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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一直被程雪茹保護得很好。家務事從不讓她沾手,程雪茹説女孩子有一雙漂亮高貴的手可以顯出她的好教養。而她絲毫不介意我每天放學回家淘米做飯,吃完飯洗碗擦廚房油膩膩的案板,會不會把手弄得粗糙。哪怕是寒冬臘月,我都得把手伸進冰冷刺骨的水槽。

每天早上,芳菲都在母親的監督下擦上玉蘭油麪霜,説女孩子的臉面第一。那個時候玉蘭油是很昂貴的護膚品,幾十塊錢一瓶在我眼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而我用的,只是幾毛錢一袋的鬱美淨兒童霜。我並不介意,因為對於我來説還有比臉面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生存。

我不介意,也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程雪茹刻意在我和芳菲之間分出的彼此。寄人籬下本就如此,我能有個棲身之地就不錯了,還能要什麼?還希望得到什麼?我並沒有做錯什麼,我只是比別人不幸。

十幾歲的女孩子已經發育了,從日常生活用品中的毛巾、牙膏牙刷、洗髮水和香皂到內衣內褲和襪子,如果芳菲用的是飄柔,我只能用幾塊錢一瓶的蜂花洗髮水;內衣胸罩什麼的,我從來都是買的十幾塊錢一件的地攤貨,芳菲則是她媽帶着到百貨公司親自挑的名牌;即便是每個月的生理期,芳菲的日子一到,程雪茹就會給她熬紅糖水補血調氣,而我因為痛經在牀上痛得翻來覆去也無人問津……

不僅如此,程雪茹在對女兒的培養教育上也是明顯區分對待的,即便芳菲萬分不樂意,她也要逼着女兒去學舞蹈,説學過跳舞的女孩子會很有氣質;學舞蹈不夠,還逼着女兒學鋼琴,説女孩子會一兩樣樂器將來在社交場合上不會丟臉。為此程雪茹拿出自己積攢多年的私房錢為女兒買了架鋼琴,每天芳菲放學的第一件事就是學琴,否則不讓吃飯。

至於我,別説碰琴,靠都不能靠近。

“小心點啦,那琴很貴的,弄壞了儂賠得起嗎?”每次我拖地拖到鋼琴旁邊的時候程雪茹總是誇張地大叫。

而程雪茹不惜血本地培養女兒只有一個目的,要把女兒嫁入體面的人家。説白了,就是有錢人。她要向所有的人證明,她程雪茹培養的女兒將來是絕對不會在狹隘逼仄的弄堂裏生活的,她也決不允許女兒重走她的老路。

這一點我完全能理解。因為程雪茹最痛恨和不甘的就是自己生活在油煙瀰漫的筒子樓裏,她並不比別人生得醜,相反她年輕的時候是出了名的美人,無奈命不好,挑來挑去嫁了個窮教師,她人生最美好的年華都在灶台前耗掉了。

程雪茹有一個表姐,沒她漂亮,上世紀八十年代就嫁到了美國,據説現在在那邊過着資本家闊太太的生活。每次程雪茹跟鄰里嘮嗑家常的時候總要把那個表姐拿出來曬曬,“阿拉是命不好啦,阿拉哪樣比不上伊,就是命不好啦。”

當然,程雪茹不遺餘力地拉開我和芳菲之間的差別還有個目的,就是要證明出身好人家的女兒絕對跟出身不清白的女孩子不一樣。在她的眼裏,我無疑就是出身不清白的女孩子。這一點,從她平常看我時鄙夷的眼神就表現出來了。

尤其是那次差點被強暴的事後,她臉上的嫌惡更明顯了。雖然事情最後有了一個較圓滿的結果,在養父李老師奔走相告以及全校師生聯名上書的情況下,那個姓黃的惡棍終於得到了應有的懲處,被市教育局清理出教師隊伍,並移交司法機構,但我的名聲也在程雪茹有意無意的渲染下變得惡劣起來。

我經常在放學時,聽到她跟鄰里説:“阿拉家芳菲是不會這樣的啦,阿拉把伊教得好好的,連跟男生走一條路,放學伊回家都要跟我説的,是決不會出那樣的事啦……破沒破身啊,阿拉怎麼知道呢,阿拉又不是醫生不會檢查的啦……哎呀,現在的社會很開放的啦,阿拉也管不着伊,伊個肚子大了阿拉也管不着……”

有一次我和芳菲一起放學回家,又聽到程雪茹在弄堂口説東道西,一向乖巧的芳菲當即板臉怒斥她媽媽:“我姐不是那樣的人!不許你這樣説她!”

