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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曲二 可悲的血緣

林希覺得,他這一生最大的不幸就是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如果還能被稱之為“家庭”的話。鐘鳴鼎食、尊榮顯貴的外殼下,其實是無邊無際的荒涼,還有冷漠。從小陪伴他成長的不是保姆,就是家庭教師,父親工作很忙,少有時間跟孩子們交流。母親患抑鬱症多年,即便跟孩子們在一起,也很少展露笑臉。在林希幼年的記憶裡,他一直是一個人住在林家大宅的三樓,父母和哥哥林然卻都住在二樓,聽保姆說,他是四歲時被父親安排住到樓上的,四歲那年發生了什麼,他並不知道。他的記憶是從六七歲才有,明明年紀最小,卻被安排住樓上,每天早上,聽到樓下傳來父親逗林然的說笑聲,他就覺得自己是個被遺忘的孩子。母親倒是經常上來牽他下去,但母親的眼神,總是那麼傷感落寞,手心也是冰冷的,不曾有過一絲溫暖。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為什麼父親一直就不待見他。還在上幼稚園的時候,父親有時下班得早,會開車去學校接林然,林希的幼稚園就在林然學校的隔壁,父親卻從未去接過他,大多時候是父親的司機去接的,有時候母親也會去接。但,為什麼唯獨父親不接?

全家移民美國後,父親的事業更忙了,大部分時間都在世界各地飛,林然有幸經常被父親帶出去,連到邁阿密開個會,都會帶上林然,有時候也會帶上Sam。而林希,只有在家陪伴母親的份。即便是暑假,父親也總是以林希年紀尚小,功課緊為由,只帶林然和Sam去巴厘島度假,將林希晾在家裡。母親似乎也怕林希心裡有陰影,每次父親前腳帶走林然和Sam,她後腳就會帶走林希,有時候是去法國,有時候是挪威、比利時,儘量彌補幼子所受的傷害。但是母親不知道,這樣只會加重林希心理的負擔,母愛畢竟有別於父愛,誰也替代不了誰。父親欠林希的,母親永無可能彌補。

林希問過母親:“媽媽,我是爸爸的孩子嗎?為什麼爸爸總是不喜歡我?”

母親當時的表情很震驚,也有些慌亂,連忙將他抱入懷中,“傻孩子,怎麼會不喜歡你呢?你是媽媽的孩子,永遠都是!”母親的話給了他些許溫暖,他當時那麼小,蜷縮在母親的懷裡,漸漸打消了心裡的疑慮。但他顯然沒有領會母親劉燕話裡的含義,是母親的孩子,就一定是父親的嗎?一定是嗎?

他根本不知道,母親當時有多麼恐懼……

然而,劉燕真正的恐懼是在林希四歲那年生病需要驗血,她當時整個人都懵了,因為她很清楚,一旦孩子的血型被查出,她將面臨怎樣的處境。因為她更清楚,林仕延有多愛這個孩子。

懷上林希的時候,正是她和林仕延的冷戰期。其實他們夫妻關係一直不錯,婚後生活平靜,尤其是長子林然的誕生,給林家帶來無限的快樂和希望,林仕延曾很直白地跟劉燕說過:“就憑你給我生下這個可愛的兒子,無論你將來做了什麼越界的事,我都不怪你,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一切!”

劉燕很多時候覺得,丈夫愛兒子勝過愛她,丈夫對她的寵愛很大程度上源於她給林家生了兒子。“我在他們林家眼裡,也就是個生孩子的工具。”她經常跟香蘭這麼抱怨。

香蘭卻不這麼認為,她開導劉燕:“如果你知道他們林家過去經歷了什麼,你就能理解,他們為什麼那麼看重子嗣的延續。”

香蘭很瞭解林家。

林家雖然家世顯赫,卻屢遭不幸,還在新中國成立前,林仕延的父親林伯翰幾個兄弟就死於戰亂,鼎盛一時的大家族最後就只剩下三個兒女,林伯翰排行最小,上面還有兩個姐姐。林伯翰結婚很早,二十歲時就已生下長子,此後又生了三子三女,共七個孩子,林仕延排行老四,是兒子中最小的。“文革”時林家受到衝擊,哪怕林伯翰當時位高權重,七個孩子也被迫接受“上山下鄉”的改造以做表率。然而,這卻成了林伯翰一生最後悔的事,他為了所謂的前途竟先後失去了三個孩子,讓他深陷自責和痛苦不得解脫。

最先出意外的是長子,在新疆割草時死於沼澤,找到屍體時已經腐爛得只剩骨頭。第二年女兒在陝西遭遇山洪,被泥石流沖走,連屍體都找不到。林伯翰悲痛欲絕,把兒女都召回了身邊,他再也承受不起喪子之痛。但這仍然阻擋不了厄運的再次降臨,次子林康下放時跟當地一女知青談戀愛,因對方成分不好,遭到林家的反對,林伯翰甚至要將林康送到國外去,林康絕望之際竟和女友雙雙殉情身亡,再次給林伯翰帶來毀滅性的打擊。至此,林家先後失去了三個孩子,只剩了老三林維和老四林仕延,以及兩個女兒,林家從此凋零。林伯翰“文革”末期病逝,臨終前將家族事務交給了兩個姐姐,並囑咐兒子林維和林仕延,必須延續林家的香火,娶妻可以不講門第,但必須能生養。

