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6月5日,黑夜。
男生宿舍樓的四層,走廊最深處的19號寢室,隔壁是堆滿雜物的儲藏室。未婚妻谷秋莎只來過兩次,説我住的地方連狗窩都不如,發誓要讓我有一個最寬敞舒適的家。
一個月後,我和她就要結婚了。
婚禮時間定在高考結束後,也是我調離南明高中,正式到市教育局上班之前。而我倆領取結婚證的時間,已定在兩週後的6月19日。
我剛跟未婚妻通了一個電話,還不敢告訴她今天的事,只説我可能遇到了一些麻煩,但很快就會過去的。
手錶走到了十點鐘,這是谷秋莎的爸爸送給我的,還是在香港買的瑞士名錶,一度引起教師辦公室的轟動。我本來都捨不得拿出來,生怕把光亮的表面磨損了,還是秋莎強迫我必須每天都要戴。
坐在寫字枱跟前,我來不及摘下手錶,痴痴看着表面的玻璃,映出自己疲憊不堪的臉。自從大學畢業回母校做語文老師,我已單獨在此住了三年。雖然牆面有些脱落,天花板開裂發黴,只有一張搖搖欲墜的單人牀,以及來自舊貨市場常飄雪花的彩電——但我仍留戀這間屋子,因為高中三年,也是在這間寢室裏度過的。
那時屋裏有三張牀,各有上下鋪住了六個男生。1988年,高考前夕的深夜,其中一人上吊自殺,當我們在晨曦中醒來,看到一具屍體懸掛在電風扇底下……我不幸睡在上鋪,死人僵硬的身體晃在眼前,露出肚臍眼與我的雙目平行,彷彿一隻眼睛在對我説話。
學校調查不了了之,只説他無法承受高考壓力,擔心落榜而走上絕路。這結果讓我們幾個室友都難以接受,連續做了幾周的噩夢。等到我們這屆畢業,再沒人敢踏入這間寢室,連同隔壁好幾間屋子,不斷傳出鬧鬼的説法,便全部被學校廢棄了。
四年後,我作為新晉教師歸來,也是南明高中唯一自北大畢業的老師。但我沒有房子,學校也無法解決住房問題,只能將這間兇屋闢作我的單身宿舍。
不過,下個月我就要搬家了,告別這間度過了六年的屋子。
新房是教育局分配的公寓,也算開了個特例,畢竟我踏上教師講台僅僅三年——而許多教書一輩子都快退休的老人,三代人擠在狹窄漏水的破爛老屋,都沒機會分得這樣一套住房。兩個月前,我剛拿到新房鑰匙,市中心的二室一廳,教育系統能分配的最好條件,樓上住的就是市教委領導。未婚妻家裏人幫我們張羅着裝修,昨天剛運進新買的進口傢俱與電器,其花費早就超過我一年工資。
我明白,不知有多少人羨慕我,嫉妒我,恨我。
雖然睡不着,我還是早早關燈躺到牀上,沒過片刻就聽到敲門聲。忐忑不安地打開房門,卻看到中午那位警官,他的目光越過我的肩頭,掃視屋裏各個細節。
“晚上好,申老師,我能否檢查您的房間?”
警官出示了一張搜查證,後面是學校的教導主任嚴厲,正以憐憫的目光盯着我。
“你們……你們在懷疑我?”
教導主任是個中年男人,有一副誠懇的表情:“申老師,你上課可是出了名的口齒流利,今晚怎麼也——”
我幾乎要抽自己耳光,死死攔在門前:“嚴老師,是你?”
“對不起,你不讓我進來嗎?”
黃海警官的嗓音更為沉悶,要是普通犯罪分子撞到,早就嚇尿褲子了。
“不,請隨便看!我沒有做過虧心事,怎麼會害怕搜查呢?”我把警察讓進屋子,指着寫字枱上掛着的一串珠鏈説,“小心別打壞了這個東西。”
雖然,他們沒有驅趕我離開,但我一臉羞恥地走出寢室,有個警察形影不離地跟着我,我還會逃跑嗎?
我走到冷冷的月光下,回頭看到男生們擁出寢室,大概已認定我是殺人犯,警察正在將我逮捕押送?
等待搜查的幾分鐘,難熬得要讓人死掉。我轉向另一邊的女生宿舍樓,窗邊同樣擠滿少女們的臉,唯獨沒有看到她。
黃海警官下樓了,透明袋裏裝着一個塑料瓶。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臉,但他沒再跟我説一句話。兩個警察從左右夾住我,將我帶到學校大門口,一輛閃燈的警車正在等候。
“警官,請鎖好我的房門,裏頭有我重要的東西。”
這是我被逮捕時所説的唯一的話。
當我被塞入警車的瞬間,南明路邊站着個男人,路燈照着他白得有些嚇人的臉。
他叫張鳴松。