“哎呀死丫頭,阿拉説什麼了,阿拉什麼都沒説。”

“你還狡辯!如果哪天我被別人搞大了肚子,你還會不會在這裏跟人到處説?”

程雪茹一下被問住,氣得差點一耳光扇過來。

晚上芳菲把事情告訴了爸爸,李老師很生氣,嚴厲批評程雪茹,“你怎麼可以這麼在外面敗壞四月的名聲?如果是芳菲出了這樣的事,你會到處説嗎?你怎麼連起碼的同情心都沒有?”程雪茹自知理虧,應了句:“阿拉家芳菲是不會出這樣的事的。”

李老師哼了一聲,“你以為你女兒就一定會比四月出息?你太自以為是了吧!”説着李老師甩出一張通知單給程雪茹,“你自己看看,四月已經被F大錄取了!而我們的芳菲卻連專科的分數線都沒達到,如果不自費,她連三流的大學都上不了!”

程雪茹頓時像被人抽了一耳光似的,茫然地看着丈夫。

“看着我幹什麼,不相信?”李老師冷冷地瞥了一眼程雪茹,繼續説,“還有件事你不知道吧,四月的高考作文是滿分,今天都見報了,文章一註銷來就有報社的記者來學校採訪,不僅F大,北京那邊好幾所大學都表示歡迎四月去就讀,你想不到是吧?連我都想不到,我教出的四月竟是這麼優秀,是我這輩子教過的學生中最優秀的,我為她感到驕傲!”

説着李老師把目光投向我,“四月,你父母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也會很驕傲的,你對得起他們。你不比任何人差,相反你是最優秀的。”

淚水奪眶而出。

我無法忍住那些眼淚,戰慄着一句話也説不上來。

李老師從呆了的程雪茹手裏拿回通知單塞到我手裏,撫摸着我的頭説:“孩子,你雖然很不幸,但是你很堅強,秋天你就要進大學了,你是真的長大了。老師沒別的要説的,就想告訴你,無論你過去經歷了什麼,一定要學會愛,千萬千萬不要讓自己去恨。愛可以讓自己和別人幸福,恨卻可以把自己拖入地獄。可以愛的時候,不要恨。記住。”

以我當時的年紀,可能還不是太懂李老師話中的含義,但是李老師的寬仁和善良是真真切切地感染了我,隨着年齡的增長,其實我沒有那麼恨了。無論程雪茹怎麼不待見我,除了李老師,還有芳菲對我是掏心窩子的好,她經常偷偷把省下來的零花錢塞給我用,趁媽媽不在的時候幫我幹活,冬天我的手生凍瘡,她每次出門都要摘下自己的手套給我戴,或是用自己的錢買來潤膚油抹我手上,在我痛經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她都會含淚給我揉肚子,或是跟她媽偷偷學着熬紅糖水給我喝。有一次笨手笨腳被開水燙了手,我很自責,問她痛不痛,她反倒説了句:“姐,相比起你的痛,我的痛根本就不算什麼。”

那一刻我知道芳菲並沒有我想象中的單純。她其實不笨,她只是表現得單純,她的心思跟她柔軟的頭髮一樣,非常細緻。

而且,芳菲反而比我早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有了秘密。她把那個秘密也跟我分享了,她暗戀上我們學校的一個男生。每天晚上,她都要擠在我的被窩裏跟我談她對那個男生的思念,她非常想向那個男生表白,可是一直沒有勇氣。我鼓勵她跟他寫信。她隨口接了句:“你幫我代筆吧。”

第一封信發出去,那個男生就主動找芳菲來了,問信是不是她寫的。芳菲不敢説不是她寫的。因為那男生説:“你真有才華。”

他們之間怎麼開始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前後代替芳菲寫了不下二十封信,每個週末她去學舞蹈其實就是跟那個男生約會。

她一點也不害怕程雪茹知道,因為她知道我會為她保守秘密。但是我很擔心會影響她的功課,她卻説:“姐,我沒你優秀,我就是有四條腿也趕不上你,我媽在我身上拼命下工夫,其實也是因為她心裏很清楚,我比不上你,無論是哪方面我都比不上你,她不甘心,所以才那麼失去理智地培養我。”

