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時候下起了雨,淅瀝瀝的敲打在船板上,輕舟蹁躚,在重山峻嶺的水路環抱中穿梭,隱隱能夠聽到風聲遊弋,和着深秋雨絲,一絲絲的打在清寂的江河之中。
楚喬深夜醒來,青絲散落在頸邊,臉頰淑紅,睡眼惺忪,肌膚如白緞,躺在重重錦繡之中,伸出修長纖細的藕臂,然後觸手摸去,卻是一片冰冷。
她一驚,睏意全消,頓時坐起身來,只見房間裏空蕩蕩的,只有她一個人。窗外仍舊是漆黑一片,不知何時竟然開始飄起了雨。
她突然有些心慌,翻山就下了牀,然而足尖剛剛點地,膝蓋就頓時一軟,下身有隱隱的痛楚,那般鮮明的傳遞全身。似乎也在提醒着她,今朝的一切,已然發生了改變。
穿上一襲水藍色的衣裙,繡着淺白色的繁花茂葉,繡線絲絲,以桃色為蕊,一筆一筆的勾勒出纖細的腰身,素淡的裙襬,和如雲的水袖披肩。她拿起一隻竹骨青傘,打開艙門,就走了出去。
外面有些冷,細雨如絲,好似初春的牛毛細雨,被風吹的斜斜的,即便是打着傘,仍舊不時的有雨水調皮的打在衣裙的裙襬上,在夜風下輕盈的迴旋。她急促的跑過空蕩的甲板,裙襬已然濕了,身姿那樣輕盈,四面的黑漫天撲過來,兩岸的山峯巍峨高聳,偶爾還能聽到清嘯長幽的猿啼。
他就那樣站在迎風的船頭上,似乎已經站了很久了,一身月白長衫,挺拔清俊,在暮色的暗影之中,隱隱透着幾絲壓抑的低沉。聽到腳步聲他回過頭來,見是她,也沒有驚訝,只是伸出手來,靜靜道:“過來。”
楚喬連忙跑過來,將傘遮在他的頭頂,這雨雖然細小,可是長久站下來也是會淋濕的。他的衣衫已經潮了,冷冷的泛着水汽,她皺着眉説道:“沒見着正在下雨嗎?”
山風嗚咽着在他們之間穿行而過,寬大的袍袖被風吹得微微鼓脹,他握着她的手,指骨分明,修長而有力。他突然將她抱在懷裏,一聲不吭,就那麼靜靜的抱着,並不用力,可是卻好似有鋼筋般的力量禁錮住了她,讓她不敢有一點動作。
“諸葛玥?”
時間靜靜的流逝,她小聲的叫他:“你怎麼了?”
“沒什麼。”
他的聲音很平靜,宛若一湖沉靜的水。幾年不見,昔日跳脱跋扈的男子似乎長大了,他目光幽靜,偶爾閃過一絲冷寂,都是世俗歷練的滄桑,聲音裏帶着寧和,但卻總是有暗暗的冰層和暗湧潛藏在其中,喜怒不形於色,讓人看不清他在想什麼。
“星兒,委屈你了。”
他突然就這樣説,楚喬疑惑的皺起眉:“你説什麼呢?”
“我欠你的。”諸葛玥嘴角牽起,默默的笑,像是對孩子一樣,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臉頰,説道:“我將來一定補償給你。”
“諸葛玥,你怎麼了?”
楚喬有些緊張,拽住諸葛玥的衣袖,仰着頭問道:“我沒有委屈啊,我自己願意的。”
諸葛玥一笑,仍舊是那樣的絕代風華,伸臂將她抱在懷裏,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就那麼抱着,也不用力,好似摟着一件瓷器。
有些話他沒有説,就那麼順着呼吸飄散在脈脈的江風之中。
他一直以為,他比燕洵要好的多,楚喬只有在他的身邊,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和呵護。
可是在這件事上,他卻不及那個人了,十年相守,燕洵的確是個君子,而他,卻有了自己的私心了。
可是那又能怎麼辦?
