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兩日,李策都沒有踏進後宮半步,前殿的聲勢漸大,各方勢力似乎有意隱藏在暗處,只等待一個人率先來打破這處的寧靜,才爭相湧進這座宮門。好在,趙淳兒的到來,終於驚亂了唐都的這湖靜水,李策的大婚大典,越發臨近了。
正如李策和楚喬所料一般,大夏對於李策粗魯遣回九公主趙妍一事沒做任何表態,而是果斷的派來了和親使團,各色如流水般的嫁妝被千里良駒晝夜狂奔送至,只比趙淳兒晚到一日,氣派更加豪壯,比之先前仍多有幾絲莊重。兩國親使在唐都的國子大殿上熱情大宴,好似之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一派欣欣向榮的熱鬧之景,頓時消除了民間對於戰爭的擔憂和揣測。
然而,卻只有少數人清楚的明白,李策的魯莽之舉顯然不盡然與此,風光和平靜只是暫時的,那一巴掌扇在了大夏的臉面上,留下的餘痛和後患,可能要許久許久之後,才能看的分明。
如此,楚喬在唐宮裏又滯留了兩日,身子恢復了大半,精神也日漸爽利。李策找來了很多治傷的靈藥,傷口全無疤痕,甚至就連曾經的舊傷也好了十之七八,多日的調理之下,面色也好看了許多,不再如之前般瘦骨嶙峋,見風欲倒。
趙淳兒會來卞唐和親,實在楚喬料想之外。
夏皇子嗣繁多,適齡的公主更是有六七人,派出曾在亂軍之中離散的公主和親出嫁,實在有些牽強。但是卞唐的百官們對趙淳兒的到來顯然有些驚喜,御史台的幾百根筆桿子齊齊搖旗吶喊,大讚卞唐和大夏和親的歷史意義,怯戰的文官們口若懸河,一篇文章做的花團錦簇,直説的大夏河卞唐的友情好似可以追溯到上古時代,完全忘記了當初是誰敲碎了卞唐的國門,奪走了紅川十八州,逼得卞唐皇室倉皇退避,天子困守國門,失去了整個西北屏障。
畢竟,對於注重血脈和士庶之分卞唐來説,趙淳兒這個大夏穆合皇后唯一親生女兒的身份,還是為她爭得了不小的重視。
但是有一件事情卻是別人都不知道的,楚喬緩緩的皺起眉來,葱白的手指輕輕的捏住窗帷的青紗,眉心一隻金箔沾花,別添了幾分清麗。
趙淳兒當日在亂軍之中被人侮辱,如今早已不是完璧之身。她身為大夏公主,也許不必如尋常妃子入選前那般驗明正身,但是一旦同房,經驗豐富如李策,是不可能不發覺的。
當然,就算李策發覺此事,事後也不可能追究大夏。畢竟,大夏的公主上了李策的牀,事後他這個風流浪子跑出去説這女人不是處子,想必也無人會相信。更何況一直以來李策都是極力反對這樁婚事,這件事很可能被人當做李策的又一次胡鬧之舉,以李策的聰明,也不會自取其辱的出去大肆宣傳自己被人戴了頂超大個的綠帽子,趙淳兒也會順利出嫁有了這麼一個名份。但是作為一個不潔的和親公主,她未來的命運究竟會如何,簡直可想而知。
而以趙淳兒的性格,真的會自願忍受這一切的恥辱嗎?
楚喬暗暗留了幾分小心,只可惜,她的這份擔心是無法説出口的,縱然她知道這一切的不妥之處,也和李策有着難解的情誼,可是她卻沒辦法去揭穿趙淳兒的痛腳,即便她曾辣手對她,但是她仍是做不到使這樣的小人手段。
卞唐這裏的局面越發混亂,楚喬卻反而小心的收斂了起來,不再急着離開皇宮。
畢竟,如果不能安靜的離去,那麼反而不如安全的留在這裏等待時機,為今之計,只能以不變應萬變的等待燕洵的到來。
夜裏,涼風乍起,楚喬穿着一襲軟衫,靠坐在雕花窗籠前,夜風柔柔的掀起她的衣襬,有些冷。
腳步聲在外面的圍廊處緩緩響起,只有一人,能在此時來到此處的人不做第二人選,果然,不出片刻,李策一身藏青色長衫,面色微微有些紅,帶着一身的酒氣,站在門口望着她,卻並不進來。
楚喬回頭看着他,只見他腳步微沉,似乎連站都要站不住了,連忙起身,走到他身邊就想去攙扶他,誰知剛一伸出手,李策就突然拉着她坐在了門檻上,然後垂下頭來,將額頭重重的抵在她的肩膀上,口中疲憊的喃喃道:“喬喬,我累死了。”
楚喬頓時有些愣,手伸在半空,突然不知道該作何動作。
夜風吹來,有杜若的香氣幽幽的飄散在鼻息之間,李策的衣袖間繡着淺淺金玟,細密的針腳柔滑如水,楚喬深吸了口氣,然後輕聲問道:“李策,你怎麼了?”
