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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曲四 宿命

林維的死讓林家陷入巨大的悲傷。

林仕延更是悲痛欲絕,這是他唯一的兄長,突然死於非命,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林維一生清廉,在律師行業叱吒風雲二十餘年,為人豁達坦誠,備受尊敬,他名下的律師事務所享譽江南,很多北京上海那邊的大官司,都會過來找他。雖然做律師有時候難免得罪人,但還不至於到跟人結仇的地步,可是莫名其妙地就被人捅死在街頭,不是有仇是什麼?

林維是在從離城回桐城的途中被人捅死在墨河大橋上的,身中十幾刀,送到醫院時,血都快流乾了。林仕延第一個趕到醫院,當時林維還有意識,似乎睜開了眼睛,認出了林仕延,拽住他的衣袖,口裡含糊不清地念著:“小……小寶……”話還沒說完,頭一歪,倒在了林仕延的懷裡。

在警察局,林仕延錄的口供也只有這些。警察問:“你說死者臨終前,說‘小寶’,什麼意思?”

“這應該是問你們哪,你們是警察吧?”杜長風當時也在旁邊,很冒火地插了句。

從派出所出來已經是次日下午,杜長風決定先回公寓洗個澡補補瞌睡再說。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三點。林希打來電話,要他晚上回家一趟,商量伯伯的後事。還說警方抓到了兇手,已經押送至派出所了。

“這麼快?”杜長風駭然。

“當然,伯伯是名律師,警方很重視。”林希說。

晚上杜長風開車回到紫藤路,他是極少回父親的家的,更不用說回家住。林仕延為此老說他沒把父母放在眼裡,其實不是的,家裡有太多心碎的過往,每一個角落都有年少時和林然嬉戲的記憶,他害怕面對。林希婚後沒有單獨住,仍然跟父母住在一起。除了在國外旅遊的劉燕,林家的人基本上都聚在了一起。林維的妻子馮湘屏幾次哭得昏死過去,女兒菲菲在加拿大讀書,目前還不知道父親去世的噩耗。杜長風在家裡住不慣,次日早上又回了自己的公寓。

上了樓,剛好就碰見舒曼掏鑰匙開門。他心底莫名有些激動,居然很大方地跟她打招呼:“下課了,舒老師。”

舒曼嚇了一跳,回過頭來:“你想嚇死我?”

他走到她的跟前,目光灼灼地瞅著她:“我有這麼可怕嗎?”說著撐著門框,身子微微傾斜,笑嘻嘻地說,“舒老師,我們既然是鄰居,就應該處理好鄰里關係,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搞得這麼僵多不好。”

她冷著臉不說話,他又道:“你的身體怎麼樣,去做檢查沒有?”

他還好意思問!那晚把她氣得舊病復發,如果不是及時送到醫院觀察一夜,恐怕就沒命了。不過他還算想得周到,沒有把她送到仁愛醫院,而是送到了離城人民醫院,可是又不願自己露面,要韋明倫給她辦的入院手續。韋明倫一個電話打給舒隸,舒隸當即趕到醫院,治療得當,已無大礙。出院後韋明倫安排她休息幾天再上課,她偏不,寧願到學校給學生上課也不願待在公寓,因為隔壁就住了個惡棍,她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這會兒他居然還問她的身體狀況,她沒好氣地回了句:“放心,我不會死在你公寓的。”

杜長風因為伯伯遇害,心情也不大好,一下就板起了臉:“舒曼,注意你的態度,弄清自己是什麼身份,得罪我對你沒有好處。”

這句話氣壞了她,她渾身發抖,他明知道她是為那架琴留下,還故意擺出一副上帝的姿態,她咬了下嘴唇,瑩潤欲滴的唇上立即顯出兩個可愛的牙印,她一字一句地說:“杜先生,雖然我不知道你跟林然是什麼關係,但如果你是為他來討債,我的這條命隨時都可以給你,我自認沒有錯,愛一個人有什麼錯,為什麼有罪的人進了墳墓就可以得到饒恕,而活著的人卻要承受一切。這樣的生活我受夠了,所有的人都對我冷眼以對,我沒有了親人,沒有了朋友,我並不懼怕死亡,我只是懼怕如此孤獨地活著。”

而後,她望著他。他亦望著她。

他一直望著她唇上的牙印漸漸消失,才恍然回了神似的,忽然有些心浮氣躁,眼睛始終沒法從她的唇上離開。最後,他嘆了口氣:“舒曼,其實我們是同病相憐,雖然我們的遭遇不一樣,但我們的境遇是一樣的,我也不懼怕死亡,我懼怕的是——我要一直這麼孤獨地活著,直到死去。面對愛著的人,抑或恨著的人,我完全無能為力,一點辦法都沒有,你體會過這種絕望嗎?”

她詫異地看著他,似乎不大相信他還有愛著的人,他微笑:“怎麼,你不相信我也有愛著的人?”

她心裡的寒意又湧上來:他簡直就是看透了她!