對於她,他從來都是沒有自信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幸福越接近,他就越害怕,所以就私心的想要擁有的多一點,再多一點,再多一點。
有的時候,他也在嘲笑他自己,沒想到諸葛玥你也有今天?
可是往往過後,心裏卻是更大的患得患失。他是這樣一個灑脱的人,皇圖霸業,江山財富,都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的一場豪賭,卻唯有她,是他一生無法堪破的棋局。
楚喬仍在他懷裏小聲的嘟囔,似乎是在寬他的心,反覆的説:“沒什麼的,是我自己願意的。”
他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然後將她打橫抱起,就往艙室走去。
楚喬“呀”的輕呼一聲,竹傘落在了地上,細雨打在臉頰上,冰涼涼的,她埋首在他的懷裏壓低聲音的抗議:“放我下來呀,被梅香他們看到就糟糕啦!”
諸葛玥低頭,很霸道的説:“閉嘴。”
楚喬眉頭一皺,應激性一樣的還口:“偏不!”
諸葛玥一笑,仍舊是他一貫的樣子,嘴角牽開,卻並不出聲,低下頭來就將她的雙唇含在口中,就站在艙門前,站在夜幕之下,堂而皇之的親吻她口中的甘甜,那麼久那麼久,直到楚喬渾身脱力,氣喘吁吁,才放開了對她的束縛。
他笑吟吟的瞅着她,隱約帶着幾絲得意的挑釁:“我有的是辦法讓你閉嘴。”
楚喬連忙伸出兩隻手捂住已經紅腫的小嘴,等着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怒衝衝的瞅着他,無聲的表示抗議。
諸葛玥一笑,抱着她就回了房。好在現在已經是深夜,眾人都已睡下了,一路上誰也沒碰到。
剛到了房間,楚喬就忙不迭的跳下來,做出一個防衞的姿勢,虎視眈眈的瞪着他。見他很自如的寬衣解帶,不由得面紅耳赤。
諸葛玥突然輕笑着靠上前來,温熱的呼吸噴在她的耳邊,輕聲説道:“還疼嗎?”
楚喬的臉更紅了,她總是這樣,明明是能上陣殺敵,指揮百萬大軍的將軍,可是面對這些事的時候,卻臉皮薄的像是一個沒出過門的大姑娘,只是一句話,就能讓她手足無措到了極致。
諸葛玥從後面抱住她,雙手不老實的向下滑去,楚喬一驚,一把按住了他不安分的手,牢牢的貼在她滾燙的小腹上。
“恩?”諸葛玥問道:“我問你話呢?還疼嗎?”
楚喬大窘,胡亂的搖着頭,像是一隻驚慌的兔子。
諸葛玥呵呵一笑,臉上劃過一絲邪氣的表情,故意在她的耳邊低聲耳語:“真的不疼了?”
她又連忙點頭。
“那我們繼續吧。”
“啊?”楚喬大驚,嘴張的可以塞得進去一個雞蛋。
諸葛玥見了哈哈大笑,一把將她抱起來,就放在牀上。楚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身手呢?武藝呢?靈敏的動作呢?為什麼他一靠近,身體就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
她傻傻的看着他的臉孔在眼前放大,英挺的鼻,薄薄的唇,邪魅的眼,光潔的皮膚,微微一笑,有着顛倒眾生的錦繡風華。
她就那麼呆住了,任由別人佔領了她的櫻唇。他的吻由温柔轉向激烈,她也由開始的呆愣而漸漸試探着開始迎合,呼吸紊亂急促,她終於還是在對方的調情手段下敗下陣來,軟軟的靠在他的懷裏,恍若一湖被攪亂了的春水,漣漪四起,誰也控制不了。
衣衫不知何時已被脱落,只剩下短短的小衣,露出修長的雙腿和雪白的藕臂。
他此時卻笑着拉起一張被子,就將她包裹在裏面,然後在她的臉上親了親,伸手將她抱在懷裏,嗓子微微有些啞,笑着説道:“好了,睡覺吧。”
楚喬一愣,有些沒反應過來,傻乎乎的問:“睡覺?”
“怎麼?”諸葛玥一手支着頭,側身看着滿面潮紅的她,笑着説:“你不想睡?”
