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
這年的冬天充滿霧霾,其實是嚴重的空氣污染。即便郊區的南明中學,站在操場上也不易看清遠方,有時從頂樓的辦公室向外望去,圖書館閣樓宛在雲霧之中。
張鳴松總覺得自己看不清那個叫司望的少年。
雖然,上次在小閣樓裏,這個高三男生慌張逃跑了,但之後並未刻意迴避過他。幾次張鳴松單獨找他談話,還能正常自如地對答。四下無人的時候,張鳴松會故意觸碰他的手指,而他開頭還往回縮一下,很快倒也大方地不躲了。
一月考試前夕,他收到司望的短信:“張老師,今晚我到您家裏來補課好嗎?”
“好啊,靜候。”
這天晚上,張鳴松早早回家收拾了一番,打掃得一塵不染,卻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他在浴缸裏泡了個澡,噴上濃郁的男士香水。他照了照鏡子裏的自己,完全看不出已經五十歲了,更像是個儒雅的書生。
門鈴響了。
貓眼裏是個氣宇軒昂的小夥子,張鳴鬆開門微笑道:“司望同學,歡迎光臨。”
“老師,晚上好。”
司望很有禮貌地走進來,這是他第二次來到這裏,小心地注視四周。
上個月,他剛過完十八歲生日,法律上不再是未成年人了。
張鳴松拍着他的胳膊説:“都比我高半個頭了。”
屋裏的空調開得又悶又熱,張鳴松替他脱下外套:“要喝飲料嗎?”
還沒等司望回答,他已從冰箱裏拿出兩聽啤酒,打開來放到少年跟前。司望始終沒摘下手套,反而推開啤酒説:“不用了,我不渴。”
張鳴松又繞到他的背後,脱去自己的衣服,襯衫敞開露出胸口,貼着他的耳根子説:“我們開始補課吧。”
突然,他的腹部一陣劇痛,簡直要把腸子震斷了,原來是吃了司望一記肘子。來不及反抗,腮部又被重砸了一拳,差不多牙齒要飛出來了。他摔倒在地,眼冒金星,手腳都無法動彈。
幾分鐘後,張鳴松被尼龍繩五花大綁,身上所有衣服都被扒光了。
司望陰沉着面色,十九歲少年的表情,宛如中年男人般可怕。他一隻腳踩在張鳴松的身上,吐出粗魯的嗓音:“張老師,你看錯我了。”
“對、對不起……司望同學,這是老師的不對,請你放了我吧,這只是私人之間的事情,你情我願而已,我沒有強迫過任何人。”
“我現在明白了——1988年,在南明中學男生寢室裏上吊自殺的小鵬,是為什麼才走上絕路的。”
“小鵬?”
“你還記得他嗎?個子矮矮的,但面孔特別白淨,常被誤以為是女孩子。”
“哦,是他——”張鳴松渾身上下彷彿都被針紮了,“你——你怎麼知道他的?”
“在他出事前兩個月,他總是找你去補課是不是?每次都是在晚上,經常子夜才回到寢室,從此他再也不怎麼説話了,我們都以為是高考壓力太大,卻沒想到是被你……”
“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十多年來,你做過些什麼?”司望從他的抽屜裏,拿出一把修眉毛的刮刀,放到張鳴松的臉上蹭了蹭,“你不承認的話,我就在你的臉上刻幾個字,這樣只要你走到講台上,學生們都可以看到了。”
“不要!”
“自從小鵬上吊自殺,那間寢室就沒人再住了,從此空了許多年,直到申明老師再住進去,就是現在學校裏的乒乓球房。從你帶着我打乒乓的那天起,我就想到了他的臉,想到他的屍體晃在我的眼前。”
“我承認!”
眉刀幾乎已刻進了他的額頭。
“説吧,也是在圖書館的小閣樓嗎?”
“是,是我把他騙到那裏去的,説是給他補課,其實就是——”
“説下去。”
“我答應他,只要聽從我的話,就能提高數學分數,這對於他能否高考成功至關重要。但我沒想到他居然想不開,就這麼自尋死路了。”
“小鵬是個內向的孩子,哪受得了這樣的委屈?而他又不敢跟我們説,更不敢告訴父母,就這麼活活把自己害死了!”司望把眉刀收了起來,“還有誰?”