她有些發愣,說:“當愛著的人和恨著的人都進了墳墓,當然絕望。”

他反駁:“不,當愛著的人和恨著的人都活著時,才真的絕望!比如恨著的人是自己,你說絕不絕望?”他直直地看住她,神色恍惚迷離,“又不能弄死自己,因為愛著的人還活著,如果自己死了,就再也看不到她,永遠隔在她的世界之外,你說絕不絕望?而最絕望的是,明明和她生活在一個世界,可是她不記得我、不懂我,甚至不知道我曾經的存在,你說絕不絕望?”

他的目光陡然變得幽暗,彷彿夜色下洶湧的海。

她只覺心口又隱隱地痛起來,他的目光讓她心痛,這是為何?他實在是個太變幻莫測的人,她猜不出他到底意欲何為。如果想替林然討債,完全可以一不做二不休地弄死她,那晚她發病,他不送她去醫院就可以達到目的,為何還要救她?搬來海棠曉月的這些天,她每天都過得提心吊膽,可是居然與他相安無事。越與他相處得久,她就越覺得害怕。而他從未踏進過她的房間一步,偶爾還邀她一起散步,雖然每次她都拒絕,但他也不動怒,彷彿成了最有風度的紳士,彬彬有禮地和她保持著距離。

舒曼有些慌亂起來,不想再跟他說話,拿鑰匙開了門就想進去,不料他一閃身也跟了進來。她頓時嚇壞了,連忙把他攔在玄關處,臉色很難看:“你、你進來幹什麼?”

他斜靠在門邊,詫異地揚了揚眉:“鄰居串串門,不可以呀?”而她的樣子分明流露出恐懼,更顯出她的楚楚動人,他目光變得迷離,微笑著,伸手撫上她的臉,“你好像很怕我,我有這麼可怕嗎?”

她惱怒地撥開他的手。他也不生氣,直直地盯著她,好像她臉上有什麼值得深究的東西,他捉摸不透也想不明白,在門口狹隘的空間裡連呼吸都變得纏綿起來:“你的這張臉,到底有什麼好看的?”

“沒什麼好看的就別看!”她完全沒聽懂他的意思,她不知道,最最尋常不過的一張臉,卻是他心底最隱秘的牽掛。

我們到底是因為什麼而喜歡一個人?不是因為她的外表,也不是因為彼此間轟轟烈烈的故事,而是因為她就是她,今生今世,只因為是她!這份感情實在是卑微得可憐,他縱然有一百張嘴,千言萬語也不知從何說起。他該如何讓她明白,她就是他生命中早早就遇見的那個人?

僅僅是遲疑了一秒,他就纏綿地吻上來,她生氣極了,使勁推他,可他像座山似的紋絲不動。她又踢又踹,他反而將她箍得更緊了,彷彿要將她生吞活剝似的,她哭起來,他吻到了她的淚水,這才猝然放手,怔怔地看著她,似乎不明白自己剛才做了什麼。

“渾蛋!”舒曼捂著臉順著牆壁蹲了下去,哀哀地哭,“欺負一個弱女子算什麼本事,你不是人,你是禽獸,我到底哪裡惹著你了,讓你這麼追著我不放,你是林然的什麼人,你有什麼資格……”

她哭著,罵著,忽然發覺旁邊沒了動靜。抬頭一看,門邊已空無一人。他什麼時候走的,她居然不知道。

晚上,隔壁傳來鋼琴聲。叮咚悅耳,只是一個過門,她就聽出來是那首《秋天奏鳴曲》。這是她第一次聽他彈琴,如果沒有猜錯,應該用的是林然的琴。她震撼得無法言語,雖然曲子已經很熟悉,但是這種指法的演奏已經很陌生,除了林然,沒有人可以彈出這首曲子最隱秘的暗語。就是她自己,哪怕模仿多年,也不曾彈得出。

舒曼曾經問過林然,該如何彈出這首曲子裡面那種特別的情感,林然當時告訴她,用心體會就可以了。可是體會這麼多年,曲子已爛熟於心,她還是無法準確地捕捉那種隱秘的情感。就像是一種異域空間的獨特語言,以音符跳躍出來,輕易打動你的心,攝魂奪魄,就是無法捕捉。

晚上,她站到露臺上透氣。像是約好了似的,他也出來了,端著杯紅酒。

兩邊的露臺是並排的,僅隔了不過一米。他的半邊臉都罩在陰影裡,沉吟了一下,終於說:“如果冒犯到你,我很抱歉。”

她沒有回應,轉身回了屋。臨睡前她給他發了個短信:“我明天請假一天,要回桐城拿病歷。”因為哥哥舒隸給她做了檢查後,要她把以前的病歷拿過來,以制訂進一步的治療方案。杜長風既沒同意,也沒有不同意。他沒回復。

早上舒曼被清脆的鳥鳴聲吵醒。

有一隻綠色的畫眉棲在臥室外的露臺上,唧唧喳喳,透過白色紗簾望過去,那鳥兒像是在清理自己的羽毛,大概是在梳妝吧。

於是舒曼也起了床,洗漱完,那隻畫眉還停在露臺的圍欄上。她走到露臺上,冬日的早上寒風刺骨,她抱住雙臂打了個寒噤。可是空氣實在是清新,樓下的海棠樹彷彿也凝結了薄薄的冰霜,枝丫僵硬,陽光照在樹上,有些凜冽的反光。前幾天下了場薄雪,雖然天晴了,但氣溫一直很低。