“想!”楚喬立刻誇張的大聲説道,還打了個哈欠,表示自己真的很困很困。
諸葛玥躺下來,就那麼摟着她,他本來也沒想怎麼樣,楚喬畢竟是第一次,不能這麼快就承受第二輪風雨。可是剛剛他險些就要停不下來了,他只得閉上眼睛:“那就睡吧。”
可是某人在他的懷裏卻漸漸不安分了起來。
她一會動動手臂,一會換個姿勢,像一隻不安分的小狗,東拱拱西拱拱,頭髮毛茸茸的,讓人想打噴嚏。
諸葛玥微微皺起眉來,腔子裏的火一拱一拱的往上竄,他極力的剋制,卻怎麼也壓抑不下去。
他皺着眉説道:“你幹什麼?”
“你,不回自己的房間嗎?”
楚喬仰起頭,可憐巴巴的瞅着他,臉蛋紅紅的説:“明天早上萬一被梅香她們看到怎麼辦?平安菁菁他們還小呢,還是小孩子呢。”
諸葛玥仍舊皺眉:“他們都多大了,還小孩子?你忘了,你這麼大的時候在塢彭城差點強暴了我。”
“我哪有?”關係到個人聲譽,楚喬頓時反駁道:“你血口噴人!”
“還沒有?”諸葛玥哼哼道:“你假扮成田大人送給我的侍寢寵姬,衣不遮體的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不是想佔我便宜嗎?”
“諸葛玥你這個……”
“你可以再大點聲,那不用明天早上,待會她們就全知道了。”
楚喬連忙壓低聲音,惡狠狠的瞅着他,咬牙切齒的説道:“我那時是為了救人,誰知道你會在那,你明明知道前因後果,少跟我裝蒜。”
“哼!”
諸葛玥不耐煩的白了她一眼,那表情好像是在説“就知道你會這樣狡辯”一樣。
楚喬見他不説話,氣勢洶洶的喘了一會,才又推着她説道:“喂!回你自己房間啦,這個牀這麼小,我睡不好。”
這牀還小?並排躺上四個人都不會嫌擠。諸葛玥全當聽不到,繼續閉着眼睛睡覺。
“喂!回你自己的房間嘛,你賴在我這算是怎麼回事?”
見諸葛玥實在不動如山,楚喬生氣的坐起來,抱着自己的衣衫就要走。可是就在她馬上就要從諸葛玥身上爬過去的時候,卻被人一把攬住了腰,手肘驟然失力,一下就伏在了諸葛玥的胸膛上。
男人的眼裏閃着幾絲火苗,陰測測的眯成一條縫,斜睨着她,冷冷的説:“我看你精力充沛的很,是不想睡了。”
“沒有!沒有的事!”
就算是李青榮那個小不點都知道看臉色行事,楚喬這個大活人自然知道高低深淺。
果然,很快,她知道所有的抗議和逃跑都是不現實的。所以她連忙乖乖的躺回原來的地方,背對着諸葛玥,一聲也不吭,呼吸平穩,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樣。
萬籟俱靜,四下裏都是一團濃墨般的漆黑,雨似乎大了些,淅淅瀝瀝的敲打在船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一隻手從後面探過來,摟住了她的腰。男人的氣息温和的噴在耳後,脖頸都是一陣酥麻,他抱着她,温柔的輕吻她的耳廓,語調低沉的説:“星兒,我想以後每個晚上都能這樣抱着你,別總是趕我走。”
她的心突然間就那樣軟下去,如一汪碧水,輕飄飄的。
很難想象他這樣的人,也會用如此的語氣和她説話,她覺得有些心酸,伸出手來,握住他的手指,有些涼,一點點的拽上來,放在唇邊,然後低頭吻了一吻。
夜還有那麼長,她竟然就這樣睡了去,躺在他的懷裏,睡夢中似乎看到了清澈的天空,碧綠的湖水,青青的草原,有一羣穿着白裙子的孩子站在寬闊的草坪上跳舞,口中温暖的唱着歌。