所以,香蘭經常勸劉燕好好跟林仕延過日子,最好是多生幾個孩子,可是劉燕懷上林希後堅決要做掉,她才不想做林家繁衍的工具。這導致夫妻關係急劇惡化,劉燕甚至以離婚相威脅拒絕生下林希,林仕延也發飆,離婚可以,但必須先把孩子生下來。為防止劉燕採取過激行為,林仕延跟離城所有的醫院打好招呼,誰都不能接下她的手術,而且派了專人盯著她,劉燕抗爭很久最後還是迫於無奈生下林希。

產後劉燕患上了抑鬱症,情緒波動很大,變得很神經質,動不動就發脾氣。而且,拒絕跟丈夫同房。雖然後來還是住到了一起,但夫妻間的親密已經很少,劉燕像是全身生了刺,林仕延一碰她,她就發抖得要暈過去。

林仕延當然也不是傻子,這時候他已意識到,劉燕可能是心裡有人,否則不會這麼抗拒他的親近。但這只是他的懷疑而已,劉燕平常深居淺出,很少跟外界有來往,沒有證據顯示她在外面有人。如果不是婚後,那麼婚前呢?舒伯蕭這麼提醒過他。

一語驚醒夢中人。

林仕延這才回想起他和劉燕結合前後的種種,劉燕似乎從未明確表示過她愛他。婚後這麼多年,她真的從未說過她愛他!

他派人去劉燕的出生地桐城暗查,很快就有了結果。劉燕婚前果然是有過戀愛,好像還鬧得很大,劉燕甚至還自殺過。但對方是誰,林仕延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即便知道了,又有什麼意思?他很開明,跟妻子推心置腹地談心,表示不介意她經歷過什麼,就希望她看在兩個孩子的分上,好好跟他一起生活。這招果然奏效,劉燕脾氣改了很多,日子似乎又恢復了寧靜。但是,林仕延心裡無疑有了陰影,尤其在林希出生後,周遭對於這個孩子的種種議論讓他陷入混亂,他以為自己可以很灑脫,但是他知道,他是人不是神,他真的做不到。

最先表示質疑的是林家兩個德高望重的長輩,林仕延的老姑媽,也就是林伯翰的兩個姐姐,林家的大小事情都是這兩位老人說了算。林仕延對兩位長輩敬重之餘,頗有幾分畏懼,老太太說的話,不聽也得聽。林希剛出生時,她們原本很高興,可是後來越看林希,越覺得林希不像林家的孩子,至少不像林仕延。

跟林然的俊秀不同,林希長得雖然也斯文,但明顯沒有遺傳林仕延任何外貌上的特徵,甚至都不怎麼像劉燕。林仕延的兩個老姑媽旁敲側擊了很多次,意思很明白,不要戴了“綠帽子”不說,還白白給別人養兒子。林仕延不相信劉燕會背叛他,仍極力幫她說話,因為劉燕懷林希的時候,跟他寸步不離,根本沒有出軌的時間和機會。他不想因一時的草率,毀掉一個好端端的家。

但現實是殘酷的,林希四歲時因患胸膜炎入院,需驗血,血型報告一出來,林仕延就駭住了,姑媽們的揣測得到了無情的驗證!當時的情況很混亂,兒科剛好又出了醫療事故,一個小孩手術時因為實習醫生經驗不足,忙中出錯,竟把孩子的血型鑑定錯誤,導致患者輸血後死亡,家屬鬧得不可開交,林仕延被堵在辦公室裡差點出不來。林希的血型鑑定報告出來時,他正在召開緊急會議,結果會一開完,林仕延看到林希的血型報告後只覺當頭一棒,但為了搶救孩子,當著醫院那麼多醫生護士,他還算鎮定,可是一回到家就失控了,婚後連重話都不曾說過的他對著劉燕咆哮如雷:“你竟然這樣對我,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怎麼跟我交代,說,你怎麼跟我交代?!”

劉燕在醫院的時候就預料到了林仕延可能會有的反應,無論林仕延如何歇斯底里,她始終一言不發。當天夜裡,她就收拾東西離開林家大宅,住到了翠荷街的舊樓。她連離婚協議都寫好了,就等林仕延過去後,直接給他簽字。她並沒有特別難過,反而有些解脫,終於不用生活在恐懼和謊言裡,她儘管悲愴,仍覺輕鬆了許多。

但林仕延到底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冷靜下來後,覺得離婚似乎解決不了問題,就去找劉燕開誠佈公地談,即便不能複合,起碼他得知道事情的真相。出乎意料,劉燕隻字不提林希的生父是誰,離婚可以,就是不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

“就算離婚,就算我輸,你也應該讓我輸個明白吧。”林仕延冷靜後又恢復了往常的溫和。因為他想,像劉燕這樣絕頂的佳人,不被男人愛慕是不正常的,事情已經發生,他也認了,但起碼得知道對方是誰,否則真比竇娥還冤。

“就是一個名字而已,有那麼難嗎?我對你付出這麼多,難道連一個名字也不能知道?”林仕延實在不理解劉燕為何要竭力幫那個男人隱瞞,這才是他真正悲哀的原因,連個名字都不知道,他輸得太沒面子。