舒曼回屋穿好衣服出門。

又像是約好了似的,她開門,他亦開門。兩人都有些發愣,她看他一眼,自顧去摁電梯下樓。因為還很早,電梯裡就他們兩個。侷促的空間裡,都很不自在。一前一後地走出電梯,他終於叫住她:“你等會兒,我去取車。”

她回頭,詫異地看著他。

他攏了攏灰色的短大衣,從她身邊走過,根本不看她,只冷冷地說了句:“我送你回桐城。”

她這才明白過來,連忙說:“不了,我坐火車過去,兩個小時都不到,很方便的。”

他已經出了大堂,回頭瞥她一眼,語氣不無嘲諷:“你就這麼害怕跟我在一起?”他微微眯起眼,冷笑,“我想你可能不大明白,如果我想收拾你,我有十幾年的機會,大可不必等到現在。”

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照在他肩頭。揹著光,讓他看上去像尊凝滿冰霜的雕像。

不知道為什麼,面對他,她總有些膽怯,他說送她,她就真的站著不敢動了。她並不知道自己怕他什麼。

因為時間尚早,他先帶她到香港城喝早茶。香港城是離城餐飲娛樂業中出了名的高消費場所,無論是用餐還是用茶,都貴得嚇人。一杯咖啡,就要兩百多。偏偏生意火暴,食客川流不息。去遲了,還要在大廳等位置。杜長風顯然是這裡的常客,服務生認得他,畢恭畢敬地將他往樓上的包間引,舒曼跟在後面,不明白用個早餐還要這麼講究幹什麼。

可是接下來她發現,他何止講究,簡直是挑剔,粥要稠到什麼樣子,春捲不能放蔥,甜酒不能太燙,銀耳湯要少放些冰糖……待茶點都上齊,滿滿一桌,他遞了個眼神給她,示意她開動,然後自顧埋頭吃。

兩人都悶頭吃,誰都不說話。

舒曼吃得很少,一碗粥都沒喝完,倒是嚐了四個春捲。她從小喜歡吃春捲,林然也喜歡吃,以前兩人經常在路邊小攤上吃春捲,大酒樓裡的反倒味道沒有那麼正宗。杜長風顯然注意到了,結賬時說:“要不要帶幾個在路上吃?”

她看他一下,搖頭:“不了,這裡的味道……”

她沒說不好,但是他聽出來了,反問她:“你吃過哪裡的味道最好?”

她想了一下,說:“翠荷街,以前那裡的巷子口有個小攤,賣的春捲很好吃,還有豆腐花,特別嫩。”

“翠荷街?”他蹙起了眉頭。

她跟著他上了車,像是陷入了回憶:“我記得那個擺小攤的大叔做的春捲最特別了,放了芝麻,很香。我和姐姐經常放學了上那兒買春捲,不過很多年前那位大叔就死了,他老婆繼續賣春捲,一家人就靠那謀生呢。”

他似乎在聽,車速開得很慢:“現在呢,還在賣春捲嗎?”

舒曼搖頭:“早沒有了,那家人都不在了,聽說是死了還是怎麼著,反正不在了,巷子口現在擺攤的不知道是誰。”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不會這麼巧吧?

舒曼繼續說:“我記得那家人很好的,我長大後再也沒吃過那麼好吃的春捲啦。人真是奇怪,老覺得失去的就是好的……其實我也知道別處的春捲不會差到哪兒去,唯一的不同是少了那種情懷,那個時候我好像不到十歲,姐姐比我大,真正是無憂無慮的年紀。我們有一次把春捲買回家,要家裡阿姨照著做,結果怎麼都做不出那個味兒……

“而賣春捲的那家人,雖然他們生活窘迫,日曬雨淋的,可是我記得他們一家人過得很開心很滿足,那位大叔成天樂呵呵的,見著我就喊,‘囡囡,又饞了?’我一直記得那張蒼老卻善良的臉,還有那樣的笑容。

“如果這輩子能再吃回那樣的春捲,該有多好!

“只是不大可能了。

“唉……”

杜長風握著方向盤的手心滲出涔涔的冷汗。

他遲疑著,問:“那家人姓什麼?”

舒曼歪著頭,想了想:“好像姓葉吧,對,就是姓葉。”

多麼殘酷!雖然已經猜到結果,但最後被證實,他還是抑制不住地一陣刺痛,猶如一把旋轉的尖刀,在他心上橫豎切割起來。頃刻間他就呼吸不上來了,命運如此詭異,設下一個個圈套,他們註定被套在一起,誰都不能僥倖。

“繫好安全帶。”他踩足油門,彷彿捱了一記重拳,聲音都是悶悶的,“上高速了。”

舒曼只覺人在飛,車窗外的風景呼嘯而過,耳畔也是呼呼地響。她抑制不住胃一陣陣地往上翻,大喊:“慢點——”杜長風置若罔聞,把車當飛機開,臉上失了常態,眼眶亦是通紅。他以為時隔這麼多年,他可以很平靜地面對一切,但是不能,那是他心底最隱秘的痛,無時無刻不糾纏於心的罪惡感讓他根本沒有辦法自由呼吸,今生今世他都不得解脫。