張鳴松喘出一口氣:“他是第一個,後來就沒有了。”
“我不信。”
司望在屋子裏翻箱倒櫃,足足找了半個鐘頭,才在衣櫥深處找到個暗格。打開來一看,藏着幾個信封,按照時間順序整齊地排列。
“申檢察官説得沒錯——你真是個變態!”
他隨便打開其中一個信封,張鳴松卻發出絕望的吼聲。
裏面有幾張照片,卻是個光着身子的男孩,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照片角上顯示着拍照時間:1992年9月,看背景還是在圖書館的小閣樓。
“果然是你的罪證!”司望打開下一個信封,“張老師,你的攝影愛好就是這個?”
這組照片裏的男生有些眼熟,司望定睛一看,居然是馬力!
拍攝時間是1995年5月。
他不忍心再看馬力的照片,簡直不堪入目。
張鳴松卻在地上喃喃自語:“要不是拍下了這些照片,他們在考上名牌大學以後,恐怕早就去告發我了吧。”
是啊,二十多年來受害的男生們,一想到這些照片就要做噩夢,誰都不敢把這個秘密説出去。
這個信封裏還夾着一張紙條,司望拿出來唸了一遍——
馬力:
昨晚我藏在圖書館裏,發現了你與張老師的秘密,我沒想到竟會有這種事,但你應該是被迫的,對嗎?我不希望看到你變成這個樣子,請你懸崖勒馬,如果你沒有勇氣的話,我會替你做的。
柳曼1995年6月1日
十九歲的司望反覆唸了三遍,這才冷冷地盯着張鳴松。
“你知道柳曼是誰?對嗎?”事已至此,張鳴松知道自己徹底完蛋了,索性敞開來説了,“是馬力把這張紙條交給我的。”
“然後,你殺了柳曼?”
張鳴松卻苦笑一聲:“不,她是被人毒死的,而我怎麼可能騙得了她?無論是柳曼還是申明,他們被殺的那兩天晚上,我都有充分的不在犯罪現場證明。”
“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説了!”
“司望,你好漂亮啊。”
雖然在地上被捆綁着,張鳴松卻直勾勾地看着他,露出某種奇異的微笑。
少年卻用駭人的仇恨目光看着他,眼裏的火焰幾乎要把他燒成焦炭。
“你很關心1995年,對吧?讓我告訴你更多的事——因為很嫉妒申明老師,他年紀比我輕,資歷也比我淺,論學歷我是清華畢業的,絲毫都不比他遜色,可因為他做了大學校長的女婿,獲得飛黃騰達的機會,而我到現在還是個高中數學教師。”
“因此,你在學校裏散佈了謠言?”
“關於申明與女學生柳曼有不正當關係,是我自己編造出來的,因為這樣聽起來最為可信。”張鳴松居然得意地笑了,“至於申明是私生子的秘密,是路中嶽私下告訴我的。”
“路中嶽?”
“他是申明的高中同學,他倆是最好的朋友,小鵬也是他們的室友。當時,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後來,聽説他娶了申明的未婚妻,我就完全明白了。”
“原來是他!”司望重重地一拳砸在牆上,回頭盯着張鳴松,看着他那可憐與可恨的目光,“再見,張老師!”
司望最後檢查了一遍房間,離開的同時帶走了全部信封,包含不同年代的幾十張照片。
他把張鳴松單獨留在地板上,依然赤身裸體地綁着,雖然開着熱空調,還是凍得流起了鼻涕。
張鳴松還不敢大聲喊叫,若引來鄰居或者保安,看到他這副尊容,人家又該作何想呢?他只能慢慢挪動身體,希望可以找到什麼工具,幫助自己解開繩索。
可是,就算逃出來又能如何?所有罪證都被拿走了,這些照片明天就會被交給學校,或者交給警察,甚至被貼到網上——到時候他的人生就被毀了,不再是受人尊敬的特級教師。當年早已畢業的男生們,必然會回頭來指證自己。他將會被關進監獄,跟那些真正的強姦犯與變態狂關在一起,然後……
張鳴松想要自殺。
忽然,他發現司望走的時候,大門並沒有關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