劉燕說:“我不告訴你,自然有我的理由,請原諒,我並非有意隱瞞你,對你的傷害我也很抱歉,我不是沒有努力過,可是我做不到放下,更做不到接受。如果死去可以補償,我現在就可以死在你面前。”

“燕,你明知道我不會要求你什麼,除了他的名字,我還能要求你什麼?!”林仕延面對劉燕的冷靜和漠然,徹底被擊垮。

回到家的時候,林維在客廳等他。劉燕搬出去後,照看兩個孩子的任務就落在了林維老婆馮湘屏的身上。孩子們現在都住在伯伯家裡,據說是玩得不亦樂乎。大人們發生了什麼,他們毫不知情。

林維開門見山地問林仕延:“你打算怎麼辦?”

林仕延頹廢地跌坐在沙發上,搖頭:“哥,我不知道怎麼辦,你告訴我該怎麼辦?出了這樣的事,我都不知道怎麼活下去。”

林維抽著煙,煙霧繚繞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說:“我的意見是,如果想放棄,就乾脆點,以免給彼此造成更大的傷害;如果想挽回,就拿出誠意……愛是沒有錯的,她不愛你不是她的錯,你愛她也沒有錯,錯的是,你們的愛沒有碰撞在一起,背道而馳……”

“我愛她!天知道,我有多愛她!所以我才這麼痛苦,不僅僅是因為她背叛我而痛苦,還因為我連自己輸給了誰都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失敗過!從來沒有!”

“既然輸了,就要輸得起,放手有時候也是一種愛。”

“你是要我放手?”林仕延聽聞此言,不免惱怒起來,“我付出這麼多,你要我放手?我放手,就意味著成全她和那個男人。不,我絕不會成全!哪怕是個錯誤,也要一錯到底,就算是報復吧,我要他們永無可能在一起!”

林仕延狠狠地說著這些,嘴唇發白,身子因激動而在戰慄。林維怔怔地看著他,表情很複雜,“你會把自己拖死……”

“沒問題,拖死吧,我拖死了,她也活不了。”

“這不是你的風格。”

“那我該是怎樣的風格?”林仕延雙眼通紅,反問林維,“一如既往地瀟灑?我做不到!老實說,我也想給她一條活路,結婚這麼多年,我知道她一直不開心。但是她太狠,背叛了我,連對方的名字都不告訴我,把我當什麼?如果她態度誠懇點,或許我不會這麼恨,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喜歡恨的人。”

“我明白,愛之深,恨之切。”林維閉上眼睛,長長地吐出一口煙。

林仕延則把話說得更明白:“你放心,我不會虐待她的,我會像從前一樣對她好,包括林希,我還是會養著,老婆還是我的老婆,兒子還是我的兒子,但是……”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蕭瑟森冷,“這只不過是我對她的報復,我知道那個男人一定就在周圍,我不會給他們任何的機會,就是劉燕死了,也得埋到我們林家的墓地裡。她做鬼也只能做我們林家的鬼!至於孩子,我會把他養大成人,他永遠只有我這個父親,那個男人這輩子都休想孩子叫他一聲父親,白白得個兒子也沒什麼不好。你說是不是?哈哈哈……”

已經是深夜,林仕延肆意的笑聲在空曠華麗的客廳迴盪,顯得格外陰冷狂妄。林維看著弟弟,不知怎麼,夾著煙的手在發抖。

“你好可怕。”林維說。

“是她逼的!”林仕延回答。

兩天後,林仕延將劉燕接回了家,隻字不提離婚的事。林希也被他從林維那裡接回來了,他將兒子抱到膝蓋上坐好,當著劉燕的面問林希:“兒子,我是你爸爸嗎?”

“嗯,是的呀,爸爸。”林希很認真地點頭。林仕延摸了摸兒子的頭,又問:“是你唯一的爸爸嗎?”

“是的!”林希又點頭。

“好,好,乖兒子,你永遠都是我林仕延的兒子!”說著他把頭轉向呆呆的劉燕,微笑著說,“太太,你也一樣,你永遠是我的太太,對不對?”

“仕延……”

“你只要回答‘是’還是‘不是’。”

“……是。”劉燕壓抑著哭聲,湧出滿眶的淚。

林仕延滿意地點頭,繼續微笑:“OK,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我們一家人好好地過日子,永遠不再吵架,我們要比任何人都幸福,誰也別想把你和兒子從我身邊搶走,連上帝都不能!”說完,突然臉色一變,冷冷地逼視著劉燕,“從今天開始,你去任何地方,跟任何人見面都必須經過我的同意,包括書信,我都會安排專人接收,我過目後你才能看。而你不能干涉我的生活,我幹什麼都跟你沒關係,我跟誰在一起你都不得過問,你必須接受,否則我會讓你很難過……見不到兒子你會不會難過?一定會吧。如果我發現你有任何反抗的表現,我就會送走兒子,兩個都送走,你永遠都別想見到他們,明白我的意思嗎?如果你認為這是懲罰,那就算是吧,做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你必須為你做過的事付出代價,你沒有資格跟我討價還價,OK?”

