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很多事情
是沒有緣由的。
更多的時候是種宿命,
無法挽回亦無從解脱。
對於林仕延來説,一九七八年十月七日的那天,勢必成為他一輩子的噩夢。當時正是秋天,醫院林蔭道上落滿梧桐葉,枯黃的葉子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那聲音在林仕延後來的記憶中,像極了那個女人低低的嗚咽。
那個女人是個產婦。
作為當時離城人民醫院的副院長,他本不認識這樣一個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產婦,而他之所以記住那個女人,只因她跟香蘭同在一間產房內生產,而且同時難產,同時急需輸血,最最巧合的是,她們所需血液的血型相同……唯一不同的是,他不認識那個女人,但他認識香蘭,摯友舒伯蕭的妻子。
那個比香蘭早一個小時進產房的是一個大客車司機的老婆,接生醫生緊急調用醫院儲備血,後來情況似乎在朝好的方向發展,孩子艱難地出來了一半。可是香蘭這邊不行了,宮口才開了一小指,血就嘩啦啦地從她身體內噴湧而出,別説止血,如果不採取緊急措施,輸血都來不及了。
要命的是,醫院已無儲備血,從血站調,也只調到了最後的兩袋血(400cc),而這僅夠搶救一個孕婦用。無論是到別的醫院調,還是號召本醫院職工捐獻,都沒有希望,因為兩個孕婦的血型十分罕有,都是RH陰性AB型,俗稱“熊貓血”。如果從省血站去調,也來不及,從離城到省會來去得四五個小時,只怕等血調過來,兩個孕婦都沒救了。
聽完值班醫生的彙報,林仕延的頭開始嗡嗡作響。
“院長,怎麼辦啊?再拖下去,兩個都救不了!”值班醫生急得直跺腳。林仕延僵立在產房門口,心緊緊地縮在了一起。他問值班醫生:“那個十號牀……狀況呢……現在是在給誰輸血?”十號牀產婦就是那個客車司機的老婆。
“她先進來一個小時,現在僅存的血都用在她身上,狀況已經趨於穩定,孩子就快出來了,而三十八號牀……”值班醫生的樣子像要哭了,“沒有您的指示,我們不知道怎麼辦,血都快從她身上流乾……”
三十八號牀的產婦就是香蘭。
“香蘭……”林仕延閉上眼睛,根本不敢往下想。
“院長!您快拿主意吧!不然來不及了,血流起來止不住啊!”
正在這時,血站緊急調來的血送到了產房外,醫生和護士都在等候着林仕延的指令,林仕延傻了,行醫一輩子,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艱難的抉擇。他用眼神示意眾醫生到產房內商量,因為產婦家屬都站在走道上。
“仕延!”舒伯蕭見此狀況,心裏已經明白了個大概,他一把抓住林仕延的手臂,哽咽着,“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救香蘭,你知道的,她對我有多重要,兩個孩子還小……”
林仕延當然知道香蘭對舒伯蕭有多重要,對他自己也同樣重要,相戀四年,當初若不是家人反對,此刻站在產房外焦急等候的必然是他林仕延。雖然香蘭從分手到嫁給舒伯蕭,沒有説過半句埋怨的話,但林仕延總覺得虧欠她,他也隱隱地感覺得到,香蘭對他並非沒有芥蒂,婚後她從未單獨出現在他面前就是明證。
他知道,他挽回不了什麼。但是有生之年,只要有機會,他就想盡力去彌補。如果,如果今天香蘭死在他的醫院,那麼今後他將如何面對伯蕭,還有他們的孩子?更可怕的是,他怎麼面對他自己?
可是……
他把目光投向旁邊老實巴交的客車司機,正眼巴巴地瞅着他這個院長,在他乞求的眼神里,一身白大褂的院長無疑是掌握着妻兒生死大權的“神”……聽值班醫生説他家是從外地遷來的,在本地舉目無親,妻子沒有工作,家裏還有一個六歲的小孩,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他開長途客車的微薄工資來維持。他看上去就是個老實人,身上的衣服皺巴巴地貼在身上,搓着一雙粗糙的大手,眼眶泛紅。
窮人的命也是命啊!