“吱”的一聲。車子突然在一個路口緊急剎車。

舒曼整個人往前衝,如果不是繫了安全帶,她就飛出去了。她驚魂未定,大口喘著氣,但見杜長風將頭埋在方向盤上,肩膀劇烈地顫抖。她嚇壞了,搖了搖他:“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他搖搖頭,發出悶悶的聲音:“沒事。”

半晌,他才抬起頭,卻不讓她看到他的臉,他徑直打開車門下車,他靠在車頭上跟她說:“對不起,我先抽根菸。”

在醫院拿了病歷,舒曼在小棠家借住了一宿。剛好她老公去新加坡公幹了,家裡就剩她和女兒。自從回離城教琴,兩人已經沒有在一起聚過,小棠索性打電話把葛雯也叫了過來,小棠親自下廚,煮火鍋給大家吃。葛雯一進門就讓人眼前一亮,一身名牌,臉上的妝容也是魅惑得很。小棠對這個表妹一向不客氣,沒好氣地說:“一天到晚搞得像個妖精似的,不知道在勾引誰。”

當時舒曼和小棠已經開吃了,葛雯嬉皮笑臉地蹭到桌邊坐下,拿起碗筷就吃上了,還來了句:“反正不會勾引你老公。”

小棠笑著罵道:“死丫頭,嘴巴也這麼毒。”

舒曼打量葛雯那一身行頭,也不客氣:“說吧,你最近又傍上誰了,別告訴我你是花自己的錢。”說著抓起她的玉手,指著她的香奈兒鑲鑽腕錶說,“就你這隻表,夠你兩年的工資吧,你哪來這麼多的錢?”

葛雯抽回手,吃個火鍋也是儀態萬方:“這個嗎,有人願意花錢,我為什麼拒絕?又不是我找別人要的,你們幹嗎都跟審犯人似的,我又沒殺人放火……”說著連連咂舌,完全不顧及淑女風度,呼嚕嚕地大口喝小棠燉的老鴨煲,“哇,太好喝了!剛才在餐廳我壓根沒吃飽,只顧做樣子去了……”

“原來淑女都是裝的。”舒曼笑道。

“那有什麼辦法,在風度翩翩的男士面前,不裝淑女會被人笑的。”葛雯還振振有詞。

小棠夾了塊鴨腿到她碗裡:“你就裝吧,早晚餓死你!”

吃完飯,三人在沙發上聊天。舒曼收到手機短信,她有些詫異,竟是杜長風發來的:晚上有空出來嗎?

她一時有些心慌意亂,沒有回話。

過了一會兒,又是一個短信發過來:我在河邊碼頭等你。

舒曼還是沒有回話,但神色明顯有些遊離,小棠起了疑心:“是不是有人約你啊,晚上要出去嗎?”葛雯最八卦,連忙湊過來:“誰,誰約你啊?”舒曼說道:“你以為都像你!我晚上沒有出去的習慣。”

可是夜裡躺在床上,舒曼怎麼也睡不著。她在想,他該不會一直在碼頭等吧?晚上河邊的風很大……最後她終於還是鼓起勇氣回了個短信給他:你回去吧,我已經睡了。發完短信,他也沒有回,舒曼翻了個身,終於沉沉睡去。

清晨,舒曼在小棠家用完早餐就到墨河大橋散步,意外地遇見了正在兜風的葉冠語。她很奇怪,葉冠語怎麼會出現在小棠家附近。而且葛雯剛好昨夜也在小棠家住,舒曼和她一起出門,發現葛雯見到葉冠語時的神情怪怪的,難道他們認識?葛雯似乎很迴避葉冠語,打了個照面,急匆匆地駕車走了。對於葉冠語的出現,舒曼腦子裡怎麼也擺脫不了“奸商”的印象,所以臉色冷冷的,並不願跟他搭訕。

葉冠語卻熱絡得很,這次是他親自駕的車,他從車窗內探出頭,戴了副墨鏡,衝舒曼笑道:“小曼,上車吧,我請你喝早茶。”

馬上有行人側目。

“上來吧,大家都看著呢。”他嘴角笑著,面容卻很冷峻。

“拜託,別人看的是你這輛車,不是我!”舒曼沒好氣地說。

見她不肯上車,葉冠語摘下墨鏡,下了車,隨手關上車門,好脾氣地跟她說:“那就讓我陪你散散步吧。”

他個子很高,偉岸挺拔,舒曼站在他面前,剛過他肩膀,很有壓迫感。舒曼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很有型的男人,如果不是眉宇間凝結的那股冷酷勁,他算得上儀表堂堂。只是他過於嚴厲甚至是陰冷的目光總讓人聯想到老鷹,每次他眯起眼睛注視某個人時,鷹一樣銳利的目光無端令人生畏。

“葉總是個大忙人,我怎麼好耽誤你寶貴的時間呢。”舒曼婉言謝絕。

葉冠語似乎早已習慣她的冷漠:“今天是週末,我特意在這等你的,知道你回了桐城,想在這裡碰碰運氣。”

舒曼很受驚:“你是不是經常這樣算計別人?”