劉燕捂住臉痛哭失聲。

林希顯然被嚇到,也哭了起來。林仕延厭惡地一把放下兒子,怒斥道:“哭什麼哭,再哭就不給你吃晚飯!”

當時年僅四歲的林希不知道,那是父親第一次吼他,也是最後一次抱他,從此別說抱,他連父親對他的吼聲都覺得是奢侈。相反,林然被放在了整個家族的首位,即便後來父親收養的Sam,地位也比他高。除了母親,林家沒人待見他,而母親能給他的,除了眼淚,再無其他。

六七歲後,他漸漸懂事,經常在晚上聽到樓下傳來母親的哭泣聲。而父親身邊,也經常有不同的女人陪伴,出入正式場合也從不帶母親。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母親開始吃齋唸佛,整日將自己關在房間內,父親做什麼,她都不聞不問。

林希還是不知道父母之間發生了什麼。他只知道,他事事都要做到最好,無論是學業,還是工作,一切都要以父親的意見為準。他一直在努力,努力證明給父親看,他不比林然差,他是林家的人,他甚至比林家任何一個人都優秀。可是,無論他做得多好,父親始終漠然視之,即便他站在林然的前面,父親的目光也一定會跳過他直接落在林然的身上,當他是透明,當他不存在。

十七歲那年,在美國讀完中學,父親要將林然和Sam送回國接受傳統文化教育,林希也想回中國,實現他當建築師的夢想。林希在建築上極有天賦,他從小就喜歡建築,兒時的玩具幾乎都是各類的房子和積木,他搭積木的水準很高,林然和Sam從來就沒贏過他。讀中學的時候,他就學會了基本的構圖和設計,沒人教,無師自通。老師們都很驚歎,認定他是個難得的天才,將來在建築行業必將大有作為。然而,父親的一句話就擊碎了他的夢想:想回中國可以,必須學醫。斬釘截鐵,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林希問父親:“哥哥可以選擇他愛好的音樂,為什麼我不能選擇自己喜歡的?”

“你是他嗎?”當時在書房,父親冷冷地注視著他,反問,“你是他嗎?你覺得你可以成為他嗎?”

血,翻騰而上,直衝腦門。

林希身子微微發抖,他咽回從心底滲出的淚水,努力讓自己身體保持平衡,有那麼一會兒,他很怕自己會倒下。

父親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繼續打擊無辜的他:“不是我小看你,你永遠無法成為林然,也成不了Sam,你只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我沒有對你抱太大的希望,就算你將來有作為,也跟我沒有關係,我不會在意你能給我帶來什麼驚喜。”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書房。

“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你會這麼輕視我。”林希背對著父親,人像被釘住了似的無法動彈,唯有淚水狂湧而下,瞬間淌滿臉頰。

父親停住了腳步,還是沒有回頭,只道:“你無須知道太多,也無權知道,要想做我林仕延的兒子,就必須知道什麼是服從!”

接著,“砰”的一聲響,門被重重地摔上了。

這扇門,終於還是隔絕了父子之間唯一可能的溝通。林希從此絕望,他不再幻想父親可以從內心正視他。正如父親所說的,他只需做好自己就可以了。他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既然生在這樣的家庭,就不應該奢望常人所有的溫情。他變得沉默,父親的打擊讓他的心沉到了海底,這樣也好,從此除了他自己,再也不會有人看到他的心。他發誓,他一定要得到他應得的,林然和Sam能有的,他也必須要有,父親不給,他自己要!總有一天,他要成為林家的主宰,連父親都必須在他面前低下頭,他要父親後悔自己對兒子的冷漠和無情,無論誰,都不可以成為他的阻礙,連上帝都不能!

回到國內的頭一陣,兄弟三人一直住在伯伯林維的家裡。出乎意料,在機場接到三人時,林維衝上前最先擁抱的竟然是林希,緊緊地抱著,看不到伯伯的臉,就聽到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孩子,你終於回來了!可把你盼回來了!”

伯伯的一聲“孩子”,讓林希心酸不已。有那麼一剎那,他冒出一個很荒唐的想法,如果父親是伯伯該有多好!因為從他記事起,林仕延從未叫過他“孩子”,一直都是直呼其名,可是林然呢,一直被父親喚作“然兒”,就連養子身份的Sam,林仕延也經常親暱地喊他“兔崽子”。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

晚上,兄弟三人到伯伯家暫住,伯伯得知林希放棄自己的理想改學醫,非常驚訝,連問幾個為什麼。林希淡淡地笑了笑,只說:“是我自己的選擇。”伯伯卻搖頭:“不,這肯定不是你的選擇,是你爸爸的意見對吧?!”