“你叫什麼名字?”林仕延問他。
一聽到院長跟他説話,他立馬從椅子上彈起來,緊張得語無倫次,“我,我叫杜勇,我老婆叫朱曉琳,我……我還有個兒子叫……”
林仕延沒聽他説完就背轉身推開產房的門。
他害怕面對那樣無辜的眼神。
“院長大人,您可千萬要救我老婆啊,沒了她,我這個家就要塌啦!……”杜勇拍打着產房的門,堂堂的漢子,竟當眾熱淚縱橫。
……
產房內。
兩張並排的產牀上,血流成河。
醫院所有的醫生,內科的、外科的、婦產科的以及兒科的,都聚集在產房內,緊張地聽候林仕延的指令,那最後僅存的兩袋血液該輸到誰的身上。
“用勁,再用勁,就快出來了!”
十號產牀的產婦的確很堅強,緊咬牙關,嘴唇咬出血了都沒吭聲,實在疼得受不了了頂多哼兩下。接生的醫生和護士將她團團圍住,不時有人幫她拭去額頭的汗水,林仕延驚訝地看到,她竟是個很美麗的女人,五官精緻,即便失去了這麼多血,臉上白皙的皮膚仍然透着很好看的光澤。她顯然也看到了院長,知道他就是發話的人,説不出話,竟衝他微微一笑,那笑花兒一樣在她蒼白的嘴角綻開,對於林仕延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似在説:
“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林仕延抖得厲害,別過臉,走到了香蘭的產牀邊,可憐的香蘭已經不省人事,血將整張產牀滲得通紅……
“院長!”
“……院長!”
醫生們都在焦急地喊。
林仕延弱弱地望了一眼十號產牀。
舉着血袋的醫生以為那是院長的暗示,不由分説就把血袋掛到了十號產牀旁邊的輸液架上,“等等!”林仕延突然抬起了手……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是時候決斷了。即便錯了,也只能錯下去。
用一輩子的內疚來祭奠這個錯誤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給……給三十八號牀,她都已經昏迷了……”林仕延的聲音渾濁得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每吐出一個字都像是刀子在割他的喉嚨。
十號產牀的醫生立即表示反對:“院長,孩子都快出來了!”
林仕延強迫自己鎮定:“既然……快出來了,就應該不礙事的,三十八號牀已經不行了,能救一個算一個吧……”
“院長!這……”十號牀的接生醫生白玉珍接生了半輩子,無法面對即將誕生的生命夭折的可能,眼淚刷地一下就湧了出來。
“聽院長的吩咐!救一個是一個!”婦產科主任老梁拉下臉,瞪着白玉珍。
其實這個時候,如果白玉珍再堅持一會兒,或許林仕延會改變主意,因為他的目光正好和十號牀產婦撞到了一起,虛弱的產婦似乎聽到了他的指令,絕望地望着他,目光中透着非人類的哀傷,像只將死的母貓淒厲哀絕得讓人無法直視……林仕延挺立的身軀開始搖晃。
可是,白玉珍沒有堅持,因為她知道這產房裏,沒有她説話的份,縱然一輩子勤勤懇懇,可她始終只是個微不足道的接生醫生,即便院長聽了她的話改變主意,可三十八號牀產婦若死掉,她今後在醫院裏肯定不會有好日子過,院長不會為難她,可那些整天屁顛屁顛跟着院長轉的大小嘍囉們豈會放過她?
人都是自私的。
院長不也是自私的嗎?
院長都自私,她一個接生醫生光明正大有什麼用?
血袋終於還是掛到了香蘭那邊的輸液架上。
一個小時後,香蘭的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兒,粉嘟嘟的,非常可愛。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圍了過去,歡呼雀躍。
林仕延親手抱起孩子,抑制不住熱淚盈眶。
相比香蘭的前兩個孩子,這個孩子似乎更像香蘭,雖然是新生嬰兒,皮膚卻沒有一點褶皺,眉毛像畫上去的,一雙格外明亮的眼睛烏溜溜地瞅着這個陌生的世界,而且,令人驚奇的是,這孩子出生時並沒有哭,是護士倒提着兩巴掌打哭的。這會兒,林仕延抱在手裏望着她,她還是不哭,居然咧嘴笑了一下,這麼小的孩子居然會笑?
每一個人都嘖嘖稱奇。
想來,她很欣喜自己可以安然無恙地來到這世上吧。
可是——
“不好啦,十號牀停止呼吸了!”