“你是說我算計你嗎?”

“難道不是嗎?”

他露齒一笑:“小曼,我承認我是經常算計人,否則不會有今天,商場上你不算計別人,別人就要算計你,這是生存規則。不過你並不在我算計的範疇內,因為你不是我生意場上的目標……”後面的話他沒說出來,她不是他生意場上的目標,卻是他的愛情目標。

舒曼不想跟他糾纏,掉轉頭就走。他不緊不慢地跟過來,很快跟她並肩,故意刺激她:“聽說你回離城工作了,跟家人住在一起嗎?”

她白他一眼:“關你什麼事,我又不是住你家裡。”

“你當然可以住我家裡,只要你願意……”

“我不願意!”

“什麼事都不是這麼絕對的,十七年前,我從這橋上跳下去的時候,認定自己必死無疑,也認定自己活不下去了,可是,你看我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他看著舒曼說。

舒曼停住腳步,盯著他:“你……也跳下去過?”她指了指橋下。

“嗯,跳下去過啊。”他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好像跳下去是件很輕鬆隨意的事情,“當時正是冬天,水冷得刺到骨頭裡去了,我現在關節很不好,一到冬天就痛,就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怎麼,你也幹過這事?”

舒曼沒看他,反問他:“你為什麼跳下去?”明知道他不會回答,她仍然這樣問。誰知他只悠長地嘆息了一聲,道:“弟弟死了,母親瘋了,而我什麼都做不了,沒有了活著的勇氣,當然就跳下去了。”說著他也趴在欄杆上往下看,低著頭,看不到他臉上什麼表情。

舒曼也趴著向下看,問他:“你是從第幾個橋墩跳下去的?”

他想了想,很認真地回答:“第十七個,你呢?”

“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怕死啊,其實自殺的人比任何人都怕死,因為害怕,就來回地在橋上走來走去,數橋墩,數欄杆,你不是這樣的嗎?”

“我是第二十一個。”舒曼回答。她並沒有說明是因為什麼跳下去的,不說葉冠語也知道,除了林然,還能有誰讓她放棄自己的生命?“聽說前幾天這橋上被捅死了一個人。”舒曼忽然想起這件事,報紙上看到的。

“哦,死了人。”葉冠語點點頭,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情,“真是個不幸的消息。”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惋惜。

舒曼就是看不慣他這德性,想繞開走,他卻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上哪去?既然見了面,我請你喝早茶吧。”

“謝了,我已經吃過了。”舒曼甩開他的手。

“小曼,你對我有成見。”葉冠語打量著她說,“是不是我哪裡得罪你了,如果有冒犯的地方,還請見諒,我這人不大會奉承人。”

“葉先生太抬舉我了,我跟你沒有什麼好說的,談不上誰得罪誰。”舒曼冷著臉,根本不拿正眼看葉冠語,轉身就走。葉冠語也沒有叫住她,只在背後說了句:“看在林然的分上,你也不應該這麼對我……”

她一愣,停住了腳步——

扭頭怔怔地看著他:“你,你認識林然?”

他淡然一笑,依舊是很從容的樣子:“何止認識,我們曾經是故交,怎麼,杜長風沒有跟你說嗎?”

“他沒有跟我提過,你真的認識林然?”舒曼恍恍惚惚地打量著葉冠語,目光哀慼,有點靈魂出竅了。一提到林然她就這樣,葉冠語不由得有些灰心,別說他,就是杜長風,也別想輕易取代林然在她心中的位置。他神情變得凝重起來,邀請她:“找個地方聊聊吧,老站這裡吹風,你會病的。”

這還有什麼好說的,舒曼忙不迭就答應了。葉冠語更是暗自懊惱得不行,之前對她做了那麼多,竟然抵不過他嘴裡一句“林然”。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犯傻,十幾年的痴戀,到底是為了什麼,她心裡根本沒有任何容納他人的空間。但他沒有表現出來,他一直是個很善於隱藏自己情緒的人,而且他也絕不會放棄,否則就等於是將她拱手讓給那個瘋子。

葉冠語的車就停在河岸的花圃邊,陽光下顯得格外招搖,據說整個桐城僅此一輛,流線型的車身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擺在路邊盛氣凌人不說,看那車牌就讓人吐血,“1888”,真夠他發的!如果是平常,舒曼打死也不會坐上去,但他是林然的故交啊,只要是跟林然有關的人和事,她都會想親近,她乖乖地坐上車,一言不發。

桐城久負盛名的西子茶樓。

葉冠語並沒有在大廳落座,而是將舒曼帶到了自己的VIP包間,這是他長期包下來的,用來招待重要客人。舉止優雅的服務生替他們端上熱氣騰騰的咖啡,又擺上精緻的糕點和水果。“請慢用。”服務生露出訓練有素的微笑,輕手輕腳退出房間,替他們帶上門。

舒曼的注意力卻不在這些上,也不在咖啡上,她目光灼灼地看著葉冠語,等著他告訴她有關林然的事。葉冠語卻不慌不忙地為她在咖啡里加糖,又將糕點端到她面前:“先吃點東西,我看你臉色發青,估計沒吃早餐吧。”

“我不想吃,你快說:你跟林然到底是怎麼回事。”舒曼急不可耐。葉冠語笑了起來,換了個舒適的姿勢蹺起腿,避重就輕:“也沒什麼好說的,我過去跟林然是朋友,還是很好的朋友,他去世的時候我正在法國,沒有趕回來。”

“就這些?”舒曼很失望。

“你認為還有什麼?”葉冠語目光閃爍,他其實是很偶然地說出林然的名字,並不想多談,過去的事對他而言想都不能多想,那是心中不可磨滅的痛。舒曼卻不甘心,說:“可我從來沒聽林然說起過你,從來沒有。”

葉冠語反問:“你認識他多久?”