李策搖了搖頭,也不説話。
楚喬試探的問:“是因為和大夏的和親嗎?你不喜歡趙淳兒?”
李策仍舊不説話,楚喬無奈的嘆了口氣,然後傍着他坐在門檻上,任李策靠在她的肩上,也不做聲。
入秋時分,暮草蕭疏之氣隱隱充溢,窗外的新月有若新眉,幽幽的透過窗,銀白的光泄了一地,宮燈是暗紫色的,一閃一閃幽滅不定,燭淚滴滴,順着銀白色的燭台緩緩流下。
秋蟲的鳴叫越發顯得室內冷清,這座空曠的宮殿,終究許久不曾住人了。
“喬喬,你前日派人找過我?”
李策突然説道,聲音有些低沉,可是卻已不是剛才的那般疲憊,他坐直的身子,眼神幽暗的亮,彷彿之前那一度柔軟的男人不是他一般。楚喬知道,他的軟弱已經過去了,現在的他,又是那個所向披靡的卞唐太子了。
“是的,”楚喬點了點頭:“我想要離開了。”
“好,我馬上派人,明天就送你去燕北。”李策毫不猶豫的點頭,沉聲説道。
“不,我暫時不想回燕北,我在這裏還有事未了。”
李策的眉頭頓時輕輕皺起,他定定的看着楚喬,習慣性的多了幾絲探究和思索,楚喬説道:“你不用猜了,我在等一個人,至於這個人是誰,你也不必追問了。”
李策狡黠一笑,説道:“你怕是要揹着燕洵紅杏出牆吧,諸葛四就要到了,你莫非是去找他?”
楚喬不耐煩的白了他一眼:“你猜着玩吧。”
“你最好還是小心一點,”李策靠在門柱上,説道:“在我眼皮底下我尚且可以護着你,出去了,可就難保。大夏的人進城了,他們顯然從趙妍處得知了你在宮中的消息,夏人有多恨你,無需我來提醒你吧。”
楚喬點了點頭,忽的想起了斷臂的趙嵩,面色一陣索然,輕聲説道:“我明白。”
李策斜着眼睛望着她,見她不語,突然站起身來,一把拉住她的手,大聲説道:“走,帶你去一個地方!”
夜霧灰白,昏黃的宮燈隱沒在昏暗之中,好似一團團暖暖的明火。李策素袍華衣,拉着她的手,大步的奔跑着,夜風從他們的髮絲間穿過,輕飄飄的,好似最上等的雲錦紗帳。
來到一處楚喬從沒來過的院子,一路穿花拂柳,踩在秋初的露水上,拐過幾道小門,扶開一叢碧柳,一汪清澈的碧湖頓時出現在眼前,只見滿滿的荷葉堆積,接天蔽日,素白的蓮花在月光下好似雪雕,幽香逼人,令人聞之慾醉。
楚喬頓時有些愣住了,她轉過頭去問道:“你怎麼做到的?”
李策一笑,拉着她的手蹲下去,伸入湖水之中,楚喬輕輕的叫了一聲,很是驚訝。
李策得意的笑道:“我聰明吧,我一早就遣人埋好了蓮藕在下面,又引來温泉的水,一夜之間,花就都開了。”
楚喬掩嘴笑道:“了不起,有錢能使鬼推磨,有權能使磨推鬼,你錢權都有了,於是連花神都得聽你的。”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説法倒新鮮。”
李策笑道:“走,跟我來。”
兩人沿着石徑一路走到湖邊,李策顯然對此處十分熟悉,藉着淡淡的月光帶着楚喬一路上了一隻小船,然後站在船頭,輕輕的一撐漿,小船徐徐離岸,緩緩的滑入碧湖清池之中。
清風徐徐而來,帶着清荷初綻的幽香,煙水十里,浩浩蕩蕩,萬千風荷掩映於水汽之間,月光如洗,清輝濯濯,幽然晃動好似鏡面冰破。
小船穿梭在青碧荷葉之間,大朵的荷花在左右推攘,有着一種近乎奢靡的香甜。楚喬畢竟是女子,她手拂過幾朵白荷,睫毛彎彎,靜靜微笑。
李策放開船槳,坐在船頭之上,也不説話,只是默默的看着她,遠處的宮燈倒映在池水之中,清澈的水面上浮起大片大片的絹紅盈黃,綺麗如雨後彩虹。
楚喬轉過頭來,對着李策微微一笑,説道:“李策,多謝你。”
“謝我?謝我什麼?”