伯伯似乎明察秋毫。

林希沒有再吭聲。一邊的林然說:“沒錯,是我爸要他改變志向的,我都替他惋惜,也勸了他,他不聽。”

“林希,真是這樣嗎?”伯伯關切地問。

“你們都不要說了!”林希騰地一下從沙發上彈起,突然情緒失控,揮舞著雙手大叫,“是我的選擇!是我的選擇!誰讓爸爸不喜歡我,誰讓我沒有大哥二哥那麼有才華,我的選擇就是沒有選擇,你們為什麼一定要揭我的傷疤!我就是這麼沒用,任人擺佈!我的存在就是多餘的,我做什麼都無關緊要,反正沒有人會在意我做什麼……”

“林希!”林然一把拽住弟弟,“你冷靜些,我們沒有別的意思……”

“不要你們管!我做什麼都不要你們管!”林希整個地歇斯底里,瘦弱的身子劇烈地戰慄,眼眶都是淚。連天不怕地不怕的Sam都被嚇著了,瞪著眼睛看著這個一向懂事循規蹈矩的弟弟,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林維站起身,表情極為痛苦,鏡片後面的一雙眼睛瞬間通紅,他顫抖著也去扶林希:“孩子,你別這樣,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林希甩開他的手,衝出房間,狂奔上樓。林維當時住的也是獨棟的小樓,林希的房間被安排在樓上。

但是也就過了一個晚上,林希又一如常態地從房間內走出來了,擺擺手,說自己沒事。他年輕的臉龐依然煥發著青春的光彩,沒有絲毫異樣,連嘴邊的微笑也是淡如春風。可是林然卻感覺到弟弟些許的異常,哪裡有異常,他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林希的眼神一夜之間深邃了很多,從此再無人可以讀懂他的眼神,看到他的心底。

伯伯林維也察覺到了,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看上去很心痛。此後他經常跟林希談心,一有空就帶他出去走動,他誰都不帶,就帶林希。“你爸爸欠你的,我替他還。”有一次林維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林希問:“為什麼?”

“因為……哈哈,因為我喜歡你嘛,你這孩子做事認真。”林維笑著說。

林希不置可否,並沒有想太多。他早已不對親情抱奢望,父親的冷漠已將他“同化”成一個同樣狠心腸的人。這絕對是林仕延想不到的。林希的“狠”,在他十八歲那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事情的起因是Sam跟人鬥毆,那個人就是葉冠青,Sam拉上林希和舒隸去助陣,結果闖下大禍,衝突中葉冠青被一刀刺中心臟,在送往醫院途中身亡……Sam、林希和舒隸,還有另一幫不良青年當即被警方控制,關進了派出所,從警察口中得知葉冠青去世,眾人號啕大哭,除了林希。

林希一生都記得當時的場景,灰暗的看守室裡,他怔怔地望著灰白的牆壁,沒有想到要哭,想到的是,父親這回該“重視”他了吧?

因為,那一刀正是他捅的。

在醫學院,無論你學什麼專業,內科還是外科,都有解剖課程。林希每上解剖課就嘔吐不止,看到那些泡在藥水裡的人體標本,還有給動物解剖時的鮮血淋漓,他就吐得天翻地覆。同學們都笑他,老師也說他不是學醫的料。他每每吐完就會扶住衛生間的牆壁乾嘔,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那個時候的林希真的很絕望。但是上完課回到家,他又是神態自若地出現在哥哥們面前,有說有笑,絲毫看不出異常,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個樣子下去他早晚會“出事”。

醫學院的唐教授跟林仕延是故交,很關照林希,得知情況後親自安排了一次解剖機會給他。在醫學院不是誰都可以有機會直接動手解剖的,因為供教學研究的人體有限,一般人體都是解剖過了的,大多數學生只能是看看而已,老師在旁邊講解,學生動手解剖的情況很少。

唐教授完全是看在林仕延的面子上,單獨給林希開小灶,將一具剛送到學校的人體交給林希解剖,並親自給他講解。

那是具年輕的女屍,二十歲上下,一絲不掛地躺在解剖臺上,面容姣好,活著時應該很漂亮。

林希拿著解剖刀的手劇烈地顫抖。

唐教授說:“不要把她當做一個人,她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是具標本,你一定要在心裡這麼告誡自己,放下思想包袱。”

林希就要奪路而逃。

唐教授一把拽住他,強行將他推到解剖臺邊,“馬上動手!很簡單的,從胸口開始,慢慢往下劃,注意力度,手不要抖……”

無影燈的燈光自頭頂打在女屍身上,襯得她的肌膚近似透明,從肌肉的彈性上判斷,這具女屍死亡的時間不會超過四十八小時。身上也沒有傷口。怎麼死的,自然死亡還是人為死亡,林希無從知道。他只知道那次解剖後,他整整三天沒吃飯,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出門。而且自那以後,他再也沒有上過解剖課。唐教授無奈地跟林仕延打電話說:“這孩子,除非哪天他殺人,否則他學不了醫。”

一語成讖。當那把水果刀刺中葉冠青的心臟的時候,林希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皮肉被劃開的感覺,鮮血噴湧而出,帶著熱度,還有黏稠的甜腥氣。他居然沒有嘔吐,一直到被警察帶到看守室,他都沒有嘔吐!

從今往後,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他這麼告訴自己。

林希並不知道看守室外發生了什麼,他的父親和伯伯之間進行了怎樣的較量,他完全不知情。

事發的第二天,林仕延就從美國飛回離城。

林維問林仕延:“你打算怎麼辦?”

林仕延反問:“你覺得我該怎麼辦?”

林維說:“你這是在逃避問題,如果逃避有用,還要律師幹什麼。”

林仕延說:“那以你律師的角度看,我該救哪個兒子?”