諸葛玥,你就是我的sunshine,是我永遠也戒不掉的陽光。
早晨會起晚那幾乎是一定的了。
在一陣大力的砸門之後,她驚慌的睜開眼睛,就見諸葛玥已然穿戴整齊的站在窗前,手裏拿着一套淺藍乳白交雜的清淡裙裝,笑着説道:“梅香來叫了幾次了,你再不起來,她就要衝進來了。”
楚喬幾乎是戰戰兢兢的穿上了衣服,然後挪啊挪,挪到了門口,伸出手,將門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縫隙,探出頭去,傻呵呵的笑:“呵呵,梅香啊,早上好啊。”
“小姐,都已經是中午了,再過一會我就就要靠岸了。”
梅香站在門口,很有氣勢的叉着腰,菁菁抱着李策的小兒子,正在努力的探頭探腦,似乎突然間對楚喬的房間充滿了興趣。榮兒卻伸着小肥手,掐着菁菁的臉蛋,咿咿呀呀的叫着,也不知道在説些什麼。
“啊?是嗎?”楚喬打着哈哈:“哎呀,我最近太累了,竟然睡過頭了,真奇怪啊,哈哈。”
“是呀,真是奇怪呀。”菁菁在一旁嘿嘿笑道,一副小精靈鬼的模樣。
“小姐,你站在這幹嘛呀,我打了洗臉水,你不洗漱啊?”
楚喬一把提起地上的水桶,大義凌然的説:“我自己來。”
梅香皺起眉:“小姐,你怎麼了?”
“我很好啊,我是看你太累了,你先去歇會吧。”
梅香很盡忠職守的繼續説:“我還要給你收拾房間呢。”
“不用不用,我今天精神很好,自己收拾就行。”説罷,再也不等梅香説什麼,她提着水就進了屋,將房門關的死死的。然後像是小偷一樣將耳朵貼在門上,仔細的聽着外面的動靜。
好不容易等到梅香和菁菁走了,楚喬長喘了一口氣。
諸葛玥側躺在牀上,很是悠閒的説道:“看看你,跟做了賊一樣。”
楚喬瞪了他一眼,上前來就來拉他的手臂:“趁着沒人在,你趕快回自己房間。”
“不要。”諸葛玥很乾脆的拒絕:“除非你伺候我洗臉。”
楚喬垮了臉:“為什麼?”
“你不做我就不回去。”
“諸葛玥你這個……”
楚喬咬牙切齒了很長時間,終於還是走到臉盆邊,倒好了水,洗好臉巾,然後走到他面前,露胳膊挽袖子的,那架勢不像是要為人擦臉,活脱一副要和人幹仗的模樣。
她蹲在他身前,用力的擦在他的臉上,他輕輕一皺眉,卻什麼都沒説,仍舊是笑眯眯的樣子。楚喬突然就有點下不去手了,她嘆了一口氣,動作温柔了下來。
陽光透過敞開的窗子,照在兩人的身上,時間好似一下子倒退了十多年。仍舊是在青山院那個院子裏,她每天要起很早,端着燻了沉水香的臉盆,伺候他起牀,伺候他洗臉,伺候他穿衣穿鞋,伺候他吃飯喝茶。
“看吧,我費了這麼大的勁,最後還是幹回老本行。”
楚喬撅着嘴,垂頭喪氣的説。
諸葛玥一笑,説道:“有道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天生就該是我的人,跑也跑不掉。”
楚喬瞪着他,罵道:“什麼破比喻。”
刷牙漱口,穿戴整齊。
楚喬推着諸葛玥的胳膊,一直推到門邊:“快走吧快走吧!”
諸葛玥回過頭來,拿眼睛剜着她:“死女人,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卻隔日就翻臉!”
“快走吧快走吧!回你自己房間去!”
“少爺!”