旁邊驟然傳來的一聲驚呼擊碎了眾人短暫的喜悦。
林仕延感覺背後中了一劍。
尖鋭的刺痛,讓他連轉過身的力氣都沒有。
那女人半睜着一雙幽怨的大眼,失血過多導致她的臉白得像一張紙,她雙手垂着躺在產牀上一動不動,像睡了過去,表情竟然很安詳。同樣一動不動的是她剛剛產下的孩子,也是個女孩,因為在母親體內窒息過久,孩子早沒了呼吸,無論醫生怎麼搶救,怎麼人工起搏,孩子哼都不哼一聲,跟她的母親一樣頑強……
見慣了生死的白玉珍無論如何也承受不住這場面。是她親手接生的孩子。一個小時前孩子大半個身子都出來了,最後只剩頭還在母親體內,小手小腳温熱的,皮膚柔軟。真的,她從來沒觸摸過那麼柔軟的皮膚。可是因為母親突然停止了輸血,供氧不足,孩子還沒來得及睜眼看看這個世界,就停止了心跳,温熱的手腳瞬間冰冷,皮膚也不再柔軟,摸上去澀澀的。
白玉珍抱着孩子,全身發抖。
產房內靜得令人窒息。
接着此起彼伏的抽泣聲逐漸蔓延開來。
女護士和女醫生們最先流下眼淚,男人們也都個個眼眶通紅。
白玉珍將孩子抱到林仕延的跟前,高高舉起,呈到他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説:“院長,你看看這孩子吧,看看吧,多好看……”
“白玉珍!”老梁怒喝。
“我敢保證,你會後悔,你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今天這場面!”白玉珍泣不成聲,望着平常甚為敬重的院長沒有怨恨,只有悲傷,“我都為你難過,你不該的,院長!”
“白玉珍你有完沒完?”老梁衝上前就要拽她走。
“我辭職,我明天,不,今天就辭職!我根本就不配做一個醫生!”白玉珍臉上露出決然的表情,悲愴地轉過身,將孩子仔細地抹乾淨,包好,輕輕抱到了十號牀產婦的身邊。
她對着那女人説:“對不起,我沒能救你們,如果你有恨,就恨我吧,下輩子投胎記得一定要投個有錢人家,窮人命賤,怨不得的……”
説完,她腳步蹣跚着離開了產房。
臨到出門了,她還回過頭望了一眼林仕延,説:“你會後悔的。”
那一刻,林仕延猶如萬箭穿心。
是的,他會後悔,他已經後悔了。雖然救了香蘭也是盡了醫生的天職,但香蘭和她孩子的生命卻是以犧牲另一對母女的生命換來的,是他親自下的指令,撤走血袋,將生的機會給了香蘭,這個自私的舉動讓林仕延至今無法原諒自己,成為他一輩子揮之不去的陰影。
“院長,您別自責,橫豎只能救一個……”老梁寬慰他。
“是啊,沒有辦法的事情。”
“誰都不想這樣啊。”
“……”
林仕延無力地抬起手,示意大家噤聲,目光呆滯地掃視全場,最後落在了已經蓋上白布的十號牀產婦身上,嗓音嘶啞,喃喃地,“免去她們的一切費用,提供三倍的撫卹賠償,作為醫療事故處理吧。”
沒有人表示異議。
就在這時——
“老婆!”產房外的杜勇顯然已經聞知噩耗,踉蹌着衝進了產房……
一個月後。杜勇因開車走神死於車禍。
他年僅六歲的兒子奇奇一夜之間成為孤兒。
當時杜勇被抬到醫院時,還沒嚥氣,參與搶救的醫生當即認出他來,無比震驚。這所醫院裏沒人不認識杜勇,他老婆難產死後,他揪住醫生就打,還揚言要告狀,並將他老婆的屍體在醫院門口擺了三天,事情越鬧越大,如果不是上級相關部門干預,可能無法收場。
杜勇的屍體被推到太平間的時候,他還不懂事的兒子正在醫院的花圃邊跟別的孩子玩,大人的事,以他的年紀是斷不能理解的。而跟他玩耍的那個孩子,正是林院長的長子林然。兩個小傢伙興致勃勃地在草地上玩彈珠。
“你叫什麼名字?”林然問他。
“我叫奇奇。”
“奇奇,”林然把手裏的彈珠全給他,拍拍褲子上的泥巴説,“我要回去吃飯了,你不回家吃飯嗎?”
當時叫奇奇的杜長風可憐巴巴地搖頭:“我沒地方吃飯,我爸爸死了。”
林然愕然:“你爸爸死了?”