我啞口無言,再次確信,芳菲已經趕在我前面“長大”了。因為戀愛,高考她考得一塌糊塗,我為此很自責,她反倒安慰我,“凡事都有得就有失,我既然得到了我要的愛,就肯定會失去什麼,上帝是公平的。”

在我十八歲生日這天,李老師打電話到我住的女生宿舍樓,要我回家吃晚飯,説要給我慶祝生日,説芳菲也回來了,在家等着我。

雖然在同一座城市讀大學,但我和芳菲見面的時間並不多,我既要忙功課又要忙着做家教,而芳菲卻忙着談戀愛。每次見到她,她的臉上總是紅潤飽滿,有一種真正因為年輕而散發的氣息,我想那應該是愛情的滋潤吧。

芳菲在進入大學的第二個月就跟高中的那個男生分手了,大學儼然為她打開了一扇通向未知世界的門,一切都是那麼新奇。“真幼稚!”她這麼評價初戀男友,抑或是評價她自己。就像是被束縛了一個漫長冬季的繭,就等着春天來臨破繭成蝶了,脱離了母親管教的芳菲迫不及待地想要呼吸新鮮空氣。

“姐,你為什麼不談戀愛?”芳菲一直認為戀愛是走向成熟的一個重要標誌。我總是笑笑,“姐沒時間呢。”

對我而言,愛情是件遙遠的奢侈品,就目前的狀況我享受不起。每個週末,我要擠好幾趟公車去給人做家教。我覺得自食其力才是成熟的標誌,這點顯然跟芳菲的理解不同。當然,這絲毫不影響我們相互依存的感情。

每次芳菲來看我,我都在宿舍裏用電爐給她煮麪吃。還不能給舍管發現了,因為宿舍是禁止用電爐的。

晚上我會和她去看一場電影。散場出來她總要纏着我給她買校門口夜市的羊肉串,回宿舍的那條路很長,路燈下總聚攏數不盡的飛蛾,芳菲親密地挽着我的胳膊,一邊吃着羊肉串一邊看着那些飛蛾説:“姐,我好幸福。”

那一刻我不記得眼中有沒有淚水。

就覺得眼眶一陣潮熱。

雖然自己不夠幸福,但是能讓愛的人幸福,這本身就是一種幸福。芳菲是我愛的人啊。於是我跟她説:“姐也很幸福。”

芳菲不知道,其實我也有過動心。

那是剛入大學的時候,有一次我去見一個家教。報紙上看到的啓事,我就打了電話過去,是個男人接的,他要給他九歲的女兒找個語文老師。聽聲音應該是個很和氣的人,他約我下午三點見面。一進入那個綠樹成蔭的僻靜小區,我就知道這户人家不是普通階層。這是一片別墅區。我找到那棟白色的房子,摁了門鈴。先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阿姨接待的我,過了一小會兒,一個三十七八的男子從客廳的旋轉樓梯上走下來。

他一邊扣着西服的扣子,一邊居高臨下地看向我。

臉上是慵懶而漫不經心的表情。

步伐卻明顯地放慢了半拍。

然後,他衝我莞爾一笑,“是顏小姐吧。”

記得那天我穿了件綠色開胸毛衫,自己織的。裏面是條玫紅的繡花仿鍛裙,我買不起真的,是跟同寢室的姐妹在大市場淘的外貿尾單。腳上是雙十幾塊錢的繡花布鞋。挎着個廉價的草編袋。我想我的衣着應該跟他家的豪華家居很不協調,愈發顯得侷促起來,搓着手羞澀地跟他笑了笑,連招呼都不知道怎麼打。

他走到我跟前的時候,我覺得他一直盯着我看,臉上始終掛着温和的笑容。坐下來交談的時候,我偶爾也瞟瞟他,發現他是個蠻耐看的男人,單眼皮,面目和善,笑起來的樣子給人一種很安心的感覺。後來我見到了他的女兒,穿着寶藍色的鍛裙,長得很漂亮,像個洋娃娃。孩子很安靜,也很有教養,一直乖乖地坐在我們旁邊聽大人講話。

“她在國外出生,不大會講中文,我想讓她接受正統的中文教育。”容先生跟我談女兒時,滿臉慈愛。

對了,他姓容,叫容念琛。她女兒有個法文名字Sophie。原來她出生在法國,她跟父親交流時也是説的法文。

我不知道別人聽法文是什麼感覺,我覺得法文很好聽,尤其是被清脆乾淨的童聲説出來,就更好聽了。可能是漸漸地聊得有些熟了,Sophie孩子的天性逐漸顯露出來,很自然地坐到父親的膝蓋上。她勾着父親的脖子,附在父親的耳畔説着悄悄話,容先生則笑着點點頭,又拍拍她的小臉蛋。