“十三年吧。”

“我八歲就認識他了。”

“……”

舒曼瞪大眼睛。

葉冠語直直地望著她:“很意外吧?林然,還有杜長風都不曾對你說起過我,對不對?還有你哥哥,都不會說!林家、你們舒家,我的名字就跟瘟疫似的,他們避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會跟你說?我也不想說,小曼,真的不想說,過去的事跟你沒有關係,你知道了也沒什麼好處,你不要逼我,不要讓我回到過去的痛苦中去好嗎?”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我唯一可以給你肯定回答的是,我跟林然的確是好朋友,他是個好人,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的好人,儘管後來發生了那樣的事,我們……分開了,但這不影響我對他的評價,他去世後我很難過,真的很難過……”

葉冠語眉頭蹙在一起,目光裡竟似有奇異的哀傷:“這些年來,我也經常想起他,想起我們曾經有過的那段美好的日子,但畢竟已經過去這麼久了,每次想起都很痛苦,所以我剋制自己不去想,也不願談。我要提醒你的是,離杜長風遠點,不是我故意要說他壞話,他是個危險人物,他接近你是有目的的……他跟林然是兄弟,這個你知道吧?”

他如願以償地看到她的瞳孔在劇烈地收縮。

她囁嚅著嘴唇:“兄……兄弟?”

“沒錯,杜長風是林家收養的養子,從小就被帶到美國跟林然和林希兄弟倆一起長大,他跟林然的感情很深,非常非常的深,他認定林然的死跟你脫不了干係,是你害死林然的,所以他費盡心機地接近你,就是想……”

“……報仇。”舒曼自己說了出來。一張臉孔雪白雪白的,黑黝黝的大眼睛霎時湧出淚水,她渾身戰慄,使勁地搖著頭,“不是我害死林然的,我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都怪在我的頭上?我知道他是因為林然而來,但是我是真愛林然的,我沒想要他死……”

“你是沒有錯,愛一個人有什麼錯呢?但是林家的人不這麼認為,所以我才要你離他遠點,我是林然的好朋友,無論是站在什麼立場,我都不希望你受傷害。”他停了下來,觀察她的反應。她的目光是虛的,望著空中某個不知名的點,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她的魂魄像是回來了,目光再次落在了他的臉上,但仍是茫然的,彷彿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葉冠語咄咄逼人地迫使她的目光和他對視,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是林然的好朋友,雖然他已經去世,但我有責任替他照顧好你,本來我不想揭穿這層身份,看你執迷不悟的樣子,真是很擔心。而且你的病又這麼重,不但得不到好的治療,連個固定居所都沒有,你說如果林然知道,他會有多難過……”

“可是,我的琴還在他那裡。”

“琴?”

“是的,那架琴是林然留給我的……唯一的紀念,小區拆遷後被杜長風搬到了他的公寓,我去給林然國際鋼琴學校當教師就是因為那架琴……”

“那好辦,我去幫你要回來。”

“你?”舒曼表示懷疑。

“怎麼,不相信我?”葉冠語沒有想到事情會進展得這麼順利,所有的障礙就剩一架琴,當即拍板,“明天我就跟你一起去要琴,看他給不給!”

舒曼很混亂:“也不急的……”

葉冠語見她猶豫,連忙說:“琴不是他的,他沒有理由霸著。何況是林然留下的,若不搬回那架琴,你如何對得起林然?”頓了頓,又說,“欺負一個弱女子,也太讓人看不起了,明天不搬回那架琴,我就不姓葉!”

舒曼張張嘴,欲言又止。

葉冠語不容她有反思的機會:“不過你得答應我,搬回琴後,你要好好治病,再也不要拖了,可以嗎?”這倒是他的真心話,說真心話就是不一樣,情真意切的樣子不由得讓人動容,“我要你儘快地好起來,健健康康的,這比什麼都好,明白嗎?”

舒曼的智商其實並不低,但女人很奇怪,一旦遇到讓自己變得心軟的事情,智商就會降到最低,對於舒曼來說,林然就是她的死穴,也是她故作堅強的外表下最不堪一擊的軟肋。葉冠語的運氣很好,無意中觸到了她的軟肋,她什麼芥蒂都沒有了,心想既是林然從小到大的朋友,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謝謝你……”她由衷地說。

葉冠語笑得格外舒心,從沒這麼舒心笑過,這也是真的。他沒有想到,林然會成為他打開舒曼心結的一把鑰匙,其實他一直就有這把“鑰匙”,卻到現在才用上,他覺得自己有時候也很笨的。那麼下一步,就是那架琴!