奇奇點點頭。
“你不難過嗎?”林然的意思是,爸爸死了,奇奇怎麼還有興致跟他玩。
誰知奇奇一臉的若無其事,搖頭説:“不難過。”
“為什麼?”
“我爸爸不是真的死了,因為我媽媽死的時候,爸爸就説她是去遠行了,這就表示去了很遠的地方,但一定還會回來。”
“你媽媽也去遠行了嗎?”
“是的呢。”小傢伙天真地説,“我爸爸是開大客車的,經常遠行,每次去遠行我都要過好久才能看到他,這次去,不知道又要等多久。”
林然比他大三歲,自是懂事些,無比同情地看着他:“要是你爸爸老不回來怎麼辦?你到哪裏吃飯呢?”這一問,小傢伙怔住了,摸摸肚皮,真的,一天都沒吃東西了呢,他不無委屈地説:“我餓了,可是沒地方吃飯。”
林然想都沒想就拉起他的手:“那上我家吃飯去吧,今天我們家正好有客人,有好多好吃的,吃飽了我們再接着玩。”
林然的家就在醫院附近一棟單門獨院的小樓。兩個人翻圍牆進去,從後面溜到了廚房。摸了很多吃的,林然帶着奇奇溜到了樓上自己的房間。他居然有自己的房間!這讓從出生就住着窩棚的奇奇大為吃驚。
一頓狼吞虎嚥。奇奇覺得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剛吃完,林然的弟弟林希進來了,見到新朋友很高興,要拉着他們去隔壁看妹妹。原來那天是舒伯蕭的幼女滿月,夫婦倆抱着孩子來串門,大人們在樓下談話,就讓保姆把睡着了的孩子抱到了樓上林希的房間。
“你們看,這個妹妹好不好看?”林希指着呼呼大睡的女嬰説。林然湊到牀邊,仔細打量着,“是很好看,睫毛好長哦。”説着捅了捅旁邊的奇奇,“奇奇,你説好不好看?”
奇奇嘴裏滿口的芝麻餅,完全沒概念。林然不解地問,“你不喜歡妹妹嗎?為什麼板着臉?”奇奇説:“我也不知道,就是不喜歡。”他説的是實話,現在滿腦子都是好吃的,哪還管那女娃娃好不好看。
而林仕延獲悉兒子交了新朋友,很高興。林然纏到父親的膝上,鈎着父親的脖子央求道:“爸爸,我們留下他吧,他的爸爸剛剛死了,沒地方吃飯,就讓他在我們家吃飯吧。”
林仕延一愣:“他爸爸死了?”
“是的,今天死的。”
“你爸爸叫什麼名字?”林仕延望向渾身髒兮兮的奇奇。
“我爸爸叫杜勇,”奇奇歪着腦袋,似乎自尊心還很強,解釋道,“我爸爸不是真的死了,他是去遠行了,跟我媽媽一樣,他們還會回來的,我只是……暫時沒地方吃飯。”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覷。
“天意啊!”林仕延仰起臉,突然哽咽,再也説不出話。旁邊的舒伯蕭拉過奇奇:“孩子,到我們家去吃飯吧,伯伯家裏有很多好吃的。”
“讓他在這吧!”林仕延似已下定決心,“是我欠他們一家的,該我來還,一定要還!”説着他把奇奇從舒伯蕭的手裏拉過來,“奇奇,從今往後,這就是你的家了,林然是你的哥哥,林希是你的弟弟,你們要比親兄弟還親,好嗎?”
奇奇還來不及點頭,林然和林希高興得跳了起來:“哦,我們是一家人咯,奇奇,我們是一家人了哦……”
奇奇髒髒的小臉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兩個月後,林仕延舉家移民美國,當然也帶走了奇奇。十餘年過去了,奇奇的身世已成為林家最大的秘密。不僅林家,就是舒家,也是三緘其口。奇奇到林家時才六歲,六歲孩子的記憶是有限的,他只記得父母雙亡,林仕延收養了他,視同己出。僅此而已。
然而,人生的很多事情是沒有緣由的。
更多的時候是種宿命,無法挽回亦無從解脱。林仕延費盡心機如履薄冰苦守着這個家族秘密,卻不曾料到,冥冥中似有定數一樣,一念之差釀成的醫療事故竟後患無窮,那個生下來就會笑的女嬰會跟林家有牽扯不斷的聯繫。很早很早,命運就埋下了最匪夷所思的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