“那就要問你自己了,你內心想救的是哪個?”林維直直地望著林仕延,眼神銳利。林仕延不得不承認,他有些難以面對兄長的目光,嘆口氣說:“交給法律去辦吧,畢竟是出了人命,我又能怎麼樣呢?”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

“你要救的不是林希。”

“……為什麼這麼說?”

“這還用說嗎?你明知道刺中葉冠青心臟的那一刀是林希所為,交給法律,不就是按常規程序讓他接受法律制裁嗎?為此他得賠上命!Sam也要受懲,但不會償命,是這意思,對吧?!”

“我欠Sam父母的,不能讓他去送死。”

“你就不欠林希嗎?你想想你自己,你對這孩子付出了多少?又做過什麼?你盡過做父親的責任嗎?你給過他父愛嗎?你能說你不欠他?”

林仕延啞口無言。

林維咄咄逼人,繼續說:“這一切僅僅是因為他身體裡流淌的不是你的血液,是不是?可是仕延,血緣固然重要,但需要感情去維繫,你從未對他付出父愛,有血緣又如何?何況他是劉燕十月懷胎所生,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你跟劉燕也就完了,你們這個家也就完了,你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林仕延倒退幾步,跌坐在沙發上,陷入長久的沉默。

窗外電閃雷鳴,將房間裡照得通亮。

“可我……我救了他,勢必要放棄Sam,你說我如何放得下?他母親當年死在產床上都是我所為,還有他父親,也是這場悲劇的延續,這麼多年我盡我所能給他更多的愛,就是為了彌補內心的愧疚。如果這孩子真的賠了命,我下半輩子如何好過?將來九泉之下,我又如何跟他父母交代?”林仕延當時抱著頭痛苦不堪,極度疲憊,“如果你是我,你該知道我有多難,我從不知道做人有這麼難,哪個去賠命,都不是我所願……”

“真是這樣?包括林希?”

“你這是說什麼呢?他再怎麼樣,也是林家的人,雖然我無法給他更多的愛,但在內心……我其實一直在試著去接受他,這孩子某些地方很像年輕時候的我,越想對他好,越會想到血緣這件事,於是總不能解脫……”

“如果你不喜歡他,就把他給我,讓他做我的兒子!我絕不會像你這樣對他,逼他放棄自己的理想,走自己不願走的路!”

這話一說出口,林維自己也嚇了一跳。林仕延很是吃驚,抬頭看了他半天,“你喜歡林希?”

“我,我只是很可憐這孩子,他的遭遇很像當年的我,同樣都是林家的兒子,你從小受到的重視卻遠勝於我,不是嗎?”

“過去那些事你還提它幹什麼。”林仕延避開話題。

“是不必提,但父親大人對我的漠視,無疑給了我一生都無法抹去的陰影,所以看到林希我總是很心痛,感同身受……”

“所以你的意思,我還非得保他不可了?”

“我沒這麼說。”

“你的意思就是這樣。”

“但他們是你的兒子,決定權始終在你手上不是嗎?”林維不愧是律師,說話總能給人一種壓迫感。

林仕延直視著兄長,對他似乎有了新的瞭解,從前他是絕口不提往事的,這次因為林希,他居然直接點明說了出來,這讓林仕延很意外。印象中,林維一直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對什麼事都很淡漠,從小父親林伯翰就格外寵愛林仕延,對於林維相對來說的確忽略很多,林維看上去似乎無所謂的樣子。即便父親臨終時將大部分財產都分給了林仕延,他也毫無怨言。原來,這只是看上去而已,他心裡並非真的毫無感覺。人,為什麼都要有兩面性呢?

其實林仕延小時候是很崇拜大哥的,林維個性很強,也很獨立,從未依賴過家族的勢力,他成為名震江南的大律師全都是他自身努力的結果。林仕延承認,他從未真正瞭解過大哥,內心一直對他敬仰有餘,親近不足。而直到這件事他才明白,他其實還有些畏懼林維。林仕延很清楚,如果他真的放棄林希,林維會跟他反目。

“那,你說怎麼辦,人是林希捅的……”林仕延終於妥協,他無力地陷在沙發裡,最好的辦法就是放手,交由林維去處理。

林維等的就是這句話,胸有成竹地說:“聽我的,他們都不會有事……”

兩天後,林希被放出來,還有舒家的兒子舒隸,也被放了出來。因為所有在場的人都證明,是Sam發起的鬥毆,也是他帶去的水果刀,他的確是連捅了葉冠青數刀。至於那致命的一刀是不是他捅的,他自己都搞不清。他自己都不清楚,其他人怎麼會清楚?眼看著Sam就要被拉去打靶!

林希被放回來的那天晚上,風雨交加,紫藤路的林家大宅一片陰鬱的沉寂,親友們個個愁眉不展,唉聲嘆氣。

“說,你們說說,要怎麼樣我才能讓他免於死刑?哪怕是傾家蕩產我都在所不惜……”林仕延從頭到尾只有這樣一句話,又把目光投向林維,“你不是說他們都不會有事嗎,可是Sam還在裡面,下個月就要開庭了!”

林維像是心裡早有盤算:“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

“那怎麼樣才能解決?”