一個清脆愉快的聲音突然傳來,楚喬嚇得三魂去了七魄,猛然轉身,卻見月七笑吟吟的站在窗外,見着她,還笑呵呵的衝她打招呼:“我早上去少爺房,見少爺不在,就猜少爺昨晚是歇在姑娘房裏了。”
平安站在月七身後,後面似乎還有很多人,隔得遠,也不知道他在跟誰説話,只是隱約有一絲歡天喜地的聲音傳過來:“姐姐可算是嫁出去了,以後不用再聽姐姐羅嗦了。”
這時,房門咯吱一聲被打開,梅香帶着菁菁等人走進來,見了諸葛玥先行了一禮,很有禮貌的叫了聲四少爺,隨即就往楚喬的牀榻上走去,想是要收拾東西。
楚喬頓時想起牀上的血跡怎能見人,正想去阻攔,卻見菁菁端了一隻湯碗過來,趴在她耳邊小聲説道:“梅香姐特意吩咐人熬的,止血補氣,姐姐快喝吧。”
楚喬兩眼發黑,臉頰紅的好像要流血了。
諸葛玥卻走過來,接過那藥碗,遞到楚喬唇邊,嘴角含着一絲笑:“果然是好東西,星兒,快喝了。”
當天下午,船在蘭陵郡靠岸,補給了一下船上的食物,就繼續前行。又過了兩日,終於抵達了滬縣。
眾人上了岸,雖然已是大夏境內,但是月七等人對諸葛玥的防衞明顯更森嚴了起來。剛到渡口,就有大約五百多人的護衞隊守在那裏,隨行的女眷全都改做男裝,混在隊伍裏上了馬車,十分隱秘小心。
楚喬見諸葛玥的這對衞隊裏的人大多臉帶刺青,知道他們大多都是當初被流放青海的罪民,稍稍放下心來。
這些人大多都是祖上戴罪之身,對西蒙本來就沒多大的歸屬感,而且常年生活在青海荒外,身手矯健,對諸葛玥也忠心耿耿,有他們在,諸葛玥的安全不成問題。
到了保林郡,三千青海軍鎧甲鮮明的守在那,其中有一千人穿着藏青色的皮鎧,看起來氣勢洶洶,殺伐凌厲,滿目堅韌風霜之色,太陽穴凸起,一看就全都是練過武藝之人。
月七得意的對她説那些都是他統領的部下,是青海最精鋭的第七師。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大多數的隊伍目前還在翠微關和真煌城裏。
當天晚上在保林郡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啓程返回真煌,當天傍晚,他們終於看到了那座巍峨的城池。
大地蒼茫,一片蕭瑟,荒原滾滾,枯草隨風。
仍舊是大夏的天氣,是大夏的風,是大夏的秋涼。楚喬撩開馬車的簾子,望着前方那座巍峨的城門,鐵紅的城牆,在夕陽的映照下,有着鮮血一般慘烈的顏色。
她依稀間又想起了那些年少的日子,她和燕洵相依為命的生活在那座巨大的牢籠裏,憎恨着這裏的一切,恨不得一場洪水衝來,將所有的繁華都化作飛灰。他們費盡心血,拼死殺出了一條血路,衝出了這座禁錮了他們八年的樊籬。
可是今日,她卻要心甘情願的再次踏足此地,走進這座令人窒息的城門。
六年前,她為了一個男人離開此地,六年後,她又為了另外一個男人再次回來。
命運的奇妙離奇,總是在千百個轉折之間,一步踏出去,你不知道前面等待你的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唯一能做的,只是繼續走下去。
她的指尖有些涼,耳邊吹過風,發出嗚嗚的聲音。
一隻手突然從後面繞過來,將她擁在懷裏。
諸葛玥的聲音在耳後響起,極清淡的,有着令人安寧的味道。
“別害怕,有我呢。”
楚喬微微一笑,他似乎總是這樣説,她身體向後,靠在他的懷裏,深吸一口他身上的味道,然後緩緩閉上眼睛。
只是握住了他的手,那麼緊,好似永遠也不會再鬆開。
今日的真煌城已不復當年的繁華錦繡,天還沒黑,街上行走的人就已經十分稀少。見到諸葛玥的車駕,更是人人避讓,早已無當年上元燈會人影紛雜,擦肩並行的盛況。
馬車繞過軒華街,拐進白薇道,一路向着城西而去。楚喬微微一愣,説道:“不回諸葛府嗎?”
