道走。”

這還是費雨橋第一次從陳德忠的口裏聽到對那個女人的評價,出乎意料的怨憤,他不免詫異,“您不是很愛她嗎?怎麼到死了還這麼恨呢?”

陳德忠閉上眼睛,彷彿自嘆,“其實我更愛的是自己,她若不傷我這麼深,我如何會這麼恨她?現在回過頭來想,年輕時候太傻了,以為有了愛情就有了一切,於是什麼都棄之不顧。雨橋,你將來也會跟我一樣,回頭再看自己經歷的愛情時會覺得很荒誕可笑,再深的愛或者恨,到最後不過是過眼煙雲,所以你大可不必把自己搞得慘兮兮 ,一切都會過去的,過去了就不過如此,不過如此啊。”

“您剛才都説好戲還在後頭呢,怎麼又這麼悲觀了呢?您不想繼續看我的好戲?”

“我是看不到了啦,也不想看了。只是我提醒你,雨橋我的兒,凡事多自省,退一步海闊天空,我跟莫雲澤也是這麼講的……”

“莫雲澤?您見過他?”費雨橋頓時來了興致。

“嗯,他來看過我。”

“來認親?”

陳德忠半睜開眼睛,似乎也來了精神,微微一笑,“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訴你。你就猜吧,你猜莫雲澤來見我是為了什麼事呢?”

這還真猜不着,費雨橋甚為好奇,“為什麼事?”

“説了不告訴你。”陳德忠露出頑童的惡作劇表情,斜睨着狼崽子費雨橋,“你絕對猜不到,因為你不如他聰明,我一直以為你是我見過最有智慧的年輕人,不想他才是。所以我才敗給莫敬浦,什麼樣的父親就教出什麼樣的孩子,莫雲澤太像他父親了,智謀過人,偏又心地善良,這是你遠不能及的,不是我打擊你,雨橋,你不是他的對手。”

費雨橋嗤地笑出聲,“那是自然,他是您的親生兒子,我不過是您的養子,在您眼裏我再優秀也是比不上他的。”

“不不不,他優秀跟他是不是我的親生兒子根本沒有關係,我沒有這樣的福氣啊,養育不了這麼出類拔萃的兒子。”

“這話説的,您剛才都説以我為驕傲的。”

“沒錯,雖然你不如莫雲澤優秀,我還是以你為驕傲,而且我很慶幸你不如他優秀,邪不壓正嘛,他站在正義一邊,你怎麼也贏不了他的。”

“我説老頭子,您怎麼光長別人場所滅自己的威風呢?我不是代表的您嗎?我站在哪邊,不也代表您站在哪邊嗎?”

“那是過去,現在我站在莫雲澤這邊。”老頭子一點也不含糊,他長噓一口氣,有點昏昏欲睡了,“我今兒等你來就是要反省自悟,免得到了閻王老子那裏被翻舊賬,錯了就是錯了,沒什麼好説的,凡夫俗子誰能不犯錯?你現在還年輕,反省還來得及,哪怕你壞事做絕了,你還有後半輩子贖罪。我就慘了,都要嚥氣了想贖都贖不了了,雨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又如何?”

“因為我想你下半輩子做回人。”説到這裏,陳德忠已十分疲憊,眼皮直往下耷拉,他無力地擺擺手,“我累了,要睡了,你也走吧,該説的我都説了,聽不聽是你的事。”説着躺下身子,閉上眼睛彷彿真要睡着般,説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你還是有機會做回人的,佛説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那岸其實就在你腳下,就看你肯不肯上了。”

陳德忠囁嚅着,似乎還想説什麼,終於沒有力氣説出來。費雨橋搖搖頭,上前替陳德忠掖掖褲子準備離開,那一會兒陳德忠彷彿又睜開了眼睛,就像炭火將滅未滅之前最後的那點兒光火,剎那間的璀璨過後,就剩下冷冷的灰燼。

費雨橋眼眶潮濕,俯身在德叔的耳根低語:“我的腳下只有懸崖,德叔。”

下山的路更不好走,車輪不斷打滑,而雨越下越大,風也越刮越猛,待費雨橋驚險異常地將車子開下山,雨已經大得什麼也看不見了,顯然他剛好趕上了暴風雨的中心。刮雨器簡直形同虛設,路上的水蔓延成了河,車子駛在白浪裏濺起很高的水花。狂風嘶鳴着呼嘯,費雨橋看到高速公路兩旁的樹木被吹得呈九十度的彎曲,有的已經被攔腰折斷,下了高速進入市區,路旁隨處可見刮下來的廣告牌或霓虹燈,途中已遇見多處車禍,救護車和警車不時在風雨中呼嘯而過……

就在費雨橋艱難地向前行進時,他發現有輛黑色的商務面色車一直尾隨着他,這輛車在他去裕山途中就出現在他的附近,他開始還不以為意,也沒顧上細看,可是自下山返回這車子又出現在後面,顯然不是簡單的巧合。

費雨橋笑起來,他知道,終於有人來收拾他了。

他不慌不忙地在雨中兜圈子,後面的車緊咬着不放,擺明了奉陪到底的架勢。費雨橋看着滿世界白花花的水,心情異常平靜,欠債太多終有還的時候,現在就到了還的時候了,他沒什麼好説 ,坦然接受。這時他剛好駛到了一個路口,就在他直行的時候,突然從左側衝過來一輛疾速駛過的卡車,他來不及反應就砰的一聲巨響,整個車身被撞飛。接着視線一黑,擋風玻璃即刻碎裂,水嘩啦啦地漫了進來。

待路旁行人和車輛司機在驚嚇數秒後看過來時,費雨橋的整個車身已經翻過來,趴在馬路邊,輪子還在旋轉,而車中的人卡在駕駛室中已無法動彈。

有殷紅的鮮血從嚴重變形的駕駛室中流出來,迅速被大雨沖淡……

幾分鐘後,救護車和警車趕到了現場,有圍觀的羣眾從車子旁邊撿到屯個泡在水裏的錢夾,交給了處理事故的警察。警察打開錢夾試圖打到能證明車主身份的證件,結果發現一張疑似車主的照片,車主身邊站着一位美貌的年輕女子,應該是其女友或妻子,他們站在一棟老式的宅居門前,門上貼着春聯,門口掛着大紅燈籠,兩人眉目平和麪帶微笑,只是那笑容已被鮮血浸透,照片背面的字跡亦模糊暈開,但依稀還可以辨認:“執子之手相伴到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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