“不要急嘛,聽我慢慢說,”林維到底是律師出身,在場的人裡就數他最冷靜,一屋的人都急切地望著他,他卻是不慌不忙,“就目前的刑法來說,有兩種情況可以免於死刑。第一,如果行兇之人年齡未滿十八歲,可以免於死刑,但得判刑;還有一種情況,如果行兇之人是精神病患者,至少發病時處於無意識狀態,就可以免於刑事責任……”

“Sam多大?”馬上有人問。

林仕延想了想,搖頭:“他已經快十九了。”

“那……”

屋子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劉燕打量著眾人,立即露出驚恐的表情,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這可是犯法的事,仕延,你可要想清楚,我們林家世代清譽難道……”

“難道你就眼睜睜地看著這孩子去死嗎?”林仕延打斷妻子的話,“你以為我不會恐懼?你以為我不知道這是犯法?可是林家的世代清譽相對於Sam的生命來說,算得了什麼,只要能保住他的命,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否則,我怎麼對得起他父母?我也會活不下去的……”

“難道你就不怕因此良心不安?死去的那個孩子也是一條命啊!”劉燕一語擊中要害。

林仕延沉默了。良久,他才悲愴地說:“我知道,我知道良心不安是什麼滋味,當年他母親死在產床上,父親又相繼去世,我良心不安到現在,這簡直是非人的折磨!可還是那句話,相對於孩子的生命,我即便承受不了也得承受這折磨,已經承受了十餘年,不在乎繼續下去。”

這麼說著,洶湧的淚自他的眼眶中湧出,他拭了把臉,悲傷得難以自抑。舒伯蕭把手放到他肩頭,表示了支持。

林仕延感激地抬眼看他,已經說不出話。

林維掃視全場:“你們確定了嗎?”

“還能怎麼樣,只能這樣了。”林家親友們說。

林維鄭重地點頭:“那好,這件事我會去辦,但是你們記住,除了良心的譴責,你們還得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什麼事情?”眾人異口同聲問。

“保守秘密!”林維臉色凝重似鐵,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我們今天在座的每一個人都必須時刻謹記,這個秘密不僅關係到Sam的生命,還關係到很多無辜的人,因為要做成這件事,勢必要牽扯進很多人,如果秘密洩露,後果你們知道。”說著又把目光轉向林仕延,“現在,你只做兩件事,一是調動你一切能調動的資源證明Sam,也就是杜長風是個精神病患者,包括以往的病歷,人證、物證以及司法鑑定等等,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否則前功盡棄;二是你要從此記住,你的兒子杜長風不是個正常人,他年幼時受過刺激患上精神病,至今沒有痊癒,他——是個瘋子——”

林仕延目光呆滯:“他……是個瘋子……”

“大聲點!”

“他是個瘋子!”

“OK。”

就這樣,一紙精神病司法鑑定書將Sam從鬼門關拽了回來,Sam被鑑定為精神病人,不用負刑事責任!這時候,林仕延不得不佩服林維的運籌帷幄,雖然Sam被關進瘋人院,但總比送命強,果然是兩個兒子都保住了!

“大哥,我真不知道怎麼說……”林仕延的心情很複雜,說不上是感激,還是畏懼,就是心虛得很。

林維義正詞嚴地說:“不知道怎麼說,就什麼都不要說,對林希好一點,你我的心裡都會好過一點,你該明白!”

也許是林維的話起了作用,此後林仕延對林希的態度的確有所改觀,至少客氣了很多,不會動不動就給他臉色看。而林希得知是伯伯救了他後,對林維感激不盡,他沒想到伯伯是真的喜歡他,那種感激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當然,他對父親林仕延也多少是感激的,因為他很清楚,如果父親真的棄他不顧,他即便不被拉去打靶,關在瘋人院裡的肯定不會是Sam,而是他林希。

“看來父親還是把我當兒子的。”林希私下這麼跟林然說。

“你本來就是他的兒子啊,他只是對你嚴厲了些,你不用放在心上。”林然笑著跟林希說,“而且你想過沒有,我們家世代行醫,爸爸在三個兒子中獨獨選了你學醫,這就是對你的重視啊,我和Sam,他明擺著就是放棄了,因為我們都不是讀書的料,只適合做音樂。”

林希的眼中閃耀著耀眼的火花:“真的嗎?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你這麼聰明的人,難道會想不到?爸爸正是因為對你寄予了很高的期望,所以才會要求那麼嚴格,否則你怎麼能成才呢?”林然極力開導林希,試圖化解弟弟和父親之間的隔閡。

林希到底是年輕,欣慰不已,認可了林然的說法。雖然他早已習慣父親對他的冷漠,但內心卻釋然了很多,一相情願地認為這是父親在磨礪他、考驗他。於是他更加勤奮地學習鑽研,加上超凡的智商和與生俱來的悟性,很快就成為醫學院的驕傲,當很多學生抱著厚厚的醫學書籍頭皮發麻的時候,他已經可以獨立上手術檯做些相對簡單的小手術了;當很多學生為爭取到一個實習名額而興奮不已時,他因為讓一個瀕臨死亡的心臟病人起死回生而名聲大噪。林仕延聞訊當然也很高興,再怎麼著林希也為林家爭了臉,他當即決定送林希到美國斯坦福大學繼續深造。臨行前,還破天荒地給林希開了個歡送party。