諸葛玥一笑:“我已是大夏的兵部司馬,自然是住在自己的司馬府了。”
楚喬聞言頓時心下一鬆,面上不由自主的露出笑容來。
諸葛玥笑她:“這樣喜怒形於色,怎麼配得上秀麗王的稱號?”
“在你面前還有什麼好裝的?”
楚喬很自然的説道,諸葛玥卻微微一愣,隨即摟住她,表揚道:“説得好。”
街上人少,馬車走的也快了些,不出半晌,就已經到了位於城西碧柳湖邊的司馬府。
這宅子楚喬以前見過,是皇家的一處別院,修建的富麗堂皇,端重渾厚。馬車沒停,一路進了門,一直到了內宅,兵勇們相繼去了,楚喬才跟着諸葛玥下了馬車。
一眼就看到紅着一雙眼睛站在遠處的寰兒,見到她,眼淚更是撲朔朔的掉了下來。
雖然已不是昔日的院子,可是人仍舊是曾經的人,楚喬心下也有幾分酸楚,微微伸出手去,寰兒就疾奔過來,撩起裙襬就要給她磕頭請安。
楚喬連忙伸手去扶,諸葛玥卻拉住了她,説道:“你以後就是這府裏的主母,她們給你磕個頭,也是應該的。”
這樣説着,闔府上下的丫鬟下人們已經老老實實的給她磕了個頭,口中叫道:“給少夫人請安。”
楚喬扶起寰兒,多年未見,她的模樣也有些變了,長的秀氣伶俐,如今已成了諸葛玥府上的大丫鬟,手底下管着百八十個小丫鬟。
寰兒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哭着説道:“奴婢就知道夫人早晚是會回來的,夫人的房間奴婢都收拾好了,這些年一直給您留着。”
楚喬被她們一口一個夫人的叫着,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諸葛玥卻泰然處之,在一旁接口道:“那間房空出來吧,將她的東西直接搬到我房裏去。”
眾人一聽頓時領悟,寰兒連忙指揮着丫鬟們為楚喬搬行李,梅香和菁菁也加入進去,一羣人乾的火熱朝天。
“走。”
諸葛玥在她的耳邊説道,然後不由分説的牽起了她的手就往前走去。
暮色四合,夜色無邊,一彎新月遙遙的掛在天際,灑出淡淡的清輝。兩側的燈火燃起來,照在諸葛玥藏青色的披風上,他的手很暖,也不説話,只是默默的走。兩側的風吹過來,帶着湖水的濕冷,卻又有些夜幕的清新,他袖口的箭紋密密實實的,不時的擦過楚喬潔白的斗篷,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有極清淡的香氣兜頭襲上來,並不濃烈,但卻無處不在。是一種上好的芝蘭香草,隱隱有一絲杜若的芬芳。
諸葛玥向來是一個很懂得生活的人,也許是骨子裏帶出的富貴,幾百年的財富累積,讓這些世家豪門不同於一般的暴發户。幾乎每一寸土壤每一株植物,都帶着幾分難得的顯貴。
推開鏤空雕花西海楠木門,觸目所及的是一間典雅的寢殿,並不如何的富麗堂皇,但是就是精緻舒適到讓再挑剔的人也無話可説。柔軟厚密的地毯鋪在地上,踩上去有一種輕飄飄的恍惚,書案茶几,古玩字畫,整間屋子雅緻,帶着幾分超凡脱俗的古樸。十八面天蠶絲白榮紗帳以紫金必方神鳥彎鈎勾住,一路迤邐綿延,直達內室。
“累嗎?”
他站在她面前,低着頭看着她,輕聲問。
楚喬搖了搖頭,捂着肚子説:“就是好餓啊。”
一旁一名穿着紅衣裳的小丫鬟連忙説:“飯菜馬上就好了,少爺和夫人要不要現在去飯廳?”