男人的眼睛彎彎的,微微向上挑,帶着幾分男人特有的深沉和狡猾。他的眼睛半眯着,幽光閃閃,似乎隱藏了許多東西,也掩蓋了許多東西。
“謝謝你這段日子照顧我,若不是你,我也許已經死掉了。”
李策微微一笑:“那你還真該好好謝謝我,救命之恩非比尋常,要不你就別走了,留在卞唐以身相許吧。”
流水舒舒,有淡淡的聲音響過,合着他們零星的話語隱沒在十里風荷之中。楚喬抬起頭來,眼睛明亮的説道:“蓮花之美,在於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我覺得我和你在一起這麼久還能以正常人的思維思考説話,就是蓮花的精神。”
李策捧心嘆道:“喬喬如此詩才,真是讓我越發迷戀了。”
楚喬仰視輕輕的月光:“你迷戀的東西太多了,太貪心可不是一件好事。”
李策站起身來,輕袍大袖隨風飄飄,語調清淡的隨意説道:“有些東西,卻是無論如何也強求不到手的,於是就只好努力多看幾眼。”
楚喬略略一驚心,面上不動聲色的説道:“蓮花敗了可以再開,你強留了它們多開一池,已屬難得了。”
李策點頭輕嘆:“是啊,明年還會再開的。”
小船搖曳,浮萍分了又攏,輕輕如鴻毛,隨波逐流緩慢遊蕩。
“燕北很冷吧,”李策突然輕輕嘆道:“據説那裏常年下雪,難見繁花,是個冰天雪地的所在。”
楚喬仰起頭來,看着他修長的背影,語調輕快的説道:“春蘭秋菊,各有擅場,燕北的莽原如雪,冰山如洗也是難得一景,你若是有朝一日看膩了江南煙雨,也不妨放馬邊塞,踏雪回回,燕北高原上的美人,定會出你所料的令你折心。”
李策微微一愣,神色有着一剎那的失神,隨即頓時朗聲一笑,説道:“還是你最瞭解我,什麼時候都知道為我着想。”
這時,只聽砰的一聲,小舟輕觸岸邊,這池子本就不大,這麼一會,竟然到了頭。
兩人下了船,然後緩緩的走向宓荷居。月光照在他們的身上,那般潔白和蒼涼,略略有幾分蕭瑟,兩人的影子落在地上,影影棟棟,不斷的重合,又再分開,重合,又再分開,終究越離越遠,畢竟,那是兩個影子,而且,從不曾牽扯到一處。
轉眼間,已經到了宓荷居的門前。兩人站在那裏,有着一瞬間恍惚的尷尬,李策懶散的靠在一棵石榴樹上,殷紅的花瓣好似胭脂一般,撲朔朔的落滿了他的一身,額頭和鬢髮間都沾了淺淺嫣紅,遠處的燈光照射過來,越發有着一瞬間的恍惚。
李策貌似慵懶的打了一個哈欠,説道:“太晚了,明早估計起不來了。”
楚喬點頭:“你就是懶,今早聽秋穗説下了早朝你還沒穿上靴子,唐皇為此還發了火。”
“説那些幹嘛,”李策揮了揮手,然後説道:“真是不願意起早,早朝就不能挪到午後再開嗎,麻煩。這樣吧,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出宮,然後你就出去自生自滅吧,我也不去送你了。”
楚喬點頭:“就不勞煩你的大駕了。”
李策笑道:“也好,此行一路遙遠,你自己多加保重,若是……”
話到此處,突然多了幾絲難言的晦澀,李策自嘲一笑,然後轉過身去,嘴角有着淡淡的紋路:“若是有朝一日,你覺得燕北天寒難耐,也可以考慮回江南休養,此處雖無大漠雄渾,更無草原磊落,卻也温暖襲人,適合居住。”
楚喬嘴角苦澀,輕輕一笑:“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世間之事,在於機緣。”
李策搖了搖頭,輕聲説道:“我也希望你永遠沒有那一日,你,好自為之吧。”
心底突然有一絲難解的哀傷,李策的身影漸行漸遠,楚喬也緩緩的轉過身來,月光照射在他們兩人之間,那片無人的白亮,漸漸擴散,終於籠罩了整個寂寞的宮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