我覺得胸口有細微碎裂的聲音。

很多年前,我也是這麼坐在伯伯的膝上,在他懷裏撒嬌。伯伯是個慈愛的人,也是個優雅的紳士,他身上有種獨特的氣息讓人覺得很舒服。每次伯伯去看我們,我總愛纏着他唧唧喳喳地説話,而無論我説什麼,伯伯總是微笑着看着我,間或拍拍我的臉……多久的事了,真的是很久遠了,久得彷彿成了前世的事。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容先生髮現了我的異樣。我掩飾自己的窘迫,笑了笑,“我在猜你們説什麼。”

容先生也笑了,“唔,我們在議論你,Sophie説你長得像仙女。”

我頓時有些臉紅起來。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你的確很美。”

“謝謝。”我更窘了。

“就在這兒吃午飯吧,跟Sophie先溝通溝通再教她比較好。”容先生放下女兒,語氣再隨和不過,“正好我沒什麼事,可以陪你們一起用午餐。”

其實後來我才知道,容先生為了和我們一起吃飯,推掉了當天一個重要的商業午宴。他説他就想和我多待會兒。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其實也不能算開始抑或是結束,因為我從未答應過他什麼,他也沒有給過我什麼許諾。我只是很喜歡跟他在一起的感覺,他身上獨特的成熟男人的包容和涵養讓我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並不願去想這是因為什麼,潛意識裏也拒絕自己去想。

他其實很忙,有時出門十天半個月也見不着人。

但只要他在這座城市裏,他每週總會抽出空去學校接我,一起用餐或喝喝咖啡什麼的。剛開始還帶上Sophie,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就一個人來了。而且每次總有禮物送我,我拒絕了幾次,他也就不再勉強我了。不是我矜持,而是我覺得和他還沒有到那個層面。

在一次微醉後,他吻了我。

那是我的初吻,我覺得他是在試探。

他的吻技非常嫺熟,甚至説得上高超,温情而熱烈。即便我沒有迎合的想法,也沒法拒絕。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從不刻意要求我什麼,但他總有辦法讓你無法拒絕,他很有耐心,似乎也很自信。他的自信跟他的温暖隨和一樣,是他特定的身份和生活方式所決定的。我不知道他工作時是什麼狀態,和我在一起時,他的舉手投足,抑或是説話的語氣,都帶着種慵懶閒適,不大聲説笑也不刻意板臉。

而且他很懂得尊重人,跟他説話時,他的目光總是專注地注視着對方,一點也沒有盛氣凌人的架子。他知識淵博,見識廣,説什麼都能侃侃而談,但他很少跟我談及他的私事。我只知道他是個商人,大部分時間都在世界各地飛,他的太太是個有着法國血統的香港人,現在是巴黎很有名的歌劇演員。因為太太拒絕來中國,也拒絕讓女兒學中文讓容很反感,婚姻陷入僵局,雙方就Sophie的撫養權歸屬問題爭執已達兩年。在一次大吵後,容毅然帶着Sophie回到中國,並退了Sophie的法國籍,加入中國籍。

“太太已經在法國起訴我了。”容苦笑着説。

我沒有對他看似平靜實則鬥爭激烈的家庭生活發表看法,因為我沒有資格。我只是有些同情這個男人,他雖然儀容不凡,看上去很貴胄的樣子,其實他很疲憊。婚姻讓他疲憊,生意上的事也讓他疲憊。他用一個綿長的吻試探我,我沒有拒絕,但是亦沒有表示可以進一步。

他有些無助,問:“我是不是不夠優秀?”

我知道不是這個原因,但我可以肯定我不會和他發展。不僅僅因為他是有家室的人。我總覺得在我靈魂深處有個空位,一定是給誰留着的,但不是給他。我説不出具體的理由,就是一種似是而非的直覺,不是他,肯定不是他。

我多次婉拒他的邀請後,他逐漸明白些什麼,以為我是介意他還有婚姻。於是在某天他給我打電話,“等我處理完後,我再來找你。”

我知道他要處理的是什麼。我沒有為此欣喜,更談不上期盼,因為我很清楚我跟他之間的距離,我們可以偶爾擁抱親吻,也可以很客氣,見面談談天氣,但是生活境遇的不同讓我們的靈魂始終無法產生共鳴,他不是我命裏的人。