諸葛玥搖頭,對楚喬説道:“我還有事,不能陪你吃飯了。”
楚喬點頭:“你有事就先辦事去吧。”
“下人在備馬,再等一會。”
説罷,他就抱住了楚喬,胸口衣衫上繡着的雲紋輕觸在楚喬的臉上,有些癢癢的。
他的聲音從身體裏穿梭而來,有些悶悶的:“星兒,你總算來了。”
楚喬一笑,也抱住他,心底是一種説不出的滿足,四肢慵懶,就是不想説話。
屋子裏燻着上好的香料,讓人發睏,想要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
“今天晚上,你就在這等着我。”
楚喬的臉頰微微一紅,她仰起頭,對着諸葛玥一笑:“那你要早點回來。”
楚喬點了點頭。
這時,馬已經備好了,諸葛玥説道:“我去七殿下那裏一趟,你先吃飯,早點休息。”
“恩。”楚喬踮起腳尖,在他的嘴上輕啄了一下,臉頰紅紅的説:“路上小心。”
一絲歡喜從諸葛玥的眼底流瀉而出,他用力的抱了楚喬一下,轉身就出了門。
楚喬隨着他走到門口,風有些大,吹起她雪白的斗篷,她看着諸葛玥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之中,微笑着靠在門框上。
其實真煌,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麼可怕。
遠遠的,有菁菁和平安兩人大驚小怪的聲音,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一羣人哈哈大笑了起來。楚喬的嘴角也不由自主的勾起來,挺好的,這裏真的挺好。
吃完了飯,她就在侍女的服侍下洗了個澡。
梅香等人一路也累個夠嗆,榮兒身邊又離不開人,梅香帶着兩個奶孃下去照顧孩子。下人們不知道,還以為那是諸葛玥和楚喬在外面生的孩子,對他們照顧的十分周到。
諸葛玥家的浴房非常大,整體以蜃田白玉砌成,上面鑲嵌着數百顆珍珠,只消一隻燭火,就可以讓整間屋子都明亮如晝。水是引蒼山的地下温泉,以花露調和,配以御用藥粉,香氣襲人,池底為了防滑,還雕刻了大朵大朵的薔薇花,極盡奢華之能事。
寰兒説,皇帝賜諸葛玥府邸的時候,他自己事先來看了一圈,看完之後説:“以後走了,這個房子可以買個好價錢。”
楚喬聽了微微一笑,看來外面傳聞的吸血司馬果然不是假的。
洗好了澡,披着一件白色的綺絲素衣,赤着腳回了寢殿。
寰兒開始的時候還有些侷促,漸漸的見楚喬可親,就放開了心性,也大着膽子叫起了星兒星兒。她反覆的將諸葛玥這幾年的瑣事拿出來説,不過説來説去都是一些好話,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那就是星兒你知道回頭是岸,及時回到我們少爺身邊簡直就是太明智了,滿天神佛都會嫉妒你的。
楚喬笑着聽,聽她説諸葛玥這幾年如何的潔身自好,如何的不近女色,如何的讓那些世家小姐們悔斷了腸子,望穿了眼睛。聽她説諸葛玥每日如何的思念她,如何的記掛她,每當聽到她的消息,收到她的信,是如何的開心,如何的雀躍,如何的夜不能寐,如何的多吃了幾碗羹湯。聽她説諸葛玥之前的那幾年是如何的慘淡,是如何的被人作踐,是如何的身體病弱,是如何的在家族中沒有地位。
漸漸的,小丫鬟哭了起來,一邊碎碎念着諸葛玥的好,一邊悲悲切切的説星兒你千萬別再離開少爺了,少爺是真的喜歡你。
房間裏燻着上好的香,楚喬坐在柔軟的牀榻上,聽着一樁一樁的往事,只覺得過去的時光如山海般在眼前穿梭而過。
看吧,他喜歡她,全天下都知道了,連一個丫鬟都看的這樣清楚。偏偏是她,要經過這麼久,這麼多年,才能領會到這些。
不一會,有人輕輕的敲門,下人們來報,説是月七將軍的夫人來了。
寰兒連忙跳起來跑出去,不一會,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子走進來,眉眼清澈,一身鵝黃色裙裝,看起來素雅且清淡。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手裏牽着一個十多歲的小孩,見了她,就要跪下去行禮。
楚喬連忙攙住她,笑着説道:“沒想到月七運氣這麼好,能娶到這麼漂亮的媳婦。”
小非微微笑起來,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對着那小孩説道:“墨兒,快叫孃親。”
那小孩仰着頭看着楚喬,愣了好一會,突然張開雙臂一把抱住楚喬的腿,大聲叫道:“姐姐,你來看我啦!”