但是晚上回到清水堂公館,葉冠語沒來由地情緒崩潰,把一桌飯菜都掀了,還打碎了一個青瓷花瓶,咆哮如雷的樣子嚇得身邊的人膽戰心驚,以為世界末日來臨。他很少對下人發脾氣,平日裡即便不苟言笑,也還保持著不露聲色的樣子,就像戴了張面具,喜怒不溢於言表,誰也看不到他的心。然而他忽略了,縱然是把自己鑄成了水火不侵的銅牆鐵壁,不讓人看到他的心,恰是因為他也有致命的死穴,他以為林然是舒曼的死穴,最後才發現自己的死穴也是林然。那些事,那些痛,從來就沒有在他心裡平復過,只不過他將這一切掩藏得很好,看似無風無浪的表面,其實是他內心極端的脆弱。

他覺得他在利用林然。時隔這麼多年,已是天人相隔,他以為他和林然今生都不會再有交集。未曾想,他會因為一個女人而“算計”林然,林然活著時他都不曾算計過他,他死了,他倒把他從心底的墳墓裡拖出來了。無恥!無恥啊!他大罵自己,情緒瞬間崩潰……

葉冠語把自己關進書房,一整晚都沒出來。

窗外呼嘯的寒風像是亡靈的哀號,逝去的無處可尋,不甘心,不甘心,活著時厭憎這人世,離開了才覺得是多麼的不捨。他必是不捨的吧,聽說他走得很匆忙,吞下他老婆的毒藥後連句完整的遺言都沒留下。他一定有很多的話要說,對他的女人,對他的家人,對他恨的人、愛的人、歉疚的人,一定都有話要留,可是天不遂人願,死神沒給他任何的機會表白自己。

從前,他可是個很喜歡錶白、喜歡抒懷的人。

葉冠語一直記得那年秋天,他在桐城做工。他工作的地方是家裝飾公司,也就是個草臺班子,老闆隨便拉幾個有手藝的人,哪裡有活老闆說一聲,湊成一路人馬去工地,純粹是游擊隊作戰。而且有活幹才有工資,如果哪個月老闆沒攬到活,大家就一起喝西北風。沒活幹的時候,師傅們都擠住在個大工棚裡,有時候是地下室,每天最大的期盼就是老闆過來要人,否則口糧都成問題。葉冠語剛到這家公司時,跟一個泥瓦師傅學砌牆,後來老闆見他做事很細心也很負責,好像還懂點文化,就讓他跟客戶算造價。有一天,他正在工棚裡給一個客戶算造價,林然突然來找他,說是到伯伯家玩,順路看看他。

“這是珍姨託我帶給你的。”林然當時遞給他一個大紙袋,裡面是一件厚厚的毛衣。顯然是母親惦記著他怕他冷,趕出來的。

林然漂亮的小轎車就停在工棚外。

工友們圍著小車指指點點,羨慕得不行。

林然差不多是連拖帶拉的,把葉冠語拉上車一起去兜風。葉冠語本不想跟林然出去,兩人無論是哪方面,差異都太大,他雖然很自卑心氣卻很高。但工棚裡實在太吵,他想出去透透氣,而且撇開自尊來說,他還是很欣賞林然的,至少不討厭他。林然出生富貴之家,卻沒有紈絝子弟慣有的張狂和膚淺,他彬彬有禮,隨和謙遜,年紀雖然比葉冠語小几歲,思想卻很成熟,對人對事都有自己的見解,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很有才華。葉冠語欣賞有才華的人,才華可以讓一個平庸的人光芒四射,如果這個人不平庸還擁有才華,那就不是光芒四射了,那是氣度非凡。林然恰好就是此類人。

兩人一起去爬山。那座山就是桐城著名的旅遊景點暮雲山。林然將車停在山腳下,步行上山。正是秋天,漫山遍野的紅葉,置身其中,無論哪個角度,都能焚燒人的視線。林然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說話,開始葉冠語也只是有一句答一句,並不多說,但是聊到興頭上他逐漸放開心胸,主動攀談起來。兩人一路說著話爬山,不到中午就爬到了半山腰,山上有座前塵寺,正是旅遊旺季,香火旺盛。沒想到林然會是個虔誠的佛教徒,見著菩薩就拜,又是點香,又是磕頭,一跪一拜很像那麼回事。“受我母親的影響,我母親信佛,她房間裡擺滿了菩薩。”林然說。

“菩薩真能管得了世間的俗事?”葉冠語表示懷疑。

“信仰嘛,跟有人信基督信天主一樣,都是一種信仰。”林然笑著解釋,扯著葉冠語到一邊去抽籤,“走,我們去抽個籤,算個卦。”

“你還信這個?”葉冠語啼笑皆非。

抽完籤,兩人繼續上山。林然親密地搭住葉冠語的肩膀,就像是多年未見的老友:“冠語,我有種直覺,我們會成為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雖然你我生長的環境不一樣,但是你很有氣度,有思想,讓我欣賞……說實話,我其實沒什麼朋友,家裡除了弟弟,沒有說得上話的人,我們跟父親也沒什麼交流,母親成天吃齋唸佛,也不大管兒子們心裡想什麼,我總是覺得很孤獨,而我在你身上感覺到了同樣的孤獨,所以才會一見如故……”