這些事我都沒有跟芳菲説起過。

不是不願意跟她“分享”,而是我天生就不是一個喜歡傾訴的人。而且,我也沒覺得我跟容的事值得跟人分享。大約有半年,我跟容沒有任何聯絡。我想可能他的婚姻有些棘手,Sophie的中文課我早已停止,可憐的孩子,無辜地成為大人爭奪的籌碼。

在我十八歲生日這天,我去李老師家吃飯,一進門芳菲就神秘兮兮地搬給我一個包裝華貴精美的大盒子。我以為是她送我的禮物,她説不是。

“不知道是誰送的啦,一早就摁了門鈴。”程雪茹端着一盤魚香肉絲從廚房裏出來,李老師趕緊接過去擱餐桌上。

自從我考入F大,經濟基本獨立後,程雪茹對我的態度好了些,至少不會無故給我白眼。有時也會主動跟我説話。沒想到她會為我的生日準備午餐,讓我頗有點受寵若驚。

“快拆!快拆!看看裏面是什麼!”芳菲迫不及待地催促我。

我狐疑地拆開盒子上系成蝴蝶結狀的緞帶,在盒蓋揭開的剎那,只覺眼前一陣刺目的白光,還好不是炸彈,是條禮服裙。款式很簡潔,很少女。白色的綢緞配上薄如蟬翼的柔紗,領口和腰間的蕾絲上鑲滿珍珠和水鑽。

一家人目瞪口呆。

芳菲將裙子高高舉起,嘴巴張得可以吞下一個梨。

“姐,公主裙呃。”

“誰送的?”程雪茹訕訕地問。

我的第一反應是容,但又不能肯定,我們已經半年沒有聯繫,他怎麼突然送我禮物?而且,他又怎麼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印象中,我並沒有告訴過他任何有關我的事情,包括我的住址。不過,以他的能耐,這好像不是什麼難事。

“姐,你談戀愛啦!”芳菲拿着裙子在我身上比來比去,興奮得滿臉放光。

我支吾着説:“我也不知道是誰送的。”

“騙人!這麼華貴的裙子,肯定是認識你的人送的啦!”

“可我真不知道是誰送的。”

“有卡片呢。”程雪茹在盒子裏翻出一張淡粉色的CARD。我趕緊拿過來,一打開有很優雅的香味,上面只有一行字:恭喜,你已經成年。

我抱着盒子滿腹疑問地回到宿舍。

一寢室的人圍着看那條白裙子。唧唧喳喳,問這問那,而我無心回答。因為我真的不知道是誰送的,至少不能肯定。

顯然,這是一份華麗的成年禮。

十八歲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説,是正式跨入成年的一道坎啊。

“四月,你確定你不知道是誰送的?”説這話的是睡我上鋪的姚文夕,她是寢室老大,性格豪爽,最愛跟男生混在一起,稱兄道弟。隔壁寢室的彭莉經常開玩笑説:“每次在澡堂子裏碰見姚文夕,聽到她的大嗓門,我就懷疑我走錯了地兒,姚文夕,你應該去男澡堂。”

“去你丫的,你沒看見我胸脯上的這兩個奶啊,你們有我的這麼大嗎?我要去男澡堂……嗯,如果我去男澡堂……哎,你們説會咋樣?”

當時是在學校食堂吃早飯,我們幾個人坐一桌,聽到這話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差點被包子噎死。一向最老實的李夢堯忽然插了句:“我覺得如果你去男澡堂,他們會比你虧。”

我們異口同聲問:“為啥?”

“因為,因為他們那麼多人只看了姚文夕一個人的奶,可是姚文夕你一個人可以看到那麼多男生的……的……”李夢堯憋紅了臉,不知道接下去怎麼説,實在“的”不下去了就脱口而出,“的奶。”

“噗”的一聲,一桌的人集體噴飯。姚文夕當時已經癱了,指着李夢堯直抽搐,“你,你丫的,你見過男人有奶啊……”

這段子後來在系裏傳開,頗為熱鬧了一陣。李夢堯因此成了系裏的名人,有一次上公共課,李夢堯到晚了沒位子坐,旁邊一個壞男生認得她,把胸脯一挺,逗她,“哎,你看是我的奶大還是姚文夕的大?你回答了我就把位子讓給你。”