楚喬一愣,低下頭去仔細看着,只見這小孩長得清秀可愛,穿着一件松綠色的小比甲,眼睛亮晶晶的,喜滋滋的瞅着她,叫道:“姐姐你不認識我啦,我是墨兒啊。”
楚喬恍然想起來,這就是當初她和諸葛玥一起在前往唐京的路上收留的歐陽墨。一晃已經六年多了,昔日的小不點今天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她連忙抱住孩子,驚喜的説道:“墨兒長得這麼高了,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墨兒親熱的摟着她,説道:“姐姐去哪了?這麼多年也不來瞧我?要不是父親經常説起你,墨兒都要把姐姐給忘了。”
“父親?”
楚喬皺起眉來,疑惑的向旁邊的兩人看去。
小非連忙對孩子説道:“不能亂叫,要叫孃親。”
墨兒看向楚喬,問道:“姐姐嫁給我父親了嗎?”
“你父親是誰?”
“我父親是大夏的兵部司馬,姐姐你不認識了嗎?”
寰兒連忙在一旁解釋道:“少爺回來之後就收了墨小主子為義子。”
楚喬這才恍然,和墨兒小非聊了一會,才知道小非已經為月七生下了兩個孩子。這女子和月七的性格完全不相似,總是很靦腆的樣子,説幾句話就會臉紅,特別招人喜歡。
因為楚喬是今日才回府,他們不便多待,聊了一會,小非就帶着墨兒去了。臨走前,墨兒反覆要楚喬保證有時間去看他,好像生怕她一轉身又離開的樣子。
人都走了之後,諸葛玥還沒有回來。楚喬有些累了,就遣退了下人,上牀休息。
楚喬的身體這幾年一直不好,這幾天一路奔波,精神略有不濟。
牀榻温暖柔軟,楚喬躺上去,閉上眼睛就沉沉的睡了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的感覺到有人在吻她,她固執的不想醒來,慵懶的嗯嚶一聲,就往牀榻深處鑽去。
一個冰冷的手臂突然抱住她,温熱的呼吸噴在她的耳邊,似乎是在輕笑。
脖頸間癢癢的,她皺着眉睜開眼睛,就見諸葛玥穿着一身淡紫色的寢衣,側躺在牀上,黑亮的眼睛盯着她,笑着説道:“這樣的警惕性,被人佔了便宜都不知道,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星兒嗎?”
楚喬笑着伸出手,攬住他的脖頸,説道:“是有個小賊的身手太好,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我都抓不到他的痕跡。”
諸葛玥輕笑一聲,低頭吻了吻她,問道:“睡的好嗎?”
“還行吧。”
楚喬靠在他的懷裏,調皮的説道:“你要是不回來我就睡得更好了。”
諸葛玥笑罵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來真要給你點家法嚐嚐。”
説罷,就揚起手來,楚喬嚇得頓時閉上眼,可是等了好一會,也沒見到所謂的家法落下來。她睜開眼睛,卻見諸葛玥正好整以暇的望着她,不由得問道:“不是要執行家法嗎?怎麼不動手?”
諸葛玥抱住她,低頭吻在她的脖頸間,手臂略略一動,她腰間的絲帶被人挑開,衣衫順着肩膀滑下去,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膚。
諸葛玥手臂上的力氣微微加劇,身體緩緩的覆蓋上來,聲音低沉的緩緩道:“我哪裏捨得?”
雙鶴叼花蟠枝燭台上,一雙紅燭正在靜靜的燃着,硃紅色的燈籠將蠟燭罩住,只有幽幽的紅光隱隱透出來。
長夜寂寂,楚喬回到真煌城的第一夜,就在這樣温暖的纏綿之中,緩緩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