葉冠語卻說:“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林然,很多事情是根深蒂固的,沒法改變。”

“什麼是根深蒂固的?”林然問。

“不好說,不說也罷。”葉冠語搖頭,他知道心裡放不下的是什麼。林然卻堅信兩人可以建立友誼:“沒事,無論你怎麼想,反正我都會把你當做最好的朋友,絕不會有什麼恩怨,難得碰上一個說得上話的人,你別嫌我煩就是。”

說話間,兩人已經接近了山頂,可是已經累得不行,山上風很大,天空也陰雲密佈,似乎有下雨的跡象。而山頂之下正好有個涼亭,林然問葉冠語:“要不我們不上去了吧,上面沒有躲雨的地方呢。”

“既然來了,幹嗎不上去,我從不半途而廢。”

“好,上去!”林然很高興葉冠語有如此堅定的態度。其實他也想堅持上到山頂,因為那裡有他特別的東西想跟葉冠語分享。

其實就是塊石頭。這塊巨石佔據了大半個山巔,沒有路通上去,只在陡峭的絕壁上隱約露出一道相對光滑的小徑,顯然是膽大的人攀爬留下的痕跡,非常險峻,腳下就是懸崖萬丈,一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所以很多遊客只爬到下面的涼亭就止步,頂多對著山頂的巨石拍幾張照,以示到此一遊。山巔是桐城的最高點,居高臨下,透過厚厚的雲層隱約可以看到城市的建築和煙囪,玉帶似的墨河蜿蜒著將整個桐城圍抱,墨河的對岸就是離城,暮雲山就正對著離城的陽明山。跟暮雲山以紅葉聞名不一樣的是,陽明山是以楓葉聞名,舉目遠眺,也是深深淺淺的紅,像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

林然問葉冠語:“以前來過山頂嗎?”

“沒來過。”

“我來過,小時候爺爺帶我來的。”

“我沒有爺爺。”葉冠語如實說。

“是沒見過吧,誰沒有爺爺呢,沒爺爺哪有父親,沒父親哪有我們?”林然覺得好笑,靠著巨石長長地吐口氣,“好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真舒服!冠語,以後我們要常來才是,這裡絕對是思考的好地方。”

“你常來這兒思考?”

“是,我們都需要思考,人如果不思考,會過得很糊塗。”林然仰望著天空,像是自言自語,“在外人眼裡,我們這種家庭的孩子很幸福,衣食無憂,什麼都是應有盡有,可是我真正想要的,父母給不了我。從小到大我就揹負了太多的東西,那些東西不是我要的,也不是我追求的,但我必須揹負,必須朝著父母意願的方向成長,他們希望我學醫,繼承家業,我到現在都還在抗爭,真的!沒錯,我的鋼琴彈得很好,也有一些成績,但父母並不認為那是一輩子的事業,他們只是覺得我現在年輕,可以讓我玩玩,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從未抱著玩的心態彈過琴,音樂不僅是我一輩子的事業,也是我一生的追求……”

“你現在已經很成功了。”

林然說:“沒有,我沒有覺得自己有多成功,你可能不知道,在海外華人是很受歧視的,即便你有錢你也算成功,但很難真正融入西方的社會,更融入不了西方的文化。這就是我奮鬥的方向!我不僅要融入西方的文化,更要讓西方認識和尊重我們東方的文化,我們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明呢,豈能讓洋鬼子小看!所以我才回國,更深入地學習東方文化,而音樂是沒有國界的,會是最好的溝通橋樑,我想將來在維也納的金色大廳舉辦我們中國的專場音樂會,我要讓那些西方人見識我們中華璀璨的文明和輝煌的藝術成就……我向往那一刻的掌聲,非常地嚮往……”

心裡有莫名的暖流淌過。

葉冠語看著林然,忽然就明白他身上的光芒來源於何處了,正是來源於他的心,來源於他不同凡響的思想和抱負,他淡然面對生活,卻鄭重地對待人生,他的淡漠恰恰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堅持,這對於含著金鑰匙出生的林然來說更加難能可貴。葉冠語欣賞這種堅持,因為他身上有著同樣的堅持,原以為兩人隔著高山大海般的距離,卻不想在人生的態度上竟如此相似,他按住他的肩膀說:“你會實現你的理想的。”

“你這麼認為嗎?”

“當然。”

兩人相視一笑,兩隻手握在了一起,緊緊地握在了一起。恰在那時,厚厚的雲層中突然透出幾線金色的光亮來,正好照在山巔的巨石上,加之山頂雲霧繚繞,宛若置身仙境。那奇異的光亮自天空投射在了兩個年輕人身上,彷彿是上蒼對他們睜開了眼睛,人生變幻莫測,是特別的眷顧,還是蓄意的陰謀,上天通常保持緘默。命運從來不會讓你提前看到底牌。葉冠語後來回憶起那一幕,認定是某種預兆,他和林然的宿命從那一刻開始就註定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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