結果鬨堂大笑,李夢堯當時就被氣哭了,這一幕剛好被來上課的副教授葉春秋看到,當場把那個男生狠狠訓了一頓,李夢堯卻好幾天沒去上課,羞於見人。所以自那以後她很少發表言論,本來就性格內向更加不愛説話了,每天只顧發奮讀書,是寢室裏最用功的女生。我跟她的關係很好,因此她對我收到禮物這件事難得地發表了意見,猜測道:“肯定是某個暗戀你的男生送的,四月,你走桃花運了吧。”

“不可能!”李夢堯上鋪睡的是戴緋菲,她是本地人,家境很好,最愛買衣服,是我們這棟女生宿舍樓最時髦的女生,因此她對衣服之類的東西很有眼力,“這裙子很貴呃,英國的一個牌子,絕對不是一般的窮學生送得起的,這個猜測可以排除。”

我也贊成這個看法,我知道F大有很多對我表示愛慕的男生,但確實還沒有誰有這樣的實力。如果是容送的,為什麼不留名?

一直鬧到熄燈,寢室裏才漸漸恢復安靜。

我卻在牀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大約到凌晨的時候,我終於疲憊不堪地昏睡過去,好像才眯了會兒眼睛,寢室的電話突然刺耳地響了起來。戴緋菲靠電話最近,咕嚕着不耐煩地接了。“四月,你的。”我半夢半醒間聽她叫我的名字。我揉着眼睛爬起來,生怕吵醒其它人,事實上已經吵着她們了,我知道她們都在豎着耳朵聽。

“顏,是我。”果然,是容的聲音。

“什麼事?”

“你可以出來下嗎?我剛下飛機,很想見你。”

“明天吧,現在很晚了。”

“不,我一定要現在見到你。”

“很晚了,我出去不方便。”

“我就在你校門口。”

“容先生,真的不行。”

“不管,我要見你!”容的語氣裏透出少有的霸氣。

我也有些來氣,“如果我不去呢?”

他答:“我會每隔五分鐘打電話過去。”

沒辦法,我只得摸黑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李夢堯馬上為我點燃蠟燭,姚文夕也拿出了手電筒給我,要我下樓小心點。我很抱歉吵醒了她們,李夢堯説:“沒事,王子終於現身了,我們高興!”戴緋菲問:“要不要穿上那條裙子?”

顯然她們都認定裙子就是打電話的容送的,我也這麼認為。但我沒有穿,三更半夜的穿條紗裙在校園裏晃,會嚇着人的。何況這是什麼天氣,還是二月呢,不嚇死人也會凍死人,我才不聽她們的拾掇,在毛衣外隨便套了件棉襖就溜出了寢室,但校門這時候是鎖着的,我只得走後門。遠遠地,隔着鐵柵欄就看見容的黑色奔馳靜靜地停在對面馬路上。見我出來,容打了個彎兒將車開了過來。

一上車,他就抱住我吻。

“顏,我等得太久了!”他激動得難以自抑。

説實話,我是有些感動的。時隔這麼久突然出現,在我生日的這天送我成年禮,放在任何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身上都做不到無動於衷。而且不管我承不承認,不管他是不是我命裏的人,我心中的位置是不是留給他的,我還是有些想念他的。他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温暖,即便某天彼此相隔天涯,他也是個值得讓人懷念的人。

就如此刻,他的吻終於讓我也慢慢地升温起來。糾纏了好一會兒,他才恢復些平靜。他有些微喘地説:“跟我去吃點東西吧,我十幾個小時沒吃東西了。”

他將我帶到一家會所,喝完牛奶又吃了些點心,他才慢慢緩過來。“飛機上的東西不是人吃的。”他笑着説,然後他握住我的手,温柔地摩挲着,俯身輕輕吻了下我的手背,“天知道我有多想你。家裏的事處理得不太順利,沒有處理完我又不敢來見你,怕被你拒絕。現在好了,總算是處理完畢,我簽完字就直接往機場趕了。”

“Sophie呢?”

“歸我。”

我如釋重負,“那就好。”

他也長噓一口氣,“是啊,太不容易了。”接下來是短暫的沉默,他終於説,“對不起,本來是想趕到你生日當天過來的,到底是沒來得及,能接受我遲到的生日祝福嗎?”

我點點頭。正要向他送我裙子表示感謝,他搶先説道:“我給你準備了生日禮物,希望你喜歡。”説着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天鵝絨的小盒子。

我倏地瞪大眼睛,生日禮物?

他微笑着,燈光下眼睛明亮有神,深情款款地將盒子遞向我,“HappyBirthday,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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