林希簡直是受寵若驚。他認定父親真的對他寄予了厚望,連深知內情的林維都以為林仕延想開了,很滿意他對林希的栽培。party過後,林維跟林仕延在書房邊品紅酒邊聊天。林維開的頭:“林希這孩子的確是聰明!好好培養,將來必會大有作為,以我的判斷,他的成就會在你我之上。”

“是嗎?”林仕延坐在書桌邊,端著酒杯,反應冷淡。

“你不這麼認為嗎?他繼承了我們林家的高智商……”

“但他不是我們林家的人!”林仕延斬釘截鐵,燈光有些暗,襯得他的臉也很暗,冰冷似鐵的語氣不由得讓林維打了個寒噤。他怔怔地看著林仕延,“你,你還惦記著這事啊……”

“你覺得這事是可以忽略的嗎?”林仕延反問。

林維露出極度失望的表情。

林仕延說:“這世上什麼都可以重建,包括感情,都可以培養或者修復,唯獨血緣一旦確立就無法改變。我知道你會怎麼看我,但你不是我,你無法體會我內心的痛苦,你體會不了!”說著重重地放下酒杯,幾滴暗紅色的酒液濺在了書桌的稿紙上,乍一看像極了滲開的血液。這無疑又刺激了林仕延,他敲著桌子說,“沒有人知道,我承受了怎樣的屈辱,劉燕至今不肯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她擺明了要讓我把這頂‘綠帽子’帶進墳墓!沒錯,林希是很聰明,雖然他不具備林然和Sam那樣的藝術才華,但在醫學上他將來的確可以超過我,可惜……他終究不是我們林家的子嗣,充其量只能替他那兩個哥哥撐撐門面……”

“撐門面?什麼意思?”林維的臉色也很難看。

“還能有什麼意思呢?我們林家世代從醫,家大業大,原來我指望著林然能學醫繼承家業,可是他志不在此,而且他在音樂上的成就也達到了足夠的高度,我不忍心毀了他的天賦逼他做不喜歡做的事。Sam呢,別說我不培養他,我就是培養他,這小子也不買賬,他不給我闖禍我就謝天謝地了。最後就只剩下林希了,他的確是個聰明的孩子,我的態度很明確,我培養他,他就必須為我們林家犧牲;反之,只要他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為林家做事,我就捨得花大力氣培養他,也不會虧待他,兩個哥哥享受到的東西他一樣可以享受……”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林維連說兩個“原來如此”,繼而話鋒一轉,“那遺產呢?他也可以和林然和Sam一樣繼承林家的遺產?”

“誰說Sam可以繼承?他只是我的養子,我給他很好的生活,一輩子的榮華富貴都沒有問題,但遺產,他沒份!他沒份,林希怎麼會有份?除了林然,我不會把遺產分給任何人,劉燕都不行!她是我老婆不假,但她實在太傷我的心,我把財產給了她,只怕她轉手就會給那個男人。”

林維無力地靠在沙發上,連連搖頭:“你怎麼把所有人都想得那麼壞?也許那個人跟劉燕是真心相愛呢,人家未必是窺視你的財產……”

林仕延立即皺起眉頭:“你這個人才奇怪,不站在我這邊,居然幫外人說話。真心相愛?哼,那我算什麼?烏龜還是王八?白給人養了兒子不說,還將財產拱手相讓?”

林維對這個弟弟徹底失望,擺手道:“我不好說什麼了,反正我改變不了你的想法。我只是覺得你這樣對林希太不公平,如果他知道真相,你想過會對他造成多大的傷害嗎?”

“我才不管!如果他知道了,那就隨他去,他留下,他就是林家的人,他出了林家的門,就休想再回來。我就當白養他,做善事了!”

“但是,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林維冷笑說,“我們林家的財產未必都在你手上,當然也不在我手上,我聽母親說過,父親曾經轉移過大筆的財產到國外,很大很大的一筆……”

“我也聽說過,‘文革’前轉走的,據說是我們林家家底的三分之二,具體是多少,除了父親,沒人知道。”

“你聽誰說的?”

“聽奶媽私下說的,說母親就是為這事一病不起,活活給氣死了。”林仕延倒是無所謂的樣子,“唉,要那麼多錢幹什麼,我的責任就是為林家守好現有的家業,以免落入外人之手,至於那些遺失在海外的錢財,要回來都怕無福消受。聽說數額巨大,大到驚人,估計已經養了別人的子孫了……”

“我總算是明白了,你這麼在意血緣,估計也是受這事的影響吧。”

“沒錯,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母親臨終時格外交代的。”

“上一輩人的恩怨憑什麼讓我們承受?換句話說,我們這一代的事情,又為什麼讓林希這些晚輩承受呢?”

“命!這都是命!生在這樣的家族,誰都沒有選擇的餘地,如果可以選擇,我也願意生在普通人家,老婆孩子熱熱鬧鬧,哪像現在,老婆孩子是有啊,誰把我當回事?尤其劉燕,一看見我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林仕延一說到劉燕就頹喪地直嘆氣。

林維卻再也無話,目光遊離,似有牽扯不斷的思緒糾結在眉頭。而窗外,夜色深沉,一彎上弦月懸掛在樹梢,誰也沒有注意到,一個青年正穿過花園狂奔出門,消失在無邊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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